消失的梵高畫作買主之謎的肖建華

2023-05-30 | 來源: 紐約時報 | 轉到微信 | 有0人參與評論 | 字體: 放大縮小 | 收藏 | 打印

ILLUSTRATION BY THE NEW YORK TIMES. FINE ART IMAGES/HERITAGE IMAGES, VIA GETTY IMAGES; IMAGNO, VIA GETTY IMAGES.17號拍賣品的起價是2300萬美元。

在擠滿人的曼哈頓蘇富比拍賣行，報價迅速攀升：3200萬美元、4200萬美元、4800萬美元。後來，一名從中國打電話來參拍的潛在新買家將這場競價變成了兩個人的較量。

2014年11月那場“印象派及現代藝術”晚間拍賣會後來成了蘇富比截至當時史上最成功的一場拍賣。拍賣會上尤其引人矚目的一幅畫作是文森特·梵高在去世幾周前完成的靜物畫《雛菊與罌粟花》。

從中國打電話來參拍的人將出價提高到近6200萬美元（人民幣3.77億元）後獲勝。他的出價是梵高靜物畫作拍賣歷史上的最高價格。

在謹慎的高端藝術品世界中，買家通常保持匿名。但在那次競拍中獲勝的著名電影制片人在後來的一次又一次采訪中宣稱，他就是那幅畫的新主人。

制片人王中軍當時鴻運當頭。他的公司剛剛幫助把布拉德·皮特主演的“二戰”題材電影《狂怒》送進中國的院線。他夢想著把自己的企業打造成中國版的華特迪士尼公司。

據中國媒體報道，那筆交易“轟動”了全國。它當時是中國正在成為全球藝術市場主力軍的又一跡象。一名中國房地產大亨曾在一年前拍下了一幅畢加索畫作。

“十年前怎麼可能想去買梵高？”王中軍在接受蘇富比拍賣行的中文采訪時說。“買完梵高的作品後，我這麼喜歡。”

但王中軍可能根本就不是那幅畫的真正主人。另有兩名男子與那筆交易有關：一名是通過一家加勒比空殼公司支付了蘇富比賬單的名不見經傳的上海中間人，另一名是這位中間人為之工作的隱居香港的億萬富翁。

2014年，時任蘇富比亞洲區負責人的程壽康出現在香港的一個儀式上，將梵高的畫作交給聲稱買下它的電影制片人王中軍。 JOHANNES EISELE/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那名億萬富翁叫肖建華，他曾是中國鍍金時代最有影響力的大亨之一，他利用與中共精英和一個新超級富豪階層的關系，在幾十年的時間裡打造了一個金融帝國。《紐約時報》獲得的公司文件顯示，肖建華還曾控制著一個由130多家公司組成、總資產超過50億美元的隱秘離岸公司網絡。蘇富比結清梵高畫作拍賣費的賬單就是開給其中一家公司的。

在那筆交易之後的幾年裡，隨著當局試圖打擊犯罪活動，盛行於藝術市場和藝術品交易商（包括像蘇富比這樣的國際拍賣行）當中秘而不宣的做法受到密切關注。藝術市場的天價交易常常通過不透明的中介進行，而對這些中介的審查也缺乏透明。蘇富比以為客戶保密為由，拒絕對那筆交易置評。

如今，肖建華已跌入深淵。他從居住的豪華公寓被人綁架，目前關押在中國大陸，法院判定他犯有賄賂罪，以及檢察官稱之為威脅國家金融安全的其他不當行為。與此同時，王中軍也在慘淡經營，由於年年虧損，他的制片公司正在清算資產。

據幾名藝術專家稱，那幅靜物畫作已交人進行私下出售。在梵高采來鮮花、將它們放在陶瓶中作畫後的一個世紀裡，這幅畫的出處曾很容易追溯，也曾經常在博物館展出、供人觀賞。現在這幅畫已從公眾視野中消失，下落不明。

一幅畫的前世今生

保羅-費迪南德·嘉舍醫生在巴黎郊外歐韋的家，1890年梵高在這裡畫了這幅靜物畫。 STEPHANE DE SAKUTIN/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1890年5月，梵高來到瓦茲河畔歐韋，這是位於巴黎郊外一個淳樸的村莊。由於極度抑郁，他曾在一年半前割掉了自己的大部分左耳。在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時間對他也沒有多大幫助。

在來到村莊後的幾個小時裡，梵高遇到了藝術愛好者保羅-費迪南德·嘉舍醫生。

“我發現嘉舍醫生就像是一個老朋友，一個新的兄弟，”梵高在給妹妹的信中寫道。

嘉舍醫生鼓勵梵高不理會自己的憂郁，集中精力作畫。梵高在兩個月內完成了近80幅油畫，其中包括《嘉舍醫生的肖像》，這件作品被視為傑作。梵高的傳記作者們說，《雛菊與罌粟花》是在嘉舍醫生家裡畫的，也許是作為治療費交換給醫生的。

1890年7月梵高去世後，這幅畫轉到了巴黎一名藏家手中，後來隨著梵高的名氣上升，這幅畫在1911年轉到柏林一名藝術品經銷商手中。布法羅的實業家、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創始人康格·古德伊爾在1928年將其買下之前，曾有幾名德國收藏家先後擁有過這幅畫。古德伊爾的兒子喬治後來將這幅畫的部分所有權授予了布法羅的奧爾布賴特－諾克斯美術館，該畫曾在美術館展出了近三年時間。

在梵高畫作連續多年創下拍賣價格紀錄後，1990年5月，一名日本商人花8250萬美元在佳士得拍賣會上買下了《嘉舍醫生的肖像》，那是截至當時藝術品拍賣的最高價。

嘉舍醫生鼓勵梵高專注於藝術。畫家在兩個月內完成了近80幅作品，包括被認為是傑作的《嘉舍醫生的肖像》。 FINE ART IMAGES/HERITAGE IMAGES, VIA GETTY IMAGES

大約在那個時候，為了給另一家博物館籌集資金，古德伊爾想把這幅高26英寸、寬20英寸的靜物畫賣掉。人們曾預計它能拍出1200萬美元到1600萬美元之間的價格，但這幅畫在1990年11月的佳士得拍賣會上沒能賣出去。不久後，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買家以更低的出價將其買下。

梵高晚期創作的400多幅油畫被認為是他最好的作品，其中大部分被世界各地的藝術機構收藏。大約15%在私人手裡，而且不定期地借給博物館展出。據行業數據庫Artnet的數據，過去十年裡，只有16件梵高畫作被拍賣，其中包括微軟聯合創始人保羅·艾倫收藏的《柏樹旁盛開的果園》，佳士得去年以1.17億美元的價格將其賣給了一位匿名買家。

制片人與億萬富翁

這幅靜物畫在香港蘇富比拍賣行，拍攝時間是大約在2014年的拍賣會後一個月。梵高在其生命末期創作的作品中，只有少數在拍賣會上售出。 BOBBY YIP/REUTERS

在2014年11月拍下那件作品後的一年裡，王中軍曾把它放在他位於香港、價值2500萬美元的豪宅裡。2015年10月，那幅畫曾在香港公開展出了五天，王中軍是那次展覽的主賓，他也是一名業余藝術家，那次展覽還包括十幾幅他本人的油畫。

但展覽會上最吸引人的是那幅梵高畫作和王中軍在那不久前買下的畢加索作品《盤發髻女子坐像》。蘇富比稱，王中軍為那件畢加索作品花了近3000萬美元（約合人民幣1.85億元）。

那之前，日本的實業家們，以及緊隨其後的美國對沖基金經理和俄羅斯寡頭曾以破紀錄的競拍價登上頭條新聞。大約在2012年前後，受益於市場改革開放政策的中國新貴買家們出現在拍賣會上。

“所有的拍賣行都對中國賣家的到來迫不及待，”戴維·諾曼說，蘇富比拍賣那幅梵高作品時，他是該行印象派及現代藝術部負責人。

中國的億萬富翁們往往樂意宣揚他們花大價錢買來的東西。2013 年，一名房地產巨頭花2800萬美元在佳士得買下了一幅畢加索畫作，之後又在2015年花2000萬美元在蘇富比買下了一幅莫奈畫作。同年，一名股票投資者花1.7億美元在佳士得買下了一幅莫迪利亞尼的畫作。

2013年，億萬富翁肖建華。去年，他因受賄和擅自動用資金被判刑入獄。 NEXT MAGAZINE/ASSOCIATED PRESS

“這是出於虛榮心，也是為了投資和樹立自己的名聲，”在蘇富比藝術學院任教的吳可佳說，他是一本關於中國藝術市場的新書的作者。

現年63歲的王中軍曾沉浸在聚光燈下。他多次在采訪中談到他對梵高的欣賞，以及梵高對自己的影響。“這種畫全世界沒有幾個人買。買得起，還又這麼酷愛印象派藝術（的人不多），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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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富比拍賣行的這筆交易落槌後沒幾天，王中軍曾對一家中國出版物說，那幅畫並不是他一個人購買的，但他沒有提供任何細節。後來，他不再提及任何人和他一起參與了購買的事情。“就是在看預展的時候，我覺得想擁有，心一動而已，”他在蘇富比網站上發表的一篇采訪中說。

近年來，各國政府一直試圖遏制這種通過中間人進行、最終的資金來源始終秘而不宣的高調購買。

在一起丑聞中，美國司法部指控一名馬來西亞商人把從國家發展基金侵吞的數十億美元進行洗錢，並用其中一部分在蘇富比和佳士得購買藝術品。2020年，美國參議院發布的報告猛烈抨擊了拍賣行和藝術品經銷商，稱它們通過允許他人代俄羅斯人出面購買藝術品，無意中幫助俄羅斯人逃避了制裁。

蘇富比的一名發言人說，所有買家都經過了審查，而且在有必要的時候，還會讓公司的合規部門對買家進行“增強盡職調查”。蘇富比在全球范圍內遵循一項2020年的歐盟規定，該規定要求拍賣行核實買家資金的合法性。

雖然與那幅梵高畫作交易有關的財務文件並沒有顯示不當行為，但那筆交易與常規做法相去甚遠。拍賣成交後不久，蘇富比將那幅畫的所有權轉交給了一個上海人，他既沒有藝術品經紀人的名聲，也不是收藏家，但他支付了費用。但在一個公開的儀式上，蘇富比不是將這幅畫交給了那個上海人或雇用他的那個億萬富翁，而是交給了制片人王中軍。

蘇富比的發票上寫著劉海龍，他是一個生活在上海的普通人，以3.77億人民幣的價格買下了梵高的這幅畫。

“這件事與一名現已被關進監獄的人有關，”在紐約藝術行業擔任律師的萊拉·阿明多萊說。“這裡面有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

“白手套”

劉海龍住在上海這座公寓大樓裡，他是為梵高作品支付近6200萬美元賬單的人。 THE NEW YORK TIMES

蘇富比認定的梵高畫作主人住在上海的一座公寓樓裡，灰色瓷磚和臓兮兮的灰漿框著一扇破舊的門。門前的一張墊子上用英語寫了九遍“我是一名藝術家”字樣。

這棟房子的主人劉海龍被列為英屬維爾京群島一家空殼公司的唯一所有者和唯一董事，它名為全島控股有限公司 (Islandwide Holdings Limited)，這家公司為這幅畫支付了費用。除了出生日期和地點，外界對46歲的劉海龍幾乎一無所知。

最近，一名記者向他展示蘇富比的發票和一份銀行電匯文件，問簽名是不是他本人的，他說：“你現在馬上走。”然後關上了門。

和他住在一起的趙婷婷與被監禁的億萬富翁肖建華也存在聯系。她曾經是肖建華參與創辦的一家公司的高層，該公司與中國最高領導人習近平的親屬有業務往來。

劉海龍給蘇富比的兩筆電匯，用於支付梵高畫作的費用。

現年43歲的趙婷婷不再擔任這個職位，如今在教鋼琴。當被問及劉海龍購買的那幅梵高作品時，她回答說，“您覺得我們家的房子夠那幅畫的價格嗎?”

她說，她和劉海龍“只是普通小員工而已”，與那位億萬富翁控制的明天集團沒有任何關系。“我們沒有任何的支配權跟知情權。”

這對夫婦似乎是“白手套”，這個詞在中國用來形容代理股東，目的是隱藏公司的真正所有者。在提供“明天集團”詳細信息的數以千計頁數的記錄中，有一份電子表格列出了數十名這樣的人。至少有四家離岸公司以劉海龍的名義注冊。

這些公司是肖建華龐大企業的一部分。他很早就顯示出很有出息的樣子，14歲就進入了中國著名學府北京大學，1989年的天安門抗議活動期間，他是學生會主席。當時他站在了政府一邊，這種忠誠後來幫助他成為中國最富有的人之一，獲得了銀行、保險公司和經紀公司的控制權，以及煤炭、水泥和房地產公司的股份。

與同他做生意的許多傲慢張揚的億萬富翁不同，51歲的肖建華更喜歡在暗處運作，與中國的一些太子黨建立關系。他在四季酒店過著平靜的生活，有一群女保鏢照顧他。

為什麼他的一個手下要買下這幅梵高畫作目前尚不得而知。制片人王中軍也曾是中國頂級富豪之一，盡管其財富遠不及肖建華。

肖建華通過他的海外網絡很容易在境外獲得資金，這使他可以繞過中國嚴格的貨幣管制；他可能為王中軍充當了某種銀行家的角色。文件顯示，兩人在拍賣的同一個月開始制定藝術品投資計劃，但他們在塞舌爾的合資企業直到一年後才成立。與此同時，兩人還成立了另一家海外公司，旨在投資北美的電影和電視項目。

關於這筆款項可能還有另一種解釋：肖建華可能是想收購一項可以用私人飛機跨境運輸的資產，從而避開銀行合規官員和政府監管機構的審查。

一場綁架與一件消失的藝術品

2017年，肖建華在香港四季酒店公寓遭綁架後送往中國大陸受審。 ANTHONY WALLACE/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2015年，隨著中國股市崩盤，與梵高畫作交易相關者的命運開始發生轉變。習近平政府指責人脈廣泛的交易商操縱市場，監管機構從億萬富翁手中奪回經濟權力。數十名金融家失蹤後，在警方的拘留所裡重新露面。

藝術品的購買變得更加謹慎。2016年，奧普拉·溫弗瑞以1.5億美元的價格將克林姆特的一幅畫賣給了一位匿名的中國買家。

到2017年初，肖建華作為自由人的生活結束了。一天晚上，大約六名男子把他放在輪椅上——大家都知道他不用輪椅——蒙住他的臉，把他從香港的公寓帶走。他被帶到中國大陸並最終被起訴。檢察官聲稱，他的罪行可以追溯到2014年之前，也就是那副梵高畫作被出售的那一年。

去年8月，他因操縱金融市場和賄賂政府官員被判處13年監禁。法院說，肖建華和他的公司擅自運用資金1486億元。

政府官員拆解了他在中國的公司。在那期間，購買梵高畫作的英屬維爾京群島公司易手，劉海龍失去了所有者的身份。

有一段時間，制片人王中軍保持著高調的生活方式，2017年在北京開了一家私人美術館，把梵高和畢加索的畫作展示了幾個月。

但他的電影公司華誼兄弟因為制作的片子票房慘敗市值蒸發。王中軍放棄了大部分藝術收藏和他在香港的家。去年，他在北京的美術館以及在比佛利山莊的一處豪宅被出售。

王中軍及其公司發言人沒有回應記者的多次置評請求。記者無法聯系到獄中的肖建華發表評論，不過一名家庭代表稱，肖建華的妻子不知道梵高作品拍賣的事，也不熟悉劉海龍。

這副出自世界上最受贊譽的藝術家之一之手、栩栩如生的花卉靜物畫已經多年沒有公開露面。但有報道稱，這件作品可能會重新回到市場上。

包括兩名蘇富比前高管和一名紐約藝術顧問在內的三名要求匿名的人士表示，這幅畫曾被提議私下出售。去年，這位顧問看到了一份以約7000萬美元收購該作品的書面提議。

這些藝術專家不知道該畫作是否已經售出，也不知道是否會有人對2014年的拍賣存在擔憂。當時這幅畫被一位現已聲名掃地的億萬富翁的手下購買，而這位富翁又與一位陷入困境的電影制片人存在聯系，後者聲稱這幅畫屬於自己。

“沒人需要一幅價值6200萬美元的梵高作品，也沒人願意花錢買一場官司，”藝術律師托馬斯·丹齊格說。“如果對這幅畫的所有權有任何疑問，人們會購買其他的藝術品——或者另一架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