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 从长城考察看中国人的思想变迁

　　您最近读完了基辛格的《世界秩序》，对其中一些概念有不同看法，可以解读一下吗？

　　恩格尔：我不一定是反对其中的观点，而是觉得有些问题他没有说透。基辛格最出色的方面在于他在“比较历史学”领域的创新见解，比如，他把美国的“帝国思维”定位在“绝对价值观”上，认为美国的“帝国”终极目标是精神性的，是“天下大同”式的民主价值，这个“帝”不是“皇帝”而是“上帝”，美国人的帝国是“天国”，而把中国的“帝国”概念定位成“疆域帝国”和“物质帝国”，但没有很清纯地把这种观点的论据列出来。当然，这是个比较模糊的领域，有不少争议。同时，对这种概念的深入了解有助于我们明白当今世界各种势力的博弈背景和驱动力，及时发现潜在危机。按照基辛格的意思，达成帝国“帝国之间的妥协”才能获得和平均势格局。我本身是研究历史的人，对于历史研究的途径有一些经验体会，的确可以为基辛格的观点提供助证。比如，我曾花过一些时间研究中国的长城，从这个非常具体的物件研究中获得的认知比读中国的各类经史图书更鲜活。我考察过秦朝之前的赵国长城古迹，那是用来抵抗秦国和匈奴的，规模较秦长城小，后来秦国统一六国在原有基础上又加建了，我看到赵国的长城都是较小的石头垒起来的，而秦国的都是比较大的石头垒砌的，这说明了经济的发展。但是，我没有满足这点发现，而是提出一个问题：“为何秦国在统一六国之前不建长城，只建城堡呢？秦国的王们是否早就要统一天下呢？”同时，这个问题延伸下来，我发现蒙古人和满洲人也都不建长城，那么他们和秦国的王们是否有同样的意识呢？更有趣的是，秦朝和西汉是中国分封制和郡县制的分水岭，这种思想转变也体现在长城和城堡这两种建设思路中了。如果把这个思路放大到世界历史中，我们发现古罗马人也曾在英格兰和苏格兰之间修建过一条规模较小的“长城”，当时罗马人用它来减少苏格兰游牧民族的滋扰，保护英格兰地区的定居生活方式。我从此可以假设有两种“帝国思维”的存在，秦国代表的是“疆域帝国”和“物质帝国”思维，而蒙古人代表着“无限帝国”概念，这个帝国的疆域完全取决于他们的马蹄力度。回过头来看中国封建制度和欧洲封建制度的同异也更加鲜活了，因为你可以了解制度背后的文化，文化才是最真实的社会存在。比如，《三国演义》为何以汉朝为正统而贬低曹操？这种和作者的“帝国自我定位”观念有很大关系，而欧洲中古代的宗教活动和赞美诗都是围绕着贵族文化产生的，他们说的都是“kings”而不是“emperors”。

　　后来欧洲出现了拿破仑，他打破了欧洲数百年的封建贵族均势格局，之后又有了俾斯麦统一德国，欧洲人忽然失去了文化共识，转而为领土疆域血流成河，之后有了一战和二战的巨大灾难。拿破仑、希特勒和斯大林都代表着一种“无疆界帝国”观念，这种帝国只有文化意识疆界或意识形态疆界。后来我对明长城做了考察，发现他们所用的“水泥”中有石灰、米粉、菜根纤维，却没有发现有人说的“参入动物血液”的迹象，这些东西和当时农耕民族生活息息相关。明长城是用大块青砖垒起来的，那是已经有了生产承包制度，砖头上印着商号的印章，某些地段十分险峻，是前朝没有建过的地方，可见技术的提高和帝国疆域概念的加强。也许正是这个观念的不同，造成了明成祖朱棣和清康熙对于“中国到底多大”的不同认识，他们不像如今的中国人天天都喊“自古以来”，那时根本没有这个口号和意识。按今天的话说，如何界定中国的“核心利益”呢？是按照“自古以来”还是按照“均势格局”理论？基辛格对于这点的答案比较含糊。中美之间没有共同边界，但存在着一种“心理边界”，所谓“岛链”是中国人提出的心理边界定位，美国人不这么认为。美国人说韩战和越战都是为了抑制某种意识形态的战争，这种战争必须是以和平结果为目标的有限度，否则等于违反了最终目标。中国人对于越战比韩战显得克制，这是中美对于有限战争的共识导致的，显然这是历史性进步。从长城考察中，我发现了很重要的一个探讨点，那就是中国古代建筑能力也存在着某种产能过剩，那种产能过剩其实是建立在人命不值钱的条件下的，这种大规模低端建设是欧洲同时代的罗马帝国无法比拟的，罗马帝国的文化创新却远远超越了当时的中国。换入今天的语境，我们思考一下：中国人的帝国思维是否包含了低端产能膨胀元素？GDP主义盛行是否是中国人帝国思维的宿命？如果的确如此，世界要如何看待中国的经济膨胀和崛起呢？这种无限物质扩张思维是否和西方精神帝国永久矛盾呢？基辛格先生也许会写另一篇文章探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