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焦虑感,为何总也挥之不去
“我怕的有理”
——鲁迅《狂人日记》
1
聊到《狂人日记》,很多人第一反应应该是中学历史课学过的定义——它是中国近代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这个定义有可能给人造成一种错觉,觉得好像鲁迅是为了求新求奇、或者为了响应五四运动倡导白话文反对文言文的号召,才把小说刻意写“白话”。
但实则不然,很多人在读这本小说时,会有意忽略小说开篇的那段文言文前序,但其实它是至关重要的,我把它引述如下: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这段前序表面上讲的是这份日记的“来历”,有个朋友的弟弟发了疯病,后来好了,跑到某地去候补官吏去了的。留下一本犯疯病时的日记,供医生研究。
但读过小说,明晰鲁迅的真意之后,你会知道,这位“弟弟”犯的其实不是“疯病”,而是“觉醒病”——他某一日突然看透了这个世界,看透了传统中国礼教“吃人”的真面目,所以产生了严重的自我精神不自洽,于是痛苦,乃至癫狂。
而作者为这位“觉醒病”患者安排的最终结局又是什么呢?“赴某地候补矣”,就是说,在短暂的觉醒、痛苦、挣扎、呐喊之后,狂人日记的写作者最终却又重新驯服于他曾看透的旧体制了,赴某地候补,其实就是做官,他不仅驯服于他曾控诉的吃人体制,而且成为了这个体系的一份子。就好似一个青年曾经中二、叛逆过,但最终却接受了父母、老师的开导,终于“适应社会”了一样。
这样看来,鲁迅给《狂人日记》安排的底色,其实是十分悲凉的。
我总疑心,鲁迅写作这篇小说,应该是得到过那个更为古早的《狂泉》故事启发:
昔有一国,国中一水,号曰“狂泉”。国人饮此水,无不狂,惟国君穿井而汲,独得无恙。国人既并狂,反谓国主之不狂为狂。于是聚谋,共执国主,疗其狂疾。火艾针药,莫不毕具。国主不任其苦,遂至狂泉所酌水饮之,饮毕便狂。君臣大小,其狂若一,众乃欢然。
当世道实在太浑浊了,众人皆狂醉之时,当一个独醒的觉醒者就不仅痛苦,而且危险。因为大家反谓你之不狂为狂。对你“治病救人”还算是好的,万一拿你“惩前毖后”,你就会非常危险了。于是唯一的解脱之法,只能是与大家“共饮狂泉”,或者像鲁迅呐喊自序里与钱玄同对话时说的一样,在铁屋子里与大家一同睡去。反而获得一份安逸和“圆满”。
而前序用文言文,正文却用白话文,其实就营造出了“狂”与“非狂”的两个世界,白话文写作的正文,名狂实非狂,用冷峻的笔调写出了社会吃人的真相。而文言文写作的前序,名为正常,实则才是真狂。真狂而不自知,于是才达到了所谓“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黑白颠倒,长夜无明的恐怖。
这才是鲁迅一定要用白话文写作这篇小说的真相。
而正文中,小说主人公“狂”后所表露的第一种情绪是什么呢?
是恐惧。
2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很多人看狂人日记的第一段,就觉得读不懂,因为不知道所说的“我不见他”这的“他”是谁。
其实这里鲁迅疑似玩了一个洋文梗,英文中,月别称luna(露娜),疯子则是lunatic,所以月亮在西方语境当中往往与疯狂有关(比如《哈利波特》里“疯姑娘”卢娜)。但从《狂人日记》的后文中我们可以看到,本篇小说中的月亮又是主人公在黑暗世道中所仅见的光明。所以鲁迅用这一段就再次提醒了主人公看似疯狂,实则看清世道的清醒的特质。进而才有了“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的怪语——月亮不可能是三十多年未见的,但人的觉醒,却的确可能三十多年才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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