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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楼 / 小珍珠
- 时间: 2006-2-04 08:26其实刚才庞荻还未看画就已知道中间那幅必是他所画,因为舒国长公主摔倒之后首先拾起的就是这幅,还神情紧张地仔细拭去沾上的灰尘,若非驸马画作她必不会这么重视。从此小小事件便可看出公主对驸马的确倾心以待。
他们两人站一起倒也十分相衬。一对璧人,想必也如王雱与她那般相爱罢。想起王雱,庞荻心中又感悦然。
“宝绘堂藏品之丰都是世人传出来的,夸张了许多。”公主接着道:“其实,说起收藏书画,我二弟岐王颢倒是精于此道,他收藏的大多都是旷古珍品,连驸马也常去他那里欣赏。
他还写得一手飞白好字,只是不爱随意显露。可惜他如今人已离京,否则今日可带你一观他的藏品和他自己的字画。”
提到颢,公主又不禁暗暗惋惜:当初高太后请庞小姐进宫时欲请颢亲自过来相见,但颢尚沉溺于丧妻之痛中,找借口推辞掉了,与庞小姐失之交臂。现在庞小姐难得入宫观字画,他却又已离京。两次错失见面机会,想来他们终究是无缘。
庞荻应道:“是荻无福得见岐王殿下珍品。”私下却并不觉得有多遗憾。如今岐王的人和与他有关的事对她来说跟别的陌生人的没什么两样,或者,他之于她从头到尾也的的确确就是位陌生人,虽然他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结成夫妻的一点点可能,而现在想来,那仿佛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继续与公主驸马聊着书画,直到雯儿找了过来。确切地说,不是她找来的,而是公主派的人把她找来的。离开庞荻后,她就一路溜进了内宫。
没人拦住她盘问,因为她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看上去确实很像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太监,而且她走得大模大样、镇定自若,毫无心虚胆怯之色,虽然穿着宫外的衣服,但侍卫只当她穿成这样是为了方便出宫办事,而现在自然是回宫,没什么好问的。
进去之后,只见九重宫阙,重门叠户,无尽的甬道与宫门,她很快迷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只好认定个方向一直走下去。终于有人拦住了她。
一个宫女……不对,她穿的衣裙不是普通宫女的服色,要略好一点,但并不华贵,头上也无凤钗,应该不会是什么妃子美人之类。不过模样倒是很漂亮,也很年轻,十六七岁的样子。
“小妹妹,再走下去就是西华门了,你不是想逃跑出宫吧?”她拉住雯儿,用姐姐般的语气问。“哎,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的?”雯儿本来一直认为自己的男装造型很成功,不想这个女孩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笑了,笑容十分明朗:“首先,我没见过这么秀气可爱的小太监,所以多看了两眼。然后,细看之下发现你的两耳上有耳洞。”演罢收起笑意,严肃地说:“不要想逃,昨天有个宫女也想打扮成小太监逃出宫,结果被张公公发现了,差点打断她双腿!”
原来她以为她是想逃跑出宫的宫女。雯儿心想这女孩心还挺好的,虽素昧平生却也会好意提醒她可能面临的危险。更重要的是,她刚才夸她“秀气可爱”,这让她觉得很受用。
“姐姐你是谁呀?”雯儿问。这将是她在宫里认识的第一个人。那女孩答道:“我姓朱,是御侍。”原来,她是御侍,倒数第二等的妃嫔。
当时除皇后外,别的妃嫔共分为八等:宸妃、贵妃、淑妃、德妃、贤妃,正一品。昭仪、昭容、昭媛、婉仪、婉容、婉媛、充仪、充容、充媛曰九嫔,正二品。婕妤,正三品;美人,正四品;才人,正五品;各九名,曰二十七世妇。宝林,正六品;御侍,正七品;采女,正八品;各二十七名,曰八十一御妻。
御侍和宝林、采女的地位最低,如果没得到皇帝的宠幸,她们就差不多跟宫女一样,有时还要受品级高的妃嫔的奴役。看这位朱御侍清水素面的样子,她显然还未受过皇帝宠幸。
“御侍姐姐,你见过皇上么?”雯儿问她,装作很好奇。朱御侍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雯儿挑眉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我进宫这么久还没见到他,有点奇怪。”
朱御侍轻叹一声,道:“皇上哪能这么容易见到。我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离我很近的那次还是在两年前,我刚进宫的时候。”
那时她和十几位御侍站在一起等待皇帝的挑选,他冷冷地在她们面前走过,随便用手一指,那个被选中的女孩就被太监请出去沐浴更衣等待他的宠幸,而她则和别的御侍一起黯然离去,从此再也没得到他的眷顾。
雯儿又问:“那么,远远地见呢?”“远远地?”朱御侍微笑:“那倒是不算太难,五天前就远远地见过一次。”五天前。还算不错,不是太久。但是雯儿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那时你离他多远?”
朱御侍大概估算一下,道:“总有三四百步罢。”三四百步!那岂不跟看烟花的距离差不多了?这个姑娘是属于比较倒霉的那种。雯儿想,如果我是她绝不会这么坐以待毙。“唉,你快回你的宫里去吧。你在哪位娘娘宫里服侍?别被她发现你想逃,如果她不好说话就麻烦了。”
雯儿却不答她的话,只轻巧地朝她笑,再问:“那皇上是否英俊?”“啊?”朱御侍想想,脸忽然红了,轻声道:“那是自然……”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那么冷傲,对她视若无睹,尽管如此,他的英姿风采却已如一把利刃般割破了她矜持的外壳,而里面深藏的,是她初生的少女情怀。
“你今天对我很好,谢谢你。”雯儿对她说,俏皮地眨眨眼:“说不定将来有一天我可以帮你。”“帮我什么?”朱御侍一笑,并不放在心上。此时公主派来寻雯儿的太监发现了她,朝她跑过来,鞠身问道:“您是王小姐吧?”
雯儿点点头。 “抒国长公主与王少夫人在瑶津池畔等着您。”“好,你带我去。”雯儿吩咐。在离开之前,她在朱御侍耳边密语:“我会帮你见到皇上。很近的那种。”
朱御侍讶异地问:“你是谁?”“我姓王,叫雯儿。以后你会知道我是谁。”她笑笑,摆摆手,然后头也不回地随带路的太监向瑶津池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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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楼 / 小珍珠
- 时间: 2006-2-04 08:26十七、驭夫
雯儿见了公主驸马也不须旁人介绍便伶俐地行礼请安,公主见她如此乖巧也很喜欢,立即让她坐下,拉着她的手亲切地问她年岁,对皇宫的印象,再与她聊些女儿家常习的女红诗书等事。
其实雯儿平日在家并不爱习女红,但既然公主聊起她便随着谈下去,俨然一刺绣高手。因为她早就知道但凡与长辈亲友第一次见面,人家见她只是个小女孩,通常话题总离不开这些闺中技艺琐事,自己虽不喜欢,但也花了些时间把女红理论背得头头是道,只当是接受知识测试。
其实公主驸马两人中,雯儿对驸马更感兴趣一些。常听人说起这王都尉潇洒倜傥,今日既见自然不免会多加留意,故此虽跟公主聊天,却不时有意无意地朝驸马望上一眼。
驸马王诜显然对她嫂嫂庞荻更为殷勤,见了雯儿只礼节性地问候一声,便又跟庞荻聊书画,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于是雯儿大感不快,心想不过是个好色登徒子罢了。既有了成见,再看他只觉虽长相不俗,颇有贵气,但毕竟不比哥哥飘逸出尘、风度过人。
四人正在闲聊,忽然见一侍女模样的女子跑到亭前,跪下朝公主驸马行礼之后,便急急地对王诜说:“驸马爷,芜夫人刚才心口痛又犯了,现在只怕是已经晕过去了!”王诜大惊,立即起身,对公主说了声“我回去看看”,便匆匆朝宫外赶去。
那侍女随后离开。公主站起,扶着亭柱凝视驸马远去的背影,神情甚是怅然。雯儿好奇地问:“芜夫人是谁?”庞荻接口道:“想必是驸马的母亲罢。”她听说过驸马之母寡居多年,又体弱多病,公主与驸马一向对其孝顺非常。
但公主却摇了摇头,略有尴尬之色,沉默片刻,才道:“晓芜是驸马的妾室。”妾?庞荻与雯儿相视讶然:公主竟允许驸马纳妾?庞荻暗想,怪不得人都说舒国长公主贤惠,原来果真贤惠到了如此地步。
身为皇女,地位尊贵,总是有些特权的。英宗即位以前的公主们出嫁后甚至可以按皇帝的规定升至与翁姑平辈,而不必以儿媳的身份侍奉公婆,目的就是可以在夫家安享自由生活,不受任何人的束缚制约。
驸马家上上下下的人也对公主毕恭毕敬,尚了位公主犹如迎了一尊神一般,没人敢有丝毫怠慢。在这种情况下驸马敢在公主眼皮底下另娶妾室的情况少之又少。
后一向注重纲常孝义的英宗曾经就公主下嫁后的身份一事嘱咐赵顼说:“国家旧制规定,士大夫之子尚了帝女后,要升行以避舅姑之尊。这个规定在道义上是说不过去的,朕每次想到这点都寝食难安。岂可以富贵之故,而屈人伦长幼之序?日后你若做了皇帝可诏令改之。”
赵顼登基后果然遵照父亲指示废除了这个升行的规定,而他的姐姐舒国长公主便是第一个在废除此规定后下嫁士大夫之子的皇室公主。嫁给王诜后,她侍奉王母卢氏如生母,日日嘘寒问暖端茶送水,毫无一点高贵皇女的架子。
于是美名远扬,连周边蛮夷小国都知道大宋有个美德无匹的公主。但是,庞荻与雯儿均不解:她的美德里也包括允许丈夫纳妾么?
“您是公主,您的父亲是皇帝,您的母亲是皇后,现在您是当今圣上的姐姐——您完全有理由不许驸马纳妾的啊!”雯儿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公主却淡然而笑:“但是,我更是王诜的妻子。我应该做一个好妻子,公主的身份不是可以让我不恪守妇道的理由,这点,我父皇在世时就告诉过我们。而嫉妒,是犯‘七出’大忌的。”
“那三从四德七出的戒律就是那些心怀叵测的男人提出来欺骗约束女人的!”雯儿愤然驳道:“他们男人倒是什么都不顾,三妻四妾偷鸡摸狗都不会有人说,偏偏还要把嫉妒列成可以休妻的理由,堵住女人的嘴,让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纳妾。
一般的女人也许大多只能选择忍气吞声,但是公主不同,您有无上高贵的身份,而这是可以供您摆脱一般女人悲惨命运的工具。您的弟弟是一国之君,可以掌握天下人的生死,据我所知他是非常爱您关心您的,您完全可以利用这些禁止驸马纳妾,难道他会公然违抗皇帝姐姐的旨意吗?”
公主叹道:“我不是说了么,我的首要身份是王诜的妻子,其次才是公主。我不想以公主的身份来压制丈夫的意愿。何况,如果我真的这么做,又能得到什么好结果?
唐中宗李显的女儿宜城公主下嫁朝官裴巽后不允许丈夫纳妾,但裴巽仍旧与婢女私通。公主知情后令人把那婢女的鼻子割了下来,更以刀剑斩断驸马头发,结果遭到皇帝处罚,被降为县主,夫妻从此恩断义绝。
她原本深爱的驸马裴巽后来另娶薛国公主为妻,宜城公主孤独终老,想必死的时候裴巽连眼泪都不会为她掉一滴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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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楼 / 小珍珠
- 时间: 2006-2-04 08:26北魏孝文帝的女儿兰陵公主更惨。同样是驸马与婢女私通,婢女怀孕后兰陵公主将其打死并剖腹取其胎儿,虽然灵太后怜她受驸马冷落而不怪罪,但驸马刘辉自然对公主不免怨恨,以后两人同床异梦,刘辉仍然沾花惹草,公主再次因此与他争执时他竟丝毫不顾公主有孕在身,积怨终于爆发,对其拳打脚踢,使兰陵公主流产身亡。
一个女人因嫉妒而遭丈夫痛殴致死,岂不是莫大悲剧?她们同是皇女,只为嫉妒难容妾室而落得如此下场,前车之鉴,我自然不能重蹈覆辙。”
“并不是每个不许丈夫纳妾的女人都会如此倒霉。”雯儿也举例说明:“隋文帝杨坚的独孤皇后就是一驭夫手段高强的女中英雄。杨坚贵为皇帝,却始终敬畏皇后,皇后在世时不敢纳一妃嫔。
虽有一次私下临幸了尉迟迥的孙女,但独孤后发现之下立即将尉迟女杀掉,杨坚暴怒,却不敢向皇后撒气,只骑了匹马出宫狂奔。”说到这里雯儿禁不住笑了起来:“明明是帝尊后卑,但杨坚就是怕他的皇后,这样驭夫才叫高明!
而且此后杨坚并不记恨,仍然专宠皇后一人。皇后死后他倒是广御妃嫔,结果拖垮了身体,快要死时无限怀念皇后,称皇后若在世他必不至于病到如此地步。临死都这么惦记着她,可见一个女人但凡懂得利用手段,花点心思,足可把丈夫管得服服贴贴。”
庞荻闻言笑道:“妹妹错了,独孤后与两位公主遭遇不同之根本原因并不是她懂得利用手段和花心思。”雯儿皱眉道:“那又是为何?”
庞荻答:“隋文帝对独孤后是因爱生畏,是以虽随时可凭国君之身份降罪于皇后,但他们毕竟同甘共苦地相互扶持了几十年,他到底还是爱她,所以才会纵容她肆意而行。
而两位公主的驸马对她们则是无爱无畏,所以她们一有过分举动便会激起他们的强烈反抗和怨恨。这其中根本原因即是一个‘爱’字,有爱便可包容一切,若无爱则一粒沙也是碍眼难容的。”
公主与雯儿一听均觉有理。雯儿很想问公主驸马是否爱她,但终觉不便开口问人家如此隐私之事,就硬生生地忍了下来。而公主自己也在寻思这个问题:“他是否真的爱我呢?”左思右想,答案始终不敢肯定。
默默不语,须臾抬首问庞荻:“夫妻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便算恩爱了罢?”
“举案齐眉不是真的恩爱。”庞荻道:“后汉梁鸿落难为佣,其妻孟光不以其贫贱而轻视他,每次给他做好了饭,都会恭恭敬敬地把装有食物的托盘举到眉毛的高度,而不敢抬起头来看他。后人便用‘举案齐眉’来形容夫妻恩爱,其实大谬。
你想梁鸿之事最多可说明孟光对他如何尊敬,而哪里可看出他对孟光也尊重爱怜呢?世人强调举案齐眉之行为美好,不过是想宣扬妻子对丈夫的恭敬态度,好像只要妻子对其夫视若神灵般尊重顺从便可获得恩爱的关系,
但须知妻子也会有自己的感受,如果只是自己天天举着托盘伺候丈夫吃饭,而丈夫视作理所当然地接受,不但不投李报桃地温情相待,若某天妻子把盘子托得略低了些兴许还会激起他的不满表之以言辞神色,你想妻子会觉得这是爱她的表现么?
至于相敬如宾,不说也罢。难道公主会希望驸马只把您当宾客一般尊重么?”
雯儿拍手道:“此话甚是有理!”公主再问:“那依王少夫人之见,如何才算真的恩爱呢?”一丝微笑在庞荻唇边漾开:“举案齐眉不是,张敞画眉才是。”
西汉人张敞曾官至长安京兆尹,为人直言敢谏,不畏权贵,为官多有政绩,并深谙夫妻相处之道与闺中乐趣,常亲手为妻子画眉,世人觉得他此举轻浮,他却甘之如饴。
公主顿时似有所悟。
“所以,荻以为,最好的驭夫之道不是一味顺从他,任他纳妾,也不是以暴戾手段打击压制其好色本性,”庞荻总结道:“而是应设法让他全心爱上你,整日只为你画眉,不再有时间与心思去看别的女子。” -
第 34 楼 / 小珍珠
- 时间: 2006-2-04 08:26十八、清眸
“话虽不错,”公主隐隐苦笑:“但要他全心只爱你一人却非易事。”雯儿插嘴说:“不会很难呀,我哥哥对嫂嫂就……”
庞荻暗暗伸手拉她衣袖,示意她不要说下去。雯儿一笑,便不说了,脑中却浮现出某日清晨路过兄嫂房前无意中窥见的一幅纯美画面:哥哥坐在窗前任庞荻给他梳头。他们都穿着纯白的晨衣,柔软,广袖。两人的头发都散了开来。
哥哥的头发留得一向比别的男子长,映着他清秀的脸部线条、干净的皮肤和疏闲的神情显得格外清逸。庞荻的秀发更是清清爽爽地倾泻下来,再婉约地迤俪于拖在身后的长长裙幅之上,像一束青幽幽的丝。
她缓缓地为他梳发,用的与其说是梳子不如说是她温柔含情的目光。而他,则透过面前的铜镜看着她微微地笑,在她伸手至镜边选取发带时极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引到唇边吻了吻。
那日的情景给了她青涩的心一次柔软的撞击,使她意识到除了尊贵的地位和伟大的权力外,还有一种东西是她也希望拥有的,即哥哥对嫂嫂这样绝对完整的感情。要纯粹而完整,这个概念是今日看见公主的遭遇后才逐渐明晰起来的。
她永远做不到像公主那么大方,她想,如果有一天她的丈夫会与别的女人像哥哥嫂嫂那样梳头,她肯定会把那个小贱人的手剁下来。一行人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的哥哥王雱与一位锦衣男子朝她们走来,他们身后是两列亦步亦趋的宫女太监。
直到看清楚那男子衣服上的龙纹装饰,她才意识到他正是她一直想见的皇帝赵顼。王雱与吕惠卿、曾布两人在馆舍中议事,不知不觉已过良久,待到他议事完毕才猛然想起妻妹还在外面等他。立即跑出来,人却已不见踪影。
遍寻不见。惊惶。冷汗便由里萌了出来。皇帝驾到。他是来看暴书盛况的。看见王雱便亲切地笑,却发现他脸色煞白,匆匆行礼后又不住左顾右盼,似在找寻什么。
“卿在找什么?”赵顼觉得奇怪。王雱迟疑半晌,终于跪下来请他恕罪,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听说是王雱的妻妹遗失在这宫中,赵顼不禁大感兴趣,倒忘了他擅自带人入宫是大不敬之罪。官吏的内眷总是养在深闺难得一见,偶尔宫中大型贺宴会请品级高的诰命夫人随夫进宫参加,不过她们大多都是些老太太了。
而王雱的妻妹自然都青春年少,尤其是他的夫人早就美名远播,今日她们既已进宫自然不妨找出来见见。这倒与好色无关,他只是很好奇。传下令去寻找。不出片刻便有人回报说她们在瑶津池,跟舒国长公主在一起。遂立即移驾过来。
亭中诸人见了他均按礼仪行礼请安。赵顼让她们平身,亲自扶起姐姐舒国长公主,问她:“驸马都尉呢?”公主掩饰道:“适才婆婆让人请他先回去,说是家中有点事。”赵顼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再转头看公主身边的女子。玉立亭亭,果然美丽。而且她的美与菀姬不同,菀姬柔美似水,她却柔而有骨,虽也低眉顺目,但神色始终不卑不亢,并没有因他的驾临而感到局促不安。赵顼长久以来已养成以菀姬为标准来衡量女子美色的习惯,庞荻是极少数与菀姬并不相似而他仍觉得美的女子之一。
他看着她问道:“想必这便是王少夫人罢。”庞荻正欲作答,王雱却两步走了过来,挡在她身前,抢先答道:“正是拙荆。”赵顼一笑,心想你何必如此紧张。
再看站在一旁的那个小女孩……这倒奇了,她竟然睁着一双清亮的眸子直视着他。看见他在看她也不知道回避,只略笑了笑。“这是小妹王雯。”王雱介绍说。
他点点头,问雯儿:“你不知道这样看着皇帝是不敬的行为么?”雯儿说:“我知道。”声音如她的眸子一般清亮,悦耳。
“那为何还盯着朕?”“我想看清楚皇上。”很大胆直白的回答。有点意思。赵顼继续问:“为何要看这么清楚?”
“原因很多,拣最简单的说罢。”雯儿答道:“这是我第一次得见皇上龙颜,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我要看清楚,以免回去后人家问我:‘皇上长什么样呀?’我却只能答:‘呃……基本上,我可以告诉你皇上的靴子长什么模样。’”
赵顼大笑。有其父必有其女,她的父亲王安石第一次入宫见驾时也曾一语惊人,与别人大大不同。
那时他即位不久,急于找有能力的良臣辅助他中兴大宋,听说王安石政绩出众,又看了他呈给仁宗皇帝的《万言书》,顿时被他的见解胆略打动,立即召他来京作翰林学士。
未见王安石之前,他猜想过数次他的模样,总觉不是神采奕奕文质彬彬便是仙风道骨名士风流,哪知一见之下大失所望:衣冠不整、发须不修、衣衫污秽、满面尘土之色。
朝臣切切私语,赵顼顿感啼笑皆非、毫无颜面:他日盼夜盼盼来的竟是个如此形容委琐的人!心凉了半截,身体后倾,倚在龙椅上,懒懒地问:“卿舟车劳顿,辛苦了。不知卿可有何中兴大宋之良策相告?”
王安石看出他的失望,也不介意,只微然笑道:“陛下若当真要中兴大宋,岂可以衣冠取人。难道衣冠楚楚便可改变国家之贫弱现状耶?”他闻言即惊,立即意识到此人绝非平庸之辈,而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这点。
当然,如今面前的小女孩仪表与她父亲全然两样:干净、清新,身材虽瘦小却很清秀,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眼眸,时时闪着聪慧的灵光。他最后告诉王雱:“以后暴书时你尽管带她们来,不必女扮男装了。”
雯儿觉得赵顼真是不简单。面对庞荻那样的美女他只是纯粹欣赏地看,却可以不带任何欲望。不像王诜那样,在美女面前情不自禁地就摆出他风流才子的架势,只管缠着人家瞎聊。
是他见的美女多了见惯不怪还是美色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重要?他看庞荻时哥哥那么紧张,显得真是小家子气。发现这点让雯儿隐隐有点高兴,同时却又不免失望:他不会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
想这些时她与庞荻坐在回家的轿中。庞荻见她一路上这般沉默不免奇怪,略一思索便笑了,对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雯儿抬头问:“什么?”庞荻微笑道:“再过一两年皇上又要选妃了。”
“哦,”雯儿淡淡道:“那与我无关。”“真的无关?”庞荻故意问。
“他的目中满是精锐之气,可以看出,不是个会轻易被美色和感情束缚的人。”雯儿说:“他有着和我一样鲜明的个性和坚持的主见,我没有把握镇住他。嫁给我没把握控制的男人是种莫大的危险。何况,”她唇边浮出一缕幽幽的笑意:“他已经有了这么多妃嫔,要把她们一个个收拾掉是件很累的事。” -
第 35 楼 / 小珍珠
- 时间: 2006-2-04 08:27十九、坐怀
这年开春以来,归隐还乡的庞公便病倒了,久治不愈,到了五月后日渐加重。庞夫人知道他挂念幼女庞荻,又恐他病情恶化,若有什么不测怕是女儿此生再见不到他了,于是修书送至东京,将此情告之王安石,请他务必让女儿南下探望病中的父亲。
庞荻一听父亲患病立即泪落不止,王安石当即决定遣人送她去江南娘家。王雱知道她思父心切,自然也没阻止,但自己朝中事忙,无法陪她去,想着要与妻子分离良久,却是掩不住地惆怅。
搂着妻子安慰许久,待她渐渐平静下来,忽正色告之:“娘子此次归宁,为夫甚为担心。有三点小小要求请娘子务必放在心上。一、保平安;二、须速归;三、不得见苏轼。”
这前两条倒不出庞荻所料,丈夫提出也属情理之中事,但第三条莫名其妙地冒出,显得不免诡异可笑。于是庞荻问:“怎的想出如此稀奇的要求?那苏轼有何异处?为何见不得?”
王雱笑说:“你一向欣赏他,想必一定把他想象成了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其实苏轼奇丑,我怕你去杭州见了他顿时梦想破灭、倍受打击。”
庞荻父亲归隐所居的蓼萧山庄离杭州仅二十余里,此时苏轼正在杭州做官,王雱心知庞荻从小熟读苏轼诗词,对其颇有好感,每次向他提及都很是推崇,还不时就苏轼的政见与夫争辩,令王雱大为不快,十分介意,故此妻子这次归宁他最担心的就是她会在杭州与苏轼谋面。
庞荻一想也知道他的心理,瞪了他一眼,道:“我只是爱读他的文字,他相貌美丑与我何干?何况我此番南下只为探望父亲,哪有心思见别的人?”次日王安石派家丁护送庞荻南下,日夜兼程,不出几日便到了蓼萧山庄。
进了山庄庞荻也不及与众人寒暄,立即去见卧病在床的父亲。只见庞公面色枯黄,清减许多,气色大不如在京中时,庞荻不禁一恸,叫了声“爹”,便扑簌地落下泪来。
庞公一见是最钟爱的女儿,精神却立时一振,微笑着说:“荻儿来了。”竟撑着起身坐了起来。庞荻连忙搀扶,问过病情后便出去亲自煎制带来的御赐良药。再服侍父亲喝了,与他和母亲聊聊天,待他又睡下休息才出来与别的家人相见。
庞荻的亲兄庞昶和嫂子李氏自然是熟识的,但因庞荻生长于汴京,此前没来过杭州,所以从未见过一直生活在老家的堂兄庞旭和堂嫂徐氏。此刻庞夫人为他们引见,庞荻一一见过。
那堂兄庞旭与她哥哥庞昶一样,一看而知是个性情敦厚的老实人,但堂嫂徐氏则面尖唇薄,精明之相甚为外露。徐氏见庞荻衣着素淡,身上也没戴许多珠宝首饰,便奇怪地问:“妹妹既是宰相家的少夫人,何以穿得如此简陋?难不成是王相公一家慢怠了你?”
她说的“王相公”是指王安石。王安石是宰相,时人常称其“王相公”。庞荻见她问得颇为市侩,心生厌恶之感,便只淡淡答道:“我自小便不喜欢浮华的衣物首饰。”
徐氏笑道:“我说呢,王相公当了这几年宰相,定是家财万贯,怎会买不起首饰给妹妹戴呢!”
庞荻冷道:“我公公为官清正,又不收受贿赂,哪来的万贯家财。”
徐氏一愣,也觉出了她的不悦之意,便也冷笑道:“那是自然,你公公把有钱人都得罪了,哪里还有人有钱贿赂他!”
庞荻皱眉问道:“嫂嫂为何如此说?”
徐氏道:“你家王相公好像跟富人有仇,行的新法大多是有损富人利益的。就拿那青苗法来说,没实施以前我每年都可以放出去数十万缗钱的债给贫户应急,最少也可收四五分的利钱,但他颁布青苗法后,薄有点地产可抵押的人都改借利钱两分的青苗钱去了,我们的放债收入也就锐减大半了。”
庞荻惊讶道:“四五分利钱?这不是放高利贷么?怎么我家也做这种事赚钱?”
徐氏道:“姑娘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你道我们是如何经营维持这诺大山庄的?普通雇人耕作之法所得有限,很大一部分收入就要靠放债。我们只收四五分已经很是微薄了,有些富户放债利钱高的可收到七八分。所以青苗法一颁布大家都叫苦不迭,这不是摆明了不想让我们舒舒服服地活下去么?”
庞公在京做官期间老家的田产都交由兄弟管理,现在则是徐氏当家,虽庞昶与李氏也随庞公回来,但徐氏也无交出管理权的意思,但庞昶与李氏性情都比较稳重温和,所以倒也没有与她争什么。
青苗法影响富户放高利贷的事庞荻以前也听过,但没多在意,不想今日发现自己家里竟也放债,顿时想起朝中旧党京官通常都家大业大,很可能不少人家中也行放高利贷的牟利之法,故此青苗法一出反对最激烈的就是他们。
还在沉思,又听见徐氏说:“我可是好心提醒妹妹你,最好回去后劝你公公把新法废除了,否则迟早会引火烧身。我认识的好些富户家中都有人在朝中做官,都暗暗说一有机会就要参倒王相公呢。”
庞荻仍只淡淡道:“如此多谢嫂子提醒。”
李氏见她们聊得毫不投机,便过来打圆场,笑着拉起庞荻左看右看,道:“许久不见,妹妹越发标致了,比以前做姑娘时更显润泽,想是姑爷照顾得好。妹妹出嫁已经一年有余,准备何时为王相公添个孙子?”
庞荻立感羞涩,半晌才道:“这种事自然全凭天意。”岂料庞夫人也对这个话题大感兴趣,也笑着对她说:“亲家翁子息单薄,只生一子,你若是早为姑爷开枝散叶诞下麟儿倒也是桩美事。”
那徐氏闻言又嬉笑着凑过来说:“未必非要儿子,依我之见,妹妹若生女儿更好。你们想最近这几代皇帝的皇后几乎都出自宰相家,不是宰相的孙女就是曾孙女,现今皇上已有小皇子,如果妹妹与姑爷生下女儿正好与皇子年纪相当,日后凭宰相孙女的身份还怕做不成太子妃、皇后吗?
到时妹妹与姑爷就是以后皇上的岳母岳父,我也可以沾沾光,享几年皇后娘家的清福了!”这话连庞夫人听着都觉得俗陋不堪,浅笑着回了她一句:“这还是哪里的事,你想得未免也太远了。”
庞荻不语,只不禁地想起了启程前一晚的事。她与王雱并枕而卧,照例各用一衾。他们即将分离,不免两情依依,脉脉含情对视良久,王雱忽然掀开她的被子,将她拥入怀中。
她略一惊,身体颤抖了一下,但随即安静下来,躺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体温和融合了他体味的衣香,觉得温暖,和一种莫名的喜悦。
然后他开始吻她。缠绵而缱绻,却跟以往不一样,渐渐火热起来,像是要把她吞噬。她回应着,有点讶异于他突然的热度,但全然不像花烛之夜那般害怕。
于是,他伸手到她衣襟里,缓缓抚摸她背上的肌肤,从他略带试探意味的动作中可以感知他似乎还在犹豫。庞荻羞红了脸,一味埋在他胸前,却没有推却的意思。直到他的手终于袭到她胸前她才本能地向后退缩了一下,并以双手护住了胸。
他的所有动作立即嘎然而止。他怔怔地看她片刻后,转身拉过自己的被子,说了声“明日要早起,我们睡罢”便蒙头而睡,一整夜都没再转脸过来。庞荻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告诉他,她并非不愿意,如此退缩只是出自本能。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不再害怕与王雱的身体接触,而且,还可以说越来越喜欢,当他吻她和搂她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已不再对夫妻间那最隐秘的亲密行为充满恐惧心理,有时还有点……憧憬。虽然这个念头经常使她倍感羞涩。
她看着他给她的背影想:即便你真的用强,难道我会当真抗拒么?当然,这些想法她说不出口,只默默叹息,也悄然睡下。对王雱这天的举动她想不太明白,暗猜他大概真是个柳下惠般的君子罢。 -
第 36 楼 / 小珍珠
- 时间: 2006-2-04 08:27二十、救美
自庞荻来后,庞公之病大有起色,调养了十余天后已无性命之忧,但总是不见痊愈,有时吹风着凉又会加重病情,所以庞荻继续留下照顾父亲,决定在父亲身体大好之前不提回京之事。
家中诸人庞荻最厌恶的就是徐氏,她明明有心巴结庞荻,却又忍不住频频在她面前抱怨王安石变法给她经营田庄带来的负面影响,尤其是对青苗法大有意见,整日唠叨没完。
庞荻知道青苗法是影响了包括她家在内的丰裕地主放高利贷,但觉贫户应该是能从中受益的,便找来一些山庄中的丫鬟家丁,问她们家里可有人借青苗钱,效果如何。
答案却有两种,一种是其父兄有自耕田,薄有点资产,所以青苗法最适合他们,完全免受高利贷盘剥之苦,又有资本抵押贷款,也可轻松还那两分利钱,于是这部分人都说新法甚善;另一种则是全家都属山庄内的佃农雇农,无自己的田产,因此无从谈抵押贷款,青苗法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纸空文,他们也不很关心新法的实施情况。
庞公见女儿如此关心新法效果,便对她说:“以前在京中时只顾为官不管山庄经营,回来后才知道自己家中也放高利贷,实在惭愧。看来旧党中人强烈反对青苗法也与此有点关系。
由青苗法再联想起别的几项新法,不难发现从这些法令中获益最大的便是那些薄有资产者,而富户大家则颇为受损,对赤贫之人则无利可言。
介甫的立场与他的出身和经历有关,难说对错,惟愿天下薄有资产者占多数,不使富户反对声高涨,也愿这几年一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下去,否则恐这贫富两极之人乘乱联手将责任推给介甫,他的处境就不免尴尬了。”
庞荻深觉父亲言之有理。
王雱见妻子一去就是数十日,竟毫无归意,便修书催促:“当日别前,雱反复嘱卿‘须速归’,卿半扶雨帘,慢卷杨花,一脉称是。而今卿身居江南,想必小桥流水留春住,故不思韶光迁延,于雱已是辗转十九秋矣。”
信末附有一阕《惜分飞》:“风冷画屏蝉影动,芳径红凋露重。许是难成梦,夜阑聊剪灯花弄。 堆枕绿鬟轻云拥,此意凭谁与共。杜宇归云栋,兰衾犹有温香送。”
庞荻含笑阅词,亦生归意,但想到父亲却毕竟放心不下,遂回信道:“非妾薄情,实忧父之疾,不忍不顾而归。十九秋意非君独尝,于妾何曾不如是。若无君同游,妾自懒顾江南山青水碧,纵它江雪万岭、涧花开遍。”
和夫君《惜分飞》之韵亦作一阕:“蝉影舞屏心影动,眉色烟浅恨重。风醉惊夕梦,更深听彻梅花弄。 倦染衣香非堪拥,深忆白头与共。微雨袭檐栋,恼来覆镜将春送。”
王雱见信后不再复,却派了个特殊的信使前往蓼萧山庄。当雯儿出现在庞荻面前时,庞荻自然惊喜不已,拉着她连问为何突然到来。
雯儿笑道:“哥哥看你坚决不归,本想把你当逃妻处理亲自前来将你捉拿归案,无奈最近颁行了方田均税法,杂事颇多,又要准备和朝中反对的人吵架,所以只好派我来,让我把你擒回去。”
庞荻叹道:“但父亲尚未痊愈,我如何能放心离去。”
雯儿眨眨眼,说:“没关系,我答应哥哥把你抓回去,可没说什么时候回。十天半月、三年五载任由我决定。我还想多在江南玩一阵呢。”于是两人会心而笑。
徐氏听见雯儿说起方田均税法又不免担心起来。方田均税法主要是针对以往田赋不均、地主偷漏赋税的情况颁布的新法。
以前各地田亩大小不一,没有统一丈量,只能依据地契收税,田亩又不评等级,无论肥沃贫瘠都要上一样的税,大户兼并土地又是过田不过赋,他们使用着兼并来的土地官府却还向无田者收取赋税,久而久之国家能收到的赋税不断减少,所以王安石等人决定以定方田、均税的方法来改变这种状况。
派出专人丈量各地田亩,并依土壤颜色肥瘠产量等情况将土地分为五等来纳税。如此一来,许多大地主长期隐瞒的土地情况就暴露出来了,要上的赋税也相应增加。
此时方田均税法还只在京东、河北、陕西等地实行,未普及至杭州,但徐氏想起自己隐瞒的土地为数不少,又听说几家皇亲的土地都被清查出来,心里自是忐忑不安,便问雯儿:“听说曹太皇太后娘家也被查出隐瞒了许多应交赋税的土地,王相公如何处理?”
雯儿道:“是她河北真定娘家的从侄曹绰隐瞒了这些田地,还硬用沙田换别人的肥田,所以我爹派曾布去那里,依法处理,核实土地上报,令他们以后照此交税,并归还农民土地。曹绰不服,曾布便打了他十几大板。呵呵,打得他他连连求饶,不敢不服。”
徐氏心中一凉,暗想王安石竟对太皇太后家也下如此重手整治,将来只怕也不会顾及与庞家的姻亲关系而严查自己家田亩,如此庞家需要上缴的赋税就多了。
雯儿见她脸色发青,便笑问:“这位嫂子为何这般担心曹家的事?难不成嫂子也为庞家隐瞒了不少田地么?”
徐氏忙堆笑说:“姑娘说哪里话,我们一向奉公守法,怎会干这种事?”
雯儿故意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回去告诉爹爹,请他将来在杭州实行方田均税法的时候仔细丈量一下嫂子管的田地,证明嫂子所报不虚,为天下立一个奉公守法的好榜样。”
徐氏闻言暗骂:这小蹄子跟她爹一样专干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过仍维持笑容满面,道:“如此甚好,多谢姑娘留心。”
雯儿在山庄内住下,果然不急着回去,终日游玩,不亦乐乎。到了九月初,庞公的病终于基本痊愈,他与庞夫人也觉得把女儿留在家中这许久毕竟不妥,就催着她们启程回京。庞荻便再次惜别父母,携雯儿踏上归程。 -
第 37 楼 / 小珍珠
- 时间: 2006-2-04 08:28她俩坐在马车中,前后有丫鬟与几个家丁随行。一路上雯儿笑语不已,庞荻本来乍离父母心情不好,但见雯儿如此活泼逗人,终于也与她谈笑开来。
行了大半日,过了杭州,再继续前行。不想进至一山路中后忽闻四周马蹄声疾,十数名骑马的壮汉速奔而来,须臾间已抵马车前。庞荻等人还在诧异,他们却不发一语,挥刀便砍向左右的丫鬟家丁。
那些家奴促不及防,大多应声而倒。庞荻惊道:“不好,定是遇上土匪了!”
话音未落一个匪首模样的人已把赶车的马车夫拉下了车,一跃而上,挥鞭策马,马车便朝着他指挥的方向驰去。别的匪人见状也不恋战,抛下伤得七零八落的家奴,也策马紧随马车而去。
雯儿又惊又怕,紧紧抱着庞荻问怎么办。庞荻惊过之后反而镇定下来,对雯儿说:“幸亏今天我头上戴有金钗,大不了刺喉自尽罢。”
雯儿却急道:“但是我根本不想死啊!”
庞荻不禁一笑。雯儿嗔道:“有什么好笑的?本姑娘就算要死也要先将这些匪人一个个凌迟处死了才行!”
马车驰到一山神破庙外停了下来。匪首将她们拉出,绑在了庙中柱子上。雯儿大怒,连声斥问他们意欲何为。一个匪人嬉笑道:“不知是要卖到妓院还是给主人留下做通房丫头,等主人到了再决定。”其余匪人闻声大笑。
雯儿忽然安静下来,问那匪人:“你说如果把我们卖到妓院大概可得多少钱?”匪人上下打量她们一番,笑道:“你不值多少,但旁边那位姑娘倒可卖个几万缗钱。”
雯儿也不着恼,侧头笑着对他说:“那就是说如果把我们卖了大概只能得几万缗钱,但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把我们交到官府可得几十万缗?因为我们是官府通缉的汴京神偷呢。”那匪首之前一言不发,此刻忽然冷笑道:“姑娘省省罢,你道我们不知道你们是谁么?”
雯儿又怒道:“既然知道你们也敢冒犯?回头我让我爹把你们全都剐个筋骨不存!”匪首冷对:“只怕你在见到他之前已被剐得筋骨不存了。”随后也不想听她怒骂,拣了两块布塞住她的嘴,再看看庞荻,也往她嘴里塞了一块。
庞荻听他们言语和观察他们举止,发现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如此绑架她们显然也是有目的的。而且这些人很听匪首号令,举止间很守秩序,像是训练有素的样子,决非一般土匪。她们只是女眷,一向与人无冤无仇,细想之下暗猜大概此事是因公公变法而招致的仇家所为了。
那些匪人一个个坐下,不急着出去,像是在等什么人。她们虽被绑缚住,却也没受到什么干犯。其间曾有一个匪人伸手过来想摸庞荻的脸也立即被匪首喝止。等了一会儿,只听外面又有马蹄声渐近。一个匪人站起身一边开门一边说:“定是少爷来了。”
但随后不语,进来的人显然不是他们要等的少爷。庙内匪人立即警觉地起身,有几个围到庞荻与雯儿的身边,将她们挡住,不让来人看见。只听匪首对来人说:“我们人多,公子还是出去另找地方歇息罢。”
那人沉默一下,接着脚步声又起,想是准备出去了。庞荻心想来人不是与他们一路,说不定可以相救,所以定要抓紧时间让他看到她们被缚的情况。于是猛地伸出脚,用尽所有所能用上的力向离自己最近的匪人踢去。
正中腿肚。匪人吃痛,“啊”地叫出声,转身向庞荻挥去一巴掌,大骂:“你这贱人!”那人立即看了过来。一个白色锦衣的公子。剑眉朗目,神情宁和,似曾相识。庞荻想:我在哪里见过他呢?
看见她们,他眉头微蹙,问匪首道:“她们是被你们劫持的?”匪首不答,只说:“劝君莫管闲事。”一面说着,手中的刀已提了起来。他忽地一转身,衣袂飘飞,白影一旋,只听四周叮当声响,匪人们的刀已落满一地。
而他们甚至没有看清他拔剑的动作。庞荻微笑:这下有救了。而雯儿睁大双目已看得浑然忘记身处何境。匪人们瞠目结舌,还疑有诈,又纷纷拾起兵器冲上去拼杀。他挥剑应对,伸臂挥袖间从容悠闲,胜似闲庭信步。
披靡。不出须臾,对手又倒了一地。不过他并没重伤他们,只是略划伤了他们的手脚。匪人躺在地上,看着这白衣公子,目中流露惊恐之色。
那匪首穿的粗布衣服被剑划破,露出里面的绛色布衣。公子发现忽走了过去,以剑挑开面上的粗衣,仔细查看绛衣后,对匪首说:“去,把曹明叫来见我。”匪首爬起,朝外狂奔而去。其余匪人也纷纷起身逃走。公子也不追赶,径直过来为庞荻和雯儿解开绳索,取出口中的破布。
二女向他施礼道谢,他立即拱手还礼。庞荻抬头端详他良久,终于想起:“你是那个‘出阳关,对碧山’的公子。”他有点迷惘,像是想不起那年清明的事。
庞荻提醒他:“外子王雱。熙宁三年清明公子与外子出游,我们曾有一面之缘。”他顿悟。再次深施一礼,道:“原来是嫂夫人。”雯儿不解,正欲问详情,忽然外面又喧哗起来,有人朗声道:“适才谁人伤我家奴,快出来受死!”
公子闻声走了出去。二女不免担心,亦紧随其后。外面约有三四十人,刚才的匪人也在其中。为首之人衣着华贵,年纪约二十余岁,骑在马上,神态倨傲嚣张。公子看着他淡淡道:“曹明,这事是你做的?”
他所叫的那曹明刚一看清他面容立即大惊,翻身下马,一拂前襟半跪在地上,颤声道:“我这些家奴不识殿下,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周围家奴见状也惊异不已,遂跟着跪下一片。公子不理,只问:“谁的主意?”
曹明迟疑,久久不答,最后只低声说:“这是误会……”公子便不再问,对他道:“那我回京后请太皇太后亲自来问你。你走罢。”曹明低首道:“殿下一人行路么?不如我派人护送吧。”
公子摇头:“不用。你走。”曹明犹豫半晌,终于起身翻身上马,率众掉头离开。雯儿看着他,十分惊讶而好奇,问:“你是谁?”他略一笑,道:“在下赵颢。”庞荻此刻忽然反应过来:“你就是岐王颢。” -
第 38 楼 / 小珍珠
- 时间: 2006-2-04 08:28二十一、饮马
颢本来以为,河湟,或贺兰山下,再或某个辽国战场会成为他的埋骨之处。他喜欢披甲策马驰骋沙场的感觉。简单明确的目的可以给他同样简单明确的快乐,每次听到四面边声连角起,他沉寂已久的壮志豪情会随之苏醒,甚至,并不仅仅是壮志豪情,也包括了他对世间万物本应怀有的欲望。
二十多年来,他很少体会到这些欲望的存在,它们仿佛是游离于他身体灵魂以外的,以他性格、身份与处境为桎梏,被尘封许久。而远离东京的西疆金戈铁马却似霎时挑开了这道封印,他的所有欲望因此逃逸出来,融成单纯明了的一点——对取胜的渴望。于是,攻城饮马成了他二十多年生涯中最能挥霍他难得的激情的事。
更何况,他的智慧与韬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觉得快乐,纵然行军生活其实单调清苦,并不是像诗中所说总可以在醉卧沙场之前于琵琶声中痛饮葡萄美酒那么浪漫。
年初离京以后,他就前往西疆与王韶会合,随后领兵修筑渭源堡,直趋抹邦山,越过竹牛岭,逆击不归顺朝廷的西蕃诸部。对手很快溃败,而于他不过只是小试牛刀。他们连续的胜利令整片洮河以西部落震惊不已,感叹一向软弱的宋军竟然一扫颓势,涣然一新犹如天兵降临。
他们最大的对手木征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率兵渡过洮水,声援和聚集兵败的西蕃诸部,融合所有兵力盘踞于抹邦山麓,继续与王韶赵颢指挥的宋军作战。僵持之下,赵颢认真研究两军形势后与王韶商议,一面留得力部将稳守竹牛岭南路,继续与木征对峙,一面则由他们二人领兵潜师由东谷路径暗攻西蕃疏于防守的河湟重镇武胜。
此役果然顺利告捷,熙宁五年八月,宋军收复武胜,并按王安石的构想就其地改为熙州城。武胜的收复对日后对抗西夏具有重要意义,王安石得悉消息后大为欣喜,上书赵顼道:“洮西既为内地,武胜更为市易,即必为都会。洮河据西夏国上游,足以制其死命。”
武胜一战告捷后,王韶赵颢决定继续打击木征,并将目标对准了木征老巢河州。颢先率军穿露骨山南路而入洮州,一举击败木征之弟巴毡角,将此地诸羌悉数驱逐干净。面对宋军节节进逼,木征无奈自河州逃走,河州剩下残将无力反抗,只得献城投降。周围岷、宕、洮、叠诸州首领亦望风归服。木征继续向西而逃,流窜于西蕃其余部落内。
此阶段内,宋军军行五十四日,行程逾千八百里,收复五州。捷报传至京城,赵顼大喜,于紫宸殿内接受朝臣祝贺。论功行赏首先表彰的是王安石,大赞他力主平戎之功,赵顼亲自解下腰上玉带赏赐给他。随后进王韶为左谏议大夫、兼端明殿学士。
班师回朝后,王韶上奏称其实这几役谋略多由岐王所出,王韶而今似独领皇恩,甚感惶恐,恳请皇上封赏岐王,以嘉奖其功绩。赵顼不复,却于是夜召见赵颢于弥英阁。
顼冷冷地看着颢朝他恭敬地跪拜,等他完成所有动作后,才缓缓开口道:“二弟平身。你与朕是兄弟,私下不必行如此大礼。”
颢自然清楚他该如何回答:“臣与陛下是兄弟,但陛下为君,臣为臣,应有的礼数臣会铭记在心。”自顼登基后,颢就养成了以最郑重的“陛下”来称呼自己大哥的习惯,同时不会忘记的,是自称为“臣”。这是一个原则问题,顼对他做的每件事几乎都在强调这点。
颢明白,他把这视为一种礼貌,一种对皇兄的皇权和地位应有的尊重,当然,还有原因,他们心照不宣。所以任何时候颢都不会忘记向顼行大礼,对他采用最恭敬的称呼。态度恭敬,但从他的行为与声音中绝对找不到一般奴颜媚骨的人通常带有的卑下味道。
顼对颢说:“王韶请朕封赏你,太皇太后和太后也在等着朕封赏你,现在,朕想问问你,你想要朕如何封赏你呢?”
颢回答:“如果陛下允许臣继续领兵完全平定西蕃,为日后灭西夏、抗契丹作准备,便是对臣最大的封赏了。”
顼微微蹙眉:“你如此喜欢在外征战?不怕浴血沙场,甚至丢了性命?”
颢坦然答道:“陛下既给了臣保家卫国的机会,臣感激不尽,自当全心而战,即便最终战死沙场,对臣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光荣,岂不比蛰伏于汴京之中庸碌度日更有意义。”交锋期间颢每战必为先锋,慨然应对千军万马而毫无惧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早有了堪破生死的豁达心境。
顼久久看着颢,意欲揣摩他真正的想法。他真的不怕死,还是与西蕃作战真的是很简单的事,谁都可以顺利取胜全身而退来接受封赏?不对,听他的意思,似乎还想继续与西夏和契丹作战,甚至在顼为他作出这样的安排以前就自己将其当要求提出来。
他不要封赏,而宁愿选择更强大的敌人,他在想什么?竟然丝毫不把河湟之捷带给他的荣誉和利益放在眼里,难道他已经把对西夏和契丹的胜利视为必然,从而把因此可能给他带来的更重要的利益预先放入了他设下的囊中?
他看起来是如此自信。这样的自信使他有了某种英明神武的气质。“不,我怎能用‘英明神武’来形容他?这是仅限于皇帝使用的形容词。”顼想。但是,他这幅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这个词,别人的思维始终是无法控制的,太皇太后、太后、朝臣,他们会如何想?
岐王颢,他的优异的好弟弟。如果继续让他领兵与西夏契丹作战并取得胜利,大概后世的史书都会这样写他:颢天资颖异,尤嗜学。工飞白,善射,好图书,博求善本。武功出众,尝率军定西蕃、平西夏、灭契丹,世人莫不叹服。
而且,与西夏契丹对抗时他就会取得更多的兵权。一个天资颖异又手握兵权的皇帝弟弟还会是皇帝听话的弟弟么?顼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真是幼稚,险些把自己推向了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
于是他笑了,和颜悦色地对颢说:“上次未及细想就命你出征河湟,朕本就万分后悔,每当想到你清苦的行军生活和随时可能面临的生命危险就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更是怨朕不顾兄弟情义让你远赴沙场,常劝我尽早调你还京。
而今你既已取胜回朝,朕必倍加封赏,日后你就留在京中为朕分忧,也让两宫太后再无忧虑地安享天伦之乐,那行军打仗之事就不必二弟费心了。”
这话颢来说无疑是个噩耗。再次跪下奏道:“臣已立志一生为陛下南征北战收复河山,如今西蕃之战只取得了首阶段的胜利,还有残存部落需要肃清,何况臣一向视平定西夏契丹为己重任,请陛下成全。”
顼不理他的请求,说:“朕主意已定,二弟不必多言。”
颢继续恳求:“凡是陛下赐给臣的机会,臣都懂得珍惜。陛下已给过臣一次保家卫国的机会,所以臣以破敌凯旋来回报陛下知遇之恩。但现在陛下为何不肯再给臣一次这样的机会呢?”
“机会?珍惜?”这两个词忽然令顼想起了别的事。他冷笑,然后问颢:“你真的懂得珍惜你得到的每次机会、每件事物么?”
颢愕然。略思片刻,答道:“是。”
顼起身,慢慢踱到颢身边,负手而立,眼睛直视前方没有看他,然而却是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说:“颢,我一直想知道,菀儿是怎么死的。”
菀儿?这个称呼再次印证了顼对她的感情。原来他一直认为她没有得到我的珍惜。颢想,心底泛过一阵酸楚之意,继而隐隐作痛。
他苦笑,目中悲凉无限。
随后,他对顼说:“哥哥,她是怎么死的,我也想知道。” -
第 39 楼 / 小珍珠
- 时间: 2006-2-04 08:29二十二、水魅
美女妖且闲,采桑岐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从小以来,每当颢读到诸如此类形容美女的辞句时,脑中浮想起的必是菀姬的形象。
一个柔美不可方物的女子,更兼有蕙质兰心和温和的性情、娴雅的风姿,一见到她颢便会觉得世界刹那间明亮开来,心情愉悦而安宁。她对他来说似乎并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美女而存在,更多的时候他把她等同于阳光、春风、清露、香氛、希望等他所钟爱的一切美好事物。但是他羞于流露,也怕人发现他对她的这种恋恋情怀。
何况,他在她面前有种莫名的自卑感,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配不上她的,她也不可能爱他,他知道她只把他视作一个可爱的弟弟,所以他从来不抱任何奢望,满足于默默地关注着她,远远地欣赏着她。他不会刻意寻求接近她的机会,有时与她太过接近反而会令他局促不安,往往借故逃走,仿佛被她的绝代风华灼伤。
但当某日皇祖母告诉他菀姬将嫁给他时,他首先感到的毕竟还是一阵难以置信的狂喜。不仅仅是狂喜,还有瞬间沦入幸福旋涡的眩晕感。
他知道他是爱她的,她是他自懂事以来就恋慕着的完美仙灵。而终于有一天,这位仙子翩然降临,给了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机会。
他决定珍爱她一生一世。
顼对她的感情颢不是完全没有听闻过。但是他对自己说,菀姬那样的女子赢得所有人的爱是理所当然的事,顼虽也爱菀姬,菀姬却未必也爱着他。事实上他的确看不出菀姬对他们兄弟的态度有什么不同,既然他们不是两情相悦,那他娶菀姬也不能看作是横刀夺爱。
顼为了菀姬大闹皇帝与太后寝宫的事虽太后下了缄口令,不许宫人透露详情,不过颢也略有所闻。他隐隐有些不安,向曹太后提及,太后却一摆手,说顼本性如此,凡是好的东西都要争,争到了又未必珍惜,你何苦为他感到内疚。
就是这句话令他放下心来,犯下了足以使他懊恼一生的错误。
从订婚之日到拜堂之时,菀姬看起来都异常平静,不露喜忧之色。颢不觉得奇怪,十几年来他早已见惯了菀姬安静宁和的神情,他认为婚姻都激不起她的表情变化也属正常,她本来一直都是这么云淡风轻的。
花烛之夜,他在犹豫了许久之后终于忐忑地解开了她的衣带,她还是不喜不怒,并没有拒绝他。但之后她却开始流泪,起初只是暗暗饮泣,他发现后忙问原因,她却终于抑制不住地放声悲泣起来。
惊得他立即起身,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不知如何是好。她哭了一夜,他也站了一夜。第二天他还是想不出应该怎样安慰她,她却似完全忘了昨夜的事,平静地起床梳洗,在出门向父母祖母请安之前小心地用粉底掩饰住了哭过的痕迹。
他若惊弓之鸟,一连数天不敢再碰她。而她好像颇有歉意,渐渐地对他温存起来,做起了一个关心丈夫、孝敬父母的贤惠妻子。
可是,颢感到他们的婚姻并非像外人称赞的那么美满,因为他的双唇永远吻不干她眼底的泪意,他的怀抱仍是无力温暖她感觉清冷的芳心。有一夜,她自他身边悄然起来,披上晨衣飘然出屋,他发现后暗暗跟了去。她在花园内停了下来,看着残缺的月亮,披着一水溶溶清辉,幽然吟哦:“式微,式微,胡不归……”
他不明白她为何反复念着这句话,只觉一阵悲凉:他们相距不过咫尺,但灵魂却显然飘游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中。治平四年元月,英宗皇帝驾崩,他的哥哥顼即位。在为庆贺顼登基的皇族家宴中,各宗室子弟按礼携夫人依次祝贺。
轮到他与菀姬时,他心无旁骛地跪拜行礼,平身后却发现菀姬仍没有动,她像是忘了一样凝视着顼,而顼也同样凝视着她,然后,几乎是同时,她收敛目光盈盈下拜,顼也拱手鞠躬像是忘了他皇帝身份似的还礼。两人态度异常严肃而郑重,宛如婚礼中的夫妻交拜。
就在那一刹那,颢懂得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或许,他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别人的交拜是结缘,而他们的却是斩缘,代表从此分离,分别以与别人的婚姻来掩埋他们曾经有过的爱情。
她依然活在她一个人幽梦般的世界里。她开始整日整夜地弹她的焦尾琴,这是一种麻痹精神的方式,有如男人的借酒浇愁。
终于在一晚听她弹断了三根琴弦后,颢悲哀地问她:“菀姐姐,我把你娶来,是不是错了?”他心灰意冷地等着她肯定的答案。他觉得自己有愧于别人给予他的美誉,到底是自私的,当初在明知哥哥也钟意于她的情况下还是没有勇气把她像让梨那样让出去。
她一愣,随即居然微笑了。她转过头看他,温柔地说:“颢,我是爱你的。”这句话让他捕捉到了一丝希望。他开始积极地向潇洒俊逸的王雱求教讨女子欢心的方式。他问他原因,他便略略说了。
刚说几句王雱便大笑起来,他问:“你竟然叫她‘菀姐姐’?”
颢很困惑,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妥么?他从小便是这么叫她的。
王雱告诉他:“但凡女子总希望自己被男人呵护照顾,所以年长成熟的男人容易给她们安全感。你比菀姬小一点没关系,但你不应该时时称她为姐姐,提醒她比你大,让她觉得是她应该照顾你这个小弟弟而不是你在照顾着她保护着她。
这也是她难以对你产生男女间爱情的原因之一,在她的潜意识里,你仍是她一向认为的弟弟,而还未转化为如今的丈夫角色。你以后不要再叫她菀姐姐,而应该叫菀姬或菀儿。”
颢懂了,改变了称呼后也渐渐学会以一个丈夫的心态来爱护菀姬。另外还从王雱那里学会根据她的喜好来营造她喜欢的气氛的方法,挖空心思地引她开心。甚至还特意跑出京去,跑遍几座名山,只为寻找她喜欢的香料。
然而当几天后他风尘仆仆地回来,将寻到的香料摆在她面前时,她却淡淡地问他:“我已经很久不制香了,你不知道么?”
他的热情顿时熄灭,勉强挤出个笑容,说:“那就扔了吧。”
她注视他良久,忽然走过来,生平第一次主动搂住了他,将脸依偎在他胸前,轻轻说道:“但是,我很感谢你,颢。”
从那天开始,他感受到了一直追寻着的因爱情而生的幸福。虽然迟了些,他却已经觉得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尤其是两月后菀姬微笑着羞涩地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的时候。
他欣喜若狂,立即冲出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王雱,他语无伦次地一会儿描述着菀姬的表情一会儿握着王雱的手拼命感谢他对于他爱情上的指点。
王雱笑着说:“认识你这么久,从来没见你如此激动过。”
回宫后发现菀姬不在。宫女说她是去庆寿宫告诉太皇太后这个喜讯去了。
终于等到她回来。他问她太皇太后的反应,她只说:“她说很好,她很高兴。”便不再说话,沉默间有点忧思恍惚的样子,他再问,她却又惊醒过来笑脸相迎。
那天他毕竟是快乐的,没把她这点异状放在心上。只是夜半猛然从梦中醒转,一摸身畔发现她已不在,立即便有了惊惶之意。穿衣起身,还未来得及开门就听见外面惊叫与痛哭之声融成一片,嘈杂喧哗。
拉开门,看见宫中太监与宫女黑压压地跪满一地,看见他出来却又顿时噤声。他问:“你们这是怎么了?”他察觉到自己声音的颤抖。起初无人敢答。再问。最后一个太监哭着对他说:“殿下节哀。王妃薨了。”
她是溺死在后苑瑶津池内的。身着一袭白衣,披散着长发,在后苑守夜的宫监说,刚开始看见她飘来落入池中,还以为是花仙精灵,后越想越觉奇怪,才赶紧请人打捞,谁知救起时已经回天乏术。
这么说她是投水自尽的。可是为什么?她不爱他么?她不愿为他生小孩么?但她告诉他这个消息时分明也很高兴,并且憧憬着他们孩子以后的模样,那时候的她从内到外都闻不到任何跟死亡有关的气息。为何短短半日她就以这种方式断送了颢得来不易的幸福?
颢在痛苦中消沉度日。好几天后才想起她的死或许跟她去庆寿宫见太皇太后有关,于是寻找当初随菀姬出门的四个宫女,想问当时详情。但是总管太监却告诉他一个噩耗:四个宫女中有三个已经殉主上吊自尽了,剩下那个被太皇太后收留在庆寿宫中。
他立即赶去庆寿宫,找到那个唯一活着的宫女若桑,却惊讶地发现她已经哑了。太皇太后平静地对他说:“她在菀姬死后日夜放声悲啼,最后把嗓子哭哑了。她以前就是庆寿宫的宫女,现在我让她回来,你不介意吧?”
当然,他怎能介意。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终于忍不住问太皇太后那天在庆寿宫发生的事。她答:“没什么。她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很高兴,留她聊了会儿天,要她好好保重身子。”
这不是他想知道的隐情。太皇太后注意到他的沉默,又开口道:“你不要想太多,或许只是她心情太好睡不着,所以去瑶津池边散步,不想失足落水。”
顿了顿,她又加了句:“与他人无关。” -
第 40 楼 / 小珍珠
- 时间: 2006-2-04 08:29二十三、游舸
苏轼见庞荻雯儿谈吐不俗,心知她们必定出身官宦之家,再听雯儿提到父亲,便顺势问道:“不知令尊是……”
雯儿正欲回答,转念一想,觉得还是不告诉他为好,先套套他对父亲和时政的看法,如果他仍口出妄言再回去请父亲好好整治他。于是白白眼,说:“不过是个小官,说出来苏大人也未必知道,我就不提了。”
苏轼见她不想说也不再问。此时湖上堤边已泊着一艘画舫游舸,造型别致,门边窗畔纱幕随风而舞,内有琵琶清调逸出,婉约悦耳。苏轼遂邀三人上船一叙。进到舫中,只见桌上杯盏细点均已铺设停当,显是早有准备。入座品茗,游舸启航,临窗可赏西湖碧水丽景。
庞荻却还记挂着苏轼刚才提起的科举改革之事,听他言下之意似乎颇有意见,便开口问道:“王相公改革科举制度,主要是针对以往弊病,改掉考试形式太死,范围太广,令人学而难精、学非所用的问题,去除以声病对偶定优劣的诗赋考试,专以对治国施政有用的经义、论、策取士。苏大人为何觉得不好呢?”
苏轼道:“诗赋正是衡量一个人才华的重要尺度之一。它有声病对偶等严格限制,要在这样的格律束缚下作出一篇辞义优美又有深度的诗赋不是件易事,一般庸才是作不好的。
简而言之,能作好诗赋的定是有才之士,而绝少有不会诗赋的人还可称为人才。若除去诗赋,考试便容易许多,真正的人才也可能会无法凸显了。”
庞荻再问:“但做官治国并不需要诗赋辅助,让考生为应付科举而日夜钻研这些实际并不是必要的学问,一则浪费他们学习经义、论、策的时间,二则容易将他们引入玩物丧志的误区。大人没想到这点么?”
其实她自己欣赏名士风骚,私下也觉得科举还是应该考诗赋,但不知为何,见苏轼公开反对便忍不住站到夫家这边与之辩论。
苏轼答道:“认为只考日后能用上的东西能让考生将精力多用以研究经义论策实为一大谬。即便是他们熟读经义也难免沦入学问单一、思想过于局限的困境中。真正的治国良才必然学识渊博,一个只学经义而不识诗赋之美的人与一个娴熟的治水工一样,是当不成宰相的。”
庞荻笑诘:“苏大人诗词文章天下人竞相传诵,有口皆碑。欧阳修先生已与今年八月甲申过世了,苏大人更理所当然成为新任文坛领袖,故此极力强调诗赋之重要性,倒可以理解。”
苏轼哈哈大笑,道:“夫人将我想得狭隘至此?其实夫人只要想想从欧阳修、司马光到介甫公这些本朝重臣的诗词文章就知道我的观点是否有理了。
尤其是王介甫,当初他参加科举考试时就是因诗赋作得好,差点被仁宗皇帝钦点为状元,如今果然大展治国才华,功过虽要待后人评说,但无论他的变法最后成功与否,以后都会青史留名。”
雯儿听到这里眼睛一亮,问:“我……呃,王相公当初本来会是状元吗?怎么后来只得了第四名?”
这是一段王安石很少向人提及的往事。此刻苏轼听雯儿问起便告诉了她们:“那是庆历二年的事。当时王介甫从江宁前往汴梁应试。介甫诗赋一鸣惊人。
本来考官们评定的前十名进士顺序是介甫第一,王珪第二,韩绛第三,杨寘第四,但送给仁宗皇帝御览之时,皇上对其诗赋也颇为欣赏,独不喜赋中‘孺子其朋’一语,遂将他排名与杨寘互换,令介甫与状元之誉失之交臂。”
雯儿笑道:“如此说来,苏大人也很欣赏王相公的文采喽?”
苏轼点头道:“岂止是文采。介甫为人清正廉洁,节义过人,举止洒脱,宠辱不惊,大有魏晋名士之风。对他的品格为人,我也是十分敬重的。”
这回答令雯儿比较满意:“看来苏大人与令尊大人的看法大相径庭。我还担心大人日后会惟令尊马首是瞻,写一篇《后辨奸论》呢。”
在王安石变法伊始,京中流传着一篇名为《辨奸论》的文章,传说是苏轼与苏辙已故的父亲苏洵在仁宗嘉祐三年看过王安石上的《万言书》后所作,文中句句暗指王安石,称其是奸恶小人,“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
当时被富弼和司马光等反对变法的旧党官员当作一大武器呈给赵顼看,劝皇帝说德高望重的苏洵早在多年前就看透了王安石的险恶用心,知其必将祸国殃民,请皇帝接受建议停止实施新法。但赵顼思量再三,终觉这篇文章来历可疑,未必是苏洵所作,故并未答理。
赵颢闻言向雯儿解释道:“小姐误会了,《辨奸论》并非苏老先生所作,当初苏大人已跟皇上解释过。嘉祐三年王相公上《万言书》后仁宗皇帝看过只批‘存参’,便令人将之归档。那时苏老先生只是秘书省校书郎,哪有资格去看归档的资料?
而且那年王相公也只是度支判官,就算苏老先生觉得他所言有可商榷之处也不会立即怒发冲冠地把他当执政之臣看待写下这篇《辨奸论》。”
苏轼听见重提此文不禁失笑,补充道:“何况文中有几句‘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从这些小事斤斤计较争辩,绝非家父之风。
呵呵,‘面垢不洗,衣垢不浣’其实也是魏晋名士风度之一,嵇康还‘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性复多虱’呢,文人学士不修边幅者不少,家父不会以此来攻击介甫。此文应是别人为反对变法特意写下,假托家父名义发布的。”
听他这么说,庞荻顿时想起公公平时确实不注意这些衣食之事。据说有一天上朝时,有只虱子竟然爬至他胡须里左窜右爬,皇帝赵顼与诸大臣均已看见,赵顼甚觉碍眼,但又不好说什么。退出紫宸殿后,王安石十分迷惘地问同僚:“今天皇上怎么总盯着我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