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聊格律诗
刊于2002年6月7日《星岛日报》
2005-10-3修订
诗从形式上十大抵可分为格律体和自由体两种,自由体诗是五四运动以来的白话诗,又叫自由诗或新诗。这种诗结构自由,语言自然流畅,通常不押韵。现在的新诗作者,为追求意象的奇特,倾向使用抽象、朦胧的手法,以至有的诗已陷入怪异且莫名其妙的境地。这种诗无论在创作或阅读上都比格律诗难。格律诗则是古老和传统的诗体,它结构严谨,字数、行数、平仄或轻重音、用韵都有一定的限制。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格律诗。如中国的近体诗、西方的十四行诗、五行打油诗、四行诗、八行诗(西班牙)、三行诗(意大利),以及日本俳句等。现在只想在此谈谈格律诗。
温哥华的中文报刊种类虽然不算太多,有赖于海外华人对传统文化的发扬光大,我们常可从中读到今人写的格律诗作。这些诗大都入律,有的水平相当高。然而,只要你仔细观察,还是可以从一些律诗、绝句中发现不少平仄失调的问题。这些作者可能对平仄一窍不通、或者一知半解;甚至有人认为,格律是古人定出来的,现代人不必那么执着,即使唐代大诗人的近体诗作,也一样存在平仄失谐的问题。例如,李白的《静夜思》和崔颢的《黄鹤楼》。不妨把这两首诗拿出来讨论一下: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就近体诗的格律而论,诗中带星号的字是违格的,因上是仄声,此处应用平声;头是平声,此处应用仄声。如果按格律要求把此诗改写,我相信没人会接受的。改诗如下: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铺(之、凝)霜。
举首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再看崔颢的律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诗中的“乘”、“不”和“空”字可平仄两读。带星号的字是违格的,因鹤是仄声,此处应为平声;去是仄声,此处应为平声。如按格律把此诗改写,你一定感到大杀风景:
昔人黄鹤已乘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飞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由此可见,当一首诗写到无法改动一字,也没人能改动一字时,诗人唯有破格取意。平仄失谐是这两首诗的缺陷,但谁敢说他们不是好诗,又有谁能把他们改得比原来更好呢?太完美的东西不一定美。正如爱与美之神维纳斯雕像,曾有多少雕塑大师挖空心思,尝试用各种各样的姿势为其驳上双手,希望塑造出一个十全十美的维纳斯。但无论他们费了多大的努力,最后人们和他们还是认为,断臂的维纳斯是最美的。也许人们对她先入为主,习惯眼光使然;也许这是一种缺陷美、衬托美、或特色美。
然而,我们不应以此为自己不合平仄的近体诗作辩护,尤其是近体诗的初学者,更应老老实实地学好格律,严格依照格律去写诗。不要附庸风雅,自以为是地写一些平仄不通、违格的律诗、绝句,否则成了东施效颦——弄巧成拙,你的诗会被当作不伦不类的异体诗。当然,如果你不想受近体诗的格律束缚,大可以去写新诗。好比演唐朝古装戏,若是穿上了明朝时代的服饰,定会引来内行观众的嘘声,更不用说穿着现代时装去演了。
写英文格律诗的人同样存在这种急功近利的心态,笔者曾见现代人写的一些十四行诗,或将中文译成英文的十四行诗,它们只在行数上遵循格律,其他诸如音步、抑扬格、韵式均不拘一格。笔者始终不明白,既然要写格律诗,为什么不按格律去写?没有完全掌握格律,为何要打着格律诗的旗号,在外行的读者面前招摇?虽然我们不必完全弄通了格律才去写格律诗,我十分认同“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句话,一向主张边学边写,边写边学;但不少人写了几年,甚至一辈子的格律诗,写出来的诗,总是违格。既然这些人对格律诗如此偏爱,为何不去学习格律?也许他们认为世上一切都在变化,为何死抱着古人的格律约束自己,难道不可变通一下吗?
事实上,从古到今,语音一直在变化着。从公元200多年第一本韵书《声类》起,历代都出现过不同种类、不断革新的韵书。为了进军科举,读书人只能用皇帝钦定韵书,或国子监指定的韵书写诗作对。直到现在,写近体诗的人所用的音韵都以《平水韵》为准。平水韵又叫诗韵,版于宋朝,此书早已不存,但由于后来很多诗韵的书都参照它而成,如《佩文诗韵》,所以,有106韵部的书都可称为诗韵或平水韵。近几十年来,民间出现了不少新韵书,如《中华新韵》《现代诗韵》《诗韵新编》等。这些书有的是18韵部,有的13韵部,现在又有人提出14韵部,可惜不能达到统一,也没有一本韵书得到大家一致公认与遵循。政府也不可能象推广简化字那样去推广新诗韵或新格律,因为诗远不及字实用。现在所谓自称新格律派,或中庸格律派,且标明七律或七绝写诗的人,其实是一些不懂格律,或不想花功夫弄通格律,而又想炫耀他们有写近体诗能耐的人。这类人写的近体诗通常都用了古体的通韵或词韵,里面的平仄有的已相当于现代汉语了,有的干脆就用现代汉语的音韵去写。其实,这样的改革,清末和“五四”后已有很多专家进行过尝试,结果发现,此改革是失败的。那就是为什么最终出现了革命性的新诗,用新的形式取代了旧的形式。因为这些新派之间的观点始终未取得一致,凭哪家新格律取代传统格律?那些未统一的新格律只能将近体诗的格律搞乱。各施各律等于无格律,写出来的诗其格调可想而知,怎么可以与近体诗争锋?他们的改革如不能超越原格律,这样的改革,又有什么意义?写近体诗是一种选择,没人强迫你作这种选择,既然选择了它,就要受到它的束缚。正如用古文写作,就得按文言的措辞写。要是写文言时混进了大量的白话文,却为自己的文言文美其名为新古文,读者会接受吗?又或者,你(指女演员)选择了跳芭蕾舞,就得老老实实地穿上芭蕾舞鞋,用脚尖跳舞,即使这双鞋是多么的狭窄,你的脚多么的难受。正因为舞鞋的束缚,才产生出高雅的美感,这和女人忍受痛苦穿高跟鞋的意义一样。当然,如果你受不了,又想跳舞,就去跳现代舞吧。换一个角色设想一下,当你看一场芭蕾舞表演,女演员不穿芭蕾舞鞋,即使她跳得多卖劲,你也会感到上当受骗。
每种游戏都有它的规则,记得小学时,同学们嫌乒乓球的21分制太占时间,自行修改规则,改为每局11分制,也就是现在国际乒联认可并施行的。虽然当时的改革是多么合理和超前,但在此规则下进行的任何比赛,即使你获得冠军,又怎么样?当然,作为自娱,又另当别论。
格律是格律诗的规则,在没有出现大家公认的新格律之前,如要写格律诗,还是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遵循古人制定的格律吧。正如歌德所说“在限制中才能显出高手,只有法则才会给我们自由” 。格律对格律诗的重要性,正如交通规则对驾车者一样。我们有权对不合理的交通规则提出修改,但在新规则施行前,我们无权随意破坏现有的交通规则,不管这种规则使用了多少年。假如驾驶者都不遵守交通规则,交通路况会变成怎么样?请不要无牌驾驶、更不要向那些违例司机学习,因为车祸往往是违例驾驶者所造作成的。
注:如果按中国已故语言学家王力教授的观点,把《静夜思》归入古绝,《黄鹤楼》上四句归入古体,下四句归入近体,那么这两首诗就不必受近体诗格律的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