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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5 02:17第二十五回 痛变允婚娇龙由命 忿闻背约莽汉拦舆
香姑把从蔡幺妹处听来的有关罗小虎被害的详细经过,一句一泪地转诉出来。玉娇龙纹
丝不动地端坐那儿,只默默地听着,表面上显得异常平静。其实,她的心已被捣得粉碎,魄
亦已散了,只木然坐在那儿,一切都是空空的。在她心里首先浮起的一丝哀怨,就是罗小虎
不该去和官府作对,以致死了还要落个叛逆的罪名!但她浮起的这一丝哀怨,只短短的一瞬
间就过去了,接着从她心里浸溢出来的,还是椎心位血的哀悼。她呆然凝视窗外天边,眼前
闪现着已往的历历情景:草原上,沙漠中,坪台边,帐篷里,……还有迪化城边的林荫小道
,张家口外的风雪冈头。
……她还想起了在帐篷外面草地上的那段情景:罗小虎躺在她身边,悠闲地闭着眼睛。
她默默地拔着草玩,心里充满了宁静和甜蜜。罗小虎突然问她:“如果昨晚我被你刺死了呢
?”她从地上捧起一捧沙,半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我就把你埋在这儿。”同时,把沙洒
落在罗小虎的身上,又说,“就这样亲手把你埋好。然后,我为你守孝。”她当时,本来想
说“守寡”的,但她羞得碍了口,把“寡”字改说成了“孝”字。她没想到,定情后的几句
戏谑,竟成了忏语。想到这里,她突然闪起一个念头,这才回头去问香姑道:“你罗大哥的
尸体呢?他们是怎样处置的?”
香姑恨恨地说道:“他们把罗大哥的头割下来送到保定府。保定府衙验明确是沧州、德
州正在悬赏捉拿的要犯罗虎。保定府除上奏朝廷和知会沧州、德州外,还把罗大哥的头高悬
保定城外示众三天。”香姑说到这里,又悲痛得泣不成声。
玉娇龙:“尸体和头有人掩埋没有?”
香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忍住哭声,呜咽地说:“蔡家姐姐还说,罗大哥的头刚悬
出来,当天晚上就被人偷走了。他的尸身,满城的百姓们把他掩埋了,就埋在城边那株大树
下。听说,每天都有不少的人去祭奠他呢。”
玉娇龙眼里掠过一丝惊异的神色,接着又变得黯然了。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是暮色苍茫,墙边柳树上桂着一弯新月。房里尚未点灯,玉娇龙和
香姑相对默默地坐着,都陷入一种衷痛的沉思。墙外传来了二更梆锣的声音。玉娇龙这才微
微一震,轻声说道:“香姑,你回房安息去罢。”
香姑带着忧伤和央求的声音道:“今晚我要睡在你身边。”
玉娇龙已经明白了香姑的心意,她怀着领谢的心意安详地说道:“不,我只想一个人呆
一呆。”
香姑轻轻地退出去了。
玉娇龙房里一夜没有点灯,她呆坐窗前,直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玉玑奉召上朝陛见后,带着皇上的特殊嘉奖和恩宠,回府来了。一个外任
的四品知府,能获得这种殊荣,这在同僚中还是少有的。只因今年夏初,承德府城西郊滦河
岸边,有片土地上的麦苗竟生双穗,这确是百年少见的奇异。古籍记载上却把这种奇异称为
祥瑞。玉玑当即表奏朝廷,并选撷了百株双穗,随表贡献皇上。玉玑在表奏上歌颂这是“圣
德感天,兆示祥瑞,泽及万民,普天同庆”。圣上见了表奏,欣喜万分,当即把百株双穗分
赐朝中大臣,以示圣上愿与群臣共沾天恩、同享福泽。同时驰诏承德府,宣玉玑进京陛见。
玉玑回府用过午饭,便叫鸾英去将娇龙请到他房里来,将晨早入朝陛见那种极一时荣宠
的盛况告她,同时也给她讲了一些荣辱兴衰和为人处世的道理。最后,玉玑不无感慨他说道
:“树大招风,位显遭谗,人以殊恩为荣,我以殊恩为忧。想我玉家世代簪缨,先祖捐躯沙
场,父亲荫封侯爵,已极人臣之贵,我们作子女的,虽不能继扬祖业,亦当不贻笑于人才是
。”
玉娇龙心里明白,哥哥这席话都是为她而说的。她觉得哥哥说得含蓄婉转,语重心长。
她端坐听着,从哥哥这番谈话的用心里,使她感到一种同胞骨肉之情,同时又体念到了皇恩
的浩荡,玉府的尊荣,父亲的权势,哥哥的声名。这一切都使她在京城官宦人家中可以睥睨
众眷,也使她成为玉府中的天之骄子。她又想起了她在出走途中所受的种种屈辱。要是那些
人知道她是玉府侯门的千金,不管是酒店里的那群镖师,还是潴龙河畔的恶霸陶驮,甚至连
李慕白,就谁也不敢那样对她了。这一切,她都是为了罗小虎才不顾的,也是为了他才招来
的,如果他还在,她可以为他而忍受,可他已经死了,一切都成空了。此刻,藏满在她胸怀
的是对自己失去依恋的哀痛和对骨肉的负疚。
玉玑陛见后本应立即返回承德,为了母亲的病,他已经在家里滞留五天了。玉母的病势
不但毫无好转,而且日更沉重,已经处于弥留状态。平时给玉母看病的徐老先生,已经不肯
用药,鸾英设法,想起了日前请来与母亲看过病的那位梁郎中,似还有些医理,便又派听差
去高庙请他。过了一会,派去的人回府禀告说:“梁郎中不肯来府。”
鸾英不解地问道:“他为何不肯来府?是否你请得不恭?”
听差答道:“小人哪敢不恭。那梁郎中原是要来的,小人已经随他出了高庙,他忽然停
步问小人道:‘贵府玉少老爷是否任过沧州州官?’小人应了声‘正是沧州前任州官’。不
知为何,梁郎中就返身进庙,说什么也不肯来了。”鸾英正诧异间,玉玑在房里问道:“梁
郎中叫何名号?”
鸾英一时记不起来,玉娇龙一旁插话道:“名巢父。”
玉玑讶然道:“梁巢父。原来是他!”接着,他在房中踱了几步,又说:“我已料到他
不来的缘故了。”
鸾英困惑地望着丈夫;玉娇龙垂下眼帘背过脸去。玉玑神态慢慢肃然起来,说道:“去
年中秋我改调承德回府时,谈起过罗虎在德州白天闯入公堂杀死府官孙人仲为父报仇的事情
。这位梁巢父原来就是罗虎父亲的交好,也是罗虎的恩人。罗虎的父亲被害后,孙人仲还欲
加害罗虎兄妹,就是这位梁巢父救了他们。罗虎的弟妹也是梁巢父送到外乡隐匿下来的。梁
后来为避祸逃离了沧州,不知去向,原来却在这里!”
鸾英性急,反问道:“这与我玉府何干?”
玉玑感叹一声,说道:“我半月前看到保定府送来的塘报,说罗虎因在满城聚众抗提盐
价,杀官劫狱,已被官兵所杀。因我在沧州时,曾悬榜捉拿过罗虎,梁巢父多是迁怨于我了
。”
鸾英委屈地:“你当时悬榜,明是捉拿,实是暗纵,哪能怨你!”
玉玑感慨他说道:“作事全凭天理,哪能尽让人知。这梁巢父虽只是个师爷,倒也算得
上是个忠义之士,实实令人敬佩。”
鸾英见丈夫对他这般称赞,心肠也热了起来,说道:“天下多有几个梁郎中这样的人就
好了。罗虎也算得上是个孝烈的汉子。去年听你说过,我和赵妈都老惦着他呢!千不该万不
该,他就不该去杀官劫狱,这就犯了叛逆大罪,死了也只落得个坏名声。要是他去投军,说
不定还能当个副将、总兵。一旦边塞有事,战死了也不失为忠臣烈士,还能留芳千古。真是
可惜!”
玉玑不胜感慨:“据说罗虎死得也极壮烈。同是一死,泰山鸿毛,相去天壤,令人慨叹
!”
鸾英见玉娇龙埋头端坐,默然不语,问她道:“妹妹,何不谈谈你的高见。”
玉娇龙凄然一笑:“哥哥、嫂嫂说得极是。他该去投军。”说完,又低下头去。
玉玑若有所思,默然片刻后,对鸾英道:“你去包封五十两纹银,选取蜀麻细布两匹,
命人送去高庙面呈梁郎中,就说是我叫送去的。至于给母亲看病之事,他愿来则来,不必再
提。”
鸾英正欲转身,玉娇龙说道:“哥哥此举,用心极善。只是那梁巢父从他为罗家之事的
所作所为来看,当不是一个为财礼所动的人。万一又生误解,引起疑虑,反而不美。”
玉玑猛然醒悟,忙道:“妹妹所虑极是。”又回头对鸾英道:“我本欲以此表我对他倾
慕,兼示罗虎之被害与我无关,却来虑及也可能引起他的疑忌,或误以为我对罗虎之死有责
于心,以赎内疚;或疑我是在收买堵口,势将对他不利。若被张杨出去,为人所乘,岂不有
损我的清誉。”
鸾英瞅着玉娇龙有意无意地说道:“妹妹有见识,心又细,那天我还对你哥哥说,要他
不要小觑你,你简直可比花木兰呢。”
玉娇龙微微一怔,不在意地说:“嫂嫂太过奖了,我哪能比得花木兰。”
晚上,玉娇龙回到楼上,把玉玑上朝陛见、承德麦出双穗以及梁巢父拒不来府给玉母看
病的事,一一告诉了香姑。最引香姑动情的还是梁巢父过去仗义匿藏罗家兄妹和不愿来府的
事儿。
当玉娇龙谈到玉玑和鸾英也对梁巢父的义行十分赞叹时,香姑似信非信地问道:“少老
爷、少夫人对梁先生是如何称赞的呢?”
玉娇龙道:“少老爷说他虽是师爷,也算得上是个忠义之士;少夫人又说天下多几个这
样的人就好了。”
香姑犹嫌赞得不够,气愤不平地说道:“什么‘师爷’,什么‘也算’,我看梁先生就
远比那些自称饱读诗书、官高位显的人强多了。别看那些大人们满口的忠孝节义,私下里却
是一肚子的狗肺狼心。就以这次少老爷管的承德地方出了双穗来说,却把它说成是百年难得
的祥兆,读书人还把它说成是什么国瑞,皇上也高兴万分,大加赏赐。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
,我看世上出了梁先生这样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祥瑞,真正的国瑞。我要是皇上,我就要大大
的赏赐这样的人。”
玉娇龙虽然觉得香姑这番话说得也有些道理,但总觉得她说得太刺耳了。特别是认为她
不该借题发挥,骂得越乎情悖于礼了。她心里感到有些不诀,责备香姑道:“你嘴也太尖刻
。圣上宣渝以仁孝治天下,满朝文武官员,谁家又不是以仁孝教子孙,哪能以一管之见,信
口胡说。”
香姑本想顶她几句,但想到小姐日来心境,不忍再去惹她生气伤心,各自怏怏出房去了
。
半夜,赵妈踢踢踵踵上楼来报,说玉夫人病情突然转恶,已是弥留,少老爷和少奶奶都
守在身旁,要小姐立即过去。玉娇龙闻报大惊,急忙披上衣服,匆匆奔到玉母房里,见玉母
仰卧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一动不动,有如死了一般。哥哥、嫂嫂恭立床前,满面泪
痕,悲戚万分。丫头、仆妇们屏息静气立在门外。玉娇龙神情惨切,木然地俯身下去,用手
在玉母鼻下一试,只微微感到还有一丝气息。她心里已经明白,把自己抚育成人、一惯疼怜
自己并大自己担惊受伯的母亲,就快和自己永诀了。玉娇龙想凑上前去呼唤母亲,可她感到
自己的喉里好像被一团什么东西堵住了,出不了声;她想扑下身去哀泣,却又已经流不出一
滴眼泪。她只感到心里一阵阵剧痛,好似整颗心都在于裂一般。玉娇龙只俯着身子,不叫不
哭,目不转晴地看着玉母。突然,玉母嘴唇微微一动,紧闭着的双眼却慢慢地睁开了。睁得
那样大,又那样有神,就好像睡醒过来一般,眼里闪着光彩。玉母先看了看玉玑和鸾英,露
出慈祥的笑意,微微地点了点头。当玉母又抬起眼来看玉娇龙时,她那慈祥的笑意消失了,
眼里却露出一种悲悯和希望的神色。玉母从被里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玉娇龙的手,用一种
十分微弱但却十分清楚的声音说道:“女儿,母亲要走了,可心里挂着你,上不了路。在这
与你最后诀别的时刻,只求你听母亲一句话:允了鲁家的婚事。”
玉娇龙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玉母,流不出一滴眼泪,发不出一点声音。脸有如玉雕一
般。
鸾英察觉情况有异,一颗哀痛的心有如被封入冰块一般。她忙俯下身来,对玉母说道:
“母亲,你放心,妹妹的事就交给媳妇好了。”
玉母摇摇头:“娇龙尚幼,任性,又不甚知礼。我走后,就把她托给你了。鲁家的婚事
,一定要她当面答应我。”
鸾英轻轻摇了摇玉娇龙:“妹妹,你就讨母亲一个欢心吧,这比服药还见效!”
玉玑也在旁说道:“妹妹,我玉门世代忠孝传家,你快尽了这点孝心吧!”
玉娇龙痴痴望着玉母,神志似乎也显得昏乱了。她拼命地张着嘴,好容易才从喉咙里进
出几句断续的咽哑声:“…他死了,…我……守孝……”
玉玑和鸾英听得莫名其妙,相互看了一寸已,彼此脸上都露出困惑和略带惊恐的神色。
玉母也张大了眼,死死盯住玉娇龙。老人家这时的神志特别清楚,虽没听懂玉娇龙说的
什么,但她却明白女儿还没有应允。
玉母又用一种迫促的声音央求道:“娇龙,快,母亲就等你一句话了。”接着呻吟了声
,又痛苦地说,“我心里难过啊!”
玉娇龙打了个寒战,全身微微一震,好像突然清醒过来。她回头看了看玉玑和鸾英,见
他们都正在以期待和催促的眼光看着她。她又看了看玉母,沙哑地说道:“母亲,我一世不
嫁人,也不再离玉门一步。”
玉母:“你父亲……父亲……设过誓……你定要应允……”
玉母说到这几时,喉里响起了一阵低沉的痰喘声,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大睁着眼盯住
玉娇龙,在等待她应允。玉母几次张了嘴。
可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慢慢地,玉母喉里的痰喘声越来越响,老人家的眼也越张越大
,眼珠都像快突出来似的。玉玑见母亲被折磨得这般痛苦,真是肝胆俱碎,哀痛万分,鸾英
也感到心如刀割。她一时情急,忙转身对着玉娇龙一下跪倒在她面前,哀求道:“妹妹,你
看母亲已被析磨成那样,你难道竟这样忍心!”
玉玑也上前一步,对着玉娇龙双膝跪地,泣不成声地说:“妹妹,你快应允了吧!为兄
都给你跪下了!”
玉娇龙顿时只感到耳朵里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声音,眼前只见无数道金光乱闪,她几乎什
么也看不见了。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她已如被献入孔庙的三牲,只有甘当祭品了。蓦然间
,出现在她眼里的,却是悬挂侯府正厅那块金匾上的“忠孝传家”四个大字。玉娇龙木然地
站起身来,跪在母亲面前,双手合掌,庄严地说道:“母亲,鲁府婚约,女儿遵命允从,你
老人家放心去吧!”
玉娇龙话音刚落,玉母嘴边露出一丝笑容,接着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响,眼晴也随即闭下
了。
玉娇龙扑上前去,撕心裂肺地呼了声“母亲”,玉母眼角边立即滚出两颗大大的眼泪。
玉娇龙整个心都像被压成一团了。她睁圆了眼死死地盯着玉母那两颗往下流去的泪水,
屋里顿时响起一片哭声。那哭声在玉娇龙的耳里却越来越觉遥远,渐渐地,她只感到周围一
片寂静,接着她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玉娇龙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渐渐地听到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传进她耳里。她用力
张开了眼,一看,她却睡在自己的床上,香姑正伏在她身旁啜泣。玉娇龙想坐起身来,刚一
转动,却感到一阵难堪的疲乏袭上身来,全身软绵绵的,只是动弹不得。
她只好用微弱的声音唤了声“香姑”。香姑忽地抬起头来,愣愣地望着她,惊异的神色
很快变成狂了般的欣喜,喊了声“姐姐”,便扑到她怀里又哭泣起来。香姑哭得那样伤心,
那样牵人肌腑,这过于高兴的哭泣,却比不幸的哭泣还要伤心。玉娇龙迷惘茫然,简直不清
是怎么回事。她想仔细问问香姑,可香姑只是一个劲地痛哭,她无从插问,同时她也感到自
己问话吃力。
香姑哭了很久,才又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着她,脸上露出童稚般的依依,咽哽地说:
“你已昏迷了三天,差点把我急死了。谢夭谢地,你终于醒转来了。”
玉娇龙这才明白过来。她尽量去回忆是怎样发生的事情,记忆里却是一片迷乱。她隐隐
能够记起的是:闪光的金匾上“忠孝传家”四个大字;母亲眼角边两颗大大的眼泪。
香姑像想起什么似的,立起身未,边擦泪边跑出房去。一会儿,冬梅、秋菊进房来了,
二人捧来了参汤,冬梅上前搀扶起玉小姐,秋菊正准备喂她时,玉娇龙蓦然发现了她二人穿
着一身孝服,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道:“你二人穿淮的孝服?谁去世了?”
秋菊惊诧地答道:“老夫人呀!”
猛然间,玉娇龙一切都回忆起来了。那天在玉母房里发生的全部情景,又一一再现在她
眼前。她推开了参汤,用双手蒙住了脸。
玉娇龙没有哭泣,她已经没有了泪水。她只在心里默默念着:“天啦,我的命为何这样
薄,这样苦!”
死了罗小虎,已经捣碎了玉娇龙的心,母亲又去世,她感到擎个五脏都空了。而今,她
只剩下了一个躯壳。她已经在母亲弥留之际允了鲁府的婚约,这是她在母亲生前唯一所尽的
孝道了。
这是命,她只能由命了。就用这个躯壳去格守玉门的“忠孝传家”吧。
玉娇龙正哀叹间,玉父闻讯赶到她房里来了。玉父迈步来到她的床前,无言地注视着她
。他那因消瘦而更显得严峻的面容,隐隐露出一抹哀伤和欣慰之色。玉娇龙仰起脸来,带怯
地叫了声“父亲”。玉父眼里突然一亮,他迅即转过身去,将手一挥,把香姑、冬梅、秋菊
都遣出房去。玉父又停了片刻,这才转过身来,用手贴在娇龙的额上试了试,然后又在自己
的额上也贴了贴,眼里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玉娇龙已经有几月没见到过父亲了。此刻,她见父亲白鬓蓬松,形容憔悴,举动迟缓,
背也微显佝偻,往日在西疆那种指挥若定、叱咤三军的气概,已经在衰老中消减下去。她又
想到父亲的衰老和母亲的死,其咎多由己起,一种深深负罪的心情又在她心里沉重起来。玉
娇龙情不自禁地对父亲说道:“父亲,女儿不孝,有负双亲养育之恩。”
玉父将手一摆,说:“你能回心,深慰我怀,过去之事就不再提了。”
玉娇龙惨然道:“母亲丧事全劳哥哥、嫂嫂,女儿少时便去灵堂拜守。”
玉父:“女儿,你为母亲逝世,昏迷三日,足见孝心。你刚刚苏醒过来,还宜静静调养
,就不必去守灵了。”
玉娇龙暗存希望,充满了感伤地说道:“父亲,母亲已死,女儿但望能像在西疆时那样
常常得依膝下。”
玉父也有些黯然了:“你哥哥志在四方,我不能误他前程。对你我已筹思甚久了,将来
我就将这座后花园赐赠给你,还将为你修建一座庭院,将来你和宁轩就搬过来住。”
玉娇龙神色凄然地埋下头去。
玉父又慰勉几句,便下楼去了。
玉母的丧事办得极尽荣哀。京城的文武官员和与玉府有交的豪门望族都来设祭吊孝,整
整忙了半月。玉大人祖籍辽东,玉夫人生前曾留下遗言,望将遗骨运回辽东安葬。玉大人不
忍违她意愿,只好将灵枢运往妙峰山上元君庙里暂时安放,等将来告老辞官后,再送回辽东
入土。
玉娇龙一直病卧在床,只在玉母启灵那天,才由香姑扶到府门拜送。
且说玉夫人启灵出丧那天,玉府门前闹热非凡。地坝上,拜团成排成行摆满一地,各部
院同僚,各门部属,以及权门亲友都来拜送,真是冠盖摩肩,仕女如云。再加上那班聚来看
闹热的街坊百姓,更是人上重人,层层密密,把两边街口围得水泄不通。前来送灵的僚属亲
眷祭奠已毕,肃立两旁。启灵时间已到,一阵鞭炮响过,玉娇龙头顶白冠,身穿缟服,由香
姑扶着出府来了。只见她愁锁双眉,哀含两目,面容惨白如雕玉,神情悲戚似凝霜。玉娇龙
本就步履轻盈,体态炯娜,不料病后姗姗行来,几度摇摇欲坠,有如凌风仙子飘飘随灵欲去
一般,更增一种楚楚之态。前来送灵的僚属亲眷,以及围观的街坊百姓,都被玉娇龙这哀哀
感人的面容和楚楚动人的神态吸引住了,一个个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她。
玉娇龙却如独行幽涧,旁若无人一般,来到灵枢之前,盈盈下跪,泣不成声。直到灵枢
已经抬出街口,才由香姑强把她挟起送回府去。
就在这片刻间,玉娇龙因玉母去世昏迷三日之事,便在僚属亲眷中传开了。继上次在铁
贝勒玉府拦马救母之后,玉娇龙又一次赢得了孝女的名声。
玉夫人丧事已毕,玉府又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玉玑因母丧开缺守制在家,玉父亦称病告假一月,在家调摄。玉娇龙在香姑的体贴照料
下,身体已渐复元,不时还到花园走走坐坐,藉以解闷排忧。香姑是个伶俐人,虽然心直口
快,却也心细如发,她见小姐自从上次在留村中套被解送回府后,情性大变,日渐颓沉,她
心里暗暗担忧。特别是罗小虎被害的噩耗传来,玉小姐当时那种悲痛的情景,直如剐心失魄
一般。接着又为老夫人之死,小姐竟昏迷三天,不省人事。香姑心里也很明白,小姐是个倔
强人,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不是天大的危难和海样的悲痛,是吓她不住、压她不倒的。她的
昏迷三天,其中一定加有对罗小虎的悲痛。但小姐和罗小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香姑对此
还是不甚了了。她只察觉到并认定了小姐在深深地惦恋着罗小虎,但这缕苦相思是怎样惹出
来的,香姑却捉摸不出。她只隐隐猜疑可能与前番小姐在沙漠上走失有关,但香姑一想起当
时的情景,出现在她眼前的便是一场悲壮惨烈的景象,和一片洁翰无边的沙漠,她又倘恍迷
离起来。小姐从未和她谈起过罗小虎的事情,香姑也不敢问。只是彼此都心里明自,彼此都
不道破。特别经过这次变故,香姑在小姐面前分外体贴,分外小心,既要想尽办法劝慰她,
又要不致触她痛处。
这天,香姑陪着小姐在花园亭内闲坐,玉娇龙虽仍似往常一般雍容娴静,但香姑却已看
出她在凝思驰神,眼里含着茫然的神色。香姑便寻些话来岔她,玉娇龙也只是望着她笑笑而
已,不多理答。香姑正在津津乐道地向她谈着幼年趣事,玉娇龙突然打断她的叙谈,问道:
“香姑,我问你,你是否喜欢哈里木?”
香姑愣了愣后,爽朗地应道:“喜欢。”
玉娇龙:“你将来是否嫁他?”
香姑想了片刻:“这我可从来没想过。我没有亲人,一向是把他当成哥哥一般。”
玉娇龙:“如果他要娶你呢?”
香姑的脸一下红了:“我就嫁他!”
玉娇龙:“要是他死了呢?”
香姑不禁哆嗦了下:“我就把他装在我心里。”
玉娇龙:“你还嫁不嫁?”
香姑想了想,摇摇头说:“只要心里还装着他,怎能嫁啊!”她话音刚落,眼里已噙满
了眼泪。
玉娇龙举头望天,脸色微微发白。香姑立即暗悔起来,明白自己又触到了小姐的痛处。
因为她已经知道,老夫人临死时,逼着小姐允了鲁家的婚事。香姑默然一会,又自语般地说
:“其实嫁不嫁也没有什么,有时候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可心里装着谁,这就谁也强不了。
”她突然轻轻冷笑一声,又望着玉娇龙说,“我妈有个表妹,家里把她许了人,没过门,那
男的就死了。男家父母强把她抬过去,让她和灵牌拜了堂,就抱着灵牌过一辈子。其实我那
表姑连他男的都未见过,听说乡里人都说她节孝哩!其实这又有啥用,她心里连个人影都没
装。”
玉娇龙的心被香姑这番话搅乱了。她觉得香姑说的虽也顺情,却有悸于礼。她本想对香
姑讲讲“从一而终”的道理,可她说不出口来。什么才算从,是身还是心?或只是一张婚纸
!玉娇龙有感于自己的命舛,对香姑不禁倍加同情起来,她忍下自己的哀伤,充满温情地对
香姑说:“香姑,别胡思乱想了,我一定成全你和哈里木,让你们得团聚。我过天就去求父
亲,把你送回西疆。”
香姑满怀感激,但却很坚决地说:“多谢姐姐的恩典,但我现在还不能回西疆去。”
玉娇龙:“为什么?”
香姑:“你的事还没有完,我还不能离开你。我不放心。”
玉娇龙感动地说:“你留下来也没用!我是命中注定了的,你也帮不了忙。”
香姑充满了真诚地说道:“姐姐,你应打起精神来。你有那么好的本领,谁也欺负不了
你。将来日子还长,哪能就这样不死不活的过下去。”
玉娇龙无奈地:“你说该怎样过?”
香姑:“自己心里认为该怎样过,就怎样过。这我办不到,我是身不由己。你是行的,
别人奈何不了你。”
玉娇龙自信地说:“是的,谁也奈何不了我。我做事都是凭着自己良心和循礼法去做的
。”
香姑不以为然地:“要全依礼法就顾不上良心,别捏着鼻子骗眼睛了。”
就在这时,鸾英房里的丫环捧着一个盒子走上亭子来了。她说:“少夫人特地命我给小
姐送来一盒点心。少夫人说这是小姐最爱吃的东西。”
玉娇龙举眼望去,见是一盒五芳斋的“一口酥”。她不禁勾起旧恨,顿时恼上心来,正
欲抢过点盒甩出亭外,但她忽一转念,又忙把怒火强忍下去,接过点盒后,对那丫环说:“
回房去代我向你少夫人道声谢,就说我领情了。”
等那丫环走后,香姑瞟了那点盒一眼,恨恨地说:“前番就坏在这‘一口酥’上,不然
,我们还自由自在地在外面呢!”
玉娇龙没说话,只在心里想:要是那次不被弄回家,将来又会落个什么结局呢?她也感
到茫然了。
由于这盒“一口酥”,不禁又引起玉娇龙一阵不快。她被绑卧在车上时,曾经暗下决心
,一定要查出那个暗设圈套的人来,狠狠地惩处他。她曾疑心是肖冲所为,可听嫂嫂说肖冲
早已被打发出府了。那又是谁呢?这人肯定是在府里。后来,她由于连连突遭不幸,就把这
事丢到了一边。她想起上月母亲尚未去世时,她到内院去省候,曾两度在回廊上远远望见沈
班头,眼看他明明是朝自己这边走来,可当他看到自己时,不是放迟脚步,便是折身转到别
处去了。她顿时便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他干的?!玉娇龙想起这事,便决定要试他一试。
于是,她吩咐香姑道:“香姑,你去把沈班头叫来。”
香姑虽不解她意欲何为,但还是应了一声“是”,就立即走出花园去了。
不多一会,香姑便领着沈班头向亭子走过来了。玉娇龙见他仍然拄着那根粗大的烟杆,
低着头,一瘸一瘸,不忙不迫地向亭里走来。玉娇龙端坐亭中,凝神注目打量着他。见他直
至走到自己面前时,方才抬起头来,将腿微微一屈,向她请了个安。就在他抬头那一瞬间,
玉娇龙已看出他眼神游离闪烁,微微露出一丝警觉和惊惧的神情。但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
恭敬地问道:“小姐叫我来,不知有何吩咐?”
玉娇龙:“你为玉府多多辛劳,我准备赏你一件东西。”说完便将放置身旁的“一口酥
”递了过去。只见沈班头一看到是“一口酥”来时,全身微微一震,略略犹豫了下,随即伸
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把点盒接过手去。
玉娇龙同时也注意到了,沈班头那双手却在微微地哆嗦着。
沈班人称过谢后,返身出亭,瘸出园外去了。
玉娇龙望着他已远去的背影,得意地说道:“果然是他干的!”
香姑不解地问道:“沈班头干了什么?”
玉娇龙:“‘一口酥’里下药的诡计。”
香姑啐了一口,恨恨地骂道:“这该死的鬼老头!”
玉娇龙宽恕地:“他也是各为其主啊!”
香姑不高兴地看了看玉娇龙,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鸾英来到玉娇龙房里,告诉她说:“鲁翰林请人来禀商父亲,因母亲
刚刚去世不久,他又奉皇上钦命赴山东主考,要九月才能回京,提请将婚期改为十月初五。
父亲已经欣然应允,特命我来告知妹妹,并给妹妹道喜。”
玉娇龙只无言地听着,不喜不忧,只淡淡说了一句:“母亲尸骨未寒,哪能这快成礼!
”
鸾英:“我也将此意禀告过父亲。父亲说,从我家祖制,男孝一年,女孝百日,且尚可
从权,当无不可。”
玉娇龙冷冷地:“请嫂嫂转禀父亲,就说我遵命就是。”
鸾英见玉娇龙神情冷漠,一反常态,忧心仲忡地说道:“妹妹是否身体不适?”
玉娇龙惨然一笑,说道:“嫂嫂不必多虑。我已在母亲面前允了鲁府婚事,这一天迟早
总要来的。”
鸾英总感放心不下,又娓娓劝慰半天,才下楼去。
玉娇龙等鸾英一走,便把香姑叫来,对她说道:“你我相处三年,也算缘分不浅,如今
该分手了。我已为你备下纹银千两,你回西疆找哈里木去。”
香姑:“少夫人适才对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要陪你到鲁家去,侍候你一年再走。
”
玉娇龙:“你不放心,怕我寻短见?!”
香姑摇摇头:“不。我知道你是不会走那条路的。你不是那种软弱人。”
玉娇龙眼里闪出了惊异的神色。她盯住香姑,好象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似的。过了一会
,她试探着反问道:“那我就只有和兽翰林成亲了?!”
香姑又摇摇头:“你也不是那种人。”
玉娇龙更惊异了:“你想我该怎处?”
香姑:“鲁胖子哪能近得你!你想心里装着一个人,依礼嫁给一个人,‘既凭了良心,
又循了法礼’,你是想两全。”
玉娇龙点点头,默默地垂下眼去。
香姑:“你这样作,只有我知道。你的心也大苦了。”
玉娇龙再也忍不住了,一下抱住香姑,无声地涌出了一串泪水。
香姑:“所以我不走。说不定我还可帮你作点什么。”
玉娇龙不吭声,只默默地接受了香姑的情意。
日子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十月初五,正是玉娇龙于归之期。玉府门前张灯结彩,鼓乐
笙歌;府门外青石台阶两侧,摆列出侯爵全堂执事;石狮旁高立红牌金字,展示出玉门三代
官衔爵禄、皇封御赐,这一切更显出玉府侯门的豪华显贵,喜庆威风。一来玉府是两代侯门
,在京华可称显贵;二来玉大人又是京畿三军统式兼任京城九门提督,算得权重一时;三来
玉娇龙在满城官宦人家中已被传为孝女,可说妇孺景慕,上庶咸钦。因此,前来登门道贺的
人,从早至午,络绎不绝,真是门前车水马龙,忙得不暇迎接。
午时快近,鲁府摆着全堂执事旗伞,抬着七宝彩舆接人来了。
玉娇龙满头珠翠,身穿大红软缎金线绣花彩服,由香姑扶着拜祖辞家。玉娇龙拜过堂上
祖宗后,来到父亲面前,低低叫了声“父亲”,便跪拜地上抱住父亲双膝泣不成声。玉父眼
看十八年来一直随在身边的女儿就要离去,也不禁该然欲泪。他忙扶起娇龙,象在西疆还当
她在幼时那样,扯起袍袖亲自为她拭去眼泪,并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道:“女儿,托列祖列宗
福泽,你要为玉门争光!”
临上轿前,鸾英过来扶她,轻轻撩开她的红盖帕看了看,见妹妹未施脂粉,面色惨淡,
神情冷漠。鸾英不觉一怔,低声在她耳旁说道:“妹妹,你千万珍重!”
吉辰已到,在一片爆竹和鼓乐声中,玉娇龙坐在花轿里,由八人抬扶着出府去了。玉府
门前的虎幄大街上,那些市民百姓以至大户人家,听说今天是玉府千金出嫁,都想一观盛况
,早已挤满街头。
花轿过来了。但见前面是旗牌旗伞开路,后面是一队带刀兵勇护随。鲁翰林身着官袍,
帽插官花,斜佩大红扎花,跨骑金鞍骏马,满面春风,昂头挺肚、顾盼自雄地跟在花轿后面
。一路吹吹打打,逶迤前进。大街两旁,茶楼酒肆内的那些闲人商旅,哪里见过这等豪华气
派,也都涌上街来观看热闹,更是只见人头攒动,擦踵摩肩。
玉娇龙坐在花轿里,只感神情恍惚,有如梦里一般。她没有惶惶不安,也没有悔恨。她
认为这是自己命中注定,理应如此。
她偶然想起俞秀莲曾对她说过“要由已,不能由命”的话来,她不禁想笑。她突然感到
一阵气闷,便用手撩开盖头,眼前是一片昏黑,就象几月前被囚在车上一般。轿外传来一阵
阵鼓乐之声,她听去是那样噪耳、烦心。她又想起了草原的平静。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静
谧,一片绿茵,还有篷帐、密林、小道……她耳边又响起了罗小虎的声音:“两心不变,后
会有期。”顿时,玉娇龙满怀悲楚又漫上心来。她合着手默默地祷念道:“小虎,你如有灵
,应鉴我心!”
花轿在人巷中缓缓而行,刚走完虎幄大街正到街口时,突然间,只听街口酒楼上发出一
声怒吼:“停下轿来!”随着便见有一彪形汉子从酒楼上跳了下来,分开人群,直扑到花轿
跟前,怒目圆睁,拦住去路。轿夫、护轿都被惊呆,不知所措。那汉子指着花轿忿然喝道:
“噫!你……你变心啦!”
玉娇龙坐在轿里,猛然听得这声责喝,她全身一震,顿时,整个身心都颤抖起来。这一
瞬间,玉娇龙已难分清自己是惊恐还是悲喜,只闭下眼来,双手合掌,喃喃念道:“天啦!
你还活着!”一任轿外天翻地覆,人喊马嘶,随着便是两行泪水从眼里直滚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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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2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5 02:18聂云岚《玉娇龙》
第二十六回 迭起风波长存孤胆 频生忧患不负初衷
玉娇龙坐在花轿里正深深地为自己的不幸而哀感欲绝,她对于今后的一切已经不再存任
何希冀,只横下一条心,去听天由命了。那一阵阵传进轿里来的鼓乐声,在她听来却恰似送
葬出殡的哀乐,她自己则有如献到孔庙里去的祭品一般。玉娇龙早已暗下决心,她虽已由
命,但却定要求个两全:既不有负于已死的罗小虎的情义,又不有违自己在母亲临终前的诺
言。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街上响起一片惊呼嘈杂之声,接着又感到轿子剧烈地一震,正在
向前移动的轿子竟突然停顿下来。玉娇龙正诧异间,猛从轿外传来一声大喝:“噫,你……
你变心啦!”那声音里充满了怨愤,满含着悲凉,有如平地滚来一声闷雷,使得玉娇龙的整
个身心都颤抖起来。她已经分不清是醒是梦,是惊是喜,只情不自禁地双手合掌,默默念
道:“天啦,他还活着!”随着便是两行泪水从她那垂下的眼帘里直滚下来。
再说罗小虎乘着酒兴从酒楼上跳到街心,排开聚看闹热的群众,直扑到花轿前面,抓住
轿杆,满腔悲愤地向轿内进行责问,几名护轿的汉子竟被惊懵了,一时回不过神来,只瞪大
了眼睛呆望着,紧跟在花轿后面的鲁翰林,在马上见状。气得紫红了脸,对着那几名惊呆了
的护轿汉子怒喝道:“你们这些奴才,看着做啥,还不上前将那恶汉捉了送官去!”那几名
汉子这才惊醒过来,一齐向罗小虎扑去。罗小虎圆睁双眼,大吼一声:“鼠辈,敢来犯
我!”随即挥臂抡拳,只几眨眼间,便将那几名汉子打倒在地。抬轿的八名轿夫,在眼前展
开的一阵冲撞中,立脚不住,只得将花轿停放下来,在旁吼喝助威。鲁翰林气极,一面高声
呼喊后面的兵勇,一面催马来到罗小虎身边,举起马鞭劈头盖脑地向罗小虎头上抽去。罗小
虎一手抓住他的马鞭,喝问道:“你是何人?”
鲁翰林怒极:“你胆敢拦轿,胆敢夺鲁老爷的鞭子,你……你这匹夫!野种!”
罗小虎知他就是鲁翰林,又听他这般唾骂,顿时,他那双已经醉红的眼里差点喷出火
来。他不禁发出几声狂笑,忿然切齿道:“你连别人的人都夺得,难道你的一根鞭子都夺不
得!”随即用力将鞭子一拉,趁鲁翰林被拉得弯下身腰时,跨前一步,一手揪住他的胸襟,
将他摔下马来。只见鲁翰林倒在地上,略微挣扎了下,随即两眼一翻,脸上泛起一层猪肝般
的颜色,便躺着不动了。
就在鲁翰林被罗小虎揪下马来的一瞬,马受惊一闪,竟将花轿亦撞翻在地。罗小虎也顾
不上去理睬鲁翰林了,忙转身扶起花轿,伸手将轿帘撩开,俯身一看,只见玉娇龙端坐轿
内,面色惨白,大张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直视着他。一瞬间,竟使得罗小虎这个连在刀
刃前都不会眨眼的汉子,却在玉娇尤那双眼睛的直视下也不禁微微翠缩了一下。他郁积在心
里的满腔怨愤,这时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望着玉娇龙不停地喘着粗气。玉娇龙将他看
着看着,眼里突然闪出一种狂喜的光芒,接着便低低地惊呼了声:“啊,天!你真的还活
着!”那声音虽低得有如蚊声一般,但罗小虎却听得清清楚楚,他感到茫然了。他想问个究
竟,但处在这样的时刻,又从何问起呢?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玉娇龙的嘴唇又微微动了
动,一丝微弱的声音又清楚地传入他耳里:“你快走!”同时,他见玉娇龙以手指心,眼里
露出一种急切和哀恳的神色。罗小虎正犹豫间,忽听背后响起一阵疾骤的脚步声,同时又从
人群里传来几声砰喊:“快跑,官兵来了!”罗小虎这才猛转过身来,忽见已有几名兵勇举
刀向他扑来。罗小虎顺手抓起一名轿夫,向扑来的几名兵勇抡去。兵勇怕伤着轿夫,退后几
步,横刀瞪视着他。彼此僵持片刻,又有几名兵勇跟了上来,绕到他的背后,企图夹击。罗
小虎举着轿夫扫了一圈,趁兵勇们溃避时,他猛然大吼一声,用力将轿夫向靠近街心的两名
兵勇抛去,两名兵勇吓得赶忙闪躲一旁,罗小虎趁势纵身上前,只一拳一脚,将两名兵勇打
倒、踢翻在地,随即跳过街心,向人群跑去。
聚立在街边看闹热的人群,立即闪开一条巷路,罗小虎刚一钻进入巷,人群立即又围台
拢来,把口子封得严严实实。等那七八个兵勇扑过去时,罗小虎早已被裹进人潮中去了。不
管兵勇怎样唬喝,人群总是涌来涌去,就是不肯让开一条缺口。
坐在花轿里的玉娇龙,这时也轻轻拨开一丝帘缝,注视着外面的动静。她把罗小虎如何
击退兵勇,又如何逃脱险境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她心里明白了:街上那些因聚着看闹
热的百姓们,似乎一个个都在向着罗小虎,也似乎都在巧妙地掩护着罗小虎。她不觉暗暗奇
怪起来,心想:“这些人与罗小虎有何瓜葛,为何他们都那样维护着他?”玉娇龙正困惑不
解间,突然看见在那些堵住兵勇前进的人群中,有一张她熟悉的女人的商孔:圆圆的脸蛋上
嵌着一双大大的眼睛。那女人正在和两名吆喝着令人让路的兵勇吵嚷着,她那显得焦急和带
怒的面容上,还不时露出一丝诡请的神情。玉娇龙心里怦然一动,她认出来了,那女人正是
蔡幺妹。她再注意一看,见那些紧靠在蔡幺妹身旁身后的,都是一些年轻壮汉,也都在和蔡
幺妹吆喝砰应着。正在这时,玉娇龙又看见了街口那边,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窜进一条
胡同去了,前面那个身材魁伟的背影,她一眼就认出了正是罗小虎,后面那人又是谁呢?她
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人的身影,但一时却想不起来了。玉娇龙又转眼看看蔡幺妹,心里猛
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跟在罗小虎后面的汉子兴许就是刘泰保。玉娇龙不禁轻轻舒了口气,
她已不再为罗小虎的安危揪心了。她再看看那七八名兵勇,见他们有的已被卷进人潮,在人
潮中浪来浪去,直被颠得衣斜帽落,狼狈不堪,有的则仍被挡在街心,被嘲弄得进退不得。
玉娇龙不禁感到开心,她几乎想笑,但却笑不出来。蓦然间,西疆沙漠鏖兵的情景又出现在
她眼前:几百名神锐的官兵,竟被罗小虎一帮人冲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今天,也是父
亲所辖的部卒,又被这个罗小虎扫尽了威风,她心里不禁隐隐地浮起了一种莫名的羞愧。
再说鲁翰林被罗小虎揪下马后,竟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急坏了随行亲友和执事人等,
赶忙上前围着他,又是呼唤,又是按穴,折腾了半天,他才慢慢地张开了一只眼睛,总算苏
醒过来。
只见他微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鲁翰林已经不能说话了。守在他身旁的一位
年纪较大的管事说:“鲁老爷多半是中风。鲁翰林已成半身不遂,连站立都已不能,更不用
说骑马了。于是,执事、管家只好就近雇来一辆马车,由几个亲友搀扶着送回府去。鲁府的
一场喜变作了一场忧。府门前虽然张灯结彩,但鼓乐却停奏了;迎宾、赞礼、司仪一干执事
人等,一个个愁眉苦脸,无所适从;满堂宾客,有的借故告辞,有的不辞而去,阴溜一个,
阳走一个,不到半个时辰,除了鲁翰林的几个至亲好友和翰林院的几位同年知交外,也都纷
纷离去。整座鲁府突然变得空荡荡、冷清清的。所以弄成这般狼狈的局面,倒也怪不得那些
宾客。原来鲁府自鲁翰林排着全堂执事到玉府去迎亲时起,就在沿街派出了探报,玉府几时
发亲,花轿行到了哪里,都由探报飞诀报到府里。因此,花轿在街口被人阻拦以及鲁翰林坠
马之事,也都很快就传到鲁府。口传消息本来就有如放转手高利贷一般,几翻几滚就成倍增
加,何况这事确也算得稀奇,在京城里真可说是百年难遇。报信人只说了当时发生事情的经
过情景,可在宾客中利上滚利,很快就变成了各种传说,而且还有情有节,有根有据。当
然,这些传说却大大有损于玉府的尊荣,更是有污于玉娇龙的清白。不少宾客也都是因此而
忿然离去。也有一些宾客是出于一片好心,或不忍睹此不幸情景;或不欲主人再为酬客分
心;或体念鲁翰林病体急需安静,因而各自识趣地走开。鲁府的人都忙着照看鲁翰林去了,
对玉娇龙却十分冷落。花轿到后,只由一个伴娘迎扶着,把她领到一间靠近洞房的耳室里。
伴娘很觉过意不去他说:“因为还未行大礼,只好请少夫人暂时屈就一下了。这也是老夫人
的吩咐。”说完,便顾自退出去了。
房里就只剩下玉娇龙和香姑二人了。香姑心魂不定地走到门前探望一下,忙又转身靠近
玉娇龙,凄惶而急促地说:“小姐,这下如何办啊!”
玉娇龙没吭声。
香姑焦急不安、语无伦次他说:“罗大哥竟给你闯下这大的祸来!他真不该!……他平
时也不是这样的人,兴许……不过,他竟还活着,这就好了,太好了!”
玉娇龙还是默然不语。
香姑又说道:“我在后面轿子里看得清楚:鲁翰林去打他,他才把他揪下马的。鲁翰林
已经瘫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玉娇龙似乎并未留心听她这些诉说,只轻轻说了句:“兴许这时全城正在捉拿他。”
香姑毫不在意地:“罗大哥既然敢来,他就不怕。我量他们也捉不到他。”
玉娇龙:“京城不比西疆,他人单势孤。”
香姑:“罗大哥才不孤单哩!我看刚才那些人群里就有不少人是他的朋友,”玉娇龙:
“除了刘泰保和蔡幺妹还有谁?”
香姑惊异地:“你也看见他们了?!罗大哥就是多亏刘掌柜领着他往东街口那边跑掉
的。”她停了停,又带着困惑他说:“还有件怪事:我还看见沈班头也混在人群里。后来他
又挤到那几个兵勇面前和他们谈话。我当时心里直乱跳,以为要坏事,可他却偏偏指引那几
个兵勇往西街口追去了。也不知沈瘸子是看错了,还是故意干的。”
玉娇龙听了不禁吃了一惊:沈班头竟然也挤在人群中青闹热来了,而恰恰又碰上发生了
这场事情。这是巧合,还是他早就听到了什么风声?出事后,他为何又护着罗小虎?是仅仅
出于他对罗小虎的好心和义气,还是为了维护玉府的声誉?玉娇龙心里明白,以沈班头对她
父亲的忠心,眼看罗小虎惹下这样大的祸来,他是会奋不顾身地去擒拿这个祸首的。但他却
反而维护着他,这只能是沈班头已经洞察了其中隐情,为维护玉府的声誉才采取了这样的行
动。果如此,那就是自己和罗小虎的隐私他都知道了。玉娇龙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沈班头真令人莫测高深。当然,她也知道,若论武艺,沈班头远非自己的敌手,他如敢于
滋事,无异以卵击石,自寻破败,但他那隐锋藏芒,忍辱任践,不忧不怒的神色态貌,却使
她感到难于捉摸,她似乎突然从他身上感到一种使人警惧的力量。
玉娇龙正沉思间,随着一阵脚步声,鲁老夫人陪着送亲的鸾英进房来了。鲁老夫人阴沉
着脸,将玉娇龙上下打量一番,又白了眼香姑,这才对鸾英说:“我鲁家也是积德积善之
家,怎会闹出这样的事来!丢人现眼这且不说,可怜宁轩也遭了罪,瘫在书房里,是死是活
都难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怎了!”
鸾英叹了口气,嚅嚅地说:“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事情已经出了,
怨怪都无补于事,还是商量一下如何处置的好。”
鲁老夫人:“宁轩此刻连话都还说不出来,眼看是无法亲行交拜大礼的了。他又无妹无
弟,眼前也没个替身。实在无法,就只有把他的冠服取来代他行礼了。”
鸾英沉吟片刻,说道:“鲁妹夫只是一时受惊犯病,人还在,哪有这般成礼之说。”
鲁老夫人:“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只有从权了。行过礼才好同处一室,以便有个照
应。”
正在这时,一个丫环来到房门口,目视着鲁老夫人,似有所禀。鲁老夫人忙跨出门去,
丫环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鲁老夫人便匆匆带着丫环离去了。
鸾英趁此走到玉娇龙身旁,略带咽哽地对她说:“妹妹,你是个有性子的人,你可千万
要想开些啊!”
玉娇龙只默默地听着,没应声。
鸾英又说道:“狂风暴雨总会停,事情总要过去的。这儿不比在咱家里,我可没法给你
分忧啊!”鸾英说到这儿,她那眼泪再也噙不住了,顺着脸颊直淌下来。
玉娇龙被嫂嫂的好心感动了,她低声说道:“嫂嫂,别为我难过,我已把一切都置之度
外了。你自回府去吧,留在这儿难处。”
鸾英:“我怎能忍心在这样的时候丢下你呢!虽然我知道谁也奈何不了你,可我总难放
下心来。”
香姑在一旁插话说:“少夫人,这儿还有我呢,你就放心回府去吧。你留在这儿反而成
了她们的出气筒,多难堪。”
鸾英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悄声对玉娇龙说:“妹妹,你要拿定主意,千万别听任她们摆
布,去和什么冠呀服呀行交拜大礼。一切都得等妹夫康复后再说。”
玉娇龙点了点头。
鸾英陪着玉娇龙不断地寻些话来安慰她,劝解她。鸾英也明知说的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
话,说了也等于白说,但她还是说了。房里也并未因她说了这多话而增添半点松快气氛,还
是显得闷沉沉、冷清清的。已经是下午申时了,也没有人送来一壶茶和一点食物,香姑也不
禁嘀咕起来。鸾英也感到有些愤慨,认为鲁府也做得未免太绝情了。正在这时,伴娘进房来
对鸾英说道:“我家老夫人请玉少夫人到堂上去有事相商。”
鸾英问道:“你家鲁老爷怎样了?”
伴娘道:“太医来切过脉,说是中风。适才服了参汤,已能说话了,只是还动弹不
得。”
鸾英这才略略放下心来。她语重心长地对玉娇龙说了句“妹妹珍重”,便随着伴娘出房
去了。
过了一会,伴娘又带着两个丫环进房来。她笑嘻嘻地对玉娇龙说道:“玉少夫人已回府
去了。请少夫人动驾到堂上行礼。”
玉娇龙没理睬她,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
香姑问道:“你不是说鲁……鲁姑老爷还动弹不得吗,行什么礼?”
伴娘白了香姑一眼,说:“老夫人已把鲁老爷的四品袍服都请到堂上来了,那就是鲁老
爷堂堂正正的替身,就由它和少夫人行交拜大礼。”
香姑嘟着嘴,带着气愤地说:“我家小姐是人。要是说衣服也能替人,我家小姐也有衣
服,也拿件衣服去替她好了。”
随着伴娘来的那两个丫环,听了香姑这话,不禁掩口而笑。
伴娘却羞恼起来,指着香姑训斥道:“有你什么话说,你也太放肆了!”
香姑反唇相讥道:“又有你什么话说,要拜堂就去请新姑老爷来。”
伴娘大怒,但碍着新少夫人在旁,也不便发作,只恨恨地说道:“我不和你斗嘴。我是
奉老夫人的派遣而来,该如何拜,你去对老夫人说去。”伴娘又回头促玉娇龙道:“请新夫
人动驾。”
玉娇龙仍端坐不动,不应不理。
伴娘急了,对随她来的两个丫环说道:“你二人楞着做啥,还不快来搀扶新夫人前去行
礼!”说着便和两个丫环一齐前去搀扶玉娇龙。不料玉娇龙端坐椅上,却如生了根一般,任
伴娘和两个丫环怎样强扶力搀,只是纹丝不动。伴娘不禁暗暗吃惊,心想:“看新夫人身材
这般窈窕,却如何生得如此气力?正僵持间,鲁老夫人又带着两名仆婢进房来了。她把房内
环视了一眼,略带不快地问伴娘道:“亲友们都等在堂上了,你还在磨蹭什么?”
伴娘:“回禀老夫人,新娘不肯动驾。”
鲁老夫人瞅住玉娇龙问道:“娇龙,这是为着何来?于归乃你终身大事,也是人伦之
始,难道礼都不成了!”
一直端坐不动、一言不发的玉娇龙,这时才欠了欠身,不忙不迫地应道:“娇龙尚有母
孝在身,本不当临喜;今日平地风波,恐是天谴;娇龙自知罪孽深重,已觉万念俱灰,但求
赐一净室,让娇龙斋戒念佛一生,愿已足矣。”
鲁老夫人十分吃惊而又不悦地说道:“你怎的说出这等话来!午间街上发生的事情已经
够不吉利的了,宁轩的病正需要大喜来冲一冲,哪能再容得这等晦气。”
玉娇龙:“娇龙宁愿终身念佛,不愿成亲。”
鲁老夫人带愠说道:“我鲁府又非寺庙,容不得僧尼,若未过门之前,你要皈依佛门也
好,出家修行也好,我都管你不着,如今既然过了门来,也就由不得你了。”鲁老夫人说
完,回头吩咐伴娘和几个仆婢道:“你们看着做什么,还不诀把少夫人扶到堂上行礼去!”
几个仆婢哪敢怠慢,忙一齐上前去扶玉娇龙。有的在前面拉,有的从后面推,一时间,
伴娘和仆婢五人,有如蚂蚁搬食一般,把玉娇龙紧紧围住,手忙脚乱搅成一团。玉娇龙却仍
端坐那里,任她们怎样推拉,只是全然不动。伴娘累得面红耳赤,不禁羞恼起来,她把衣袖
一卷,忿然说道:“难道你会使定身法不成,我就不信拉你不动!”说着,她用双手抓住玉
娇龙的右腕,拼命往怀里一拖。玉娇龙被她这粗野无礼的举动激怒了。她只顺势将手一抬,
伴娘立即便跌倒到屋子中间去了。玉娇龙随即突然站立起来,用手揭掉头上的红盖中,面带
怒容,神清凛肃,指着正躺在地上呻吟的伴娘斥道:“你怎敢这般放肆无礼!我生在将门,
千军万马都见过,岂是你几个奴婢所能动撼得了的!”
伴娘从玉娇龙那闪亮着的眼光里,感到一种悚然的威严,她竟没敢站起身来,只伏在地
上膝行着向门外退去。四个仆婢也惊惊惶惶地退到屋角,在一旁屏息不动。鲁老夫人又惊又
恼,又急又气,她煞白着脸,浑身都颤抖起来,指着玉娇龙说道:“好呀,好呀,我去告诉
亲友们,玉府养了个好千金,我鲁门娶了个好媳妇!”鲁老夫人边说边走,跌跌踵瞳地出房
去了,四名仆婢也一窝蜂地跟随着她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玉娇龙和香姑两人,顿时又变得静悄悄的。香姑不知事情还要怎样发展下
去,心里七上八下,神色也显得有些惶惶不安。玉娇龙已在一怒之下揭下了盖巾,在香姑眼
里,她又恢复了在玉府时那种见惯了的神态、容颜,这也才使香姑感到了她二人之间又恢复
了过去出走时在路上的那种亲近。香姑心里也感到奇怪,搭上一块红盖巾,只隔一层绸,但
她和小姐之间竟突然变得疏远起来,而今,揭开了那层绸,她们又亲近了,香姑那惶惶不安
的心情也因此而渐渐又平静下来。香姑不时偷眼去看玉小姐,见她适才浮上脸来的怒容,很
快便消失下去了,平静而端肃的面容上,隐隐露出一丝哀愁,这是只有香姑才能察觉得出来
的。香姑从她那凝眸的神情里,知她沉思驰念的并非自己的处境和眼前的忧患,而是在惦挂
着罗小虎的安危。这使香姑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同时也从这种欣慰中更加镇定了自己的情
绪。
玉娇龙和香姑谁也没有说话。玉娇龙是胸有成竹呢,还是真把一切都已置之度外?香姑
是猜不透的。她也不去多想多猜,她反正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玉小姐是吃不了亏
的。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香姑点燃桌上的蜡烛,让房里照得亮亮的。她突然感到肚子有
些饿了,这才想到自己和小姐还是早上吃了点汤饼,已经一天未吃东西了。她突然想起上午
临上轿前,少夫人曾递给她一盒“一口酥”,要她伺机送给小姐进用。于是,她便忙把“一
口酥”从她随带的包袱中取了出来,揭开盒盖,送到小姐的面前,低声说道:“你也该吃点
东西了。这是少奶奶专门为你要我给带在身边的。”
玉娇龙只抚爱地看了香姑一眼,摇摇头:“我不想吃。”
香姑:“吃点再说,身子要紧。”说着,又把点心盒递到她面前,“看,这是你过去最
爱吃的‘一口酥’呢。”
玉娇龙身子微微一震,迅即用手一推,略带激忿地说:“拿开,我永不再吃这东西的
了。”
香姑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你不吃我吃。我吃给你看看。”
说完,便一口一个地吃了起来。
再说鲁府中,穿过花厅,绕过一片幽静回曲的庭园,便是正堂。在正堂旁边的一问书房
里,正灯火辉煌。书房中聚集着十多位衣冠楚楚的名流新贵,都是鲁翰林的至亲好友。他们
在鲁府迎亲出事后,并没有随着众宾客一齐散去,却义不容辞地留了下来,有心分担鲁翰林
所遭到的不幸和忧患。鲁翰林靠卧在一张檀木雕制的逍遥床上。他经过太医的诊疗,服过一
碗人参再造汤,虽然神志已渐清醒过来,并能开口含糊说话了,可精神仍然十分萎顿,目光
也显得呆滞,对亲友们的宽慰和劝告,也只能用微微点头来以示应酬。鲁翰林平日高谈阔论
时那种眉宇飞扬、纵横才气、旁若无人、一泻千里的气概,已经迹影全无,而今躺在床上的
只不过是一团有着些儿生气的锦衣包肉而已。那些陪守在他床前至今还不忍离去的亲友,他
们刚才口含带涩回酸的苦果,脸面上却装成勃勃高兴,齐聚到结彩张灯的堂上,庆贺以衣冠
代人参拜天地的成婚大礼。可等了许久,忽又传出新娘抗礼不从的话来,亲友们有的感到扫
兴异常,有的又如释重负,各自怀着不同的心事,又退回书房来了。他们对于今天街上发生
的事情,心里也感到蹊跷,觉得其中定有缘故。但究竟事出何因,则是他们谁也无法料测
的。玉帅在他们眼里,乃是朝廷屏障,国之干城,德高望重,威厉严明;玉娇龙在他们心
中,则是瑶台谪降,国色天姿,一代尤物,孝烈无双。玉府父女,在京华豪门望族中,都享
有无可非议的声誉,谁能相信一个亡命的浪荡汉子竟会与玉府侯门有什么瓜葛。但事情毕竟
发生了,而那个彪悍粗野的汉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九门提督的千金拦舆撤野,卷帘示
辱,甚至将天子的门生鲁翰林拉下马来,摔成瘫废。若非出于深仇大恨或积怨奇嫉,岂能做
出这等事来!这真使那些亲友们感到迷惆和不解了。他们只希望京城九门兵马以及提督衙署
捕快能迅速将那肇事的汉子捉拿到案,那时,一切真相都会大白。因此,他们陪守在鲁翰林
身边,虽搜索枯思,说了不少宽慰劝告之词,却都是些既不解痛也不止痒的浮泛话语,并未
给鲁府分去半分忧愁。
眼看已经天黑,鲁老夫人命人在书房内摆下两桌酒筵,亲友们一边饮酒,一边闲话一些
朝野琐闻,酒余耳热,谈兴渐浓,一直笼罩着不祥气氛的鲁府,这才略略增添了点儿喜庆之
意。正当亲友们谈得闹热时,突听得伺候在书房门外的几名丫环一声惊叫,随即使见一位身
躯奇伟、敞胸挽袖的彪形汉子闯进房来。众亲友被这突然降临的不速之客愣住了,一个个像
呆了似的望着他。那汉子圆睁双眼,满脸怒容中,带着一种激昂慷慨之色,他两手叉腰,昂
然而立,把众亲友环视一遍后,发出一种沉郁的声音说道:“我是来找鲁翰林算账的,与诸
位无关!”说完,迈开大步直向鲁翰林床前走去。众亲友中,有的虽已明白过来,知道这就
是午间在街上拦轿寻衅的汉子,可慑于他那威猛彪悍的气概,谁敢前去拦他,只限睁睁看着
他向鲁翰林逼去。那汉子走到鲁翰林床前,用手指着他喝道:“你凭什么要强娶玉娇龙为
妻!是你那顶压人的纱帽,还是你那一肚酸腐的文章?”
鲁翰林大张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呆望着他。接着,只见他嘴唇又是一阵张
合,费了好大的劲,才只说出一个“你……你……你”来。
汉子脸上露出十分愤懑而厌恶的神情,伸手抓住鲁翰林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提了起来,
说道:“你把玉娇龙藏到哪里去了,我要问问她,她如心甘情愿嫁你,由你娶去;她如不是
心甘情愿,你休敢动她一根毛发!”说完,将手一甩,回转身,大踏步出房去了。
再说玉娇龙房里,直到天黑以后,才由一个丫环送来一盘面点。那丫环小心翼翼地将面
点放到桌上,只说了句“请新少夫人用点”,便退出房外去了。玉娇龙仍默坐灯前,未予理
睬。香姑却走到桌前,往盘内看了看,含讽带趣地说道:“我不信翰林老爷平时吃的竟是这
样的面点。若是这样,他就长不出那样大个肚子来。”说完,她顺手端起一碟炸卷,送到玉
娇龙面前:“小姐,你还是将就用点吧,这虽不如咱府里做的合口,可也比在留村时吃的强
多了。”
玉娇龙:“香姑,我真的不想吃,也一点不饿,你自己吃吧。”
香姑:“他们也不多送一份面点来,又不见有人来带我去吃饭,我这个陪房丫头好像变
成护法菩萨了。”
玉娇龙不由想笑,却笑不起来,只瞪了香姑一眼,说道:“都到什么境地了,还那样滑
舌。”
香姑:“我这个人呀,从小就在逆境里长大的。我啥也没有,就啥也不怕。不像你瞻前
顾后,自己挽些圈圈来套自己。我要有你那身本事,我早远走高飞自由自在了。”
玉娇龙有些动容了,眼里忽然闪起一缕亮光,略带伤感地说:“别说了,香姑。这是
命。已经走到这步境地来,只有听天由命了。”
香姑放下碟子,探身往门外看了看,又忙靠近玉娇龙身边,低声说道:“罗大哥既然还
活着,你就不该由命,就不该听鲁家的人摆布。”
玉娇龙感到心里一阵烦乱,她默然片刻,无可奈何地说道:“我和你不同,我是身不由
己啊!”她停了停,又沉痛地说道:“我父亲这时不知气恼成什么样子了。”
香姑也明白,这确是压在小姐心上的一座雷峰塔,祭不倒这座雷峰塔,出头也就难了。
可谁来祭呢?香姑也觉茫然了。
玉娇龙和香姑都沉默下来,房里又陷入一片寂静。
街上隐隐传来二更鼓响,香姑已耐不住一阵阵袭来的倦意,她便移过身子,紧靠在玉小
姐身旁,一会儿便朦朦睡去。
玉娇龙却仍端然危坐,心头撩起万缕思绪。她时而担念父亲的心境,不知被激怒到何等
地步。她想到历历的往事,对父亲总怀有一种罪疚的心情。但她扪心自问,又觉自己并未做
过有违心性的事情,而今弄成这等局面,究竟又该谁负其咎?她时而又深深为罗小虎的安危
揪心,不知他此时此刻竟在何处。他对自己的一片苦心是否已经鉴察,又是否能够宽恕?自
己为他已死的讹传曾悲痛得死去活来,对他确是一往情深,身心相许,于心无愧。她只盼望
能有个与他再见之机,仍像从前在草原那样,四围是茫茫旷野,尽可毫无顾忌地偎在他的身
旁,把自己一片含血带泪的衷情,向他尽情倾吐,然后,就是死在他的怀里,也心甘情愿。
玉娇龙全神注入沉思,已把眼前冷落难堪的处境忘记。房内房外都静得出奇,简直有如
重又置身于沙漠里一般死寂。要不是身旁偎着个香姑,特别是从她身上传来的暖气和均匀的
呼吸,真会使她怀疑这竟是在京都,而且还是花烛之夜。
玉娇龙正浮想间,忽听得从房外传来一种异常的声息。她忙侧耳注意一听,听出了,是
一阵轻微的、但却是沉重的脚步声正向她房门逼来。玉娇龙感到有异,赶忙摇醒香姑,蓦然
站起身来,凝神向门外注视,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走廊上有个魁伟的身影正摇晃着向门
前走来,玉娇龙的心猛然一缩,全身的血都涌上头来,她感到一阵昏眩,几乎跌倒下去。那
身影对她是那样熟悉,她只需一瞥便认出来了,那正是使她位血揪心的罗小虎!一向端重沉
凝的玉娇龙,这时也觉芳心乱了。她想扑过去,把他阻留暗处,可她脚没有动;她想摇手示
意叫他不要进来,可她手也未能伸出。只几眨眼问,那黑影便已到了门口,罗小虎的面孔在
灯光下已清楚地显露出来:还是那样虎虎气概,还是那样勃勃英气。他紧闭着嘴唇,眼里含
着怨怒,停在门口,紧紧地瞪着玉娇龙。从他那双充血闪亮的眼光里,投射出来的,既有愤
撼和责问,也有探询和悲悯。玉娇龙木然不动地凝视着他,眼里立即闪露出来的,是一种顶
礼的虔诚和望外的喜悦。他二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只短短的一瞬间,燃烧在罗小虎眼里
的火焰,逐渐地熄灭下去了。他迈开沉重的步子跨进房来,一直走到玉娇龙的面前,用一种
略带沙哑而怆凉的声音问道:“你为何背我?”
玉娇龙没应声,只垂下眼帘,让两行早强忍在心头的泪水直淌下来。
已经清醒过来的香姑,在旁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当她刚被玉娇龙摇醒时,罗小虎便
已在门口出现了。香姑被这突然发生的意外所愣住,真是又惊又喜,又忧又怕,心里慌乱异
常,不知如何是好。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特别是当她从罗小虎的神色中,看出他不致有暴
烈之举时,她的心就更加平静了。接着她便很机警地闪到门外去了。当她站在门外听到罗大
哥这么一问,而玉小姐并不答话,只是无声地饮泣时,她急了,立即又探身进房,代她申辩
道:“小姐并没有负你,我可以代她发誓。你不知道!你哪知道啊!她受了多少罪!都说你
在满城被杀死了,她的心比黄连还苦。”香姑急于想几句话把事情说清,可这哪是几句话所
能说清的呢,因此,她显得语无伦次了。
玉娇龙虽仍闭着眼帘,泪也仍在不断地直淌,可罗小虎还是望着她说:“被官兵杀害在
满城的是罗豹,那些杂种竟把他误认成我了。我到留村去寻你,才知道你中了圈套,被送回
京城来了。我一心惦挂着你,便随着赶来京城,不料正遇上这晦气的日子。”
香姑站在门口,一边注视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又探进头来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
罗大哥,你今天在大街上也未免做得太莽撞了!你也该为小姐想一想。”
罗小虎默默不语了。
正在这时,厅堂那边,隐隐传来啼哭和嘈杂之声,玉娇龙猛然张开了眼,对站在门口的
香姑说:“香姑,快看看去。”
香姑敏捷地转过身去,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罗小虎对这扣人心弦的紧张气氛毫不在乎,仍紧紧地盯着玉娇龙,探手从怀里取出那一
直挂在他胸前的小布包,悲怆地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嫁给这个鲁翰林,你是愿还是不
愿?你如愿,我把你的这鬓发还你,从此一刀两断,彼此就是路人了;你如不愿,就随我
走,我们一道回西疆,我仍当我的马贼去。”
玉娇龙伤心地说道:“苍天在上!我决不会和鲁翰林成亲。我以为你真的已死,我立志
终身为你守……守孝,决不失身。事情已闹到如此地步,我再不忍有辱玉门,贻羞父母。你
快离开京城,千万不要落到官家手里!”
罗小虎:“你在这儿怎处?还是随我回西疆自在。”
外面嘈杂声越来越大,从门口望去,庭园那边已出现许多摇曳着的火把灯光。正当这
时,香姑神色仓惶地窜回房来报说:“鲁翰林已经断气,鲁老夫人已派出人去报官,府里正
在四处搜拿凶手。”
玉娇龙两步跨到罗小虎身旁,紧紧抓住他的双臂,悲恸地央求说:“小虎,你快走,我
只求你平安地活着,别再去当马贼了!”
罗小虎全然不动,脱出手来,摘下她头上的珠冠,摔到地上,又充满柔情地抚着她的鬓
发说道:“随我去,我会疼你一辈子,何苦留下受活罪!”
房外嘈杂声已变成吼喝声,灯笼火把的光照下,人影幢幢,已穿过庭园,向这边奔来。
玉娇龙急了,一咬唇,用力将罗小虎一推,说:“你还不快走,我们都会被毁的!”
罗小虎被推得倒退出几步远,可他刚站稳,却又迈步走向前来。玉娇龙还不等他靠近,
猛然从怀里抽出一柄七寸来长的短剑,用锋利的剑尖贴着自己的胸窝,露出剑柄,直向罗小
虎扑去。
罗小虎被这突然意外的举动惊呆了,赶忙向后退去。边退边说:“别这样,我走,我
走!”玉娇龙脸色霜白,两眼闪射出逼人的寒光,直把罗小虎逼出门外,才用一种梦语般的
声音说道:“只要你活着,终有一天我会来的。”
罗小虎顺从地点点头,说:“好!我等你。”返身向暗隅跨去两步,又回头来补了句:
“一辈子!”随即,他那魁梧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去了。
玉娇龙迅速藏好短剑,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不一会,庭坝那边突然掀起一阵
巨大的呐喊声,接着就是一阵兵器碰击声和几声凄厉的惨叫,府庭里顿时陷入一片惊慌,到
处响起奔跑的脚步声,点点灯笼火把从四面向府门涌去。远远的府门外,也同时掀起一排排
人声浪潮,瞬息间,好似把整座鲁府都颠簸了起来,又好似有千军万马已将鲁府团团围住。
玉娇龙一动不动地石立在房们前,香姑紧依在她身旁,她二人的手相互紧拉着,张大了
眼,向远处凝视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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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5 02:19聂云岚《玉娇龙》
第二十七回 半夜推窗雪中送炭 同僚怀恨浪里兴风
鲁府内折腾了半夜,不但未将罗小虎捉住,反而被他夺过刀去劈伤数人,可怜那些家
院、跟班、轿夫、马仆,平时在市民百姓面前,狐假虎威,倒也显得骄悍不凡,可哪见过罗
小虎这般气势,更怎能抵敌他这般猛勇。大家见他一连劈翻数人,谁还敢向他靠近一步,只
眼睁睁地看着他向府门外跑去。当他刚跑到府门口时,正碰上九门千总闻报派一名百夫长率
领着一队兵勇涌进府门来了。狭路相逢勇者胜,罗小虎大吼一声,舞动夺来的砍刀便向那群
兵勇扑去。那些兵勇见他来势凶猛,措手不及,顿时溃散开去。罗小虎冲出大门,与尚在门
外的二十余名兵勇猝然相遇,彼此便砍杀起来。门内那些兵勇,惊魂梢定,重新蚁聚,又涌
出门来,将罗小虎团团围住。一时间,只见闪闪刀光千片,枪头红缨万点,直杀得神嚎鬼
哭,魄动心惊。
鲁府门前大街上,因日间花轿在虎幄街口被拦出事,本已聚集着不少好猎奇闻的闲汉,
虽已时过二更,却犹聚在街边搜罗话柄,千方百计打探府内消息,迟迟不肯散去。罗小虎撞
进书房惊死鲁翰林的消息,已在家院出来报案时便被这群人所获悉,并很快就在街上传开。
因此,好事的人越聚越多,等兵勇赶来时,街旁约已聚集了数百群众。大家站立得远远的,
屏息静气地观看着这场厮杀。偶尔也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助威的呐喊,只是他们向着的却并
非兵勇,而是那被围在核心的汉子。
再说罗小虎被几十名兵勇团团围住,他虽人单势孤,却毫无惧色,把一把刀舞得有如旋
风一般,片片寒光夹着阵阵尖厉的刃啸,东突西撞,锐不可当。不一会功夫,便已被他砍翻
几个,吓得兵勇们只是轮转般的围住他,用长枪乱刺乱戳,谁也不敢正面和他交锋。正僵持
间,忽从西边人群里传来一声操着蒙古话的呼喊:“兄弟,快,突出来,别上当。”这声音
罗小虎听来是那样熟悉,他一下想起来了,这喊话的正是他曾在新镇救过的那位贩马的蒙古
汉子。接着又从西边人群里传来几声胡吼乱叫,他也听出来了,那是刘泰保和蔡幺妹的声
音。罗小虎心里明白了,向西突围出去,有他们在那边接应。于是,他退到核心,收刀吸
气,略停一瞬,然后,向着西边一排兵勇用刀一指,大吼一声,猛扑过去,吓得那排兵勇连
连后退,罗小虎眼疾手快,用左手抓住一杆长枪,往怀里猛力一拉,竟连人带枪拉了过来,
还不等那人站稳,突又猛力,一送,竟又把那兵勇弹了回去。他趁势在前一纵,跳到那排兵
勇中间,一连劈倒两人,只一眨眼间,便被他杀开一条缺口。
罗小虎身随刀进,冲出缺口,飞身往西边人群跑去。那密集的人群,发出一片惊呼,顿
时骚乱起来,跑的跑,窜的窜,跌跌撞撞,攘攘推推,只见人影浮动,窜向各条胡同,早已
混入人群的罗小虎,一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场风波,顷刻就传遍京城各部衙门,最先得报的当然还是九门提督衙署。玉大人忧愤
交集,恼怒异常,当即派人飞马传令九门各营军马,关闭城门,加强盘哨,并派出得力捕快
和彪骑悍卒,四处巡查授捕。一霎时,满城大街小巷、寺庙胡同,到处是铁蹄奔逐,到处有
巡卒穿梭。平时车马从容,衫袖翩翩的繁华京都,顿时呈现出一片肃杀之气。
再说鲁府,一夜之间,喜事竟变成了丧事。昨天还是彩红高挂,鼓乐悠悠,今天却变成
素幔低垂,奠烟袅袅;昨天还是车水马龙,冠盖云集,今天却变成门前冷落,庭院萧疏。鲁
老夫人直哭得死去活来,悲痛已极,她明知这场祸难来得蹊跷,也怀疑与玉娇龙隐有牵连,
但毕竟未曾探出根源,也未能拿到凭据,虽郁积了满腔怨债,但又向谁说去。她也曾请来几
位鲁府至亲和鲁翰林生前好友,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疑窦,请他们出谋划策,为死者报仇雪
恨。无奈那般亲友或久处宦场,老于世故,或溺于章句,直是书呆。老于世故者,虽也心知
有异,但一来慑于玉帅的权威,二来毫无凭据,谁敢妄言轻动,以致招来倾轧;书呆们听后
只是口呆目瞪,认是无稽。因此,谋划半天,毫无一得。鲁老夫人无奈,只好回到灵前,一
字一涕,数数落落,含沙射影,且诅且咒,以此来消泄胸中的积愤。
玉娇龙在鲁府的日子当然就更难过了。鲁老夫人恨之入骨,把她视作眼中之钉,这且不
说,就连府里的上下人等,也都把她视为祸水灾星,一个个对她侧目而视,每日除了送茶送
饭,谁也不愿进她房里,简直是避她如避蛇蝎。玉娇龙终日枯坐房中,时而感到如烤炉上,
时而又觉如居冰窟。鲁老夫人的霜容毒语,仆婢们的冷言奚落,有如透骨寒风,不时向她袭
来。平素过惯养尊处优、母娇父宠的玉娇龙;突然落到这种境地,真是难堪已极。
可玉矫龙终日只默坐沉思,不悲不怒,毫无哀怨之声,不露忿懑之色,对房外传来的种
种风言异响,置若罔闻,对上下人等所露的冷颜怪色,视如不见,竟似突然大彻大悟,已觉
四大皆空一般。
她这一反常情的神态,使香姑都感到不解和疑怪,深伯她会从此消沉下去,落得个玉损
香销。香姑也曾好多次趁夜深人静的时候,象过去在出走途中那样,偎着她,给她说些体己
话,用许多足以软心柔肠的话去宽慰她,可玉娇龙竟似未曾听着一般,仍然一言不答。香姑
无奈,只好轻轻叹息一阵,独自悄悄睡去。
鲁翰林的丧事办得冷冷清清,前来吊孝祭奠的,也只是少数至亲好友。玉玑也曾过府吊
孝,受到的却还是同样的冷遇和难堪。因鲁老夫人称病未出,只由一个年老家院,将他引到
灵堂,依礼祭奠一番,竟无一语问及娇龙,更未到她房里坐坐,便各自回府去了。香姑得知
这一情况后,伤心不已,便来告知小姐,边哭边说道:“大老爷也是读书做官人,平时讲的
是仁义孝悌,自己的亲骨肉被践踏到这等地步,他连一点顾盼都没有,未免太绝情了。”
不料玉娇龙听了却如无事一般,只淡淡地说了句:“这哪能怪他。他有他的难处。”
鲁翰林出殡后的第二天,鲁老夫人率领着一群仆婢到玉娇龙房里来了。紧跟在鲁老夫人
后面的两位仆妇,一人捧着一件孝服,一人手里端着鲁翰林的灵牌。鲁老夫人两眼深陷,悲
痛中隐含挑衅之色,冷冷地说道:“娇龙,你父亲虽是武职,可你玉府也是书香门第;你和
宁轩虽未行周公大礼,可你总也算是我鲁府的人了;你对宁轩虽无夫妻之情,可总该有点夫
妻之义,何况宁轩又是由你而死。我没有强你守灵成服,我这个当婆婆的也算够敦厚的了。
如今我只求你一事:为宁轩守节三年,每日在他灵位前诵经一卷。三年后或走或留,悉听你
便。”鲁老夫人说完后,也不等玉娇龙答话,命仆妇将灵牌供放桌上,留下孝服,便又率领
着仆婢们离房去了。
玉娇龙站立床前,一直不声不响,两眼望着灵牌,木然的神情中,却微露出凡分萧索之
色。
香姑在房中不知所措地望着玉娇龙,感到她神情有些古怪,心里不禁嘀咕道:“难道小
姐真会答应为鲁翰林守节诵经三年不成?”但她也不便多问,只向灵牌睥睨了一下,便走开
去。
第二天清晨,香姑睡朦之中,被一阵低微的诵经声惊醒,她睁开眼睛一看,见小姐端坐
桌前,正虔诚地诵着经卷。桌上一盏青灯,桌中点着炉香,袅袅的香烟后面供着一块灵位。
香姑只觉心里不是滋味,她突然一阵伤心,一瞬间,浮上心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小姐变
了!”她简直没法理解,小姐为何竟屈从于鲁老夫人这种存心泄忿的折磨?守着一个自己厌
恶的人的灵牌诵经,而且诵得那般虔诚,她居然做得出来?!香姑特别感到难过的是小姐这
样做,将置罗大哥于何地?她心里究竟还有没有个罗小虎?香姑越想越气,忙披衣下床,气
冲冲地来到玉娇龙身旁,不满地看了玉娇龙一眼,又举目向那块灵牌膘去。当她的眼睛刚一
触及那灵牌时,顿感有些异样,那灵牌上的字迹似乎变了。她昨天看到灵牌上的是一行黑色
的字体,中间只夹有几个朱砂红字,今天看到的却全是深红色的字体,而且似乎是用血写成
的。香姑跟随玉娇龙几年来,在小姐的教导下,已能略识数字,她仔细一看,见灵牌正中写
着“故显妣玉母黄老孺人灵位”,旁边一行是“女玉娇龙拜奉。”香姑心里立即明白了,欣
慰,愧疚,崇敬,同情,一齐涌上心头,她情不自禁地伏到玉娇龙的膝上抽泣起来。
从此,玉娇龙每日晨昏都坐在母亲灵位旁焚香诵经,这似乎已成她唯一的寄托和消遣,
鲁老夫人也不时来到房外窥探,虽每次都远远望着玉娇龙确在虔诚地诵经,但她脸上却从未
露出过欣慰之色,每次仍是悻悻地离去。
一天,正逢鲁翰林诞辰之期,鲁老夫人命人端来几盘瓜果、三牲,准备设在鲁翰林灵位
面前供奉。正当随来的丫环捧着献盘在灵位牌前摆放时,玉娇龙忙上前阻止道:“这是我母
亲玉老夫人的灵位。你们要祭鲁老爷,到里面堂上祭去。”
鲁老夫人闻报,怒气冲冲地走进房来,俯身往灵牌上一看,顿时气得脸色发青,说道:
“好呀,你未免欺人太甚,竟把我鲁府当作你玉家的宗祠了!”说完,忙伸手去抓灵牌,不
想玉娇龙眼急手快,一闪身,早将灵牌抱在怀里。鲁老夫人正想来夺,玉娇龙抽身退到桌
旁,挑起柳眉,双目炯炯,冷然说道:“娇龙母死不过半年,还能不容我略尽孝道!”
仆婢们见情势紧追,惟恐闹出事来,忙上前拦住鲁老夫人,带求带恳,又劝又拉,好不
容易才把鲁老夫人劝阻下来。鲁老夫人离房时,指着玉娇龙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你既要
当孝女,我就成全你!”
从此,每日给玉娇龙送来的三餐菜饭,尽是粗蔬糙食,看不到了一点油荤,甚至连晚上
点灯用油,也都不再供给。玉娇龙过着比奴仆还不如的日子。
这样一连过了半月,玉娇龙虽仍安之若素,不声不响,但却一天天消瘦下去。香姑早积
了一腔愤慨,可也奈何不得,只在心里暗暗着急。一日黄昏,玉娇龙刚刚掩下经卷,香姑满
面怒容,两眼含泪,气冲冲地跑进房来,一头伏到桌上,嘤嘤啜泣起来。玉娇龙上前问她,
香姑边哭边诉,这才道出原委:原来香姑眼见小姐一天天清瘦下去,十分着急,想寻个机
会,背着她悄悄溜出府去,在附近街上给实来一些糕点,让她受用受用,也好撑持下去。
不料刚刚跨出府门,便被看门人截住,声称奉了鲁老夫人之命,不准她主仆二人出府,
强行将她拉回府门。几个家院也闻声上前,对她大加斥骂,甚至恶言毒语,伤及玉门。玉娇
龙听后,只见她将嘴唇紧咬,眼中突然闪射出一道冷冷逼人的光亮。香姑立即看出,积压在
小姐心头的怒火已被点燃,就只等她如何行动了。顿时间,香姑把刚刚所受的委屈和一肚子
的伤心全都散去,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惊喜和兴奋。她紧紧盯着玉娇龙的举止和神色,见她一
动不动地站在房中,凝神专注,不过顷刻之间,她眼里闪起的光很快又暗淡下去,脸上又恢
复了漠然的平静。香姑颓丧万分,她感到绝望了,伤心地说:“鲁家明明是存心要困死我二
人,你就甘愿让他们摆布?”
玉娇龙默不吭声。
香姑突又恼忿起来:“这简直是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鲁家手段也太毒,难怪她
要断子绝孙!”
玉娇龙:“香姑,说话得有个分寸,哪能这样咒骂!”
香姑:“他们做都做得,我就说都说不得!你要守礼,你守礼去,我可不管。”
玉娇龙:“礼是要守的。这事与你无关,咎由我取,累你一同受罪,我心也时感不安,
要怨,你就怨我好了。”
香姑听玉娇龙这么一说,心也软了下来。只是她还弄不明白,小姐为何能忍下这等欺
侮?又何以能甘心于这样的折磨?她更为不解的是:玉鲁两家被弄成这般境地,明明是错在
玉大人、鲁翰林和鲁老夫人,小姐偏要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拉,真不知她究竟错在何处?难道
当儿女的也象奴婢一样,挨了板子还要叩头谢打不成。香姑默默转了转念头,又说道:“小
姐也不要为我不安,我陪你来,就是来陪你受罪的。但我却没想到还要来陪你受这么多窝囊
气!我一心一意跟随你,就是为的不受气。想起几个月前跟随春你闯州过县的那些日子,你
怕过谁来?你受过谁的气?才几个月,你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真叫我伤心。而今落在这生
不生死不死的境地,明明错不在你,你却总把错往自己身上拉,我就是不懂,就是怨你!”
香姑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近情近理。
一字一句都如石投井底,在玉娇龙的心中激起阵阵浪波。
玉娇龙微微叹息一声,移过身来,拉住香姑的手凄然说道:“香姑,你不知道,这是天
谴难违,我只有逆来顺受。一切忧患都是由我而来,高老师的不辞而去,蔡九之死,高师娘
的……失踪,老夫人的病逝……以至鲁翰林的夭折……我都难辞其咎,我不是怕谁,而是在
顺天由命。但愿菩萨保佑,把灾难降我一身,不再累及父兄,愿已足矣。”
香姑真没想到小姐会说出这番话来,她感到惊异不已。房里虽已因天晚而暗得看不清面
目,可她仍睁大了眼望着她。她心想:“小姐怎的变成了这等心性?”她对小姐所说的这番
话,仍是听得似懂非懂,特别是高老师的出走和蔡爷之死,关她何事?
她谈起他们为何显得那样伤心?香姑简直如坠五里雾中。她不以为然地说道:“若是别
的女人落到这般境地,也只有由命了。可你不是平常之辈,你有那么好的本领,可以象男儿
汉大丈夫那样闯南走北,谁也奈你不何。人们常说‘退后一步自然宽’,你已无路可退,你
是‘进前一步自然宽’,你只须横下心来,跨出一步,就万事大吉了,何苦再受这样的
罪!”
玉娇龙:“苦难总会有个尽头,熬熬再说。”
香姑:“这饱不饱、饥不饥的日子怎熬啊!连我都快支撑不住了,你还能熬?亏了身
子,一切便都完了。我正是为这样,才想溜出府去买点食物回来,不料竟受到这番辱!”
玉娇龙犹豫片刻:“我欲出府,有如房中信步一般。今晚我就去到大街,为你买些可口
的食物回来就是。”
香姑感激而又委屈他说:“我想溜出府去,还不是为着你来,又不是为了自己嘴馋。”
玉娇龙:“我去也只是为你,我是不能和你共享的。”
香姑不解地:“这是为何?玉娇龙:“我应顺命守礼,我要无愧于心。”
香姑:“既然小姐你都不用,也就不必去了。我倒不管你那什么顺呀守的,只愿和你同
甘共苦。”
二人不再说话了,只紧紧相偎着,苦度这漫漫的长夜。
日复一日,天气已渐渐冷起来了。玉娇龙益更显得清瘦了些,香姑也失去了脸上的红
润,主婢二人已成为相依为命的伴侣。一惯喜爱跑来跑去的香姑,现在已变得沉静起来,整
天无精打采,闷坐房中;玉娇龙仍是那样从容庄肃,毫无颓唐自弃之色。
她仍每天清晨起床后,便到母亲灵位前诵经,诵得那样专注、虔诚。
一天傍晚,鲁府仆妇送来的竟是一碟冰凉的苜蓿和两碗馊饭。玉娇龙连箸都未动,独自
诵经去了,香姑勉强吃下半碗,终因难以下咽停下箸来。一会儿,仆妇来收碗筷,见到这般
情景,也不禁摇头叹息起来。她小声自语般他说道:“真造孽,这日子教人怎过啊!”那仆
妇临走时还低低对玉娇龙说了句:“等过些时候玉大人会来接你回去的,眼前他也烦啊!”
玉娇龙已从仆妇的这句话里,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料想家里可能受到攻击,父亲目前正
处于危难境地,那班嫉贤拓能的同僚必将乘机中伤倾轧;钓誉沽名的御史也会捕风参奏。她
思前虑后,认定他们虽未握得足以构罪的把柄,但闹得满城风雨,毕竟有损侯门声威,甚至
动摇父亲的地位。玉娇龙想到这一切都由她所招来,她真感疾首痛心,难过已极。
香姑忍着饥饿,天刚黑便上床睡了。玉娇龙默默坐到深夜。
直至手足都已冰凉,才上床去。初冬的夜又冷又静,房内房外声息全无,能听到的只有
香姑均匀的呼吸声和她不时响起的几声辘辘肠鸣。玉娇龙拥着香姑,不禁侧然欲泪。正凄楚
间,忽听到房外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断断续续,几步一停,显得十分小心谨
慎。玉娇龙不由一惊,立即警觉起来,迅即从枕底抽出短剑,蓦然一跃下床,闪身躲到门
后,屏息注视着房外动静。只听那脚步声一直走到窗前便停住下来,接着又是几声轻微的刮
磨声响,窗门便被拨开了。随着便见一个头影出现在窗前。玉娇龙凝神细辨,借着微微星
光,看出了是个女人的头影。只见那头影向房内探望片刻,随即又伸手从窗口丢进一件东
西,然后掩好窗门,转身离去。玉娇龙迅即闪到窗前,戳破窗纸,张目望去,见那身影正跳
过走廊,向那边墙角走去。玉娇龙不禁大吃一惊,心想:这身影的姿态怎的这般熟悉,似曾
在哪儿见到过来。她略一凝思,便猛然想起来了:“啊,是蔡幺妹!她来干什么?是善意还
是寻仇?”玉娇龙心里布起一团疑云。她想看看那丢进房来的竟是何物,可房里却是漆黑一
片,又无灯亮,哪看得清。玉娇龙犹豫片刻,便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摸,摸着的却原是个布
包。她将布包拾起放到桌上,解开索带,立即使从布包里散出一股卤汁、酥点的香气,玉娇
龙明白了,这是蔡幺妹特意送来的一包食物。她再用手一摸,里面除了她熟悉的一些纸盒纸
包外,还另包有几支蜡烛。玉娇龙高兴已极,忙敲起火石,点燃蜡烛,黑沉沉的房间里,顿
时变得一片光亮,使人突然从中感到了一片生机,一番春意。
玉娇龙借着烛光,仔细检看布包,见里面除了大包小盒各色各样的糖果糕点外,还有一
只熟羊腿和几脔卤牛肉,另还附有个纸卷在内。玉娇龙打开纸卷一看,见第一行写着:“为
富不仁,为官不义。鲁府所为,已尽探悉。薄礼一包,略表心意。”另行上款是“玉小姐、
香姑笑纳”,下落“患难夫妻敬白”六字。
对着这包食物和这卷字条,玉娇龙呆然沉思,心潮起伏。纸卷上既然明明写着食物是给
她和香姑二人,就再不能对蔡幺妹的用心乱加怀疑。她想到自己是蔡幺妹杀父的仇人,当时
只为了维护自己个人与玉府门第的声名,迫于高师娘之威胁,一时失手,竟做出这等丧天害
理的事来,使蔡幺妹成了孤女,几致流落京城,自己对蔡幺妹是负罪深重的。而今天她不但
不趁机寻仇落井下石,却反而仇将恩报,前来雪中送炭。纵然是她目前还不知自己就是她杀
父的仇人,却只能更增自己的愧疚。玉娇龙对着这些食物,心情只觉越来越更沉重,哪还能
引起半点食欲。恰在这时,香姑从梦中发出阵阵呓语,似呻吟,又似呼饿。玉娇龙抽身去至
床前,轻轻将她唤醒。香姑刚睁开眼,突见满屋亮光,她一翻身坐了起来,大张着一双惊疑
的眼睛,指着桌上的蜡烛问道:“哪来的蜡烛?”
玉娇龙把她拉到桌前,将适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又顺手把那包食物推到地面前,说
道:“香姑,快吃,不要辜负了你蔡姐和刘哥一片心意。”
香姑听得出神,满面惊喜,她肚内虽已饿得发慌,却无心就去吃它。她愣了一会,不解
地问道:“蔡姐刘哥怎会知道我们眼前所处的境况?”
玉娇龙:“刘泰保交游广,朋友多,自然容易探得。”
香姑猛然抓住玉娇龙的臂膀说道:“他们一定知道罗大哥的下落,你刚才为何不喊住蔡
姐问问他的消息?”
玉娇龙那张久已木然的脸,竟又泛起一阵红晕,她被香姑的厚意深情感动了。她又从香
姑这一问里,看到了她那过人的细心和机敏,也看到了一颗赤诚的心。她深情默默地望着香
姑,过了许久才含糊应道:“我怎好问她?”
香姑坦然说道:“哪天我能出得这鬼门关,便找蔡姐问问去。”
玉娇龙警觉地望着香姑,说道:“这事非同儿戏,你也是玉府里的人,千万别牵连进这
场是非中去。”
香姑动了动嘴唇,话到口边又停住了。
玉娇龙顺手拿起一个酥饼,递到香姑嘴边:“快吃吧,你一定饿坏了。”
香姑偏过头去,用手接过饼,回递给玉娇龙:“你先吃。”
玉娇龙摇摇头:“我吃不下,也不想吃。”
香姑疑惑不解地望着玉娇龙:“这是别人好意送来的,难道也犯了你那‘顺’和‘守’
的清规戒律?难道吃了也有愧于心?”
玉娇龙微微低下头来:“香姑,我真的不想吃,我心里难受。你吃,让我看着你吃。这
样,我兴许会好过些。”
香姑:“你不吃,我也不吃。”
玉娇龙:“听话,香姑。你快吃,让我高兴高兴。”她说着,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香姑虽然弄不清楚玉娇龙不愿享用这食物的原因,但她却不忍再拂她意,只勉强取食了
一些糕饼,便假称已经吃饱,收起布包,吹熄蜡烛,和玉娇龙一同携手上床睡去。
过了几天,突然下起雪来。初雪为缟,使得鲁府庭院显得更加萧瑟。
一天上午,玉娇龙刚诵完经卷,突见房外花厅那边,仆婢进进出出,显得忙乱异常。玉
娇龙觉得情况有异,正惊诧间,忽见一个丫环匆匆朝房里走来,她慌慌张张地向玉娇龙禀报
道:“少夫人,铁贝勒王妃来看你来了,老夫人正在门外迎驾。”
玉娇龙大出意外,不觉惊异万分。她素闻王妃为人孤傲寡合,京城众多皇亲权贵,不论
寿庆功宴,她从不轻易枉驾一顾。
自己虽曾蒙她相邀,到王府去拜见过她一次,可从此之后即无来往,不料她今天竟为何
驾临鲁府来看望自己来了。玉娇龙边想边到桌前对镜整鬓理妆,香姑却仍漫不经心地坐在床
边,拾弄她的发辫。玉娇龙瞟了她一眼,说道:“王妃就要驾到,还不快把屋里收拾一
下。”
香姑漠然道:“就这样让她看看,岂不更好!”
玉娇龙:“我并非掩窘,而是不愿受人悯伶。”
正在这时,鲁老夫人陪同着王妃,后面跟随着一群仆婢进房来了。玉娇龙迎上前去,正
要下拜,王妃一把搀扶着她,直端端地注视了片刻,又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番,才启口说
道:“不见仅一年多,怎的竟清瘦如此?是否近来身体不适?”
玉娇龙微垂眼帘,谦恭地答道:“托王妃的福,娇龙幸尚无恙。王妃玉体可安?”
王妃笑了笑:“你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她又回过身来看着鲁老夫人问道:“听说
娇龙戒荤减食,终日闭门诵经,这岂不成了苦行苦修!”
鲁老夫人尴尬万分,嚅嚅答道:“她这也是出于一片孝心。”
王妃不以为然他说道:“哪有这般孝法,这简直是在自辉!”
鲁老夫人:“是的,是的,就请王妃开导开导好了。”说完,又忙上前去请王妃入座。
王妃并未睬她,只站在房中向四处打量一番后,摇摇头,对玉娇龙说道:“你也未免过
于自苦,弄得这般简陋。”
鲁老夫人站在一旁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仆婢们环立门外,面面相觑。
房里一阵难堪的沉默以后,王妃对鲁老夫人说道:“我特来和玉娇龙闲叙,不敢久劳老
夫人相陪,请回房将息去吧!”
鲁老夫人只得告退出房,率领着一帮仆婢各自进入内堂去了。王妃待她走后这才踱到床
边,拉着玉娇龙并肩坐下,对她说道:“你的事儿我已略略闻听到一些,前几天德秀峰的妻
子来,又从她口里得知一些你目前的处境和近况。这鲁府也是书香门第,行事怎这般背情悸
理!我心不平,老惦着你,今天趁王爷出城到王庄选马去了,特来看看你的。”
玉娇龙俯首默默地听着。一瞬间,俞秀莲那飒爽从容的英姿,那警智深沉的关切,以及
蔡幺妹那顾盼自得、敏中带稚的神情和身影,又不断地闪现在她面前。玉娇龙心里已经明
白,德五嫂所知道自己目前所处境况,多半是俞秀莲、蔡幺妹处得来,她们正是要通过德五
嫂禀知王妃,希望能借王妃之力,把自己从苦境中解救出来;玉娇龙心里有如吹进一阵春
风,感到融融暖意。
王妃又说道:“昨天我命人去把你嫂嫂鸾英请来,已将你的情况告诉了她。”
玉娇龙微微一震,抬起头来说道:“我自来到鲁府,和家中音讯即已断绝,也不知父兄
近况如何了。”说罢,不禁凄然泪下。
王妃犹豫片刻,说道:“也怨不得你父亲兄嫂,他们也处在风雨飘摇之中,眼前也顾不
上你了。”
玉娇龙大吃一惊,忙问道:“我父亲兄嫂怎样了?”
王妃:“你父亲正受朝廷查究,目前待罪在家。”
玉娇龙全身一震,顿觉整颗心直往下沉。她不禁迸出一声苦痛的呻吟,仰头呼道:“天
啦!是娇龙不孝,累及父亲了!”
王妃见玉娇龙这般悲痛,心里不禁恻然,但听她把罪咎承于己身,又暗暗觉得奇怪,忙
劝慰她道:“这乃飞来横祸,怨你不得,你也不必过于伤痛。罪魁祸首还是那肇事凶汉,只
须将他捉拿归案,满天云雾都会散的。”
玉娇龙:“这事与我父何干?竟至受累如此?”
王妃感慨地:“宦途险恶,无风尚可起浪,何况这事本也蹊跷。”接着,就把玉娇龙家
里因凶汉肇祸而受到的牵连告诉了她:原来那日自那汉子在大街上截拦花轿后,很快就流言
四播,闹得满城风雨。对那汉子颇多猜测;对他为何拦轿,更是捕风捉影,编出许多惊世骇
俗的奇闻怪事。这些流言蜚语,本已有损玉府声名,使玉大人处于不利境地,不想那汉子又
夜闯鲁府,惊死了鲁翰林。这一来,就弄得京城显贵人人自危,震动朝野。翰林院一时激
愤,借时得近御之机,立即将此事奏闻皇上。皇上十分震怒,当即传诏九门提督,限期将凶
汉捉拿归案。提督衙署火急缉骑四出,各道设卡,九门立哨,挨户搜查,沿途追捕。不想忙
了半月,却是踪影不见,线索毫无。玉大人正在坐卧不安之际,京城中又遍播流言,传言那
凶汉乃是两年前横行西疆的马贼魁首半天云,因慕玉娇龙美貌,特潜来京城夺取玉娇龙的。
还传说他从西疆带来许多贼党,散在京畿一带,以作接应。恰在这时,伊犁驻军将军田项奉
调回京来了。田项原是玉大人副将,他在西疆时曾因擅杀边民受到玉大人斥责,一直耿耿在
心。这次回京,他借陛见面圣之机,罗织一些罪名,参奏玉瑞“治军不严,沽名废律”,以
致“马贼猖撅,横行无忌”;又说玉瑞在奉命对马贼进行征剿中,“折将损兵,迭遭挫
辱”,而他在表奏朝廷时。却“文过饰非,养痈遗患”;还说此番在京城行凶肇事的凶汉,
纷传即系西疆贼魁罗小虎,虽然“传闻无据”,却也“事有可疑”,应严饬玉瑞速将凶汉辑
拿审究,即可“真相大白”。皇上闻奏,一怒之下便欲将玉瑞交刑部问罪。但因田项所奏各
节,涉及军机,多亏军机大臣深知玉瑞为人一向刚正谨严,又是忠烈之后,在皇上陛前极力
保奏;铁贝勒王爷也代为说项,才议他一个“待罪候处”,并将田项所参各款,命铁贝勒王
爷查究。
王妃将玉大人所遭这段变故对玉娇龙讲了以后,又面带忧色地说:“眼下皇上已命田项
暂摄九门提督衙署事。田项正在加紧捉拿那肇事凶汉,这事尚未了结。所传凶汉即贼魁罗小
虎若全属子虚,倒无大碍,若果然是他,一旦拿获,祸将不测!”
玉娇龙边听着,心里边煎熬着,她已感到有些无法自持了。
她对父亲的处境、心情,充满了揪心的忧念;对罗小虎则萦绞着一种复杂的情意,是切
齿的恨,又是战栗的悬念;是对他鲁莽的憎恶,又是对他壮勇的倾爱。当然,于家于己她都
默祷罗小虎能平安无事。
王妃一直关切地注视着玉娇龙,见她久久木然不语,又似有心又似无心地安慰她道:
“好马总难驯,易驯的就不是好马;若真是罗小虎他们就捉不住,捉住的就不会是罗小
虎。”
玉娇龙不觉一怔,但她却并未抬起头来,对王妃的这两句话,只漠然置之。她想:“以
王妃的身分地位,怎会说出这等话来!莫非她对罗小虎的行为踪迹已有所知?”她一转念
间,抬头问王妃道:“王妃见到我嫂嫂,她可曾说及家中近况?”
王妃:“鸾英最心疼你,对你惦念万分。我将你目前境况告诉她后,竟把她哭成泪人一
般。她说,等你父亲心情稍好后,便来接你回去。”
玉娇龙想起鸾英平时对她种种体贴、疼爱,也不禁流下泪来。
王妃不愿过多引起玉娇龙的伤悲,忙又把话岔开,聊了一些王府里生活起居以及她幼年
时的往事。快近中午,王妃命香姑传话出去,叫备好车马,她要起驾回府了。
临行时,王妃站起身来,眼含笑意,面露得色地对玉娇龙说:“我从小爱马,近来却遇
上两件称心事:一件是我于几月前从一蒙古马贩手里买来一匹通身雪白的好马,矫健极了,
王爷给它取名‘白龙驹’;一件是月余前又由那蒙古马贩给府里引来一名驯马手,彪悍异
常,无论多野烈的马,一遇上他,立即驯服下来。今天王爷又高高兴兴带上他到王庄驯马去
了。”
玉娇龙心中蓦然一动,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的光辉。她忙镇下神来,只将身子微微一欠,
说了声“恭喜王妃”,便不再多问什么了。
鲁老夫人闻报王妃即将起驾的消息,早已率领着一干仆婢恭候房外,一直把她送出府
门,伫候着车驾已经去远,才回到府里。
玉娇龙自从王妃来鲁府看过她以后,境况有所改变,每日三餐送来的饮食可口了些,日
常用具以及灯油茶水,也按时送来了;仆婢们的放肆行径有所收敛。鲁府上下人等,对玉娇
龙的态度已由恶若蛇蝎变成了敬而远之。而她还是和往日一样的萧疏、孤独。
日子一天天在寂寞和忧虑中度过,眼看已快过年了,更加深了玉娇龙对亲人的思念。父
亲的处境、心情,兄嫂的起居,动止,以及罗小虎的下落、安危,这一切都使玉娇龙魂牵梦
绕,日夜萦怀。
一日,玉娇龙正在枯坐神驰,香姑气喘吁吁地跑来报说:“小姐,少夫人过府来了,现
正在堂上和鲁老夫人叙话。”
玉娇龙又惊又喜,顿觉心头一热,眼里立即包满了泪水。忙问道:“你可是亲眼看
见?”
香姑:“我听鲁府的人说了,也不敢信,便亲自去看看,果在堂上。”
玉娇龙一阵惊喜之后,又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情怯。这种情怯是她从未有过的。她呆立
房中,显得神情茫然。
香姑奇怪地望着她,又细声说道:“她和鲁老夫人谈过话,准要来看你的。”
香姑这话,使玉娇龙心头有如受刺一般,她淡淡地说道:“随她。”
香姑嘟着嘴,不再吭声了。
一会儿,鸾英来了。她一跨进房门,叫了声“妹妹”,便扑到玉娇龙身边,拉着她的手
伤心痛哭起来。玉娇龙却木然不动,只冷冷地望着她。鸾英哭得伤心极了,从她那一声声呜
咽和一阵阵抽泣中,倾注了她蕴蓄在心里的对玉娇龙最深切的同情,和最深沉的怜爱。
站在旁边的香姑,亦被感动得泣不成声。
房里除了一阵阵凄楚的哭泣声外,便没有任何声息。
鸾英一直哭了许久,才哽咽着对玉娇龙说道:“妹妹,我没料到,竟让你受了这么多的
苦!”
玉娇龙没吭声。
鸾英又说道:“我今天是特来接你回去的。”
玉娇龙仍然是一声不响,木然地站在那儿。
鸾英:“妹妹,你快收拾收拾,车子在外面等着的呢。”
玉娇龙这才冷冷地说道:“我命已如此,还回去则甚!”
鸾英和香姑被玉娇龙这冷漠的神情惊呆了。 -
第 34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5 02:20聂云岚《玉娇龙》
第二十八回 幽谷悲嘶铁骑恋主 深闺苦扎玉女怀人
鸾英和香姑见玉娇龙神情异常,竟说出不愿再回玉府的话来,感到十分诧异,二人面面
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香姑有些负气地说道:“你不回去则甚?!你算鲁家什么人?总不能老呆在这儿!”
玉娇龙凄然说道:“我是个苦命人,我不愿再累及父亲、哥哥和嫂嫂。”
鸾英:“妹妹说到哪里去了!这次招来不幸,也怨不得你。”
玉娇龙:“嫂嫂念在姑嫂情分,如能在京城附近给我寻座庵庙,让我去修度一生,娇龙
就感激不尽了。”
香姑一跺脚说:“这样就能了事,大家都当尼姑去了。”
鸾英为难而又伤心地说道:“妹妹,实不相瞒,父亲被人参奏,尚待罪在家,事情确未
了结。眼下他老人家已卧病在床,你也该回去看看才是。”
玉娇龙听说父亲重病在床,心里不由一惊,感到一阵难过。
她迟疑片刻,问道:“嫂嫂来接我回府,父亲可否知道?”
鸾英犹豫了会,说道:“尚未禀告父亲,只是我和你哥哥的主意。”
玉娇龙默然不语了。
鸾英走到她的身旁,抚着她的肩膀,深情地说道:“父亲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他老
人家虽言激色厉,心里却惦着你呢!依我看,他老人家疼你比我和你哥哥都疼得深。”
玉娇龙抬起眼帘,凝视着鸾英,眼里含有探询,带有忧伤,用一种带着苦涩的声音问
道:“嫂嫂这话从何说起来的?”
鸾英:“父亲病后,终日卧床,不用饮食,亦不肯服药,我和你哥哥亲自送去,虽再三
恳劝,他老人家也只略尝尝便了。前天父亲竞忽然向我问起秋菊、冬梅来了,问她二人是否
还住在后园楼下?还问及她二人冬衣是否新作?我为这事掂来掂去,竟被我掂出点意思来
了。我想她二人原是妹妹身边丫环,兴许父亲动了及乌之爱。我也灵机一动,便将一杯参汤
和一碟粉糕命她二人送去。不想父亲竟毫不为难地就服用了。妹妹,你看,要不是父亲心里
在疼念着你,还能怎说?”
两行泪珠从玉娇龙眼里宜滚下来,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固执和犹豫的了。
玉娇龙带着香姑终于又回到玉府来了。
尽管玉府还是和两个多月以前一模一样,府门前的石狮台阶,府门内的庭园廊阁,以至
仆婢家丁,一切都依然如故,但在玉娇龙眼里,过去那种肃穆威严的气象已经黯然消逝,而
今却只给人以萧索怆凉的感觉。天空是长云低压,园里是枯枝横斜,雪积荒径,苔浸空阶,
举眼望去,真是满目凄清,玉娇龙不觉悚然于心,凄然泪下。
玉娇龙回到她原住那间房里,见房内一切陈设布置,仍和两个多月前一般模样。她伫立
房中,心里不由一阵颤动,看着那些熟悉的案几器皿,生起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玉娇龙在房里略事休息后,才换好衣装,由哥哥玉玑和嫂嫂鸾英陪伴着,来到内院拜省
父亲。她来到父亲床前,见父亲正面壁侧卧,他那满头白发因久未梳束而显得零乱蓬松,那
肩背亦因久病而变得更加嶙峋瘦骨。玉娇龙不由引起一阵心酸,悲哽着叫了一声:“父
亲!”便跪倒榻前,伤心地啜泣起来。
玉父仍一动不动地面壁卧着,并来回过头来。
玉玑走近床边,低声禀道:“父亲,妹妹回府看望你老人家来了。”
玉父只如睡着一般,既不答话,也未转过身来。
玉娇龙跪在地下,紧咬嘴唇,只默默无声地哭着。鸾英在旁陪着流泪。房里虽然仍是一
片沉静,却窒息得使人透不过气来。
就这样过了许久,鸾英实在不忍再让娇龙折磨下去了,才说道:“妹妹,你有什么话要
说,就对父亲说吧,别哭伤了身子。”
玉娇龙这才哽咽他说道:“从今以后,女儿只求终身侍奉父亲,愿父亲病体早日康
复。”
玉父仍未回过头来,只反手略略挥了一挥。这虽是命她兄妹姑嫂离房的示意,却也表明
了对娇龙回府的默许。
鸾英在玉玑的示意下,忙上前扶起娇龙,三人一同退出房去。
玉娇龙又得安下身来,回复了过去那种宁静的生活。她每日晨起,都要去到父亲房里省
病问安。玉父每见她来,总是侧身面壁,从不看她一眼,也不愿和她交谈一语。等她请过安
后,便反手挥挥,叫她出去。玉娇龙对父亲的固执和冷漠虽然感到伤心,但也无可奈何,只
好含泪吞声,独自默默离去。她除了每日去父亲房里定省请安外,不是在母亲灵位前诵经,
便是默坐凝思,连房门都很少出去。
眼看还有两天便过年了,玉府里却毫无半点过年的景象。
由于玉大人是待罪在家,玉玑又在守制,府门前不容结彩张灯,与府左府右各家各户相
形之下,使玉府更加显得冷冷萧萧,呈现着一派潦落景象。
除夕前夜,鸾英到玉娇龙房里来了。鸾英虽只聊了些过年的安排和玉父的病况,但玉娇
龙却已从她那局促不安的神情与游离不定的眼神中,看出鸾英夜来必有事故。她看鸾英老在
一些闲话上绕来绕去,索性截住她的话题,单刀直入地问道:“嫂嫂,我看你心里隐有事
儿,你就直说了吧!”
鸾英先是一怔,接着又犹豫片刻,才为难地说道:“你哥哥要我来问你一事,因事关重
大,望妹妹恕我唐突,千万别要介意!”
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只淡淡地问道:“什么事?”
鸾英又迟疑了下才嗫嚅地说道:“那天在大街上前来拦轿的那汉子你可认识?”
玉娇龙未露惊诧之色,也无羞愧之意,两眼直视着鸾英,只微微地摇了摇头。
鸾英又问道:“你过去可曾在哪儿见过那汉子来?”
玉娇龙还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鸾英紧瞅住玉娇龙,又问道:“都说他曾撩开轿帘对你说过话来,妹妹可听得他究竟说
了些什么?”
玉娇龙已有些愠意了,说道:“当时那么多轿夫、护轿都被吓得乱成一团,我哪听得他
说些什么!我倒正想问问嫂嫂,那汉子究竟怎样了,已将他逮住没有?”
鸾英叹息一声,说道:“九门兵马都出动了,把整座京城都篦了一通,却连个影儿都未
见着,到哪儿逮他去。”
玉娇龙唇边掠过一丝儿难以察觉的冷笑。她反问道:“那汉子究竟是谁?衙署已将他探
查清楚没有?”
鸾英:“外面传说纷纭,几乎把书上写过的都编入这件事里来了。那些胡言乱语且不去
听他,最叫父亲震惊的,是有人竟说那汉子就是横行西疆的贼魁罗小虎。也有人说他是曾在
德州昼闯公堂杀死州宫孙人仲的罗虎。”
玉娇龙:“听说罗虎不是早已在满城被官兵杀死了吗!”
鸾英:“是呀,这事曾经奏闻朝廷,还塘报周知过各府。”
玉娇龙:“可见传说都是信口胡诌。”
鸾英担忧地:“若是胡诌倒好了。可这事却盘根错节,令人迷离万分。有人又说杀官的
罗虎就是西疆贼魁罗小虎。”
玉娇龙不惊不诧地问道:“谁说的?”
鸾英俯过身来,放低声音道:“府里的沈班头。他对父亲说的。”
玉娇龙心里不禁暗吃一惊,却装做好奇地问道:“若果如此,那在满城被杀死的又是谁
呢?”
鸾英:“沈班头说那是他的弟弟罗豹,官府竟误认为罗虎了。”
玉娇龙心里不觉有些悚然起来。她忙抑制住已从心里升起的一股无名怨气,追问道:
“沈班头既然探知得那么清楚,何不将他拿住。”
鸾英犹豫片刻,眼里充满困惑的神情,说道:“官场中的事儿我也弄不清楚,他们有他
们的远忧近虑。出事那天,父亲闻报后震怒万分,当即派出衙署里的全部捕快,四处捉拿那
肇事汉子。父亲因沈班头办案多年,为人干练,阅历又多,派他前去协助缉拿,不料沈班头
却因循敷衍,并不尽心竭力,应付了事,以致授拿半月,影迹毫无。父亲怒恼,斥他不力,
他才乘夜回府,密禀父亲说,他已认定那肇事汉子乃是在德州杀官的罗虎,并已探知他即是
西疆的马贼魁首罗小虎。沈班头还说,传闻他在西疆曾多次袭击官军,劫过军饷,如若将他
拿住,万一他情急乱攀,恐于父亲不利。因此,沈班头说,不如网开一面,仍将他逼回西疆
算了。”
玉娇龙:“父亲怎说?”
鸾英:“听你哥哥说,父亲听了沈班头那番话后,疑信参半,一言未发、只在书房里踱
来踱去,直至深夜。不久,适伊犁将军田项奉召回京来了。他又在皇上面前参奏了父亲几
款,果都涉及了罗小虎。”
玉娇龙突然把话一转,问道:“既然父亲都尚疑信参半,哥哥却要嫂嫂来问我竟是何
意?”
鸾英显得有些慌乱起来。她略停片刻,才又支吾道:“听说妹妹随母亲由乌苏去迪化途
中,曾遭到罗小虎率贼部袭击,妹妹在乱军中只身骑马逃走,过了三天才回到迪化。你哥哥
对我谈起这事时说,当马贼和官军鏖战时,不知妹妹在车中可曾见到过罗小虎?如曾见过,
这次当能认出是否他来。”
玉娇龙毫不迟疑地说道:“那次在沙漠遇贼,我在车中确曾见到过那群马贼的魁首,骑
一匹大红马,所向披靡,猛勇异常。只是面貌生得有如钟馗一般,狰狞极了,哪似那天前来
拦轿的汉子。”
弯英听得入神,过了一会才有意无意地补了一句:“也有人说罗小虎长得俊极了。”
鸾英又拉了几句闲话,才告辞回到内院去了。
再说香姑一直惦念着蔡幺妹前番夜入鲁府暗送食物的情意,又一心悬挂着罗大哥的安
危,便趁着玉府过年闲散之机,溜出府门,径直向“四海春”客栈走去。客栈里虽只剩下几
个远地羁留在京的旅客,但茶堂、房厅到处都红灯红联,院坝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仍显得一
片兴隆热闹景象。香姑来到后院,蔡幺妹正在张贴窗花。她一见香姑,立即满面春风地迎上
前来,拉着香姑的手说:“来,让我瞧瞧。”她边说边盯着香姑,看了一会,又说道:“是
瘦了些。不过还好,却显得长大了些。”说完,拉着香姑进入她房里。房里是一色的红漆家
具;枕头,被盖,全是新置;壁上贴的大红喜字还未褪色;炕烤得暖暖的;房里弥漫着一股
脂粉的香气。一望而知这房里住的是一对新婚才不久的夫妻,小俩口的日子过得十分和美。
蔡幺妹让香姑坐到炕上以后,便丢提来一篮红枣,说:“你尝尝,这是我家乡的。”接
着她俩寒喧几句后,蔡幺妹便向她问起那夜罗小虎去闯闹鲁府的情况。香姑把她当时听到和
看到的都告诉了她,只是对罗小虎到玉小姐房里去的那番情景,推说她到内堂察看动静去
了,谈得简略含糊。接着,香姑迫不及待地问蔡幺妹道:“蔡姐,前番你不是曾对我说罗大
哥已在满城被官军杀害了吗?怎的他又突然来京闯下这场祸来?那天我在桥里看得清楚,多
亏你和刘哥都混在人群里护顾着他,他才得以安然脱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蔡幺妹:“你别急,说来话长,让我慢慢告诉你好了。”
“传说罗大哥已被官兵杀害在满城的消息,是我和你刘哥在去陕西回京的路上听来的。
以后,凡是从满城,沧州、保定一带来的旅客,也都谈起此事,我和你刘哥也就信以为真
了。不料就在十月初四的深夜,罗大哥突然到客栈来了,当时可把你刘哥惊呆了,赶忙将他
带进内院,细问之下,才知道在满城被官兵所杀的原来是他的弟弟罗豹。那罗豹也真不愧是
条义烈汉子,他兄弟俩原是一道去满城的,只因都是被逼上黑道的人,为了便于彼此接应,
没住在一起。当罗大哥被官兵围困到庙里以后,罗豹见情势危急,便冒称是罗大哥,从后面
扑了上去,把官兵引开,罗大哥倒是被救出来了,罗豹却战死在城边。”
“罗大哥逃出城后,到约定的树林里去等他,直到天黑都不见他来,罗大哥心知有异,
又回城寻他,才知他已被害。罗大哥趁夜去到他尸体面前,落了一阵泪,就把他尸体扛去掩
埋了,罗大哥听说罗豹的首级已被送去保定府示众,他又赶到保定,趁夜将首级偷取下来,
连夜赶回满城,和他的尸体埋在了一起。”
蔡幺妹边说边抹眼泪。香姑更是听得情不自禁地抽泣起来。
静了一会,香姑又问道:“罗大哥这番来京,究竟是为着何来?”
蔡幺妹又继续说道:“罗大哥到的那天夜晚,我和你刘哥也曾问起过他。他说,他来京
为办两事,可他只对我和你刘哥说出一桩事来。”
“罗大哥说,官府误将罗豹认为罗虎,并表奏朝廷,也邀得了皇上的嘉奖。但不久官府
也得到探报,知道自己以假作真,竟犯下谎奏欺君的大罪来了。这一来可吓坏了满城、保定
两地官府,一面密守风声,一面暗暗派人四出缉拿罗虎。保定府探知,早年藏救过罗豹并将
他抚养成人的沧州州衙师爷梁巢父遁迹京城,不知官府是出于寻线还是灭口,也派人进京查
访来了。”
“罗大哥说,他傍晚进城就先去高庙找过梁师爷,适他有事出去了。不料第二天罗大哥
又闹出那桩事来,梁师爷那里还是我第三天才去通知他的。那梁师爷听到罗豹已死的消息,
顿时悲痛得老泪纵横,当晚便收拾起行李出城去了。”
“罗大哥说他进京来办两桩事,却只说了这一桩,那一桩他就没有说了。”
香姑:“那天罗大哥去拦撞花轿的事,蔡姐和刘哥事前可知道?”
蔡幺妹:“事前确不知道。但到了初五那天,临出事前,我和你刘哥却也猜着了几分。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初四那天晚上,我们和罗大哥摆谈到深夜,让他就住在对屋我过去住的
那间房里。你刘大哥还再三劝他不要上街露面,有什么事交我给他办去。第二天,正碰上玉
小姐出阁之期,到府门前去讨喜气的人多,这条街突然热闹起来。早饭刚过,耳朵里又不断
传来鼓乐之声。罗大哥侧耳听了一会,觉得奇怪,问是咋回事。你刘哥便把玉小姐出阁的事
告诉了他。不料罗大哥一听,顿时把一双虎眼瞪得圆圆的,愣了半天,突然一把抓住你刘哥
的脖子,问道:‘真有这事?’你刘哥吓懵了,直点头。他又问:‘嫁给谁?’你刘哥已被
他扭得话都答不出来了。我才忙在旁答了句‘鲁翰林’。罗大哥满脸怒气,把手一甩,转身
就往外闯去。
我和你刘哥虽摸不清究竟是发了哪河水,但看他那样子怕要出事情,赶忙上前拼死拼活
地将他拦住。虽说我和你刘哥身上也都各有几百斤的力气,可在罗大哥面前就简直毫不中用
了。你刘哥急了,央求他说:‘你在这里闯出祸来,岂不把我和幺妹也毁了!’这话一出
口,罗大哥竟突然停住了。他的神色也慢慢平静下来。可我看得出,他眼里却闪出一种古怪
的神情,看了真叫人害怕。过了会,罗大哥才又说,他决不在这儿闹事,只想找个地方也去
看看热闹。你刘哥无奈,只好陪着他向北街那边定去。我放心不下,也尾随在他二人后面。
见他二人经过玉府门前,走到北街口,使上到一家酒楼上去了。我只好在楼下守候着他们。
过了一会,你刘哥下楼来了。他把我拉到一旁,神情紧张地对我说,罗大哥一连饮了好几斤
闷酒,看样子怕要出事情;要我留在那儿看守住地;他去邀约些弟兄来把风,万一出了事,
也好有个照应。你刘哥把人约来不一会,玉小姐的花轿就过来了。我们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
了:只见罗大哥忽然从酒楼上跳下来,对直向花轿扑了过去。以后发生的情景你都看见的,
我就不多说了。”香姑:“后来呢?刘哥不是引着罗大哥窜进东街胡同里去了吗?以后又怎
样了?”
蔡幺妹惊异地:“他二人跑进胡同去,你也看见了?”
香姑没应声,只微微点了点头。
蔡幺妹:“你刘哥见罗大哥把事情闹大了,知道玉大人决不肯善罢甘休,很可能要关闭
城门进行授捕,只好将罗大哥带去藏在一位也在提督衙门听差的朋友家里。天黑后,那位朋
友回来报说,各门都增加了兵卫,设了盘查哨卡,风声很紧,要罗大哥就在他家隐藏几天,
千万不要出去。不料罗大哥全然不听,又任着性子,闯进鲁府去惹出那么大的祸来。这下,
累得玉大人丢官不说。可害了玉小姐了。”
香姑:“罗大哥下落如何?已逃离京城没有?”
禁幺妹谨慎地:“罗大哥的下落我和你刘哥也略知一些。至于他是否已逃离京城,这就
很难说了。将近两月以来,各门盘查得犹如铁网一般,罗大哥又没长翅膀,恐怕是无法出去
的了。”
香姑急了:“蔡姐,罗大哥的下落如何?你快说说呀!”
蔡幺妹肃然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去。”
“那天晚上,我们见罗大哥又跑出去了,担心还会出事,便又邀约一些弟兄到鲁府门外
观察动静。二更时,鲁府传出消息:有人闯入内堂,鲁翰林被惊死,我们便料定是罗大哥所
干无疑。果然,不一会,官兵便将鲁府围住,只见罗大哥从府内杀了出来,在府门前和官兵
们厮杀成一团。当时涌上街来看闹热的人真多。都站得远远的,也有胆大的在呐喊着帮罗大
哥助威。我们站在西街,因那边僻静,胡同多,易躲逃。这时,在人群中挤上来个头戴狐皮
大帽,衣穿蒙古装束的汉子,他拉开嗓门,呀呀哈哈地不知吼些什么,也不知他是哪条道上
的人,是官府的耳目,还是爱赶浑水的滚龙?我和你刘哥也趁此吆喝几声,放声过去,让罗
大哥知道我们在此接应,好向这边突围。果然,罗大哥奋起神威像猛虎下山一般,杀开一条
缺口,直向这边扑来。那些前来帮着接应的弟兄,一齐呐喊惊呼起来,一阵左冲右撞,顿时
把人群冲得大乱,惊得大家没命般地四散奔逃。你刘哥正要趁此上前接应罗大哥,不料那蒙
古汉子动作更快,早已一把拉着了罗大哥,混入散塘□群,窜进附近一条胡同去了。我和你
刘哥看得清楚,放心不下,随后追了上去,暗暗跟在他二人后面。只见他二人穿过胡同又折
回西街,这时却见街上已变得一片死寂,竟连一个官兵的影子也没有了。街口那边一株柏树
旁边停放着一辆十分精致豪华的马车。那汉子把罗大哥藏进马车,他便赶着马车不疾不慢地
向河沿方向西走去。我和你刘哥紧紧跟在后面,见那辆马车过了西河沿,径直进入铁贝勒王
爷府里去了。”
香姑眨了眨惊诧的眼睛,又忙问道:“后来呢?”
蔡幺妹:“侯门深似海,何况王府!以后的情况我们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罗大哥确是隐
藏在王爷府里。难怪官府出动九门兵马满城搜捕,竟捉他不得,谁会疑及王府,谁又敢去惊
犯王爷!对罗大哥的近况虽然不知,可我们也算放心了。”
香姑双手合掌,低头默祷一会,又才转过话题,谈了些她和玉小姐在鲁府所受的种种忻
磨。当谈到鲁老夫人如何刻薄饭莱,意欲置玉小姐和她于死地时,香姑突然满怀感激他说
道:“多感蔡姐冒险越房,深夜给我和小姐送来一包食物,这情景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的。”。
蔡幺妹惊异万分,瞅着香姑问道:“你怎知那包东西是我送来的?”
香姑犹豫片刻,戳□答道:“你不是在纸条上写有‘患难夫妻敬白’几字啊?我在京城
又无半个亲人,除了你和刘哥还能是谁!”
蔡幺妹仍用怀疑的眼光盯着她,又问道:“玉小姐可曾说过什么?”
香姑:“玉小姐抚着那包东西感动得直流泪,可她却一点也没吃。”
蔡幺妹诧异地:“她这是为啥?”
香姑:“玉小姐人好心也好,就是性情怪,她说她是在‘顺命守礼’,无论如何也不肯
吃。”
蔡幺妹困惑不解地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香姑又好奇地问道:“我和玉小姐在鲁府里边的那种苦日子,你和刘哥又是怎样知道的
了”蔡幺妹淡淡一笑:“那条街上也有我们的朋友,他们通过鲁府里的下人把什么情况都打
听得一清二楚。”蔡幺妹停了停又接着说道,“听到你和玉小姐过着那样的日子,我真焦急
得日夜不安。我也曾去德五奶奶家找过俞秀莲姐姐,想求她相助,把你和玉小姐救出来。俞
秀莲姐姐听了,不仅不肯去,反而直笑我稚气。她说,玉小姐不比我们,可以到处落脚生
根,把她救出来往哪儿搁去?俞秀莲姐姐还说,玉小姐真想出来,她自己会出来的,何用她
去救。我觉得俞秀莲姐姐前句话说得也有道理,后一句就不懂她是何意思了。我无计可施
了,才只好给你二人送了那包东西去,也算尽点心意。”
香姑和蔡幺妹摆谈半天,眼看已快近中午了,香姑急于回府,但又觉得还有许多话说,
只好忙忙迫迫他说道:“玉小姐回府后心境仍很不好,一天天消沉下去,连花园里都未曾去
过,这样下去怎行。我看她很喜欢你,要是你能来劝劝她就好了。”
蔡幺妹很动感情他说道:“说实话,我也很想去看看她,只是大门进不去,夜里跳墙,
我总觉胆怯。”
香姑:“胆怯什么?”
蔡幺妹:“我总觉玉府里阴森森的,特别是你和玉小姐住的那后花园,使人感到一种莫
名其妙的害怕。再说,你们府里有那位瘸子老头,夜里来怕瞒不过他。”
香姑不禁暗暗吃惊,觉得蔡幺妹真不愧在江湖上闯荡过来,心细,又有阅历和眼力。她
也不便再说什么,便起身告辞了。
蔡幺妹送她出来,临分手时,才低声对她说:“正月初十我要去妙峰山进香,那山上景
色好看极了。你不妨劝玉小姐也去散散心,我在山上等她。”
香姑点点头,便匆匆回府去了。
晚上,香姑才把她去看蔡幺妹以及从蔡么妹口里听到的一切告诉了玉娇龙。玉娇龙以手
托腮,只默默地听着。当香姑谈到罗小虎如何被一位蒙古汉子救走,并认定罗小虎眼下仍隐
藏在铁贝勒王爷府里时,玉娇龙唇边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她注目窗花,凝神沉思,耳边又响起王妃到鲁府去看她时前后所说的那些话来:“那蒙
古马贩月余前又给王府引来一位驯马手……”“今天王爷带着驯马手出城到王庄选马去
了……”玉娇龙心里已经明白,蔡幺妹所说不虚,王妃说的那位驯马手定是罗小虎无疑了。
只是,王妃对她说起这些话来,竟是随便聊聊,还是有心暗示?玉娇龙不得不思前想后,煞
费疑猜。
香姑见玉娇龙那似听未听的神情,满脸不快,把话停了下来,玉娇龙回过脸来,看着香
姑笑了笑,突然问道:“蔡幺妹可谈起过王庄?”
香姑先是一愣,接着便猛然醒悟过来,展眉露齿地笑了,笑得那么可掬,笑得那么会
心。她竟情不自禁地扑到玉娇龙身边,拉着她的手说:“还是你心细,还是你用心,原来你
早已就从王妃那天的话里猜到罗大哥的下落了。我却太粗心,直到这时才明白过来。你问王
庄,其实就是问那驯马手。你说是不是?”
玉娇龙脸上泛起红晕,她感到一阵心跳和羞涩,也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恼万分。她半嗔半
责地睃了香姑一眼,说道:“都么这大了,还是邪邪癫癫的!我只问你蔡幺妹说起过王庄没
有?”
香姑嘟着嘴:“她没说,我也没问。要问,你自己问她去。”
玉娇龙默然不语了。
接着,香姑又将蔡幺妹正月初十到妙峰山去进香的事告诉了玉娇龙,并把沿途风景如何
好,山上的景色又怎样迷人,大大渲染一番后,说道:“小姐何不借着进香之机出去散散
闷,兴许就能见到蔡幺妹了。”
玉娇龙犹豫片刻,说道:“母亲灵枢尚寄停在山上,我早已有心去母亲灵枢前祭奠一番
的了。等我禀过父亲,就准备去吧。”
过年以后,玉娇龙便将意欲去妙峰山进香,一来为父亲祈福,二来祭奠母亲灵枢,告知
哥哥玉玑,并由玉玑禀明玉父。玉父念在女儿一片孝心份上,也就允肯了。
玉娇龙命香姑传话管家,不必预先通知山上寺庙,只给她和香姑准备两乘轻便小轿,不
要多带戳□。
转眼已过初八。初九一早,玉娇龙和香姑各坐一乘小桥,随带一名家院,后面远远跟着
两名家丁,便向妙峰山进发,小轿出了西直门,沿着官道,一直向西行去。这条官道,乃是
京西各州府的通衙要道,平时商旅迁客木就络绎不绝,况又是新春时节,路上行人车马,更
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常。玉娇龙和香姑所乘只是双抬小轿,后面又戳□不多,毫不惹人注
目。玉娇龙已惯于孤静,厌倦尘嚣,一路上只紧垂轿幔,也无心去窥赏路旁景色。
小轿过了黑龙潭,来到大觉寺,天色已经不早,便在寺里停宿一夜。
第二天,轿行不远,便开始进山了,因山路崎岖,轿行较缓,路上行人也多是进香男
女,不如官道上拥杂,玉娇龙便卷起轿帘,看看沿途景色。她举目向前望去,但见远远山峦
起伏,峰叠如波;峰顶积雪皑皑,有如滔天白浪,向北伸去,接地连天,极目无际。玉娇龙
顿觉胸怀开朗,精神倍增。迎面吹来的虽仍是刺脸寒风,但她却似乎闻到了来自塞外的草原
气息。这眼前景色尽管迥异草原,更不同于沙漠,但从那一片苍茫中,她眼里却不断闪现出
连天的碧草,无际的黄沙。玉娇龙不觉凝思神游,魂摇魄荡,心里不禁激起一阵奋发之感。
玉娇龙正遐想间,小轿已进入一条狭窄的小道,两旁的柏林越来越密,山势也越来越
奇。转过溪涧,眼前突然出现了拔地而起的山峰,那山峰势欲迎面扑来,雄险已极。这时,
上山的石级变得越陡越窄。轿夫行此陡路,已觉吃力,加以那些进香的百姓又不断阻道,轿
行更见费力。玉娇龙乘着心头涌起的一股兴致,命轿夫停下,她跨出轿来,称说进香必须虔
诚,打发轿夫、家院先去山顶歇候,她要和香姑步行上去。轿夫、家院拗她不过,只好遵
命。两名家丁也只准远远跟在后面,不得靠近。
玉娇龙偕着香姑,兴致勃勃地向山上走会。一路上,她显得步履轻盈,动止敏捷,毫无
半点不支之意。而身体比她壮实的香姑,反而累得气喘吁吁,不住叉腰抚脚。行至山腰,突
然出现了一处幽深的涧谷。涧谷沿着山崖,一直向北伸延过去。谷里长满了荆棘藤萝,把谷
底覆盖得严严密密,一眼望去幽幽冥冥,令人神秘莫测。涧谷崖口有一片狭长柏林,林中隐
隐露出一座小庙,给人以隐秘和冷落的感觉。玉娇龙见香姑已经累得有些不支了,便在路旁
寻个坐处少憩。玉娇龙刚欲坐下,忽从树林里隐隐传来一声马的长嘶,那马嘶声在玉娇龙听
来是那样的雄壮高亢,又是那样的沉郁悲凉。她久已不闻马嘶了,此时不由得从心里激起了
一阵难以按捺的驰骋欲望。接着,又是一声长长的马嘶声传来,玉娇龙已听出了这是良马的
悲鸣,只有久已失骑的宝马,才能发出这样的哀嘶,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径向林中走
去。香姑也挣扎起来紧跟在她身后。玉娇龙穿过树林,来到那座庙前,见那庙不大,背靠崖
壁,瓦碎墙颓,已显得破败不堪。
庙门虚掩着,门前野草丛生,庙内冷冷悄悄,似无人住一般。玉娇龙犹豫片刻,又向四
周环顾一番,见林里除这座破庙外,别无人家。她一咬嘴唇,推门进到庙内,见殿上蛛丝满
结,两廊栅残像毁,只左殿角上锁着一扇房门,门旁挂了许多草药,说明尚有人居住庙内。
玉娇龙见庙内并无马迹,正诧异间,忽见殿壁右侧有一小门,她忙去将小门拉开一看,立即
被惊得呆住了,只见那间四角堆满枯柴的小屋中间,拴着一匹全身毛亮,伟壮雄奇的大黑
马。玉娇龙一见此马,顿觉全身的血一齐涌上头来,整个心跳得咚咚直响。她一下就认出来
了,这正是罗小虎从西疆骑来的那匹大黑马。曾驮着她和罗小虎双双过草原的,也正是这匹
大黑马。玉娇龙一下扑到大黑马身旁,紧抱着它的颈脖,用她的脸偎贴着它的面领,又是轻
抚,又是低唤,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身后还跟着个香姑。那马亦已认出她来,耳竖眼斜,尾也
不停地挥摆着,还不住地用它的颊鼻来挨擦她,显得无限亲热。
玉娇龙久久地偎抱着那马的颈脖,她又从那马的身上闻到了那股她熟悉的带着腐草气息
和酸涩的汗味。这汗味是那样的使她心动神摇,那样使她羞怯沉迷。大黑马和她挨擦着,挨
擦着,突然昂起头来,发出一阵喷鼻,提起前蹄在地下不停地刨动,似欲挣断窘索,驮着她
绝尘而去。
玉娇龙忙抓住它的勒口,轻轻拍打着它的脖子说:“安静点,大黑马,安静点!这不是
你奋蹄的时候啊!”
香站在旁看得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玉娇龙这才回过头来,凝凝神,搭讪着说道:“这
庙里怎会养着这么壮的一匹马来?”
香姑斜瞅着她说:“你应该说,这匹马怎会跑到这庙里来了?”
玉娇龙脸上泛起了红晕,没吭声。
香姑又打趣地说道:“这马恐也生了个出家命,前番见着它是在庙子里,今天又是在庙
里见到它。”
玉娇龙惊奇地:“你也认出它来了?”
香姑:“还是赶快去找找庙里的人,打听打听它主人的消息吧!”
玉娇龙和香姑寻出庙来,正站在门口徘徊间,忽见林外涧边崖壁上有位老道,背背柳条
背篓,攀藤扶枝,艰难地向这边走来。玉娇龙惊奇地望着他,轻轻对香姑说:“那道人兴许
就是这庙里的香火。”
那道人进了树林,便径向庙门口走来。香姑还不等他走近,便忙上前问道:“请问老
道,你可是这庙里的香火?”
老道神情冷漠地应道:“这冷庙哪还有香火!没法,借它作个避风窝罢了。”
香姑:“老道,你养那么壮一匹马何用?”
老道白了香姑一眼:“你二位是上山进香的吧!各自赶路去,不用来管这些闲事。”说
着,头也不回地进庙去了。
玉娇龙和香姑跟着他回到庙内,等他放下背篓后,才上前说道:“道长,我和妹妹初次
进山许愿,是来进沿途香的。因见这林里有座庙,也就进香来了。”说着,便从身边摸出二
两纹银,双手递了过去。老道接过银两,脸色也变得和蔼了些。闲叙几句之后,玉娇龙才又
问道:“看道长日子也过得清寒,不知庙里养马何用?”
老道:“我这破庙连狗都养不活一条,哪还能养马。只因两月余前,来了一位姓仇的汉
子,说他进京城办事,带着马去不方便,要求在庙里寄养几天,等他办完事后,便来牵去,
不想他一去两月,竟杳无音信,也不知何故,害得我为它操心受累。”
香姑灵机一动,忙接过话去:“道长说那姓仇汉子是不是操冀南口音,身材十分魁梧?
老道很感诧异地望着香姑,说道:“姑娘莫非认识此人?”
香姑:“那姓仇的乃是我的一个亲戚,十月初他进城来,也曾说起过寄养马匹的事,只
是未说寄养何处,却原来在道长这里。我那位仇大哥因有急事到天津去了,可能还要过些日
子才能回来。”
玉娇龙忙叫香姑取出一些银两,交给老道,说:“这些银两请道长收下,权作马料之
用,等敝戚事情办完来取马时,当再厚谢。”
老道接过银两,满心高兴,话也多了起来。当他送玉娇龙和香姑出庙时,玉娇龙见他穿
得单薄,面有饥色,不禁间道:“这庙如此冷落,道长何以为生?”
老道指着林外涧谷道:“全靠进入谷内采些药材来卖了过活。”
玉娇龙顺着涧谷往里望去,但见涧里荆棘丛生,野藤盘绕,纵横交错,密不透风;涧谷
两旁,尽是危崖断壁,怪石峥嵘,令人心惊。她不禁问道:“这么荒幽的涧谷,还能进得人
去?”
老道:“贫道是靠山吃山,为生活所迫,也能在这连猎狗着钴不进去的乱棘丛中踩出一
条路来。”
香姑向谷里张望一下,不禁吐出舌来,问道:“这谷能通到哪里?”
老道指着涧谷深处说:“顺着这谷口进去,曲曲折折,可以通到一处绝壁悬崖。那悬崖
高有千仞,抬头望去,亘入云天,真叫人动魄惊心!那悬崖上就是金顶。我的一些值钱药
草,就是从那崖壁上采来。”
玉娇龙极目望去,果见幽谷深处,有一千仞危崖,壁如斧削,拔地而起,实是奇观。玉
娇龙又好奇地问道:“那石壁如此峭削,道长何能上去?那壁上又能生出些什么药草来?”
老道:“那悬崖顶端光秃,全无缝隙,寸草不生二半崖上却灌木层叠,藤蔓为梯,可以
攀缘而上;每到初秋,可从那里寻到许多蝉退、蛇衣,初春趁积雪未化,还可从崖上采到珍
贵的还魂草。”
玉娇龙听老道说出这样一串药名,心里不觉一动,她神定思凝,自语般地重复念道:
“蝉退一蛇衣,还魂草……”
香姑不解地问道:“啥叫‘蝉退’、‘蛇衣’?”
玉娇龙瞅着香姑,似笑非笑地说道:“‘蝉退’就是金蝉脱的壳;‘蛇衣’乃玉蛇退的
皮。”接着她又心不在焉地说了句,“我们也该走了!”于是,辞过老道,穿出树林,沿路
向山顶走会。
玉娇龙携着香姑,直走到太阳已经当空才到达山顶。她刚登完最后一步石级,元君庙便
已展现在眼前。她举目望去,见庙前是一片大坝,大坝两旁搭满了茶棚;棚里已聚集了许多
香客;三三两两,一群一簇;有的在喝茶,有的在交谈,显得十分热闹。玉娇龙正环顾间,
忽见蔡幺妹从一株大树后窜出,快步来到她面前,略带几分羞涩地给她情了个安,接着亲热
而又略显不安地说道:“我已在这里等候你俩多时了。”
玉娇龙一见蔡幺妹,心里便感到一阵隐隐作痛,只呆呆望着她,一瞬间,竟找不出一句
适当的话未。蔡幺妹随即凑到香姑身旁,放低声音说道:“我是昨天上山的。昨天傍晚,我
在山上还看见了你们府里那位沈大爷。”
香姑大出意外,惊愕地望了望玉娇龙。玉娇龙虽然未露声色,眼里却闪起一道亮光,左
眉也微微跳动了一下。香姑立即明白:玉小姐已暗暗怒恼了。
蔡幺妹机警地看了玉娇龙一眼,又回头低声对香姑说:“住在高庙那位梁大爷,原也躲
在山上。”
香姑更是惊愕万分,只张大了眼望着玉娇龙。
玉娇龙瞟了香姑一眼,含笑对蔡幺妹说:“等我进过香,你带我去看看那位梁大爷。”
这下,蔡幺妹却惊愕得张大眼望着香姑。 -
第 35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5 02:20聂云岚《玉娇龙》
第二十九回 暗伏神机割恩遣婢 明昭毁辱舍命投崖
蔡幺妹一听玉娇龙说出要去看看梁大爷那句话后,真使她惊愕万分,心里顾虑重重,一
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张大眼望着香姑。玉娇龙却淡淡地笑了笑,对蔡幺妹说道:“你尽管安
排去,有我在,量也无妨。”
蔡幺妹虽仍满腹疑虑,但她却从玉娇龙那镇定的神态里,不容置疑地应允下来。她又警
觉地向周围环顾一下,便告别玉娇龙和香姑,匆匆走进树林去了。
玉娇龙带着香姑从容移步径向庙里走去。当她二人穿过大坝时,早已聚集在茶棚里的那
些香客,不由都抬头来注视着她二人。玉娇龙尽管穿的是一身素服,头上也无耀眼珠饰,但
她那凝重矜持的步履,雍容自若的神态,以及她那恰似带雨梨花般的姿色,在积雪未化的大
坝上姗姗行来,却有如天外飞来的仙鹤,竞把那些香客惊得呆了。闹闹杂杂的茶棚,突然静
了下来。直至她和香姑已踏完石阶进入庙内以后,茶棚里才又传来一片充满惊叹和猜议的嘈
杂之声。
神殿上幔绶悬垂,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纸灰飘飞。元君娘娘的金身神像,端坐殿上,
凝目下视,含笑欲语。神殿里充满一种庄严肃穆而又亲蔼无拘的气氛。
跟随着玉娇龙前来的老家院,早已候在殿上,他见玉小姐到来,便忙上前点燃香烛;玉
娇龙站在神像面前,仰视肃立片刻,然后虔诚下拜,默默地祷告着:“愿娘娘圣灵保佑:保
佑我父亲病体早愈,百年长寿;保佑玉门遭遇的风波早息;保佑罗小虎遇难呈祥,逢凶化
吉;保佑……保佑半天云改邪归正,早成正果,福禄绵绵。愿娘娘垂念娇龙一片孝心、痴
情,开恩成全,娇龙愿减十年之寿。”玉娇龙默祷已毕,又拜了两拜,才站起身来,命家院
去告知主持道长,她去到玉母灵枢前祭奠。道长闻说,这才知她原来却是玉府千金,慌了手
脚,赶忙来至殿前恭恭敬敬地将玉娇龙迎入丹房就坐,一面忙命人沏茶,一面又忙命香火去
后殿安排一切。
玉娇龙趁在丹房小憩时,问了道长一些有关进香以及山上、庙里的情况。道长兴致勃勃
地一一说来,状年年香火之盛貌,夸元君娘娘之灵应,说得色舞眉飞,滔滔不绝。玉娇龙一
边听着,一边举目向四壁望去。正环顾间,东壁上挂的一幅水墨人像画忽然映入她的眼帘。
玉娇龙注目一看,只见那画中人像,乃一道人,长眉凤目,大袖宽袍,三绺长须飘拂胸前,
更加显得道骨仙凤,神情清逸。玉娇龙乍一入眼,还以为是吕洞宾画像,但观那道人背上无
剑,不觉犯起疑来,便指着画像问道长道:“这画像是谁?”道长肃然答道:“这是早年庙
里主持道人、先师一尘道人,已于四十年前飞升仙去了。”
玉娇龙惊奇地问道:“怎的‘飞升仙去’?”
道长说道:“四十年前的三月初间,上山进香的人盛况空前,把庙坝茶棚都挤满了。初
五那天,一尘先师刚领着我们做完道场,他忽然对我们说道:‘我修炼一生,现已年过七
旬,本当尸解去了,可就是挣不脱这块臭皮囊,以致羁迟至今,尚不得去。趁今日进香人
多,我已决意舍身而去,尔等可召集进香居士们到庙后崖边一送,也是一番缘法。’一尘先
师说了这番话后,便去更衣。
我当时年纪尚轻,不解他意欲何为,只好遵命周知进香居士们同到庙后崖边等候。不一
会,一尘先师换了一身杏黄袍,来到崖边,对着众居士一稽首,返身一纵,便跳到崖下去
了。“香姑在旁听得呆了,不禁插口问道:“那么高的悬崖,老道长岂不摔得粉身碎骨!”
道长不悦地看了香姑一眼,说道:“一尘道长是借此飞升仙去,哪能如此。”接着他又
说道:“当时进香的居上中还有不少人看到他脚踏祥云,从崖谷中冉冉升起,直上云霄;有
人还听到天空中奏起仙乐。自那以后,每年三月初五,上山进香的人特多。”
香姑半信半疑地望着玉娇龙,玉娇龙却凝视着那幅画像在默默沉思,她眼前正闪现着老
道长纵身下崖的情景,耳边也不断响起道长适才所说的“本当尸解去了”的那句话来。
正在这时,香火进房来说:“一切均已准备停当,只等玉小姐前去祭奠了。”
玉娇龙站起身来,由道长陪同着向后殿走去。
玉夫人的灵枢停放在后殿旁边的一间偏殿里。黑漆的巨大香杉棺木,停放在一座石台
上,棺木前悬垂着厚厚的黑幔,幔前设有香桌,桌上供有玉夫人的灵位;香桌旁点了一盏长
明灯,这间偏殿由于长年关锁着,平时除香火去上油外,很少打开,因而殿里充满一股带潮
的油蜡味,使整座偏殿变得阴森森的。
玉娇龙来到母亲灵枢前,触景生情,心里不由一阵凄楚,便跪在母亲灵枢前,哀哀痛哭
起来,她想到母亲对她的抚育之思,想到母亲为她所受的折腾,又想到自身的种种不幸,以
及眼前的处境,她更是痛定思痛,悲上加悲,直哭到泪下如雨,湿透襟衫。
香姑在旁,也陪着流了许多泪水。她直等小姐哭得够了,才上前强着扶起她来,为她理
发整衣,半依半偎挽扶着她回到丹房里。
玉娇龙刚休息片刻,道长便命香火送来了几盘素点。她在香姑的苦劝下,勉强吃了些
儿,便由道长陪送着,去到庙后小楼上一间雅静的客房里休息去了。
这间客房不大,却布置得极为淡雅,铺被用具也很精致整洁。推开窗户,可以眺望妙峰
山群峰景色。玉娇龙本已有些神倦,但她坐到窗前一望,见那一座座积雪未化的山峰,有如
擎天玉柱,拔地挺立,秀伟无比;极目北望,但见山峦起伏连绵,莽莽叠叠,直入天际。远
远万重山中,隐隐现出一带,有似巨龙,蜿蜒西去,不见首尾,雄奇已极。玉娇龙不禁惊呼
道:“看,长城!”
香姑闻声,也凑过身来,顺着玉娇龙手捐望去,她看着看着,不禁自语般地说道:“沿
着长城西去,走到尽头,大概离西疆也不远了。”香姑语毕,不免有些怅然起来,玉娇龙也
默默无语了。
玉娇龙和香姑就这样默默地望着长城,彼此依偎着,神驰,向往,系念,沉思,也不知
过了多少时刻。直至玉娇龙似觉有个身影在窗下晃动时,她才俯下头来,一看,原来是蔡幺
妹正站在墙外的一株大树下向她招手。玉娇龙忙向她点头示意,随即带着香姑走出庙来,又
随着蔡幺妹一道向庙后树林中走去。
路上,蔡幺妹有意无意地对香姑说道:“那位沈大爷兴许是他私自进香还愿才上山来
的。适才你刘哥还见他独自坐在坝角茶棚里,你和玉小姐进庙后,他又一瘸一瘸地下山去
了。”
玉娇龙不等香姑答话,却突然问道:“我想见见梁大爷的事,你可对他说过了?”
蔡幺妹:“已告知他了。开始他不肯见你,后来……后来我和泰保再三劝说,他才答应
了。我已和他约定,就在林子那面的崖边等你。不过……”
玉娇龙:“不过什么?”
蔡幺妹:“不过,他说,见了你后,他便要下山另奔他乡去了。”
玉娇龙感到微微一震,立即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浸进心头。
是苦是甜,是酸是涩,她也弄不清楚。只感到在羞愧中又是一阵肃悚。她默然了。
她三人穿过树林,来到崖边,只见那儿静悄悄的,并无人影。
玉娇龙正诧异间,忽见从石碑后转出一个人来,她注目一看,原来正是梁巢父。玉娇龙
见他衣衫褴褛,面容樵悴,比半年多前显得苍老多了。
梁巢父警觉地看了看玉娇龙,又向周围看了看,然后才慢慢走了过来,欠一欠身,说
道:“听说玉小姐要见见我,不知有何见教?”
玉娇龙:“梁先生的所行所为,我也略知一二,真可称得上是位义士,令人钦佩。前番
我母亲病危,家兄曾派人去请先生,先生却不肯前来,我想先生兴许是为误传罗小虎之死,
错怪及家兄了,其实,这却都与家兄无关。”
梁巢父实未料到玉娇龙会说出这番话来。而且,看来她似已洞知一切,甚至连自己当时
的心意她都已察知了。梁巢父感到惊诧万分,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侯门小姐,真是神秘
莫测。
玉娇龙已从梁巢父的神情里察出他的惊诧心情来了,又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适才
所说,都不过是家兄玉玑的猜测,我借此转达先生,若果如此,尚望释嫌为幸。”
梁巢父这时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不便再深谈下去,只含糊应道:“令兄厚意,梁某深
谢了。”
玉娇龙:“先生今后意欲何往?”
梁巢父:“新任九门提督田将军,正在各路张榜设卡严缉罗虎,保定、沧州亦在暗暗搜
他,并已株连及我。开春以后,上山进香人多,我已势难久住,只好亡命他乡,一切由命
了。”
玉娇龙思忖着,未即答话。
香姑在旁插话说:“梁大爷何不远走高飞西疆去。”
梁巢父凄然道:“落叶归根,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能埋葬在那么迢迢的异域啊!”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下来,都为梁巢父的为人所感动,又都在为他的处境而忧虑不安。
梁巢父见状,心里也感动万分,不禁昂起头来,慨然说道:“想我梁某和你三人非亲非
故,但竟蒙你们如此关切垂注,可见人世尚存道义,公道自在人心。我梁某已是残年,死何
足惜,所以放心不下者,罗虎吉凶未卜,下落不明。想罗家就只剩下这点骨血了,若再遭不
幸,我有何面目见他父亲于地下!不然……”他指着前面庙边悬崖:“看,只需从那崖边一
跃而下,便一切悲欢烦愁都解脱了。”
玉娇龙心头不觉怦然一动,她瞟着眼睛向那崖下望去,只见削壁千仞,下面幽谷茫茫,
令人目眩心悸。半崖壁上长满荆丛,密密层层,把谷底遮得严严实实,更显得谷底深幽莫
测。
一直未曾开口的蔡幺妹,伤感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梁大爷千万不要存轻生的念
头。罗大哥确隐匿在一可靠之处,只是近况不明,吉人自有天相,量那田项也奈他不得。”
玉娇龙知道蔡幺妹不愿在她面前说出罗小虎藏匿的真实所在,是对她还心存疑虑。她不
动声色,拉开话题,漫不经心地问道:“梁先生四处行医,可知道京城附近哪里有个王
庄?”
梁巢父略感不解地:“这京城附近王庄甚多,不知玉小姐问的是哪个王庄?”
玉娇龙:“铁贝勒王爷的王庄。”
蔡幺妹惊异地望了望香姑。香姑抿笑着回瞟了她一眼。
梁巢父用手向西方一指,说道:“从这里西去,不过百里,靠近永定河边,有一座极大
的红墙绿瓦围着的庄园,那就是铁贝勒王爷的养马王庄。”
玉娇龙:“梁先生可曾去过王庄?”
梁巢父:“几年前我走方行医时,也曾去过王庄,给那管王庄的官儿看过病来。”
玉娇龙:“那庄宅官姓甚?为人如何?”
梁巢父见她问得这般仔细,心里不禁暗暗诧异起来。但他仍耐心地答道:“王庄里的人
都称他拉达老爷,也不知是名是姓。听说他是蒙古人,原是王爷帐下一名校卫,当了王爷的
庄宅官,也算个正八品了。这位拉达老爷为人倒也忠厚爽直。”
玉娇龙沉吟片刻,说道:“梁先生何不去投奔拉达,进了王庄就万无一失了。王庄里有
个驯马手,他见到先生后,定会竭力照顾先生的。”
梁巢父困惑万分,茫然不解地说道:“驯马手?!我生平从未结识过这样的朋友,哪里
会有这等事来!”
玉娇龙充满了感情而又恳切地说道:“梁先生,你放心地去吧!去了你就会明白的。”
蔡幺妹心里已经明白了。她已料定玉娇龙所说的那位驯马手就是罗大哥,但罗大哥已成
了王爷的驯马手,而且现在王庄,她又是怎样知道的呢?蔡幺妹真感到不解了。
香姑也插话道:“梁大爷,去吧!就随那驯马手养老去,他会侍奉你一辈子的。”
梁巢父猛然明白过来,他真是欣喜欲狂,情不自禁就用手往头上一击,夹怨带喜地自语
道:“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老不中用了!”说完,他又不禁转喜为悲,向西凝望,不觉老
泪纵横。
过了一会,梁巢父才拭干眼泪,转过身来,对着玉娇龙拱手说道:“多蒙玉小姐指点迷
津,梁某将没齿难忘。我这就下山到王庄去了。还望玉小姐多多珍重,万事都是否极泰
来!”同时又转向蔡幺妹和香姑,“二位姑娘的热肠义胆,梁某亦已铭记在心了。后会有
期。”他说完便转身向后山走去。
香姑自语般地说道:“梁大爷明天就可到王庄了。”
玉娇龙目送着梁巢父远去的背影,神驰意逐,不禁惆怅满怀。
在回到庙去的路上,三人都默默地走着。在经过庙旁的崖边时,玉娇龙停下步来、望着
崖下出神片刻,忽又回头对蔡幺妹说道:“我有一事相求蔡姐,我决定请庙里老道为亡母做
七七四十九天道场:道场定在三月初五那天最后上表圆场;我求蔡姐定于三月初五那天上山
来陪我一陪。”稍停片刻,她又凄然说道,“从此以后,我俩恐就无见面之机了。”
蔡幺妹虽觉她神情有些异样,话也说得过于感伤,但她体贴玉娇龙眼前那难堪的处境,
也就毫不犹豫地答应说:“好,我准来。”接着又安慰她说:“你也不必太往窄处想了。我
和你近在飓尺,日子还长,哪有不再见而之理。”
玉娇龙深情地笑了,唇角边却留下一丝淡淡的苦味。
玉娇龙和蔡幺妹分手后,带着香姑回到庙内客房里,她还没坐定,香姑便迫不及待地问
她道:“你怎能料定罗大哥是留在王庄的呢?”
玉娇龙:“从梁先生口里,我才知道那是王爷专门养马的王庄。罗大哥既然是驯马手,
理应住在王庄,王府里哪能驯马!”
香姑:“你心真细,难怪少夫人时时夸你。”
一宿已过,第二天一早,玉娇龙临行前命香姑将道长请到客房来,把自己欲给亡母做七
七四十九天道场一事,告知道长。道长见是侯府功德,当然满口答应下来。玉娇龙思忖片
刻,又说道:“在这四十九天中,除亡母玉老夫人道场外,还请道长为陕西蒲城捕快蔡九加
做一场,也要全堂法事,所需功德费用,一概由我派人送来。这两场道场,均应定在三月初
五那天上表圆场,我要亲自上山祭奠。”
道长一一应承下来。
香姑在旁,心里虽觉有些奇怪,认为玉小姐对蔡爷、蔡幺妹不过出于一片好心,也就未
便深问。
玉娇龙动身回府了。当她带着香姑走出庙门,来到阶前上轿时,她抬起头来向庙坝四周
茶棚看了一看。一瞬间,她所触到的那百十道向她投来的眼光,一道道都显得十分冷峻和尖
厉,含有轻蔑和不耻,也带有嘲谑与怒愤。玉娇龙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里有如中箭一般,感
到一阵寒透全身的剧痛。就在这一瞬间,她才完全明白过来,在京城,甚至在这世上,已经
容她不得,已经没有她存身和立足之地了。
在回城的路上,轿子经过安河桥时,为了争道,轿夫和迎面而来的一乘四抬大轿争执起
来。只听对面那班轿夫,又是喝让,又是斥骂,恶言恶语,盛气凌人。玉娇龙轻轻拨开轿帘
窥去,见那乘座轿佩饰,不过一七品官眷所乘,若在平时,哪里敢来和她争道,可在今天,
因自己所乘只是一乘轻便小轿,那班轿夫,哪把她放在眼里,怒目横眉,硬要逼她让道。抬
着自己的那两名轿夫,平时仗恃侯门显赫,也是骄横成性,哪里让过人来,可在今天,只争
执几句之后,也不报出轿主门第身份,便忍气吞声地退让道旁,让那班轿夫趾高气扬地扬长
而去。玉娇龙如被唾面一般,屈辱、羞悔、忿激、伤痛一齐涌上心头,她真感到伤心极了。
玉娇龙这时所感到的伤心,是她在这次小小的争道纠纷中,才真正地感到了一向尊荣显
耐的侯门玉府,眼前已经衰落到何等地步!以致连自己的轿夫都羞于报出这个世家门第!这
已经不是一般的人情冷暖和世态凉炎了。这是败坏,这是玷污,这是蒙耻,这是受辱!玉娇
龙深深为自己的罪疚而感到痛不欲生了。
玉娇龙坐在轿里,由震撼到悲痛,又由悲痛到沉思,她把自己两年多来的所行所为,仔
细反省一遍,她又陷入一片茫然与迷惘之中。她感到自己在玉府堂前是罪孽深重,是不孝子
孙,但她又感到自己清白无暇,无愧于心。对于罗小虎,心里则又是怨他,又是恨他;怨来
恨去,她揪心的还是他的安危。只要一想到他自己的心里总是被搅得一团烦乱,接着便是一
阵无法禁锁的神驰。玉娇龙想起昨天在元君娘娘神像面前所许的誓愿:但求保佑父亲病愈;
但求保估罗小虎平安,愿减自己十年之寿。这时,她在轿里重新设誓:自己宁愿粉身碎骨,
但求挽回玉门清誉,但求保得罗小虎平安。玉娇龙耳边又响起道长和梁巢父的那些话来:
“只需从那崖边一跃而下,便一切悲欢烦愁都解脱了!”“一尘道长就借此飞升仙去……”
她眼前又出现了那峭削千仞的悬崖和幽深莫测的山谷。她从心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呼唤:“只
有这条路了!”同时从她眼里滚下了两颗滚烫的眼泪。
回府以后,玉娇龙反而显得比平时平静多了。就从她进香回来的那天起,她又恢复了每
天傍晚独自到花园里去散步的习惯。尽管玉府里仍然笼罩着一片不祥的阴霾,哥哥玉玑总是
避着不愿见她,鸾英嫂嫂也经常愁苦着脸,卧病在床的父亲每当她去问安时还是掉过头去不
肯望她一眼,可玉娇龙似已习以为常,不再难堪在意了。
转眼已是二月初间,地上的积雪已经融化,枝头上又开始冒出绿芽,吹来的风已带有微
微的暖意,春天又到来了。
一天下午,玉娇龙带着香姑在花园亭子里闲坐,忽见鸾英房里的丫环向亭里走来,手里
捧着一张貂皮,貂皮上放着一个木盆。那丫环上得亭来,给玉小姐请过安,禀告来意说:
“老太爷原在西疆的旧部、乌苏游击肖准派标下千总进京公干,要他顺便给老太爷请安来
了。那位千总还说他还受乌苏一牧民之托,顺便给香姑捎来这两件东西。少奶奶特叫我送了
过来。”
香姑一见到那两件东西,脸色顿时发白起来。她忙接了过来,放在石桌上面,用微微颤
抖的手抽开木盒,见里面装着的乃是一只银镯。香姑对着银镯竟像呆了似的,愣着不动了。
就在这一瞬之间,三年多前的一段情景又在香姑眼前闪现:……一个冬天的夜晚,父亲病在
床上,房里没有一篓马粪和一捆柴火,香姑冻得发抖,蜡缩在墙角。哈里木骑着大红马来
了。
送来了一袋麦粉和几张羊皮。他把一张羊皮给香姑披在身上,半宽慰半逗乐地对她说:
“先披上这羊皮,等我打了貂,再给你送张貂皮来。”香姑打从身上到心里又才感到了一丝
儿暖意……
……一个阴沉的早晨,母亲病在床上,已经快咽气了。香姑伏在母亲身旁啼哭。哈里木
骑着大黑马来了,送来了一些银两和草药。母亲挣扎着把戴在自己手上的一只银镯取下递给
他,指着自己对他说:“代我替香姑好好保存,一切都拜托你了。”……
香姑眼前这只银镯,就是母亲临死前交给哈里木的那只银镯;这貂皮也是哈里木曾说过
要给她送来的貂皮。哈里木怎会和军营里的人打交道?这千总究竟是谁?香姑呆在那里,不
知如何是好了。
玉娇龙凝视香姑片刻,回头问那丫环道:“你可见到那位千总?是怎样一个人物?”
丫环道:“少奶奶见那千总时,我正好在旁侍候。那千总个子不大;长得很壮实,很是
少年英俊。”
香姑一听:立即张大了眼睛,气也喘急起来。
玉娇龙:“那千总可已出府?”
丫环:“少奶奶把他留在府里了。现在客舍休息,”玉娇龙:“你去把他带来见我。我
想问问乌苏近来的情况。”
丫环遵命返身走出后园去了。
玉娇龙含笑望着香姑,柔声说道:“香姑,我料准是哈里木来了。你想对他说些什么
呢?”
香姑满怀感激地看了玉娇龙一眼,埋下头去摸弄着衣角,腮边泛起了红霞。
玉娇龙充满感慨而又深情地说道:“我答应过你,说要送你回西疆去,我正发着愁,这
一下真是天从人愿了。”
香姑抬起头来,急切而又带着含泪的音调说:“我要你和我们一起去。这京城还有甚值
得你留恋的!我看它真是你无边的苦海啊!”
玉娇龙凄然一笑说:“我已不能和你去了。这苦海也有尽头,我也快到岸了。”
就在这时,那丫环带着一位身穿酱红战袍、束腰箭袖的少年骑尉进亭来了。那少年骑尉
长得英气勃勃,红润圆圆的脸上,闪着一对机警而又略带狡黠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唇
上,长着一丛绒绒的细毛,使这张英俊的面孔,显得有些任性和稚气。玉娇龙在他还未走近
亭子之前就已认出他来了。她没料错,这正是她曾在草原上、沙漠里、草坪中以及在达美的
小屋外见过的哈里木。哈里木当然也是认识玉娇龙的,只是碍于那带路的丫环站在他的身
后,他不便贸然上前行礼认见。直等那丫环上前引见以后,哈里木才拱手欠身道:“乌苏骑
营千总见过小姐。”
玉娇龙点了点头,说:“你一路辛苦了。”接着回头吩咐那丫环道:“你各自回房去
吧,一会我叫香姑送他回客舍就是。”
直等那丫环去远以后,哈里木才充满关切地问香姑道:“香姑,你一向可好?”
香姑凝视着哈里木,眼里噙满泪水:“我很好。我就担心着你和你那些弟兄,还有达美
和布达旺爷爷,他们近来可好?”
哈里木:“他们都好。都时时在惦念着你哩!”
玉娇龙在旁打量了哈里木一会以后,突然问道:“哈里木,你是怎样进京来的?你来又
是为了何事?”
哈里木瞅着玉娇龙,没吭声。他嘴边虽然挂着笑容,眼里却闪动着戒备和疑虑的神色。
玉娇龙笑了笑,转脸瞟着香姑。哈里木也随着向香姑探望过去,他立即从香姑的眼神里
看出了要他放心的示意。哈里木还是迟疑了会,才说道:“我来看看香姑,顺便打探一位朋
友的消息。”
玉娇龙单刀直入地问道:“你那位朋友是谁?是不是半天云罗小虎?”
哈里木怔了一怔,但他立刻镇静下来,略带挑衅的意味答道:“正是他。怎样?”
玉娇龙高傲地:“我也要问问你呢,怎样,打探到了没有?”
哈里木不吭声了。
玉娇龙得意地笑了笑,说道:“你等会问问香姑去吧。先说说你是怎样到京城来的?”
哈里木已有些气馁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道:“肖
准派了一名千总到京城公干,还派了两名营兵跟随着他,带来许多送给兵部侍郎黄大人和玉
大人的皮毛等珍贵礼物。那千总过了哈密,便被我们截住。就这样,我就代他把那些礼物送
来了。”哈里木淘气地眨动着眼睛,又忙解释道:“不过,请玉小姐也不必见怪,我们并未
伤害那位千总和那两名营兵;肖准的那些礼物我也是如数送到了的。”
玉娇龙:“你也带有两人来京?”
哈里木:“带了两位兄弟。他们都认识小姐。”
玉娇龙:“谁?”
哈里木:“艾弥尔和乌都奈兄弟。”
玉娇龙眼前立即闪现出他二人的身影和神态,以及两年多以前在半山草坪上那些情景。
她凝思片刻,转过话题,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想把香姑也带回西疆去?”
哈里木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瞟了瞟香姑,一本正经地说道:“想的。还望小姐成
全。”
玉娇龙站起身来,走到香姑面前,拉着她的手,深情地说道:“好妹妹,我终算了却一
桩心愿了。”
香姑低着头,两颗泪水滴在了玉娇龙的手上。
玉娇龙拉着她默默地站了会儿,说道,“你和哈里木谈谈,我去去就来。”她说完便抽
身走出花园去了。
哈里木目送玉娇龙走出花园以后,才问香姑道:“香姑,这是怎么一回事?”
香姑:“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哈里木哥哥,你放心,咱小姐心疼罗大哥,并不下于
你。”
哈里木团惑地摇了摇头,又问道:“你真的知道罗大哥的下落?”
香姑点点头:“罗大哥在京城闹了事,四处都在捉拿他。眼前他躲在沿河城附近铁贝勒
王爷的王庄里。听说他在那儿充当一名驯马手。”
哈里木欣喜欲狂,情不自禁地一把拉住香姑的手说道:“你真帮了我的大忙了!不然,
我怕磨穿脚都寻他不着。好,我立即把他接回西疆去。”
香姑担心地:“听说四路都设了卡,盘查甚严,怕难以混出关去。”
哈里木胸有成竹地说道:“我身边带有从那个千总身上缴来的牌照,还有兵部扯的回
文,罗大哥带着它,还怕关卡盘查。”
香姑这才放下心来,瞅着哈里木笑了。她笑得是那样妩媚。
那样深情。
哈里木呆呆地望着香姑,他的心有如沉入一坛蜜蜜的酒里。
他二人就这样默默地对望着。两年多来彼此积在心里的许多知心话,却一句也没有说,
可又像都说了,又像都用不着再说了。
乐极常能生忧,哈里木那闪闪发亮的眼光也慢慢黯然下来,他略略带怯地问道:“让你
随我回西疆,玉小姐能作主吗?”
香姑向他投来温慰的一笑,说:“能作主的。”
哈里木还是不放心地:“她难道连玉大人那里也不去禀告……声?”
香姑:“她当然要去禀告的。不过,玉大人准定会答应让我走的。”
哈里木:“你真拿得准?”
香姑点点头:“玉大人把我看成是小姐的翅膀了,我如走得远远的,正中他心意。”
哈里木不解香姑这番话,正想再问问,玉娇龙回到亭里来了。她对哈里木说道:“香姑
随你回西疆的事,我已请少夫人转禀了老大人,他老人家亦已恩允了。少夫人要你就在京城
把香姑娶了再走,这样上路更方便些。不知你意如何?”
哈里木真是喜出望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涨红着脸,竟答不出话来。
玉娇龙似早已熟筹在心,又说道:“府外就是虎幄街,南端有家‘四海春’客栈,掌柜
刘泰保的妻子蔡幺妹,去过西疆,还认识达美,她和香姑也很要好。你可住到‘四海春’
去,请他们夫妻帮忙料理一切,尽快安排好,我这里择个吉期,就把香姑送来。”
接着,玉娇龙又关照了一番,便叫香姑把哈里木送回客房去了。
香姑要出嫁并回西疆的事,府里的人很快都知道了。那些平时和香姑要好的仆婢,免不
了都来向她道喜,送她一些礼物。鸾英少奶奶亦送来纹银百两和一些首饰布匹。楼下的冬
梅、秋菊,各把自己平时积存下来的几件值钱簪钗之类的东西,取出送给香姑,还陪着她说
了许多惜别话,流了不少又似伤离又似自伤的眼泪。
第二天,鸾英就把请人选择的吉期送到玉娇龙房里来了。鸾英对玉娇龙说道:“这上半
月只有后天逢吉,日子是迫促了些,不过,父亲说:这样也好,那千总还有公事在身。”
玉娇龙只是漠然地听着,脸上既无喜色,也无悲意,鸾英反而替她感到难过起来,不禁
说道:“妹妹,香姑一直在你身边,和你形影不离,你真舍得她离去?”
玉娇龙:“这姑娘也命苦,我总不能老把她留在我的身边,总不能让她给我殉葬啊!”
鸾英见玉娇龙竟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心里虽感到有些不悦,但体谅她可能是心境不
好,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晚上,香姑到玉娇龙房里未了。玉娇龙见她满面泪痕,把她拉到身前,边为她抹去余
泪,边低声对她说道:“好妹妹,别难过,我和你总要分手的,这样一来,我就再无牵挂
了。”
香姑热烈地说:“哈里木已有了个好主意,一定可保得罗大哥平安回到西疆去,你是前
进一步自然宽,到了西疆便自由自在了,你和我们一道去吧。”
玉娇龙注视了香姑一会,她好像已经洞察了一切似的说道:“哈里木的主意,我已猜到
了。你是玉府的人,你嫁给‘千总’的事,衙署的人很快就会知道的。这事,你和哈里木再
好好商量商量,不要弄巧成拙,千万小心行事。”
香姑想了一想,觉得小姐想得更周到、更细致,但她也拿不定主意,焦虑不安地问道:
“你说该咋办才妥当?”
玉娇龙好似早已深思熟虑过了,不忙不迫地说道:“眼前风声正紧,到处是田项的耳
目,操之过急,易招眼;日子一久,就会松驰下来,混过关也就容易了。你和哈里木不妨各
自先回去。”
香姑点点头,又急切地问道:“你呢?”
玉娇龙:“好妹妹,别再挂惦我,就当我已经不在这人世上了。”
香姑心里一阵悲酸,不禁又抽泣起来。她呜咽着说道:“哪能不挂惦啊!我会天天想念
你,我会被想念析磨死的。”
玉娇龙拥着悲泣的香姑,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天,香姑出嫁的吉日已到。哈里木在刘泰保和蔡幺妹的张罗下,把喜事办得热热
闹闹。“四海春”客栈门前张灯结彩,蔡幺妹过去住的那间西屋成了哈里木和香姑的新房。
香姑上轿前,依礼拜辞了玉大人、玉少老爷和玉少奶奶,当她拜辞玉小姐时,跪在地下抱住
玉小姐的双腿,悲伤得泣不成声,竟不肯起来。
玉娇龙强忍住泪水,俯下身去,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好妹妹,别这样。你回西疆前再
来看看我,我还有话对你说。”
香姑在玉娇龙的再三劝慰下,这才起身上轿出府去了。
过了三天,香姑就要随哈里木动身回西疆,到府辞行来了。
她在玉娇龙房里整整呆了一天,两人相依窃窃私语,真是说不尽的心头话,道不尽的离
别情。眼看天色已晚,香姑也该走了。临分手时,玉娇龙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交给香
姑,以一种充满了无限信任而又充满着感伤的神情对她说道:“好妹妹,请记住我这最后对
你的嘱托:府里所遭的种种不幸,都是由我而起,我已置生死于度外,决心去赎偿我对玉门
所负的罪疚。这包裹里是我积存的全部家私,你把它带到西疆去……或许,我们后会有
期,……好妹妹,多保重!”
香姑望着玉小姐惨然的面容,双手接过包裹,跪倒在地,虔诚地说道:“愿老天保佑小
姐重回西疆。香姑只要一息尚存,决不有负小姐。”
香姑依依不舍地出府去了。
玉娇龙心里如释重负,却又留下一片虚空。
春意一天天增浓起来,玉府花园里绿柳已经成荫,百花依旧开了,古柏亦褪尽枯黄,变
得郁郁苍苍。可石阶却浸满青苔,径旁蔓长荒草,整座府第仍显得冷冷清清。若不是墙外偶
尔传来一阵嬉笑叫卖之声,几乎会把这座曾经显赫一时的侯府,疑成是深山古寺。
玉娇龙自从香姑走后,虽竟日寡言少语,却也并无忧伤之色,一切起居动止,仍似平日
一般的凝重从容。每当傍晚,仍独自去到园中徘徊,直至深夜始回楼。冬梅、秋菊只是小心
侍候,没有小姐的呼唤,谁也不敢走上楼去,她二人亦落得清闲自在。
玉大人的病体已逐渐好转起来。虽仍遵旨“特罪在家”,事情却已渐渐缓弛。就在香姑
出嫁后的第二天,鸾英奉玉父之命,给玉娇龙送来一部佛经,并婉转告诉她说:“父亲怕妹
妹苦寂,特送来这部经卷,嘱你早晚诵念,也好祈福,父亲病体已渐愈复,妹妹就不用每天
去省候了。”
玉娇龙只感到心里一阵发冷,她已明白了父亲的心意,只顺从地答应了声“遵命”,就
不再说什么了。
转眼已是三月,玉娇龙请道长在元君庙里为玉母做的道场,已近圆场,她该上山祭奠上
表了。玉娇龙一切均已收拾安排停当,到了初三那天,便命冬梅、秋菊传话出来,要管家安
排好随从轿子,准初四一早起程上山。
到了初四那天,玉娇龙一清早便起床梳妆,换好衣服,又着意打扮一番后,去到内院给
玉父辞行。玉父刚刚起床,正披衣坐在案前喝茶,玉娇龙走到玉父面前,轻轻呼唤了声“父
亲”,便跪了下去。玉父见她竟行的这般大礼,心里虽觉有些诧怪,但却并不应声,把头转
了过去,仍只用手挥了一挥。
玉娇龙默默无声地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又对玉父凝视片刻,哽咽地说道:“望父亲千万
珍摄,女儿走了。”然后才慢慢退出房去。
玉娇龙又去兄嫂房中辞行,仍然行的大礼,鸾英赶忙扶起她来,说道:“妹妹又不是远
离久别,何须如此!”
玉娇龙泫然道:“娇龙平日多感嫂嫂翼护之恩,特此一并拜谢了。”
鸾英陪送着玉娇龙来到府门前,见停候在那里的只是三乘小轿,随身带去的除冬梅、秋
菊外,也只一个年老的家院。鸾英心里不觉动了一动,忙吩咐给玉娇龙换了一乘四抬大轿,
又命管家给增派了两个家院和四名家丁。玉娇龙也不推辞,便在家院家丁们的簇拥下,闹闹
热热地上路了。
玉娇龙这番出京进香,与前番大不相同,虽然随带的从人也并不算多,可由于纱轿的装
饰不凡,后面又紧随着四名带刀的家丁,就特别显得别有一种威风和气派,沿路马来轿往,
相遇时也都赶紧让路,每到一处打尖歇脚,不论茶棚寺庙,人们都趋来侍候,恭敬异常。
这段时间,正是妙峰山香火旺盛季节,上山进香的人络绎不绝。那些香客,一个个对于
神佛虽都敬奉虔诚,但一个个尘念凡心却仍极重。他们路上无聊,也专爱打听点奇闻异见。
玉娇龙上山进香之事,也很快被那些香客打听出来,并立即在沿途传开了去。对于这样一位
曾经在出嫁那天被人拦轿而闹得满城风雨的侯门千金,早已充满了各种令人非议和使人感到
神秘的传说。
大家听闻她亦上妙峰山进香去了,香客们一个个都兴致勃勃,加快了步伐,争欲一见为
快。这时,在那般香客们的心中,已经没有了元君娘娘,却只有个玉娇龙了。
玉娇龙的轿子来到半山那条狭窄的山路,当路过她前番曾和香姑坐下来小憩的那处路边
时,她命停下轿来,称说要到林里那座庙子去烧柱香,便只带着冬梅穿过林子进入庙内去
了。庙门仍然虚掩着,老道也不在,玉娇龙径直向殿后那间柴房走去,推开门一看,只见那
匹大黑马仍然拴在那儿,大黑马一见到她,立即抖动鬃毛,刨蹄点首,不住发出声声低沉的
悲嘶。玉娇龙心里欣慰已极,忙走到它的身边,抱着它的面颊,轻轻对它说道:“愿神灵护
佑,你也快脱缰了。”玉娇龙又抚拍了它几下,便毫不恋眷地出庙去了。
轿子来到庙前,时辰还未过午,庙坝上早已聚满了香客。轿子刚停下来,坝子里那一两
百双眼光,立即向轿子射聚过来。玉娇龙从容下轿,由冬梅秋菊搀扶着,缓缓向庙里走丢。
香客们交头接耳,发出阵阵私语:“真是名不虚传,实在太迷人了,难怪招惹出那样一
桩风流案来!”
“世上哪有长得这么俏的女人,准是狐狸精变的。”
“可惜玉府那样一个显耀的门第竟败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了!”
“………”
这些闲言杂语,虽然说得细声,却也隐隐随风传到玉娇龙耳里,有如支支利箭,从背后
向玉娇龙射来。玉娇龙也不去管它,径直向殿上走去,道长忙将她迎入丹房,献过茶,便向
她谈起道场设置的情况。正谈问,玉娇龙瞥见蔡么妹在门口探头张望,她忙起身把她迎进房
来,笑着对她说道:“蔡姐,你果然来了。我盼的就是这一天啊!”
道长张罗别的事情去了,玉娇龙又问了一些香姑的情况。
蔡幺妹低声说道:“她二人已离京半月有多,计程应已进入陕西境了。”
玉娇龙:“哈里木还有两位兄弟呢?”
蔡幺妹低声地:“到王庄去了。”
玉娇龙便不再多问了。
午饭过后,道长来说,上表时辰已到,请玉小姐到后殿神坛祭拜送表,玉娇龙拉着蔡幺
妹的手道:“蔡姐,你也应去临祭才是。”
蔡幺妹困惑不解地跟着她去到后殿,只见殿上高设两座神坛,神坛左右遍立神幡,坛下
各有一位身披八卦道袍,头戴羽冠的老道,正在使剑作法。玉娇龙把蔡幺妹带到右旁那座神
坛下,指着坛上一块牌位对她说道:“这是专给蔡爷做的道场,那就是蔡爷的灵位,愿他老
人家早升天界!”
蔡幺妹大出意外,忙向牌位上看,只见上面写着“陕西蒲城捕快蔡公灵位”一行红字,
她不禁诧异地问道:“这是怎的一回事?我可从没想过要为爹爹做这大一番道场。”
玉娇龙:“这道场是我请庙里做的。”
蔡幺妹不解地:“这是为啥?”
玉娇龙:“超荐蔡爷在天之灵。”她停了一停,又愀然道:“蔡姐,你该去就位行礼
了,一切你就会明白的。”
蔡幺妹虽仍感狐疑万分,却也不便多问,便跟在老道身后,跪拜如仪,她每一抬起头
来,看到爹爹灵位,便不禁想起爹爹生前一切,心里充满了悲伤和哀痛。在一片肃穆而又庄
严的祈祷声中,她似觉爹爹真已魂归天界,在悲痛中又隐隐感到一种宽慰,使她跪拜得更加
虔诚。
玉娇龙亦已跪在玉母灵位之前,凝然不动地默听着老道拖长着声音念读那冗长的表文,
她的神情是那样的肃敬,又是那样的虔诚,一时间,她好像变成了一尊庄严的法像。
未时一过,已交申时,上表时辰已到,只等将表送到庙前坝边当天焚化,道场就算圆场
了。只听老道最后高唱一声“上表”,前面由神幡引路,后面有饶拔相随,老道双手奉表过
额,玉娇龙跟在老道身后,三步一停,五步一揖的走出庙来。庄严的乐声,肃穆的仪队引得
满坝的香客,立即围聚扰来。惹得众人注目,也是香客们等着想看的,倒不是老道那木然如
塑的道貌和他那凛然难亲的面容,而是早在众人心中各有种种描绘的玉娇龙的容貌。坝里两
百来双眼睛,不约而同地一齐聚集到了玉娇龙身上。
但见她绿衣白裙,腰间紧束一条雪白的绸带,头上发髻高挽,额间横抹一幅紫罗扎蝶丝
帕;脸上柳眉微锁,星眼含愁,唇边隐隐抿藏着一丝悲悯;仪态端庄中而又显出万端,神情
冷肃中而又露流千种。她在石阶上凝立片刻,一瞬间,香客们都被她那绝世超尘的容貌惊
呆,久久偏积在心里的污秽妖邪等念头,顷刻便一扫而空,油然生起的却是一种虔诚的倾仰
和叹羡。香客中有的老妪村妇,甚至几疑她是元君娘娘离了宝座,观音菩萨下了莲台。
玉娇龙跟随老道来到坝里,围聚着的香客们立即让出一条人巷;玉娇龙随老道向坝边走
去,香客们也静静地随在后面。
上表法事已毕,老道请玉娇龙回庙休息,玉娇龙没有张他,却走到也在一旁上表刚完的
蔡幺妹身前,突然对她跪拜下去。
蔡幺妹慌了手脚,也赶忙双膝跪下,说道:“玉小姐,你这是为啥?”
玉娇龙低垂眼帘,惨然说道:“娇龙负罪殊深,只有祈求蔡姐宽恕了。”她说完这话,
还未让惊惶失措的蔡幺妹回过神来,便迅又将她扶起身来。玉娇龙随即转身向东,朝着京城
那方凝望片刻,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列聚在旁的众香客不明究竟,蔡幺妹也被她这奇异
的举动惊呆,一个个都眼睁睁地望着她,只见玉娇龙又慢慢转过身来,神情庄肃,目光闪
闪,对着众香客环顾一遍,然后猛一转身,几步抢到崖边,将身一纵,便如落花一般向崖下
幽谷飘坠下去。 -
第 36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5 02:21聂云岚《玉娇龙》
第三十回 以假作真竟邀殊宠 将荣掩辱又隐深忧
玉娇龙猛一转身,几步抢到崖边,将身一纵,便跳下那峭削千仞的悬崖去了。
屏立在旁的众香客,发出一片惊呼,一齐涌到崖边。蔡幺妹抢在人群前面,俯身往下一
看,只见一片飘飞的白裙,恰似落花一瓣,轻盈地向那幽幽的深谷飘坠下去。只一瞬间,那
白色的裙角便隐没到一丛丛绿色的荆棘中去了。
蔡幺妹不禁俯身向着崖下呼叫,那一声声悲痛而凄厉的声音,在空谷中引起一阵动人心
魄的回响,回响散开了,幽谷中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站在崖边的香客们,有的在掩面低泣,有的噙着泪水默默地看着幽谷,两百来颗虔诚的
心,都被眼前发生的情景惊呆了。震憾了。一时间,崖边鸦雀无声,笼罩着一片悲壮凄凉的
气氛。就这样过了许久,直等到跟随玉小姐上山的家院、家丁闻讯赶来,久久才清醒过来的
冬梅、秋菊奔到崖边跪地痛哭,香客们才又骚动起来。三三俩俩,议论纷纷,有人惋惜,有
人悲怜,有人惊叹,有人颂仰。对于玉娇龙的投崖,很快地便在香客中传出许多猜测和议
论:有说她是洗雪诬辱,以明清白;有说她是舍身殉母,以尽孝心,有说她是投崖殉夫,以
全贞烈。……总之,大家对玉娇龙的投崖,都是从善的方面去猜想,从好的方面来议说。这
个美言几句,那个又添染几分,众口烁金,也就成了众口装金,玉娇龙的形象也由原来的狐
淫妖隐变成了圣洁庄严,在大家心中益更光辉起来。
香客中,也有一些京城里的闲汉荡子,他们上山本不是为敬神愿,而是趁着热闹前来沾
香惹粉的,平时在京城里,也曾为玉娇龙花轿被拦的事,造了许多谣言,捕捉过不少风影,
可在此时此地,眼见此情此景,这些人竟也触动天良,深悔过去尖刻,感到负疚于怀。因
此,他们对玉娇龙的投崖,更是摇唇鼓舌,争夸孝烈,说得动地惊天。
蔡幺妹哭了半天,痛定思痛,想起玉娇龙前番和这次在山上对她所说过的那些藏头隐尾
的话来,这才恍然大悟,知她早在那次上山时,就已下了投崖自尽的决心,深悔自己粗心,
未能早些识破,以致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了这条绝路。蔡幺妹又由玉娇龙跳崖前对自己那一
拜,想到她对自己说的那句话,联想到她给自己爹爹做道场的事情,她不觉猛然一惊,神色
立时变得凛肃起来。
这时,已从人群中走到她身旁来的刘泰保,已看出了蔡幺妹的神情有异,一再关切地问
她,她才将玉娇龙投崖前对她说的那几句话,以及她心中触起的猜疑告诉了刘泰保。蔡么妹
说道:“我爹爹莫非就是死在她的手里?不然,她哪会对我一拜,又哪会说出她有罪和求我
宽恕的话来?”
刘泰保听了,并未显得十分惊异地说道:“其实,我早也有些疑她,只是怕你不肯罢
休,一意寻仇,才未便说出。”
蔡幺妹反而显得十分惊异了,忙问道:“你给我说说,你怎会早就疑及她来?”
刘泰保说道:“爹爹死后,那夜有人到你房里来送血书和银两,你被惊醒后,不是说曾
从来人身上闻到一股香气,又说触到那人手上戴的指环,可见来人定是女人无疑了。后来,
玉小姐嫁到鲁家,鲁翰林出了事后,我托朋友打听玉小姐在鲁家境况,朋友告诉我,说从鲁
家下人中得知,鲁老夫人为强逼玉小姐和鲁翰林的衣冠拜堂,玉小姐不肯,竟连三四个仆妇
丫环拉她,她都纹丝不动。我想,玉小姐准有一身功夫,不然,哪来这般稳力。因此,那夜
爹爹和碧眼狐交手,眼看碧眼狐已被打翻在地,那突然出来刺伤爹爹抢走碧眼狐的,我就疑
是玉小姐了。”
蔡幺妹想起爹爹那夜惨死的情景,不禁又悲泣起来。
刘泰保只好温言相劝一番后,又对她说道:“你也休怪我不曾将我心中猜疑告诉你。我
总觉得那夜刺伤爹爹,实实不是出于那人本意。当时你也看得清楚,罪魁祸首还是碧眼狐。
何况那人后来又两次深夜来到我家,一次送来血书和银两,以表悔忏;一次送来警条,兴许
还在暗中救护过你。爹爹死已不能复生,碧眼狐又已被俞大姐除掉,这仇也算报了,所
以……因此……我就不想再在你面前提起这些事了。”
蔡幺妹听刘泰保这样一说,想起自己当年进府献技时,玉小姐对自己那些情意,又想到
她近年来所遭遇的那些惨痛处境,蔡幺妹体味她心里的凄苦,也许比自己当年还要胜过几
分。自己终于还算天从人愿,嫁了个有情有义的刘泰保,有了个称心如意的家,玉小姐却背
着一身的唾骂,带着满腹的悲恨,隐怀着和罗大哥那不可告人的私情,跳到崖下去了,蔡幺
妹想到这些,不由又把涌上心来的仇恨,比为了一阵悲悯和同情。她不觉深深地叹息一声,
回首向着崖谷,默默地说道:“玉小姐,你的心意我已知道了。咱俩都是苦命人,人死仇
散,你放心的去吧,愿你的三魂七魄早升天界。”
刘泰保已从蔡幺妹的神色里领会到了她这时的心意,不由感到十分宽慰。轻声对她说:
“你这人真良善,有了你,我这一辈子也心满意足了。走,看看咱俩还能为玉小姐做点什么
去。”
再说玉府的几名家院、家丁,惊恐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崖旁奔窜呼号,欲下无
路,张惶无计。
刘泰保见状,忙走过去对他们说道:“你们站在这儿急也无用,还不赶快回府报信,及
早设法下去收尸。”
那个年老的家院,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吩派两名家丁,飞奔下山回府报信去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道长在崖边点起香烛,还叫庙里香火搬来许多干柴,在崖边燃起两堆
熊熊烈火。不少的香客们通夜守在崖边,不时向崖下发出一阵阵吆喝。谁也没有说出何以要
这样做的缘故,但和声吆喝的人们却各有各的想法:有的是怕野兽去伤残玉娇龙的尸体,借
吆喝声来为她驱赶野兽;有的是想玉娇龙万一还侥幸活着,以此来为她驱除独困幽谷所产生
的恐惧。崖边上通夜火光烛天,吼声动地。
蔡幺妹和刘泰保并肩站在崖边,时儿凝视着幽谷,时儿默望着人群,心里是一半儿悲伤
一半儿感慰。悲伤的是玉娇龙的惨死和不幸;感慰的是从那一声声吆喝中,使他俩感到了那
一颗颗充满了善良的心。
第二天下午,玉府管事带着沈班头等一干人赶到山上来了。
道长引着他们来到崖边,向管事详细禀诉了玉小姐投崖前后的一切情况。沈班头只是在
旁默默地听着。管事听完后,向崖下幽谷看了一会,问道:“这谷底通向哪里?可曾有人去
过?”
道长说道:“沿着幽谷可通到东边半山那处谷口,只是荆棘丛生,密密层层,无路可
通,实是人迹不到之处。”
管事焦急地说道:“临行时,少夫人一再吩咐,一定要尽快找到玉小姐尸体,决不能让
她久暴荒谷。若此谷无路可通,这又如何是好!”
沈班头在旁说道:“我曾听人说过,东边谷口确有一条密道可通到下面谷底,只是极为
难走,只有几个惯于攀登的采药人才能到达。”
管事:“若是这样,纵然找到密路,尸体也难运出。还望沈大爷想个良策才是。”
沈班头:“唯一可行的办法,就只有请人披荆斩棘开出一条道来。”
管事:“那要多少时日,万一玉小姐的尸体遭到野兽摧残,我等如何向老大人和少夫人
交代!”
沈班头毫不在意地说道:“这倒不必多虑,似这样幽暗林密的深谷,除了蛇虫小物,哪
来……”沈班头刚说到这里,却突然打住话头,停了片刻,才又说道,“不过,投下这么高
的悬崖,哪能还望有个全尸。”
大家商量一阵,觉得除了沈班头所提开路一法之外,也别无他策。只好就在附近雇来一
些农夫脚力,准备去谷口开路。
一切准备停当,第二天一早,沈班头率领着七八名农夫脚力和府里的几名家丁,来到半
山谷口,选了一处荆蔓较疏的地方,叫众人就从那里砍劈进去。
沈班头早已看到谷口旁边的柏树林里,隐隐有座破庙,他等众人开路去了,这才抽身穿
过柏林,来到破庙门前,他突然看到了就在庙门前那段长满青苔的石地上,露出一串马蹄印
来。沈班头十分诧异,心想,这么偏荒的地方,哪有马来。他再一细看,只见那串马蹄印直
向柏林那边山路而去。他四处寻视一遍,只见到去的蹄印,却未见来的蹄痕。沈班头更是惊
异已极。他忙推开虚掩着的庙门,迸到庙里察看一遍,见殿旁耳房里,破罐败絮零乱满屋,
墙角柴灰尚温,床上被盖已无,看似庙里的香火,刚刚才离去不久。沈班头又到殿后推开小
门一看,见屋内四壁堆放着许多枯柴,一角还放着一些青草饲料,屋中土地被踢踏得狼藉不
堪,松乱的尘土上,密密麻麻还留下许多马蹄迹印。沈班头正纳闷时,猛然发现灰暗剥蚀的
墙壁上,刻画着两行拳大的字体。他细一辨认,上写着:“马随人去,多劳操心。留下金
银,各自谋生。”
沈班头念着壁间字句,仔细玩味推敲,觉得其中虽有蹊跷,但迷迷朔朔,总是难窥端
倪,心中只留下一团疑雾。
十多名健壮汉子在峡谷里整整忙了三天,方才辟出一条窄窄的洞道,在离悬崖谷底还约
有两百来步的地方,沈班头命大家暂停下来。他说:玉小姐乃侯门千金玉体,寻尸收尸之
事,他受玉老大人之命,只能由他亲去动手,外人不便靠近。于是,他命雇来的农夫、脚力
一律退到谷口候遣,只将玉府的几名家丁留在原地守候。沈班头脱下外衫,扎袖紧腰,分枝
拂刺,独自向崖脚钻去。
他费了很多气力才钻到崖脚,仰头望去,只见千仞削壁如悬,直冲霄汉,雄险之势,令
人目眩,逼人气促。悬崖半壁,灌木丛丛,藤蔓交错,有如蛇蜒,又似网结。沈班头也算是
个久历江湖曾从死生中间过来的汉子,见了这般情景,也觉毛发悚然,惊心动魄。他沿着崖
底四周,钻来穿去,仔细搜寻一遍,除了见到几具已死去多年的残肢枯骨外,却未见到玉小
姐尸身。沈班头十分纳闷,心想:既然从这里跳了下来,哪能不留下尸体,莫非挂在半崖的
树枝间了。他又抬头举目向崖壁搜去。搜着,搜着,忽然在离地三十来丈高处的一丛枝叶
间,隐隐看到挂着两片白色的布条,就在那丛枝叶的上端,也隐隐露出一片新被翻乱了枝叶
的痕迹。沈班头心里骤然紧促起来,他忙又钻近崖脚抬头望去,透过扶疏的枝叶,却不见有
近似人身的黑影。沈班头正沉吟间,忽见眼前悬垂着的一根萝藤,似乎曾有人攀缘过来,地
下还留下一些新鲜的落苔坠土,落苔旁边还印有两个浅浅的脚印。沈班头猛然一缩,不由感
到一阵战栗,他心中暗暗猜疑和久已预感到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最使他感到悚目惊心的,是
采取这种九死一生的遁逃办法,该有多么巨大的勇气和多么坚韧的毅力才能做得出来啊!玉
小姐的武功,沈班头早从她怒惩肖冲的那一柳条中就已略窥一斑,那也真称得上是“神乎其
技”的了。现在他又从她投崖的行动中,看到她那莫测的心机和超凡的胆量。
沈班头对玉娇龙,一直怀着一种神秘而又敬畏的心情。两年来,府内府外发生的一些事
情,诸如蔡九之死,高师娘的失踪,玉娇龙的出走,以及罗小虎的拦轿,个中隐情,也均未
能瞒过沈班头的眼睛。但他始终无法探知的,是玉娇龙那几乎是神鬼莫测的武功剑法竟从何
处学来?她和罗小虎的私情又是如何惹上的?沈班头越是不解,他就越想探出个究竟。因
此,他总是小心而谨慎地暗暗注视着玉府周围的一切。
沈班头当然也不是完全出于好奇,还有一个主要的原因,他有感于玉老大人眷顾之恩,
为图报德,他总是不遗余力在暗中维护着玉府的尊荣和声誉。上次玉小姐上山进香,他心存
疑虑,也暗暗提前上山去了。因为他突然听说玉小姐要上山进香,总觉其中有些蹊跷,料定
玉小姐必然另有所图,他惟恐惹出事来,又给玉老大人增加难堪,为了防患于未然,他小心
地偷偷提前上山暗中打探。当地看到刘泰保和蔡幺妹也在山上时,他深怕被玉小姐知道,又
赶忙悄悄下山来了。他却没有料到,这事终于还是被玉小姐知道了。
沈班头早已料定玉小姐终会逃走的。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会采取这样险绝的遁逃办
法。他呆立在幽谷的乱棘丛中,仰望那高耸的危崖险壁,玉小姐在他心中变成了一条见首尾
的神龙。
他再一次暗暗警告自己,千万休要再去逆她一鳞片甲,不然,她只须一击,自己便会变
为齑粉。
一时间、沈班头思前顾后,想了许多。但眼前最迫切的,还是如何来料理这寻尸不得的
问题。他立即镇住心神,急收驰想,凝思片刻,想到玉府目前面临的困境,想到玉小姐那已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苦况,想到玉老大人平时的思德,想到玉小姐那莫测的心性,他都感到这
事万万张扬不得,只能以假作真,将计就计。他反复筹思,拿定了主意。
沈班头随即又从密林中钻了出来,见了几个家丁,也不说个究竟,带着他们走出谷口,
把管事叫到一边,悄悄对他说道:“玉小姐尸体已经找到,衣裳全被挂破,肢体也残损不
堪,真令人目不忍睹。我原以为那谷里没有恶物,不想竟被撕得那般狼藉。我已搜寻到一些
布片,将玉小姐露处掩好。玉老大人久病体衰,近来心绪烦恶,若再知道这般情景,岂不让
他伤心。我意不如就地将玉小姐裹尸入殓,以免久暴残体,亦是你我对玉小姐一番恭敬。”
管事觉得事关重大,迟疑不决。
沈班头又说道:“裹尸入殓之事,由我亲手料理;玉老大人处,回去后亦由我去禀告承
担,想他也不会过多责怪。”
管事见沈班头说得如此恳切,又想到这般周到在理,也就应允下来。他二人又商量一
番,便派人分头办去。
第二天,白绸一匹,薄板内棺一口,均已运到谷内。沈班头把从人全打发开会当谷内只
剩下他一人时,才胡乱寻来一些石块泥团,用白绸裹好,放入棺内,将棺盖钉了,然后又叫
来从人,将薄棺抬出谷口,这才在管事、家院、家丁、丫环们的护送下,正式启运回府。
再说自从玉娇龙在妙峰山山顶投崖,直至运尸回府,其间已经过了五六天的日子。就在
这短短的五六天中,关于玉娇龙在妙峰山投崖殉母的事,已被那些香客传遍京城,街谈巷
议,他烘我染,说得淋漓壮烈,已是家喻户晓。传闻自能生翼,飞向四面八方;传闻有如滚
雪,沾带越滚越加。那些当时在场目睹的香客,把玉娇龙在玉母灵前祭奠以及在崖边向京城
叩拜,说得如何虔诚,如何悲痛,如何庄肃,如何感人;把她投崖时又说得何等从容,何等
壮烈。那些香客,本已极尽巧思,添枝添叶,绘形描状,把玉娇龙渲染得至贤至孝,几使一
部《烈女传》都为之失色。那些转播者,更是各各驰骋丰思,编出许多惊世骇俗的奇祥异
兆:说玉娇龙投崖后,天上闪起彩三千朵,崖下升出万朵莲儿;庙内众神都一齐低下头来,
元君娘娘眼里也流出泪水。
玉娇龙在京城各名门世族之中,本已有些孝名,后来由于出嫁那天披罗小虎闯来大闹一
场,顿时弄得满城风雨,流言蜚语四处污扬。竟把她一个好好的声名,败坏得不成样子。其
实那些专好传闻道听途说的人,对玉娇龙也并无成见宿怨,说好说坏,也只为讨个嘴皮痛
快。这番满城又争说起玉娇龙的孝烈来了,那些闲不住嘴的人,也跟着来赶个风头,说得比
谁都卖力用劲。当然,也有不少人,的确是被玉娇龙的孝烈所感动,深愧自己过去不该对她
轻薄,把他听来的一切,加评加点,夹议夹论,说得合礼合范,说得真切动人。更有一般文
人学士,感到这正是他们千载难逢、求之不得的女中典范,也正是先贤先圣所宣化诲扬的妇
德妇行,他们或吟诗赞叹,或作赋颂扬,或撰文立传,或长歌代哭。一时间,沸沸扬杨,群
情景仰,万众瞩目。
玉娇龙尸体还未运到之前,玉府门前早已聚集了成百成千的群众,伫候尸体运到。玉府
里也是冠盖络绎,仕女如云,都来以示从善,一表慰忱。
玉父对于女儿之死,虽也暗暗伤悲,但总是心怀耿介,恼她任性乖张,有辱家门。因
此,对她后事,亦不愿多闻多问,一任鸾英料理,只打算草草安埋了事,他万万没有料到,
两夜之间,女儿之死,竟这般轰动起来。玉父老于宦场,为人虽极刚正沉毅,但他毕竟久经
战阵,深谙兵法,也知因势利导转败为胜和乘胜进击之理。他略一筹思,便强撑病体,打起
精神,把玉玑、鸾英叫到书房。
问道:“你二人对于妹妹之死,有何看法?”
玉玑说道:“妹妹以身殉母,至诚至孝,死得惨烈。不但她已扬名天下,且大大光耀了
我玉府门楣。”
玉父以手拈须,频频点首。又回顾鸾英问道:“鸾英,你呢?你也说说。”
弯莱未及回话,早已悲痛万分,掩面哭泣起来,过了一阵,才呜咽说道:“妹妹生前过
得凄苦,死得又这般惨烈,她虽博得个好孝名,我这当嫂嫂的总觉对她是有愧于心的。”
玉父听了鸾英这话,心里也不禁为之一动。娇龙儿时绕膝依依之情景,又突然呈现眼
前,父女之情忽又油然而生,他也不觉凄然泪下。
玉玑深恐引起父亲过于伤感,忙说道:“妹妹纯孝感天,自然魂归乐土。儿意理应大设
道场,让满城士庶自来祭奠,以光泉壤。然后举行厚葬,以慰妹妹在天之灵。”
玉父连连点头,又说道:“这也可见你作哥哥的一番心意。一切就由你和鸾英去办吧,
纵费万金我也不惜。”
玉玑正待辞出,鸾英逡巡着欲言又止,不料已被玉父察觉出来,使又对鸾英说道:“你
还有什么话,尽管说来。”
鸾英迟疑片刻,才嗫嚅地说道:“妹妹死后,府里曾出过一件怪异事,因恐父亲怪罪,
一直未敢禀告你老人家。”
玉父诧异地:“什么事?”
鸾英瞟了玉玑一眼,才又说道:“就在妹妹投崖噩耗传来的第二天夜晚,更夫曾看见内
园楼上妹妹住的那间房里闪起过几次灯光;我因悲念妹妹,半夜犹未合眼,亦曾听到窗外传
来暗泣之声,那声音酷似妹妹。我当即叫醒玉玑,把这事告诉了他,他却不信,反说我多
疑,又说幻从疑生,赵妈就杏隔房,第二天她亦说听到妹妹暗泣之声。”
玉父听了,心中不觉惊异万分。他沉吟片刻,说道:“杯弓蛇影,已有典训;积思成
梦,亦是常情。你因思念娇龙,偶成幻觉,亦是有之。此事切勿张扬,以免又生异议。”
玉玑:“高师娘之事已有前鉴,我也是这般说她,可她却总是不信。”
鸾英:“都说妹妹已经成神,难道她就不能回府显圣。我确是亲耳所闻,哪能与高师娘
同论。”
玉父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说道:“神怪只一念之差,受其害者多,得其佑者少,孔子亦
云:‘敬鬼神而远之’,你哪懂得其中道理!”鸾英见玉父已有愠意,只好默默地跟玉玑退
出书房去了。过了一天,玉府已悬幡张幔,将灵堂设在花园前面的草坝上,从府门起直到灵
堂,一路张盖挂孝,在一片庄严肃穆中,特别给人以一种悲壮荣哀的感觉。就在那天下午,
玉娇龙的尸棺运回来了。玉玑偕同鸾英率领着全府上下人等,捧香带孝,站在府门前迎候,
尸棺一到,鸾英便扑上前去,扶棺悲泣,边砰边哭,裂肺摧肝,惹得全府下人,一齐呜咽起
来。围聚门前那些群众,也触景伤情,不觉泪下如雨。尸棺抬至灵堂,刚刚装入外棺,鸾英
就命打开内棺棺盖,想最后见见娇龙一面。管事忙趁步上前,嗫嚅说道:“这棺盖已钉,少
夫人就不必见了。”
鸾英诧怪地:“哪有不等亲人见见就钉棺之理!我和妹妹姑嫂一场,定要最后见她一面
的,快叫人来启盖开棺。”
管事为难而又惶恐地:“这……不能了,已经钉死了……!”
玉玑厉声问道:“大违情悻理了!你怎敢自作主张?”
沈班头忙抢步上前,右膝跪地,禀告道:“请少夫人息怒。这不关管事的事,都是小人
作的主张。”
玉玑愈加愤怒,喝斥道:“你算府里什么人,怎敢如此妄为!”
沈班头不慌不忙,从容禀道:“小人自有下情,请少大人、少夫人到老大人面前,容小
人详细禀告。”
正在这时,玉父拄着拐杖到灵堂来了。老人家虽然白发苍苍,面容消瘦,两眼含悲,但
仍步履从容,松挺身腰,清肃中却有一种威严气概。
玉父径直走到棺前,以手抚棺,两眼盯着内棺,默默地注视许久,接着才长叹一声,对
着棺内说道:“你也不辱玉门,你也对得起你母亲了。”说罢,情不自禁地流下两行老泪。
玉玑深恐父亲过于伤情,赶忙过去扶他到一旁就座。玉父转身见沈班头半跪地上,问是
为了何事。玉玑才将他擅作主张背主钉棺的事禀告玉父。玉父听后,脸上毫无怒容,沉吟片
刻,起身走到沈班头面前,注目凝视着他,问道:“你也久处衙署,是个知礼知法的人,为
何这等冒失?”
沈班头仰起面来,眼含隐屈,娓娓说道:“小人蒙老大人厚恩,遇事一向谨慎,不敢稍
有疏失,这次人谷找寻玉小姐尸体,实实费了一番周折,小人三天才才到达崖下,等寻到小
姐尸体时,已是残损得难以辨识了。小人想小姐死得那般孝烈,宁愿让人永远记住她生时音
容,不忍让人见她死后惨烈。因此,小人斗胆擅作主张,亲自钉了内棺,以免亲人见了增
悲,外人见了减色。以上所禀,还望老大人宥察。”
玉父一边听着,一边思忖着。等沈班头说完,他又沉思片刻,才回头对玉玑和鸾英说
道:“这事沈班头想得极是,做得也极对。鸾英已有孕在身,也宜节哀,就不必再开棺
了。”
当晚,玉父将沈班头唤到房里,取出百两纹银亲手赏他。对于进谷收尸之事,玉父不再
问及,沈班头也只字不提。
第二天,京城室的豪门望族、达官显贵以至庶民百姓,无论与玉府有亲无亲,识与不
识,都纷纷前来吊祭,以示对孝女玉娇龙的景仰和哀悼。从早至晚,玉府门前,车水马龙,
人来轿往,街尾重轮,接踵摩肩,川流不息,送来的挽联、祭帐、重重叠叠,把灵堂周围张
挂得密密麻麻,使人目不暇接。
在那些张挂着的挽联、诔文中,大多遣词严谨,用句典雅,或颂或悼,或叹或扬,却也
写得情真意切,极尽倾仰之情,极备悲感之意。也有一些轻佻之士,借此逞才舞笔,玩词弄
句,在他们送来的那些文、联中,虽有不少华词丽句,总是露含浮薄。其中有幅挽联,乃是
翰林院一名探花所送,挽联挂的地方虽不显目,但由于那探花在京城里也有些才名,又与鲁
翰林生前十分交好,因此,却引来许多文士站在那幅挽联面前,摇头晃脑,吟哦品读。
娩联是:落花散魄香犹在 化蝶归魂露正浓
那些围观的文士们中,也有点头赞赏的;也有摇头非议的;也有似解非解不致一词的;
也有争论“落花”“化蝶”典出何处的;…七说八态,不一而足。在一场悲沉庄肃的对孝烈
女子的吊祭中,平添了一点茶余酒后的闲话气氛。这也难怪,一些文士们就是这样的习性。
前来吊祭玉娇龙的人与日俱增,冷落半年的玉府,猛然又兴旺起来。本来是人逢喜事才
精神爽,玉府逢的却是丧事,但全府上下人等,一个个尽管忙得晕头转向,却一个个都精神
抖擞,光彩耀人,就连已卧病三月的玉大人,亦不药自愈,又恢复了往时的威严风貌。
玉府给玉娇龙设祭开吊的第三天上午,礼部侍郎裴大人捧着皇上的圣旨到玉府来了。玉
瑞忙命家人摆设香案,率领着玉玑跪拜在地,按旨听宣。裴大人宣读圣谕,无非是对玉娇龙
投崖殉母,除说了一些“朕心悲憨”、“可动天心”之类的话外,还用了一些“典范长
存”、“孝烈可风”等语来大大嘉奖一番。同时还说“为了嘉愍玉娇龙的孝烈,特思准为其
立坊墓旁,以昭光化”另赐库银五千两,以作建坊之用,饬由工部秉旨办理。
裴大人宣读圣旨毕,还奉圣上面谕,由他代皇上到玉娇龙灵前焚香设祭,并钦赐一幅由
皇上亲笔书写的挽联。
挽联是:百代衣冠钦孝烈 千秋日月照芳魂
玉娇龙至此,真可算史无前例,荣哀已极!
也同在那天下午,兵部侍郎黄天赐大人,又捧旨来了。圣旨对玉瑞极备吊唁,慰勉有
加,着令官还原职,仍任京都九门提督。
兼统京畿兵马。
玉大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显赫,玉府也更显得别有一种尊荣。
对玉大人一直挟怨寻隙的代摄九门提督田项,还任副将,调驻居庸关,防守京畿西北一
带。
玉府自从皇上一日两传圣旨,蒙受皇上特宠殊恩以后,一时名震京城,权倾朝野,那些
半年来已和玉大人疏远,早已绝迹玉府的同僚幕客,又借着吊祭玉小姐之机,前来亲近修
好。世态本有炎凉之分,也就自有趋炎附势之辈,也是常情。
这天,铁贝勒王爷亦偕同王妃吊祭玉娇龙来了。王妃拈香毕,站在玉娇龙灵前,默默悲
泪许久,才由鸾英接到内院她的房中用茶去了。王妃坐定后,根本不提什么孝烈之类的事
儿,只感慨万端地对鸾英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娇龙又何苦如此!”
王爷亦由玉瑞迎入书房献茶叙话。闲谈一会,王爷忽然转过话题,正色说道:“玉大人
现在又是九门提督了,我府中也出了一件盗案,还望你劳神亲自查办一下。”
玉瑞大惊,忙问道:“不知王爷府里彼盗何物,还请明示,玉瑞自当竭力清查。”
王爷道:“我身边有口祖传宝剑,玉大人也是知道的。我平时常将它挂在书房内,不料
于三月初七日的夜晚,突然被盗。那柄剑乃是我心爱之物,这且不说,想这京城乃皇都所
在,而今竟盗到王府来了,这还了得!若不严加查缉,恐生他变!”
玉瑞见王爷措词严厉,面有怒色,特别是他那最后一句,重有千斤,忙欠身说道:“玉
瑞明日即去衙署督办,务求人获剑还,还望王爷念玉瑞久疏衙务,稍加宽限。”
王爷这才收了怒容,点头说道:“好,好,这就有劳你了。”
等王爷王妃走后,玉大人命人将沈班头叫到书房,把王爷府里失剑的事告诉他后,间
道:“你看这是什么样人所为?有无可疑线索?”
沈班头问道:“王爷失剑果在三月初七夜晚?”
玉大人:“王爷处事谨严,当不致将失剑日期弄错。”
沈班头默然不语了。
玉大人在房内踱了几步,问道:“该不会是那个罗虎所为?”
沈班头断然地:“此事决非罗虎所为!”
玉大人略感惊异地望着他:“何以见得?”
沈班头:“据小人探知,罗虎擅于使刀,从不用剑,他也是个激烈汉子,宁可冒刃明
抢,不愿偷窃暗盗;他惯于马上冲杀,不长于翻墙越屋。何况王府家将中,高手不少,若非
身怀绝妙功夫,怎能进得府去。”
玉大人见沈班头一时也无线索,便说道:“我明日即到衙署督办此案,你也随去协同衙
内捕快办理。”
沈班头已经告退转身,刚走几步,却又回过身来禀道:“府里也曾发生盗案,少夫人因
心存孝念,不愿引起老大人烦恼,致未禀告老大人。小人认为还是说了的好。”
玉大人为之一震,立即警觉起来,问道:“什么盗案?!盗了什么?你说,你说。”
沈班头:“冬梅、秋菊随送小姐玉体回府后,上楼收拾东西,发现小姐房中值价的金珠
饰物以及玉器古玩被盗一空;案上老夫人生前供奉的那尊观音瓷像亦被带走。估计作案日
期,亦在初七前后。”
玉大人眉动须开,似怒非怒,似惊非惊,站在房中,凝然不动。
沈班头躬身低头退出房外去了。
当夜,玉父在房中踱来踱去,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玉父把玉玑叫到房里,摒去丫环,掩了房门,对他说道:“你妹妹投崖,
我疑她未死,不知你心里亦明白否?”
玉玑道:“儿自那日听了沈班头向父亲禀明他为何擅自钉棺那番话后,当时心里也犯过
疑来,后来又联想起那晚曾隐隐听到——”
玉父:“你也听到哭声?!”
玉玑:“儿当时亦曾听到。只是既怕鸾英骇怪,又恐滋生蜚语,故而未便附和。”
玉父点点头:“看来你妹妹实未身死,多已借投崖遁去。”接着,玉父又把王府失剑和
府里被盗之事,一一告诉玉玑后,说道:“盗剑、失物,我都疑是你妹妹所为。她若已遁回
西疆,尚可暂时隐迹;若尚羁留京畿,万一败露,这欺君之罪,祸将不侧。”
玉玑焦虑不安地:“妹妹若意在遁迹西疆,上次离家就该去了,这番恐亦未必。”
玉父:“我料她终久必去西疆。”
玉玑疑信参半地:“父亲所料,是否出于香姑已去西疆?若果如此,乌苏旗营多是父亲
旧部,也多认识妹妹,她若投奔那里,恐又另生事端。”
玉父以手拈须,沉吟半响,方才说道:“香姑不在旗营,那人也不是千总。”
玉玑大出意外,惊诧万分:“那人是谁?”
玉父:“多半是半天云手下头目,我疑他就是马赋中以彪猛驰名西疆的哈里木。”
玉玑惊诧已极,忙又问道:“父亲何以知道?然何又允将香姑嫁他?”
玉父并不直答,却怃然慨叹道:“处事亦如用兵,虚虚实实,纵横交错,胜败得失,瞬
息万变,祸福相依,实难逆料。立身处世,唯正唯谨。我从这番遣嫁香姑中,却悟出许多道
理来了。”
玉父起身在房中踱步来回,往返数遭,又才继续说道:“那日我尚卧病在床,那冒名千
总持了肖准的手书和礼物来府看我,我见他参拜无规,肃立无矩,不似军营中人,心里也就
犯起疑来,等他禀明了肖准派他进京的来意之后,我只随便问他一句,‘你肖大人右臂的伤
口可已痊愈?’他答说:‘早已愈合,又能挥刀上阵了。’
其实,在那次沙漠鏖战中,肖准伤的乃是左臂,他既是肖准营下千总,哪能不知!就从
这一句答话里,我已抖定他必是马贼冒名而来,意在访寻罗小虎回西疆去的。”玉玑:“父
亲明察秋毫,只是为何反将香姑嫁他?”
玉父:“你哪里知道,对此我也是再三思虑后才允准了的。你别小看香姑,她虽稚幼,
却极有心计,留在你妹妹身旁,有如虎翼,将她远嫁,在我府中实是消除一个隐患,此其一
也。罗小虎原在西疆,所率马贼不过百骑,纵横驰骋,官军竟奈他不得。我当时采用明围暗
纵,逼他进关,西疆才又归安靖。而今他潜匿京畿,对我实实不利,审时度势,只有引他仍
回西疆,乃为上策,遣嫁香姑,或可有助罗小虎迅速逃离京城,此其二也。香姑对我玉府,
总还有些情分,一旦朝廷下谕招抚,也可有些用处,此其三也。一举三得,何乐不为。”玉
父说到此处,停下话来,稍过片刻,又感慨说道:“我初疑你妹妹投崖未死实乃借此逃遁
时,猛然醒悟,请嫁香姑,原是你妹妹精心安排,我也曾深悔疏于远虑,让香姑为她作了先
行,但自蒙圣恩下旨为你妹妹立坊,旌表孝烈后,我日夜惶惊,惟恐败露,只望她早早远
遁,又以遣嫁香姑为得计了。所以,我适才感叹的也正是为此。常言说顾此失彼,岂知失彼
又能得它,世事无常,机变应随,夷险互化,用之于兵,亦可成法。”
玉玑听了父亲这番夹叙夹论,当然是敬服万分。但他困惑不解的,还是妹妹何以要去西
疆的问题。他不禁问道:“妹妹可知那人是马贼?”
玉父不很情愿地微微点了点头。
玉玑:“既然如此,她怎能还去西疆?”
玉父神色慢慢变得沉厉起来:“这事我亦迷离,不过,她既已死,为神为魑,已与我玉
门无关了。目前最使我忧虑不安的乃是尚无追回宝剑和促她远遁的良策。”
玉玑:“妹妹虽然任性孤傲,却也通情达理,深明利害。这次皇恩浩荡,为她立坊建
墓,她如尚留京城,不会不知,想她既能以投崖保家,定能善始善终,百计隐迹。盗剑果若
是她,只要她知道父亲正为此烦恼,想她也定会设法归还王府的。”
玉父一时无计可想,只好暂时搁置一边,传令备马,带着沈班头和几名校卫到提督衙署
视事去了。
玉大人入衙升堂,衙内各文武官员以及各门千总均来参见,听候谕遣。玉大人慰勉几
句,便退到后堂去了。他为王爷失剑一案,不能不办,却又顾虑重重,真感进退两难,正俯
首踱步,抬头忽见沈班头候立门外,便叫他近前,问道:“缉盗寻剑之事,你看如何着手方
好?”
沈班头回禀道:“依小人看来,此事极为棘手。那盗剑之人,不但武艺非凡,而且行踪
慎秘,衙署这班捕快,哪里奈何他得。虽然如此,老大人还得勉为其难,速速下令缉拿,以
免王爷怪罪,旁人又生谗谤。”
玉大人听了沈班头这话,已经会意,方才放下心来,立即发下牒票,下令严缉。
玉大人回府后,推说身体不适,闭门谢客,闷坐房中,远虑近忧,愁肠满结。已是深
夜,丫环忽来报说沈班头求见。玉大人不觉暗吃一惊,忙将他叫进房来,问他何事深夜来
见?沈班头忧形于色地禀告说:“小人适才从王府护院中打听得,王爷已四处张榜,悬赏千
金,缉盗寻剑,意在必得。其实,这倒无关紧要,紧要的却是听说王爷已派人去九华山寻访
李慕白出来帮他寻剑,此人若出,那还了得!”
玉大人不觉一震,说道:“此人我已久闻,都说他剑术精奥,出神入化,天下无故,只
是听说他已隐迹十年,岂肯再来干预官家之事?”
沈班头:“李慕白早年曾受王爷知遇之恩,王爷曾将此剑赠他,只因他性情孤傲,不愿
凭恃利器取胜于人,只佩带半年,又婉言送还给了王爷。因此,他虽超脱,但对王爷之情,
特别是涉及此剑,恐也不会袖手旁观。”
玉大人愁上添愁,心里又加了一块压石。沈班头见他锁眉不语,便轻轻退出去了。
玉大人忧心忡忡,坐卧不安,在房中踱来踱去,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耳听墙外已隐
隐传来三更鼓响,他才走到床前宽衣就寝。刚吹熄灯,忽见满窗月色中,映照着一个细长的
身影。
那身影有如凝住一般,一动不动。玉大人惊疑万分,凝神细辨,却有似娇龙身姿。他心
里猛然一缩,不禁也寒栗起来。见那身影突又隐到窗台下去了,一会却又从台上露了出来,
如此一连三起三落,似在跪拜。接着,又听窗外隐隐传来有如蚊翼般嘤嘤之声。玉父心里已
经明白,定是娇龙最后拜别来了。他立即对着窗外,低低地祝告道:“女儿,你既已在天为
神,就应庇佑父兄,免生忧患。愿你英魂早归西天,早成正果,切勿再恋红尘,致生魔障。
王府失剑,早佑寻还,免遗父累,李慕白将出山寻剑,此人难犯,务宜回避。”玉父刚祝嘱
至此,那人影蓦然不见。玉父忙披衣出房,唯见满园月色,树影婆娑,万籁俱寂,人迹渺
无。
玉父独立窗阶,恍如一梦,窗影嘤声,犹在眼前,尚留耳畔,追思往昔,不觉潸然泪
下。 -
第 37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5 02:22聂云岚《玉娇龙》
第三十一回 语软春浓酬情续爱 心凉蹄急怨命离庄
三月中旬,在江南已是绿满天涯、群莺乱飞的深春时节。可在京畿的永定河畔,树叶柳
丝还是一片嫩绿,垅里的麦苗也才刚刚拔节,尽管天空的太阳照得暖融融的,拂面而来的春
风里,却还带着微微的寒意。
太阳已经偏西,永定河边通向西去的古道上,蹄声哒哒,有一骑从东缓缓驰来。那马矫
健异常,全身一片乌黑。马背上坐着一个后生,头上绿绸束发,背后背一顶青纱遮阳笠帽,
身穿淡蓝色短衣,鹿皮腕套扎袖,酱色丝带紧腰。那后生生得细眉入鬓,眼朗如星,秀俊中
隐隐露出一种使人难近难犯的英气,悠然里微微含带着几分机警戒备的神情。鞍后两旁配挂
着两个鼓鼓囊襄的褡裢,鞍旁悬挂着一柄长长的宝剑。
这后生不是别人,正是在妙峰山投崖未死,乘机出走的玉娇龙。
玉娇龙投崖前,确也经过一番精心缜密的安排筹划,虽然意图侥幸,却也抱了个宁死的
决心。当她在半崖中竟然抓住了树枝,并顺着藤蔓平安地下到崖脚以后,就在那一瞬间,她
真是有如绝处逢主,悲喜交集,不禁合掌仰祷,感谢上苍。
十日来,她将从破庙里偷偷牵来的大黑马寄养在永定门外一家马栈里。一直混迹在京城
中办理她在投崖前无法办理的事情。
白天,她一反江湖上那些秘传戒忌,或脐身于上等的歌馆书坊,或踽踽于闹市茶楼;夜
晚则或潜回玉府,仍宿在旧日居住的楼上,或隐入舅父黄大人府里,寄住在他花园书房,她
知道自己从此已经不能再获得父亲的荫庇,一切只有全靠自己去闯。因此,她渴望能有一件
像罗小虎那柄宝刀一般可恃以横行天下的利器。她便于初七深夜潜入王府,偷来了王爷那柄
她久已羡慕的宝剑。玉娇龙把一切事情均已准备妥当,决心次晨离京,当十四晚上她最后去
拜辞父亲时,她久久偷立窗外,听到了父亲对她那番祝告,她完全理解父亲那祝告中的一切
暗示,对玉府那荣极一时而又岌岌可危、众口争夺而又危机暗伏的处境,她哪能不悚然心
动,哪能不惕惕于怀。为了不使父亲为难,她本已决心立即将剑送还王府,但正当她要抽身
离去时,忽又听到父亲说出了李慕白来,说王爷为了寻剑,已派人去九华山聘请李慕白去
了,并说“此人难犯”,要她“务宜回避”。这却有如针一般地刺着了她的旧痛,重又挑开
了她那屈辱的伤疤。玉娇龙一咬唇,猛然间,将一切顾忌全抛脑后。心里只闪起一个念头:
“我正想找他李慕白去哩!”随即愤然离去。
这时玉娇龙正策马驰向王庄。她现在在马上的心情,是既感到自由自在,又感到陷阱重
重。她有如逸脱铁笼的囚兽,又似离群的孤鸿,一路行来,瞻前顾后,警戒着任何一点凤吹
草动。当她看到周围都无人迹的时候,她那暂时缓驰下来的心境,却又激起一阵述醉的颤
动。计程越近王庄,心头的蜜意也越酿越浓,甚至另有一种莫名的情怯,又紧紧扣住她的心
头。
玉娇龙策马行着行着,道旁出现了一片广阔而平坦的草地。
远远一丛树林中,露出一排绿瓦红墙,她的心不禁怦然一动,暗自惊呼了声:“啊,王
庄到了。”
幽燕的春风里,总是带有凉意和夹着尘沙。玉娇龙经过一天的奔驰,已经是风尘仆仆,
脸上亦蒙上一层薄薄的轻沙。她可以这样在四处驰奔,但却不能这样去进入王庄。再说,赶
了一天路,也该饮马了。她立马沿河畔张望,准备选个好的所在,坐下来洗一洗脸,让马也
饮个畅快。突然,她看到上游不远处,有两个营卒模样的人正坐在河边掬水解渴,靠近道旁
的一徘杨柳树上拴着几匹雄健的骏马。玉娇龙留心察看片刻,料定那两人必是王庄的营兵马
卒,她正好借此探询一下罗小虎的情况,于是便翻下鞍来,牵着马缓缓地走上前去。这时,
那两人正在打趣,没注意玉娇龙已经来到他二人身后。玉娇龙开口刚说出“劳驾”二字,那
两人猛然回过头来,就在一瞬间,三个人都全愣住了。玉娇龙立即认出了这二人原来是乌都
奈和艾弥尔。他两人只觉站在背后这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面来。两人四只眼
睛,滴溜溜地望着玉娇龙转了一会,又把眼光移向她牵着的那匹大黑马身上去。突然,他二
人一下站起身来,迅即向旁退开两步,惊疑而又警觉地打量着玉娇龙。玉娇龙毫不在意,只
略带笑意地瞅着他二人,不再吭声了。
艾弥尔又看了看大黑马,问道:“请问客官从哪里来?又到何处去?”
玉娇龙并不回他问话,却反问道:“这儿可是铁贝勒玉爷的王庄?”
艾弥尔:“正是。客官问王庄何事?”
玉娇龙仍不回话,只说道:“是铁贝勒王爷的王庄就好了。”
说完,将手里缰绳一松,大黑马就径直走到河边,悠游地饮水去了。玉娇龙也跟着走到
一块半浸在河里的石头上,从容掬水洗起脸来。
艾弥尔、乌都奈站在一旁注视着玉娇龙,两人不时还互相眨递着眼睛。艾弥尔示意乌都
奈要他注意着玉娇龙,他便走到那大黑马身旁,轻轻吹了,一声口哨,伸手去抚拍着那马的
项脖。那大黑马停住饮水,回过头来不断地用它的鼻梁碰擦着艾弥尔的肩膀,显得十分亲
昵。艾弥尔和大黑马亲热一阵,他顺手拾起缰绳,牵着马来到玉娇龙身边,说道:“这马真
骏!不知客官是从哪里买得?”
玉娇龙已经洗过了脸,站起身来漫不经心地说道:“从一个朋友那里暂借来的。”
乌都奈在旁给艾弥尔投来一道警惕的眼神,随即把眼光落到鞍旁那柄长剑和鞍后那两副
鼓鼓囊囊的褡裢上。
玉娇龙走到艾弥尔面前,突然问道:“请问,王庄里可有个驯马手?”
艾弥尔迟疑来答。一直在旁冷然不语的乌都奈却接过话去,问道:“客宫问他何事?”
玉娇龙:“我听说他是条好汉,想见一见他。”
乌都奈,“客官和他有亲?”
玉娇龙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乌都奈:“有旧?”
玉娇龙还是摇摇头。
乌都奈狡黠地笑了笑,用手指着站在她身旁的艾弥尔说道:“不识远在天边,相识近在
眼前,他就是咱王庄里的驯马手。”
玉娇龙回头瞟了眼艾弥尔,她忍俊不禁宜想笑,可仍强忍住没笑出来。又问道:“请问
王庄里有几位驯马手?”
艾弥尔已经会意,忙接过话来答道:“就我一个,怎么样?”
玉娇龙转过身来,似奉承又似认真地说道:“听说你骑木高超,深受王爷赏识,特来向
你请教如何选马的见识。”
艾弥尔:“不敢!我哪有什么高超骑术和选马见识,感王爷恩典,不过在王庄混碗饭吃
罢了。”
玉娇龙也不和他客套,岔开话题问道:“庄宅管事拉达可在庄里?”
艾弥尔:“他奉王爷召唤:已于前日动身到王府去了。”
玉娇龙瞅着艾弥尔看了看:“啊,有这等巧事!我既远道而来,就请让我进庄住宿一
宵,我还有些事要问问你呢。”说完就从艾弥尔手里接过缓绳,牵马欲行。
乌都奈冷冷地说道:“王庄从不留宿外人,客官还请自便。”
玉娇龙回眸瞅着乌都奈:“你俩不也是外人?!我时在王府进出,怎从未见过你二位
来?!”
乌都奈不禁一怔,回头望望艾弥尔,脸色也有些变了。
玉娇龙只微微地笑了笑,也不理他,牵着马径直走上河岸,缓缓向王庄行去。
乌都奈和艾弥尔赶忙交换了眼色,解下拴在抑树上的那几匹骏马,也跟着赶了上去。
在快走近王庄大门时,艾弥尔赶到玉娇龙身旁,为难地对她说道:“王庄的确不准外人
进出,拉达老爷回来会怪罪我俩,客官有话就请在这里谈谈。”
玉娇龙:“拉达果真不在?”
文弥尔:“确是不在。”
玉娇龙眼里闪起一丝亮光,唇边顿露出一道浅浅的笑容:“不在更好。他如回来怪罪你
俩,自有我去承担。”又牵马向庄门走去。
乌都奈忙将马往树上一拴,赶上前来,对艾弥尔说道,“既然这位客官和王府也有来
往,我看不妨事的。”又回头对玉娇龙略带央求地说道,“大门进去多有不便,就请走那边
后门好了。那儿离我兄弟住房又近,出入也方便些。”
玉娇龙点点头:“也好。就劳二位带路。”
于是,艾弥尔在前,乌都奈随后,转身向东,沿着墙外林中小道向前走会。
一路上,玉娇龙只默默地走着。艾弥尔虽不时回过头来问她几句,她也只是或点点头,
或淡淡一笑应付了事。乌都奈在后,不时吹起口哨,都是一些西疆的歌调,玉娇龙听了特别
感到亲切,但她却并不回过头来望他一望。
王庄真大,沿墙足足走了约一里来地,才又绕向北去。转过弯去,只见那边树林更加茂
密,小道也显得愈更荒静。走着走着,乌都奈突然吹起一声尖厉的口哨,随着哨声,他猛地
跳到玉娇龙身后,使出全身力气,一把将她紧紧抱住。说时迟,那时快,艾弥尔亦同时迅即
转过身来,从怀中拔出一柄锋利匕首,直向玉娇龙胸口刺去。就在这快似闪电迅雷、势如千
钧一发之际,玉娇龙却不慌不忙,只将两臂一分,随即侧身一抖,便将乌都奈甩出一丈开
外,同时伸出左手,握住艾弥尔持刀的右腕,只轻轻一扣,他手中匕首便即落到地上去了。
乌都奈突又猛扑过来,正俯身去拾那地上匕首,玉娇龙早已一脚将匕首踏着,乌都奈急了,
腾跃起身,一拳向她迎面击来,玉娇龙一伸右手,轻轻将他拳头接住,乌都奈想收回拳头,
却任他如何用力,那拳头竟似被钳住一般,挣脱不得。从他二人开始动手,只不过几眨眼工
夫,一个右腕被扣住,一个右拳被抓着。艾弥尔和乌都奈都拼命挣扎着,玉娇龙只是站稳不
动,脸上也毫无怒容,只是略带好玩地看着他二人。艾弥尔满面涨得通红,乌都奈铁青了
脸,两双眼睛怒视着玉娇龙。
乌都奈边喘着气,边恨恨地问道:“你是谁?究竟来干什么?”
玉娇龙笑了笑:“来找你们的驯马手。”同时将两手一松。
不料他二人刚一脱手,又立即同时猛扑上来。玉娇龙迅即闪身往后一退,低声喝道,
“住手!”就趁他二人突然停住的那一瞬,玉娇龙紧瞅着他二人,又低声喝道,“艾弥尔、
乌都奈!怎么,不认识我啦?!”
艾弥尔、乌都奈像被烙着一般,猛然连退几步,瞪圆了眼瞠直视着玉娇龙。玉娇龙睬视
着他二人,不禁嫣然地笑了。
艾弥尔就在她这嫣然一笑中,突然将她认出来了。他赶忙抢前两步:“你是玉小……”
玉娇龙迅即用话将他截住:“我姓春,名龙。”
艾弥尔也立即警醒过来:“啊,是春个……春大官人。你来得正好,我们那位虎哥
正……正烦恼着,你来……来劝劝他就好了。”
乌都奈仍站在原地,惊诧地打量了她一一会后,仍不冷不热地问道:“不都说你在妙峰
山跳崖死了吗?”
玉娇龙有些不快他说道:“那投崖的是玉小姐,死的也是玉娇龙,与我何干!”
乌都奈揉揉他那还在发痛的手,不再吭声了。
艾弥尔忙接过话去:“死了的就休再去提了,我们那位虎哥见了你定会把冷脸变成热脸
的。走,快到庄里再说。”
玉娇龙又跟着艾弥尔向前走了一段路,才来到一道小门前。
门是紧闭着的,艾弥尔边捶着门,边大声地呼喊了几声,才听到里面远处有人应声。趁
着等开门之机,玉娇龙低声问道:“有个名叫梁巢父的梁大爷是否来过?”
艾弥尔:“来过。梁大爷已同哈里木哥哥和香姑一道到西疆去了。”
说着,一个马夫模样的庄丁把门打开了。他见到玉娇龙那身打扮和她牵着的那匹大黑
马,显出一些惊诧的神色。艾弥尔对男庄丁说道:“这位官人是来请咱驯马大哥给相相这匹
马的。”那庄丁把大黑马打量一番,面露惊羡之色,说道:“好一匹骏马!简直可以和王爷
身边那赤龙驹和白龙驹比美了。”
艾弥尔把玉娇龙让进门后,趁庄丁关门时,又问道:“驯马大哥可在舍里?”
庄丁:“到马场驯马去了,还未回来。”
玉娇龙跟随艾弥尔经过一徘整齐的马厩,又穿过一片柏林,来到一个小院门前,艾弥尔
指着院内左边那间房说:“咱大哥住在院内那间房里。”
玉娇龙站在门前向院内院外一看,只见一道矮矮的土墙围着那个小院,院坝里摆了一张
桌子,桌上放着一把茶壶和一个酒罐。正对石级上是一排三间房舍,正中是堂屋。院坝左侧
还有两间敝房,一间房里堆放一些柴火,一间房里备有锅灶。墙外种着一些不高的龙柏。四
周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旷地。小院在这旷地里虽显得孤零零的,但住在这里却有如置身世外一
般,倒也十分安静。玉娇龙心想:“这确也是个安全所在,不过,他怎能禁得这般闲寂!”
她站在门口,把周围环顾一番之后,又望着罗小虎住的那间西屋,一瞬间心里不禁感到一阵
微微的颤动和羞涩,眼前又浮现了草原上那小小的帐篷,那充满了焦悔和柔情的一夜。在这
漫长的两年多来,自己朝思暮想,梦绕魂牵的,都是那草原上的相依,都是那林中分手的誓
言;在这漫长的两年多来,自己含苦茹辛,历尽艰险,以至宁可九死一生来换取的,正是这
割不断的一缕柔情,正是这曾使自己那么醉心的蜜意。而这一天终于来了,就在这间小屋
里,自己将以身相许,成为他的妻子,并将终身跟随着他,回到那一望无垠的草原,回到那
恬静温暖的帐篷,把自己这颗一直担惊受怕着的心,揣进他的怀里,去享受他那有力的抚
爱,自己也将竭尽一个妻子应有的温柔,去酬谢他的情义,让他那苦难的一生,得以度到和
美幸福的时光。
玉娇龙想得呆呆入神,她脸上也不知何时泛起了朵朵红晕。
艾弥尔站在一旁不时向乌都奈挤眉弄眼,乌都奈却不加理睬,仍在抚揉着他那还在发痛
的手。那马不知为了什么,却突然不安静起来,不住刨蹄的同时,还昂起头来发出一声长长
的嘶鸣。玉娇龙这才回过神来,将缰绳递给艾弥尔,由他牵到堆放柴火的那间敝房里去了。
玉娇龙移步登上石阶,进到罗小虎房里,见房里零乱异常,一张大木床上,被盖未叠,
换下的衣衫丢满床头;靠窗处摆了一张长条桌,上面只放着几个陶瓷杯碗;墙壁上桂着一柄
刀和两副驯马用的高轿马鞍。她再一巡视,见屋角靠墙处,也摆有一张方桌,桌上端端正正
地井放着两只门似盛有食物的碗,碗旁还放了两双筷子和两只酒杯;桌上正中,并立着两块
木削的牌位,牌位前还有插香泥座,泥座下撒满香灰。玉娇龙十分惊诧,正欲近前细看时,
艾弥尔提着褡裢和剑进屋来了。他把那两件东西放到桌上后,说道:“你先歇息。乌都奈取
马料去了,回来就弄饭;我这就叫咱大哥去。”
玉娇龙还不等他转身,忙叫住他说道:“一会儿他自会回来的,你就不用去叫他了”。
她看了看桌上那些怀碗,问道:“这附近可有村店酒家?”
艾弥尔:“倒有一户酒家,只是离庄太远。”
玉娇龙:“多远?”
艾弥尔:“来回约五六里路。”
玉娇龙立即从身边取出一些散碎银两,放到桌上,说:“你骑大黑马去,多多买些酒莱
回来。”
艾弥尔高高兴兴地拿起银两就向门外跑去。一会儿,从院坝里传来了他说话的声音:
“你呀,为啥这样不安分,兴许是闻出咱大哥的气味来了!难怪咱大哥也那么念你,你也通
人性,比有些人还强。”
玉娇龙忙走到窗前一看,原来他是在对着大黑马说话。她不禁想笑,但心里却又渗出一
股凄酸,把笑意抑止下去了。她等艾弥尔牵着马出了院门以后,才又转身去到屋角那张桌
前,俯身往那两块牌位上一瞧,见一块刀削的木牌上写着“亡弟之灵位”五字,虽然写得无
名无姓,她一望而知是祭的罗豹;另一块上写的却是“亡妻之灵位”五字。玉娇龙一阵骇然
之后,一种人伦之念在她心中油然升起,情随义发,不觉满怀怆楚,抱牌于胸,泪下如雨。
玉娇龙站立桌旁,悲怆许久,感到罗小虎对她的一片深情厚义,没想到自己出于无奈的
一场险举,竟给他引来这般悲痛,甚至还给她设了灵位,对她寄托如此哀思。灵牌虽削得祖
糙,碗里奉祭的也只是几个馒头,比起设在玉府里让公卿世宦前去祭吊的那种排场,简直有
如天壤,但在玉娇龙心里,这才真使她沁心感肺,满怀幽怨一泻都消。这时,她心里泛起的
已经不是自己所遭的凄若,而是对罗小虎身世的悲怜。她想到他幼遭不幸,少泊江湖,长年
呼沙饮露,时时冒死犯危,从未得到一夕安宁。而今,她已效法了《封神榜》上的哪吒,
“割骨”还了父,“割肉”还了母,她已不再是玉门的闺秀,也不再任父兄的拘束,从此可
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她决心为罗小虎献出全部柔情,让他从此甘食安枕,日子过得欢畅
恰然。
玉娇龙甩了灵牌,换了衣衫,取镜理鬓,还复女妆。她卷起衫袖,将屋里零散什物略加
理检,又走到床前去叠好被盖,收拾起那些换下未洗的衣衫。当她掀折着那些衣被时,一股
带着马革的汗味,阵阵沁人她的心头。这略带酸涩的气味,对她是那样的熟悉,又使她是那
样的动心。她沉入一片情漪,感到一阵无法自持的神摇。
正在这时,院坝里响起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玉娇龙顿感一阵心跳,赶忙放下揉抱在怀
的衣衫,隐身窗旁望去,却是乌都奈提着一桶水正向敝房走去。他将要升火做饭了。玉娇龙
虽感有些怅怅,却也定下心来。她趁此举目向院坝四周凝望,贝树梢嫩叶被已快落士的阳光
洒染成一片金黄,整个小院显得异常宁静。
玉娇龙那久已张绷得欲裂的心,这时竟已如小院一般的静宁。
玉娇龙正伫立出神,突然院门口映出来一个长长的身影。那身影虽被落日拉得变了模
样,但玉娇龙却一眼就认了出来:罗小虎归来了。她赶忙隐身窗后,心里又是一阵扑腾。影
子爬上墙壁,罗小虎已出现在门前。玉娇龙睨眸睇视,见罗小虎青布包头,蚕眉微锁,圆圆
的大眼里隐露着一种黯然的神情;颌下密密须茬,掩映着他那张红润的嘴唇,更显出一种特
别祖犷的气概。他肩披酱色罩衫,内穿白色排扣紧褂,胸前钮扣敞开,那鼓耸的胸肌,闪着
古铜似的光彩。在玉娇龙眼里,他还是那样的虎虎英姿,还是那样的堂堂威武。
罗小虎迈到院坝中央,警觉地向四周看了一看,向正在灶旁煮饭的乌都奈问了一句:
“饭可已煮熟?”乌都奈也是闷声回了一句:“快了。”就不再吭声了。
罗小虎这才跨上石阶,向房里走来,玉娇龙忙站到房屋中央,迎面向着房门,一任心头
咚咚直跳。
罗小虎一步迈进房门,猛然一惊,手里的马鞭也落到地上。
但他却毫无转身退出之意,只大睁着惊疑的圆眼,紧紧地盯住玉娇龙。玉娇龙再也按捺
不住那久已积萦在心的思念,只低低地唤了一声“小虎”,便扑到他的怀里,贴着他那宽厚
的胸膛,低低啜泣起来。
罗小虎默默抚拥着她,过了许久,才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接着,又用手抬起
她的脸来,为她拭去眼泪,也略带哽咽地又说道:“其实我也疑你未死,果然如此,这就好
了,还哭什么!过两天我就带你回到西疆去。”
玉娇龙带娇地:“为什么要过两天?明天就走不成?!”
罗小虎:“去来总要说个明白。拉达老爷不在,哪能偷偷离去。”他把玉娇龙带到床前
坐定,他也挨坐到她身边,二人又说了一些那晚在鲁府分手后各自的情景。真是各有各的悲
酸,各有各的艰险。
玉娇龙在谈了她决心犯险投崖的那段情景以后,忽又问道:“你然何也疑我来死?”
罗小虎:“你跳崖的消息传到王府,那已是你跳崖后的第五天了。我当即赶至谷口,躲
在密林丛中,见他们正把你的内棺从谷里抬了出来。直到他们又将它启运下山去后,我又沿
着那条洞道进入峡谷,在棘丛中寻遍谷底,都不曾见到一些血迹。出谷后,我又去到破庙,
却连马匹和老道都不见了,我见到墙上留字,心里就犯起疑来。”
玉娇龙娇嗔地:“你既疑我未死,然何又给我设了灵位,这岂不是存心诅我!”
罗小虎憨然一笑:“论情论理你也早该来了。灵位也才刚设了两日,害得我也减肉十
斤。”
玉娇龙笑了,笑得满含酸涩。罗小虎也笑了,笑得也带有余悲。
恰在这时,院外扬起一声长长的马嘶,罗小虎一下掀开玉娇龙,猛地站起身来,欢呼一
声:“我的大黑马!”便冲出房门去了。
玉娇龙懒懒地走到窗前,但见那大黑马一看到罗小虎时,挣脱艾弥尔手里的缰绳,快步
跑到罗小虎身旁,刨蹄抖尾,一阵紧挨紧擦,亲热已极。玉娇龙看到这一情景,不禁感到有
些怅然若失。
一会儿,艾弥尔提着酒,端了一大盘羊肉进房来了;罗小虎跟在后面也端来了一大碗炒
肝和葱饼;乌都奈也拿来了碗筷。玉娇龙见乌都奈在桌上摆了四副碗筷时,她觉得十分惊
诧,不禁问道:“怎么,都在一起用饭?”
罗小虎毫不在意地:“都是自己兄弟,吃饭何用分开!”他抬头望望玉娇龙,眼睛里又
闪露出她所熟悉的那种略带嘲弄的神色,他把玉娇龙拉到自己身旁坐定,又半打趣半认真地
说道:“都是自己的兄弟,以后回到西疆,有时说不定睡觉还得困在一起呢!你又何必见
怪!”
玉娇龙顿时羞得红晕满颊,她脸上虽然是火辣辣的,但心头却顿觉有股凉气透满全身。
罗小虎双手端起满满一碗酒来,高举过额,又似向着苍天,又似对着在座的三人说道,
“没想到我罗小虎也有今天!我能娶得玉娇龙为妻,何异于身插双翅。从今后,我不须铁骑
三千,也能横行沙漠。这不仅是我罗小虎的福份,也是西疆弟兄们的好运!”
说完,他仰起颈项,把满碗酒一气喝了下去,埋头望着玉娇龙得意自豪地笑了。
艾弥尔也端起碗来,说了一些既讨罗大哥高兴又不惹玉娇龙羞恼的吉利话,也把酒一饮
而尽。
乌都奈也徐徐端起酒碗,说道:“愿玉小姐象文成公主那样永留西域;莫学蔡文姬那样
一心归汉;我只望罗大哥早日动身,免西疆的弟兄们望眼欲穿。”
玉娇龙听乌都奈说得不伦不类,不禁想笑,但对他竟也知道这些史实,不觉诧异起来。
罗小虎说道:“等我辞过拉达老爷,立即就走。”接着,他又打趣地问道,“乌都奈兄
弟,你从哪里听来这些故事?”
艾弥尔:“还不是在这次来的路上,从那些在客栈里卖唱的瞎子那儿听来的。”
罗小虎放下碗来,对乌都奈说道:“我是汉人,你是回人,艾弥尔兄弟是回回,咱三人
都不同种同族,咱们却成了生死兄弟。管她文成文姬,何用和她相比。”
一直微低着头,含羞带愠默默不语的玉娇龙,忽然抬起头来,正色说道:“玉娇龙已投
崖身死,此事已传遍幽燕,我乃春龙,今后你二人就叫我春……”她一时说不上来,艾弥尔
立即接过话去:“干脆就称嫂子好了,这样更亲热些。”
罗小虎:“若讲亲热,还是称她姐姐为好。”
玉娇龙羞中带愧,总觉不是滋味。
大家又商量了一阵如何上路以及如何闯关过卡等事后,酒饭已足,艾弥尔和乌都奈便收
拾起碗筷退出房门去了。
屋里又只剩下罗小虎和玉娇龙两人。这时,月光正照满花窗,无端添起一种融融的春
意。玉娇龙那局促不安的心情也逐渐又归平静,她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境地,就是这样的时
刻。十天来,任何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都使她惕然心悸,自从投崖之后,在她心里,除了罗
小虎和香姑,任何人对她都是累赘。
罗小虎拉着她并肩坐到床上,抚着她的肩问道:“那么高的崖,你可曾伤着哪里?”他
声音里充满了怜惜。
玉娇龙低声答道:“只手上挂破些儿皮,不妨事,早已愈口了。”
罗小虎:“那么幽深的荒谷,你一个人在乱棘丛中独行,该多惊心!”
玉娇龙仰起脸来:“想着你,我把命都豁出去,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罗小虎笑了,笑得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眼里又闪出那略带嘲弄的神情,他埋下头来,
紧瞅着玉娇龙那脉脉合情的眼睛说道:“你已承认了马贼是好人?!”
玉娇龙不做声,忙将脸紧紧躲入他的怀里,一任罗小虎那充满柔情的爱抚。一时间,房
里是那样的安谧,她又好象回到了郊静静的草原,回到了那也是这么安谧的帐篷,也是这么
令人醉心的夜晚。她不觉移过手来,轻轻抚着罗小虎的胸脯,低声问道:“还疼吗?这
儿。”
罗小虎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疼,疼在心头,疼的是你!”
玉娇龙闭下了眼睛,她感到一阵颤动,心头浸透了蜜意。
月光已移过床头,灯也不知何时熄灭,静静的房里,只响跳着两颗相印共鸣的心。
半夜,玉娇龙从迷蒙中醒来,她张开眼,周围一片幽暗,触目的却是窗外一片晴朗的夜
空。一瞬间,她恍疑卧身幽谷,心里不由一怔,她略一镇神,耳胖却正响起罗小虎那均匀而
低微的鼾声,鼾声中还散发出一缕微微的酒气。蓦然间,玉娇龙心头无端感到一阵莫名的烦
乱,她有如过去在荒原失马一般,好似突然又失去了一件足以自恃和赖以自持的东西,心头
只觉空荡荡的。她正烦乱着,忽听院坝里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不由一惊,忙翻身下
床,侧身窗旁一看,却原是艾弥尔正在给大黑马加夜草去。玉娇龙不知为何,竟突然想起了
香姑,她心里又是一阵无端的烦乱。她已无心回到床上,只站立窗旁,让微微吹来的带有露
意的春风,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一时间,不断闪现在她眼前的已不是草原沙漠、荒村帐篷,
而是元君庙里那庄严的道场,玉府里为她设立的那肃穆而悲沉的灵位,以及高奉在灵前那副
御笔亲书的挽联。玉娇龙不禁一阵阵感到寒栗起来。
艾弥尔加过马草回到东屋去了。过了片刻,玉娇龙蹑脚出房,来到院坝,瞥见东屋里还
亮着灯光,乌都奈和艾弥尔还在窃窃交谈。她想,月已西斜,他二人还在做甚?于是便轻轻
走到窗前,侧目望去,见艾弥尔正在收拾行囊,乌都奈却坐在灯旁缝补汗褂。艾弥尔在旁打
趣地说:“针在你手里都变成拨火棍了,还能补好疤!还是明天拿去请新嫂子给你补吧!”
乌都奈把嘴一撇:“哼,你想得多美!她能给你我补衣服?!若是香姑嫂子倒还差不
多。”
艾弥尔:“乌都奈哥,你总是对谁都不顺眼!今晚大家都高兴,你却在旁马着脸嘴,新
嫂子会怎么想呢?还说你我见外她。”
乌都奈:“随她怎么想去,反正我不象她,心里脸上都假不来。”
艾弥尔有些不高兴了:“你说话总带刺,她刚来,义对你假了什么?”
乌都奈也有些激动起来:“你总护着她!明明没死,却当着我弟兄的面硬说自己死了;
她本来姓玉,却偏说姓春;自己原是个女人,却要装成个男子像,这还不假!可笑她那位当
年威镇西疆、四处追剿你我弟兄的帅父,假得更认真,明明知道她未死,却一本正经地把她
装进一口棺材里,给她大开祭奠,大做道场,还讨了个什么‘孝烈’的封号,真是捏着鼻子
哄眼睛!他哪知道他这位‘孝烈’却在这儿和咱罗大哥成亲了!”乌都奈说到这里,也不禁
咧嘴笑起来,“我看,他们真叫假得出了奇,假得比真的还真!那位皇帝老官也是麻扎扎
的。”
玉娇龙屏立窗外,由羞变恼,由恼变怒,几次都想闯进房,把他打个半死,可她终于紧
咬嘴唇把自己强抑住了。她最后心里只感到一阵无比的难堪和屈辱!她不禁暗暗思忖道:
“原来我在这些人中却已无可存身之地了!”她正煎熬着,艾弥尔在房里又说话了:“乌都
奈哥,你也说得未免过偏,人各有各的难处,哪能一点都不假一下。你和我现在不都换了名
姓,罗大哥也不姓罗了。听香姑嫂子说,玉小姐确是个好人,她过的日子也是够可怜的了!
她来奔投罗大哥,我看是真心,哪能不把她当自己人看待。”
乌都奈还是冷冷地:“不是自己身上的肉,总是生不拢的,咱们走着瞧吧!”
艾弥尔摇摇头:“那也不一定。再说,她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玉娇龙不觉一震,心头感到一阵刺痛,她忿然转过身来,走回罗小虎的房里去了。
玉娇龙一下坐到床上,她刚想躺下身去,可却又突然停住了。恰在这时,罗小虎已被她
微微地一动惊醒过来,伸出他那巨大的手,一把拉着她的爰臂:“你怎么不睡?”接着又用
力一带,就把她拥入怀里去了。玉娇龙也没有挣扎,只木然地任他温存。罗小虎带着怜爱责
怪她说道:“看,浑身都是凉凉的,你不比我壮,谨防受寒。”
玉娇龙不吭声,心里还在为艾弥尔那句话隐隐作痛。
罗小虎拥着她,默默地过了一会,却突然发出数声微微的笑声。玉娇龙漠然地问道:
“你笑什么?”
罗小虎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想,如果你给我生下个小子来,咱们就把他好好抚养成
人,把你的剑法传给他,让他随着我横行西疆,狠很地收拾收拾那些巴依、伯克,为那些受
苦受难的弟兄杨眉吐气!”
玉娇龙虽感到脸上一下变得火辣辣的,但心里却又不禁打了个寒战。她猛然一惊,想
道:“天啦,我竟会为他生个儿子,而且仍然是个马贼!”她甚至不禁为此感到惶恐起来。
又是一阵沉默之后,玉娇龙伤心而又无可奈何地问道:“你回西疆后仍然去作马贼?”
罗小虎:“那里的弟兄们需要我,我也别无他路了。”
玉娇龙恳求般地温声说道:“我已交香姑带去了一些金银,这次我又带来了许多值钱的
东西,足够我二人过一辈子了。我们去寻个幽静的所在,隐姓埋名,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岂
不更好!”
罗小虎:“哪有那样的乐土?!那些巴依、伯克们,就连狼不能去的地方也能去,鹰飞
不到的地方也能来,哪能容你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玉娇龙默然片刻,又试探地问道:“你可知道虬髯客这个人物?”
罗小虎:“莫不是说书人说的《风尘三侠》中的那位好汉?”
玉娇龙急切地:“正是他。你认为他怎么样?”
罗小虎:“说书人把他吹得神玄,我看他也是一名巨贼,不然,他哪来那么多财宝送给
李靖。”
玉娇龙:“你难道就不能学他那样,远离朝廷王土,自己去建立一番功业?!”
罗小虎:“远离朝廷王土?!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官,就有王;要去建立功业,就是取
而代之,自立为王;我恨的正是这般东西,我也不去立这样的功业。”
玉娇龙默然了。
罗小虎也带着闷闷不乐的声音说道:“好啦,睡吧,别胡思乱想了。回西疆,仍当马贼
去,我们都只有这条路了。”说完,他翻过身去,一会儿便又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玉娇龙却张着双眼,毫无睡意。她只感到眼前一片茫然,心里又是空荡荡的。她耳边不
断响起艾弥尔和罗小虎那句“只有这条路了”的话音,她心里也不断暗暗自问:“难道我真
的就只有这条路了?!难道我命里注定了就是贼妇?!”她的心在隐隐作痛,时而感到羞愧
难禁,时而又感到悲愤、屈辱。不知不觉间,窗上已渐渐露出曙色。她穿好衣裳,蹑脚走出
院坝,但见晨星来隐,露挂树枝,不远处,王爷偶来居住的府第,绿瓦红墙,雕栏玉砌,在
晨雾隐隐中,显得特别庄严雄伟,别有一番尊荣气概。玉娇龙若在平日看来,亦只如山上望
岭,不觉其高,可她此时望去,却竟似渊底看峰,高不可仰。一种卑微和自惭形秽之感突然
袭上心来,她的心又是一阵隐隐作痛。
玉娇龙怅然若失地回到院里,正碰上乌都奈睡眼惺松地提着水桶出来,他和玉娇龙擦身
柏过时,既未给她请安,也不给她让道,只冷冷他说了句:“王庄人多嘴杂,你休去乱
走!”便扬长地出院打水去了。
一股无名的怒火,蓦然升上玉娇龙的心头,她一咬嘴唇,恨恨地想道:“我岂能和他们
一道,又焉能与他们为伍!”她疾步回到房中,站在床边,默默地凝视罗小虎片刻,俯身将
半落床下的被盖拉起给他盖好,然后,又轻轻呼唤了声“小虎”说道:“你多珍重,恕我不
与你同行了!”说完,她毅然提起褡裢、宝剑,返身去到敝房,匆匆备好大黑马,牵着它沿
旧路出了王庄,然后翻身上马,一挥鞭,立即响起一串清脆的蹄声。那蹄声穿过树林,越来
越小,渐渐地消失在林外的晨雾中去了。 -
第 38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5 02:23聂云岚《玉娇龙》
第三十二回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 孤身仗义箭发无虚
玉娇龙怀着满腔幽怨,扬鞭纵马,静静的晨曦中,只听传来马蹄哒哒,漫漫的古道上,
但见卷起一溜烟尘,她一口气飞驰了五十余里,直至路上来往的行人较多,大黑马已汗水淋
漓,方才松了手中缰绳,缓下步来。她按辔徐行,又走了约两里来地,前面已是三岔路口。
往哪儿去呢?玉娇龙不觉犹豫起来。她与罗小虎不辞而别,突然离开王庄,带有一时的任性
负气,但又不全是出于一时的任性负气。她当时只感到正如乌都奈说的那样,她不可能成为
乌都奈以及罗小虎手下那些弟兄伙的自己人,她简直无法和那班目无尊卑、毫无礼教、粗野
成性的人厮混在一起。最使她伤心的是,自己忍辱求全,九死一生,历尽艰险,才冲破牢
笼,终于得以和自己倾心相爱、长年梦绕瑰牵的人相聚一起,满以为从此比翼双飞,不再由
命,却万万没有想到,竟又走上一条绝路来了。不仅自己只能与马贼同流合污,永远当个贼
妇,而且连自己将来的子子孙孙也只能当个马贼,永无出头之日。难道真的是命中注定自己
只该如此?!难道真的自己就只有这条绝路?!
“不,天无绝人之路,不能由命!”玉娇龙一时怨愤之下,抛下一夜缠绵,带着罗小虎
犹存于自己肌肤上的余温,断然离开了王庄。
但究竟投奔哪里?自己今后又将到何处安身?她当时却还来不及深思熟虑。而今,来到
这三岔路口,她才犹豫起来:往东投,是京城,归路已断;向西去,通陕甘,除惹起自己心
烦意乱外,又感到一阵黯然。玉娇龙勒马踌躇,不知如何是好。她正挽辔徘徊,突然感到有
些饥渴,见路旁有家食店,新蒸的馒头正熟,便下马进店,找了一个座位坐定,要来一碗浆
汤和一盘馒头,慢慢细嚼起来。她正吃着,又有几位过客陆续进店来了。他们彼此虽然都是
萍水相逢,但坐定后相互攀谈问询,很快就熟悉起来。有打探各种货物行情的,有询问沿途
麦苗长势的,也有闲谈京城见间的。谈着谈着,竟忽然谈起有关玉小姐投崖殉母的事情来
了。几位过客,立时转过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各抒所闻,谈得兴致勃勃,食店里顿时也
变得热闹起来。玉娇龙早已留意在心,一旁侧耳听去,只听那几位过客,把她投崖之事,浓
涂淡染,添枝加叶,说得天花乱坠;摩姿状貌,绘声绘色,讲得犹如目睹一般。说去说来,
无非都是夸称她如何孝烈,羡仰玉府因她而获得如何的异宠殊荣。座中一位学究模样的老
者,不禁以手拈须,摇头晃脑地说道:“似这等孝烈的女子,真乃百年难遇,无怪圣上传旨
施表,并特赐皇银为她建坊修墓了。”
玉娇龙脸上不觉微微一红,把已送到嘴边的馒头又放了回去。
旁卒一位商贾似的过客说道:“听说那位玉小姐原是天上的玉女,只因私恋金童,动了
春心,才被贬下凡,经了这番劫难后,又才重返天宫归位去了。”
另一位少年过客打趣说:“那个金童不知也跟着下凡来了没有?他如也对玉女有情,就
该随她下凡,与她结为夫妻。岂不比在天上快活!”
玉娇龙刚刚才平静下去的脸色,一下又羞红起来。
那位商贾似的过客接过话去:“听说玉小姐出嫁那天,半路上就曾冒出一个醉汉,将她
羞辱一番之后,又连夜闯进鲁府,把那个鲁翰林活活吓死了。说不定那醉汉就是金童下凡,
恼她忘了前情,才闹出这番事情来的。”
少年过客又说道:“若果如此,那玉女回到天上,见金童不在,重念旧情,兴许还会下
凡寻他来的。”说完后,逗得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这虽只是一些打趣之话,却也说明了人心总是向善,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玉娇龙听了
这些活后,也不能不触动于怀。她想到大家竟把她说成是玉女下凡,不禁想笑;但她一想到
此时兴许还会下凡寻她的“金童”时,又不觉满怀凄楚,惆怅难禁。玉娇龙觉得自己并不是
回到了人世上,而恰恰是从投崖那天起才是真正的下了凡间。至于自己还会不会重念旧情又
去寻找“金童”,她虽几度咬唇发狠,终难在心里说出一声“不”来。
那几位过客谈笑一阵,又谈起铁贝勒王爷悬赏千金缉盗寻剑的事来。少年过客说道:
“什么宝剑能值千?!多是窃了王府,王爷面子上不好看,恼羞成怒,悬出重赏,捉人泄恨
是实。”
那商贾似的过客道:“那盗剑之人也真算有吃雷的胆量,竟然敢在京城作案,并且盗到
王府去了,这也难怪王爷恼怒。不过,我看那盗剑之人决非等闲之辈,正是所谓来者下善,
善者不来;王府里有的是金银珠宝,他却一无所取,单单只偷走宝剑,其中必有蹊跷。”
少年过客道:“似你这般说来,王爷虽悬千金缉人寻剑,结果也是枉然?”
那商贾似的过客道:“这也难料。听说王府中能人不少;王爷又结识了不少英雄好汉,
就连那位十二年前名震京城的李慕白,也是王爷的朋友,他们若闻知王爷宝剑被盗,岂能袖
手不管。”
玉娇龙微微一怔,忽又想起那夜在窗外听到父亲祝告的那番话来。她不觉一咬嘴唇,恨
恨地想道:“我偷书焚书,竟做出有愧于心之事,都是为了独擅秘传拳剑技法,使自己无敌
于天下,不料又钻出个李慕白来!这番又昧心盗了王府宝剑,也是由他逼出来的。他来寻剑
正好,我正想凭了这把宝剑再和他见个高低,一雪自己去年在桥上蒙受的耻辱!”玉娇龙正
想着,又听那少年过客说道:“这位李慕白我幼年就常听老辈谈起过他,都说他剑术精深,
无人可敌。只可惜他早已绝迹江湖,一般人都很难见到他了。”
那商贾似的过客说道:“当年李慕白大闹京城时,我也常去京城售货,只是未曾见到过
他。听说他和俞秀莲姑娘还有段风流佳话,不知为什么,他二人彼此虽然相爱,却终于未成
眷属,他只好背着一身相思债,躲到深山里去了。”
一直在旁拈须微笑的那位学究模样的老者,听到这里,也情不自禁地插话了。他面含得
色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和那位李慕白弟兄也曾有过几面之交,都是在德秀峰德五爷府
里。当时我正在刑部德五爷手下当差,为了草录文书之事,经常去德府行走。李慕白当时正
好住在德五爷府里,我也就在那时认识他的。”
少年过客满脸钦羡之色,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位李慕白究竟生得怎样一个人物?”
玉娇龙也不禁侧过头来,瞟了那老者一眼。
老者不慌不忙地说道:“若从外表看去,真是个斯文儒雅的书生,断难相信他竟是一个
曾经单剑战群豪,当时已名震京城的英雄汉。至于他和俞秀莲姑娘之事,那就更是一言难尽
了。总之,他是为了守礼取义才不娶俞姑娘为妻;他也是为了钟情俞姑娘才终身不娶隐居到
九华山去的。李慕白真可算是个正人君子和侠义之士!”
玉娇龙不觉心里一动:“啊,他在九华山!”
那商贾似的过客不以为然地打趣道:“我说那李慕白也未免矫情。当个这样的正人君子
又怎样?而今行市也不看涨,他死了后,皇帝圣上也不会象对玉小姐那样,去给他传旨旌
表,也不会给他建个贞夫坊,修座节男墓。他何不把俞姑娘带到九华山去,恩恩爱爱过一
生,也省得彼此都欠下一笔来生债。”
玉娇龙听了他的这一番话,觉得非常刺耳,但又觉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一件她从未听
过、也从未想过的事,使她不由不暗暗思索起来:世上为何只听说给女人建贞节坊,修节烈
墓?为何不曾听说给男人建这样的坊修这样的墓?难道世上都无贞孝节义的男人?从书上看
来确是有的,世上想也应是有的,各朝皇帝又为何不予以旌表?又为何不为之修墓建坊?玉
娇龙真感到迷惑费解了。
那几位过客见日已高悬,又各自离店赶路去了。玉娇龙也付了食费,起身出店,她牵马
抚鞍,不觉又茫然起来。这时,她耳边仍不断地响起“李慕白”,“九华山”的话音,她突
然闪起一个念头:“到九华山找李慕白去!”这念头很快就在她身上变成了决心;这决心又
使她心情突然感到一阵无比的轻松和振奋。一瞬间,她好似已从积郁、幽怨、惶恐、怅惆等
种种烦恼中解脱出来,又还复了旧时的玉娇龙:是那样的睥睨一切,是那样的尊严自信。她
将以无羁无绊之身,凭恃着自己高奥的技艺和利剑,闯山东,渡长江,历江南,到九华山找
李慕白去。
玉娇龙主意已定,便抖擞精神,一跃上马,转辔向东直奔宛平,然后转南向山东济南方
向驰去。
一路上,玉娇龙时而男扮,时而女妆。每到通都闹市,或直穿而过,或绕道而行;若遇
风景独好之处,便停马盘恒,兴尽而去。
一切动止都可随心所欲,任意而行,她从未感到过这般的自在和自豪。沿途秀丽雄伟的
山川,两旁葱郁迷人的景色,使她应接不暇,她早把一切愁绪忧思都暂时抛到脑后去了。
玉娇龙一路扬鞭摧马,不过半月便已进入山东境内,看看前面不远已是泰安。她久闻泰
山巍峨奇拔、气势雄浑,古往今来,曾吸引了无数文人宦客前去登临仰赏,游览吟题,她也
想此机会,上去一览胜迹。于是,她便在离泰安城不远的一个小镇上停下马来。那小镇虽只
二三百户人家,但由于是通往泰山的必经之道,却也马来轿去,百业兴旺,九流汇集,十分
闹热。玉娇龙寻了一处较为雅洁的上等客店,将大黑马交给客家,要了一间上房,准备暂宿
一夜,明日便上山去。她叫店家打来一盆热水,洗过脸,拂去身上灰尘,见天色尚早,正想
踱出客店,到街上去走走看看。她刚跨出房门,瞥见店堂左厢廊下,有一盲目老汉,坐在地
上;一位年约十四五岁、身背花鼓的姑娘,手里拿着一角煎饼,正来到老汉身旁。她见那姑
娘穿着一件蓝底印花粗布短衫,下穿一条枣红布裤,清秀的脸上带着愁容,黑圆的眼里噙着
泪水。
玉娇龙也不知何故,她一看到这位姑娘,便猛然想起香姑,姑娘的容态神情,一举一
动,恰似她三年前在乌苏帅府门前看到香姑时一般模样。触景生清,玉娇龙竟突然怀念起曾
与她同甘苦共患难的香姑来了。她不禁停下步来,远远地凝望着那姑娘的一举一动。只见她
蹲下身去,将一角煎饼捧到那盲目老汉面前,说道:“爹爹,快吃,这饼。”
盲目老汉伸出一双枯瘦的手:边接过饼去,边问道:“哪儿来的饼?”
姑娘:“一位赶车大伯给的。”
盲目老汉:“就这一角?”
姑娘:“不,我手里还有一角。”
玉娇龙心里不觉一动,因她明明看见那姑娘手里的确没有饼了。
盲目老汉狼吞虎咽般地吃了几口后,突然停了下来,问道。
“你怎没吃?”
姑娘:“我口干,等一会再吃。”
盲目老汉伸出左手往姑娘手里摸去,姑娘慌忙避开。老汉颤声说道:“香姑,你在骗你
爹,你没有饼!”
玉娇龙不觉微微一震:“呵,她也叫香姑!”
姑娘:“爹,你吃吧,我不饿。”
盲目老汉用他那只颤巍巍的手,把姑娘的手拉着,又把剩下的半角饼强放在她手里,说
道:“哪能不饿,快把这半角饼吃下去吧。”
姑娘拿着饼,呆呆地望着她爹,眼里滚下了两颗大大的眼泪。
玉娇龙心里感到一阵酸,忙走到他父女面前,对那姑娘道:“你也叫香姑?”
姑娘抬起脸来,见问话的是位俊秀的少年,又赶忙低下头去,只不吭声。
玉娇尤又向着盲目老汉问道:“老大爷,你女儿也叫香姑?”
盲目老汉:“她名叫李桂香,香姑这小名是我和她娘叫的。”
玉娇龙仍脱口亲切地叫了声“香姑”,问道,“你是哪里人?因何落到这般境地?”
姑娘低着头,怯生生地应道:“凤阳人,因家乡决了河堤,把村里的庄稼全淹了,无
奈,才和爹爹逃荒来到这里。”
玉娇龙:“看你身背花鼓,为何不到街上唱唱花鼓,也可讨些钱来度日,省得这般饥
苦。”
姑娘:“往日去到街头唱些花鼓,靠着一些好心人施舍,原可过活。不想两天前我和爹
爹正在街口开唱,忽然闯来两个汉子,说白额虎魏爷正在西街他家中请客,要我去到他家唱
唱,陪他那些客人饮酒。我抵死不去,那两个汉子当场将我戏辱一番,临走还说:‘你如不
去魏爷家里陪酒谢罪,就休想在此卖唱,也休想出得镇去!’从那以后,就很少人来听唱,
更没人敢舍钱了。”玉娇龙听了不禁又问道:“你父女何不另走他乡?”
盲目老汉长叹一声:“这是通街大镇,那白额虎还有所顾忌,我父女困在这儿,尚可多
相依几天;一旦离镇,就必将落入虎口去了。”
玉娇龙听老汉左一个“虎”,右一个“虎”,不禁忽然道:“那姓魏的究竟是个什么样
人物,也配称个虎号,竟敢这般凌暴!”
姑娘吓白了脸,只张着一双惊惶的眼睛,乞佑般地望着玉娇龙。玉娇龙看着她那可怜的
神情,不禁又想起了乌苏帅府门前的香姑,对她更觉恻隐起来。她从身边取出小锭白银,递
给姑娘,又亲切地对她说道:“香姑,别怕,有我。你和你爹先去吃些东西,就在这客店住
下,等我上山回来,就亲自送你父女离开这里。”
姑娘接过银子,又听她这样一说,忙双膝跪地,竟感动得呜咽起来。玉娇龙忙伸手将她
扶起,眼前不禁又浮出香姑当年情景。她又安慰了她父女几句,便踱出店外去了。
玉娇龙刚刚跨出店门,瞥见一位身躯略显肥胖、背背一顶遮阳草帽的中年汉子正在门前
翻身下马,看样子也是到店里来投宿的。玉娇龙刚一瞥见那微胖的身影和他背上那顶草帽,
心里不觉一怔:“好熟悉的身影,在哪里曾见过他来?”她赶忙闪到一旁,背过身躯,回眸
侧目望去,见那汉子身穿褐色排扣短褂,腰扎黑色丝带,下穿蓝色布裤,绑腿芒鞋,满身风
尘仆仆,似从远道而来。他牵马走至客店门口,一双凤眼闪烁环顾,略显疑虑神情。
玉娇龙猛然想起来了:此人正是去年在潴龙河边与李慕白同行的爬山蛇史进。就在这一
瞬间,史进那双闪烁四顾的目光正向玉娇龙扫来,刚一碰触,玉娇龙迅即回过脸来,径向街
上走去。
玉娇龙在街上信步闲游,凤阳姑娘的境遇和爬山蛇史进的出现,总是使她萦绕于怀,也
无心去细看街上闹热,便又匆匆回到客店。她在穿过店堂去到上房时,也曾暗里留心察看了
两厢动静,却未见史进身影。她刚进入客房,店家便殷勤送茶来了。
她向店家打探了些山上的名胜和上山的道路,店家陪着笑脸,一一详细作答。最后,店
家告退出房时,走到门边却又停步逡巡,似欲有语。玉娇龙忙叫住他,问道:“看你似有话
要说,不妨说来。”
店家这才又趋步上前,放低声音说道:“客官,你是外乡人,我看你也不象经常出门的
样子。那唱花鼓姑娘的事,还是少管的好。”
玉娇龙:“管了又怎样?”
店家:“那白额虎魏爷手辣心狠,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玉娇龙有些愠恼了:“你就说魏某好了,不要虎呀虎的。你且说说,那魏某究竟是个什
么样的人物?”
店家:“此人生得彪形,因额上长着一块白斑,又因性情凶暴,所以人称‘白额
虎’……”
玉娇龙截断话头:“为何不称‘白额狼’?”
店家陪着笑脸:“此人确有一身好武艺,早年走南闯北,在这山东、河北一带很有一些
名气。只因他惯爱纠集一些豪强亡命,到处横行作恶,不但这方圆几百里内人人怕他,就是
官府对他也只是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奈他不得。”
玉娇龙:“这泰安县也是朝廷所管之地,难道就无王法?”
店家:“话虽如此,做起来也就难了。而今官府,也只能办些小偷小盗,若真遇上盘根
大贼,就要装聋卖哑了。何况这白……这魏爷,他也懂得敷衍照应,凡事总是暗取,官府也
就例行,乐得不去和他结怨。”
玉娇龙不禁想起了陶驮,心里感到一阵厌恶,问道:“难道就任他横行,江湖上也无人
出来制他?”
店家:“十二年前他在京城,也曾被人制过,总算杀了一些威风。他虽从此不出山东,
但却更苦了本地乡亲。”
玉娇龙不禁心里一动,忙问道:“十二年前在京城?!谁制过他?”
店家:“俞秀莲姑娘。”
玉娇龙十分惊讶地说道:“啊,是她!你可知事情的原由?”
店家:“魏爷不但性情残暴,而且还是个好色之徒。十二年前他在京城摧凌一个烟花妓
女,俞秀莲姑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二人动起手来,结果被俞姑娘一刀削断左手五指。没
料到,一个名震江湖的白…魏爷,竟栽倒在一个女人手里了。他从此就无面再出山东,只在
本地作恶。”
玉娇龙若有所感地说道:“看来,女子却比男子还强,兴许还会有女子出来制制他
的。”
接着,她又和店家闲话几句,便打发店家备饭去了。
第二天清晨,玉娇龙骑马上了泰山,她在山上畅游一天,夜宿玉皇顶庙内。次晨天尚未
亮,玉娇龙独自来到绝顶东沿,伫立眺望,淡淡曙色中,但见脚下一片苍茫,辩不出是天是
地,是山是海。一阵晨风吹来,她恍如列子乘风,飘然天际。她想起唐人“会当临绝顶,一
览众山小”的诗句,觉得自己此刻虽未能看到顶下群山,但诗中境界却很自然地浮现到她眼
前。她静立山顶,极目凝望,渐渐地,遥见远远天际,透出一线金光。那金光有如万里丝
带,镶装在无涯无际的天边。金光愈来愈亮,亮带也越亮越宽,直向山顶迎面展来。就在这
神奇的一瞬间,又突见天边闪起万道霞光,霞光中慢慢升起半轮巨大的红日,把一片茫茫无
际的云海耀映得通红。红日似在闪眺中从云海里升起;云海似在翻腾中把红日托出。一霎
时,红日蓦然跃离云海,冉冉上升,把金光洒满大地,绝顶在金光中显得是那样的雄伟磅
礴。玉娇龙被这神奇的景色惊得呆了。突然间,袭上她心来的是:念天地之悠悠,感造化之
莫测。她心里升起的却并不是怆然之感,而是一种勃勃的生机,她真想试剑跃马去横行天
下,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她眼前又出现了草原的落日,沙漠的鏖兵,父亲的沉雄,
罗小虎的英姿……。
玉娇龙正在神驰,忽听背后响起一声话语:“真是好雅兴!”
她虽吃了一惊,却仍缓缓转过身来,举目望去,竟是那熟悉的胖胖身材和那双闪烁着的
凤眼。玉娇龙只静静地注视着他,没答话。
史进瞅着她,眼里露出神秘而又友善的神情,上前一步,将手一拱,说道:“咱们又在
这儿见面了,真是幸会,幸会。”
玉娇龙也不还礼,只冷冷地问道:“你也来游山?!”
史进:“我哪有你这样的雅兴。上山是特来找你的。”
玉娇龙将史进打量了一眼:“找我何事?”
史进向四周看了看,指着旁边两条坐石说:“咱们坐下慢谈。”
玉娇龙随他去到条石面前坐定后,史进才说道:“你为那位唱花鼓的姑娘抱不平的事,
我已尽知,你这种仗义的行为,真令我史进感到钦佩。只是这事已为魏雄所知,他已暗中纠
约了几位弟兄,准备在你离镇那天,等在路上谋你。我特来相告,你要小心提防才是。”
玉娇龙微微一笑:“多承关照,我并不想和人争斗,既然那魏雄要来寻衅,我也只好奉
陪。”
史进:“魏雄不比陶驮,武艺至少比他高强两倍。更兼他纠约的几位弟兄,也都是江湖
上的高手,你还是小心的好。”
玉娇龙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魏雄武艺虽高,既然当年俞秀莲也能制他,难道我就不
能制他!”
史进略感惊诧地看着她:“你认识俞姑娘?”
玉娇龙摇摇头:“素不相识。”她已感适才失言,赶忙转过话头,问道:“你近来可曾
见到过李慕白?”
史进:“我与他自去年夏初分手后,亦已将近一年不见面了。”
玉娇龙:“你可知他现在是否已回到九华山上?”
史进:“我那慕白兄弟四处云游,行踪无定,他此时竟在何处,我也难料。”他见玉娇
龙默然不语,若有所思,便试着问道:“你这番到此,是专程前来游览泰山,还是顺路?”
玉娇龙:“顺路来游。”
史进:“我看你也不像经常在江湖上行走的人,此番将去何处,能否相告?”
玉娇龙:“到九华山寻李慕白去。”
史进微微一惊:“你去寻他何事?”
玉娇龙:“和他论剑。”
史进:“好,好。你和我那慕白兄弟的剑法原出一宗,前番他在桥头和你相遇以后,还
多次和我谈及过你呢。”
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他谈我什么?”
史进:“我那慕白兄弟夸你资质过人,法式纯正,身手矫健,聚意凝神。……还夸你
手……手准。”
玉娇龙淡淡地笑了笑。她明知那最后一“夸”是假,李慕白多是怨她“手狠”,可史进
却改说为“手准”了。但毕竟李慕白对自己也有所称夸,玉娇龙还是略略感到一些欣慰。她
瞅着史进,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史进犹豫片刻,又说道:“不过,我那慕白兄弟也很替
你惋惜。”
玉娇龙:“惋惜什么?”
史进:“惜你未得身传,未能入化。”
玉娇龙心里一动,忙又把话转开,突然问道:“李慕白武艺比俞秀莲如何?”
史进:“他二人都是名震一时的高手,我史进对武艺只是个学得点皮毛的人,哪能识得
深浅。不过,我曾听俞姑娘说,我那慕白兄弟的剑法,已达到出神入化、变幻莫测的境地。
她自己说是无法和他相比的。这也很难说,兴许她是自谦。”
玉娇龙已从史进的谈话和行事中,看出他有些胆小、圆滑。
但她也看出了他胆小中有热肠,圆滑中存忠厚,行为谨慎,说话得体,自己对他却也不
可多存疑虑了。玉娇龙便又问道:“李慕白为何不娶了俞秀莲,把他剑法身授给她?”
玉娇龙的话中虽仍不免带刺,但史进听了却也顿时变得伤感起来。他感慨万端他说道:
“我那慕白兄弟一生的种种所行所为,都是对的,都没有什么话说,唯独他和俞姑娘这事,
我就不以为然。本来是好好的一对,结果却落得一个寄人篱下去守无名寡,一个跑到九华山
上去弄得个凡不凡道不道的。叫我们这些作他朋友的也为他们揪心。”
玉娇龙听了史进这番充满好心的埋怨话,也不禁有所触动于怀,又问道:“李慕白为问
这般固执?”
史进叹了口气:“认为他多读了几本书,好端端一个汉子就因此变得迂腐起来。为了沽
名钓誉,坑了别人,也坑了自己,真是何苦来。”
玉娇龙也不知该如何说,感到心里有些乱,只好默不作声。
心想史进也用出“沽名钓誉”这样的字眼来了,要是他也读过书,兴许还会把“欺世盗
名”这样的词句也搬出来。
这时,太阳已经升高,又有一些游客正向绝顶上走来。玉娇龙已经看出史进显得有些顾
虑不安了,便又问道:“你能否相告,我到了九华山如何找李慕白去?”
史进:“九华山多是佛庙,只有后山才有几座道观。我那慕白兄弟住在天台后峰的老君
观附近,你只要到了老君观,就能问到他的。”说完,他匆匆站起身来,将手一拱,说道:
“后会有期,我要先走一步了。”史进已经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道:“你对魏雄务要多
加小心!”
玉娇龙目送史进离去的背影,心里又有些疑怪起来:她和史进在绝顶谈了多时,那史进
为何绝口不问起自己的名姓?他是出于圆滑识趣,还是由于有所察知而故意回避?玉娇龙沉
思许久,还是摸他不透。不过,她还是感觉得到,对史进这人应是可以放心的。她见史进已
经走下绝顶很远了,这才回到玉皇观中,收拾起随身行囊下山回镇。
玉娇龙回到客店,天色已是薄暮。她刚牵马跨进店门时,似若无意地回头一望,见对面
街沿上站着两人,正在向她张望。那两人见她回过头来,忙又转过身去,神色举止,显得鬼
祟。玉娇尤心里不禁冷冷一笑,暗暗骂了一声:“鼠辈!”便不再理睬他们了。
她将马交给店家,径直去到下房盲目老汉父女住的那间房里,提高声音说道:“你父女
今晚早早安息,明天一早便随我起程。”
盲目老汉抬起头来,用他那双全闭着的眼睛对着玉娇龙,颤颤地说道:“客官,你还是
别管我父女好了,会连累你的。”
玉娇龙:“老大爷,你放心,这事我算管定了。”
盲目老汉伸手拉着紧挨在他身旁的女儿说道:“香姑,还不快给恩人叩头。”姑娘正要
跪下,玉娇龙忙上前一步搀住了她,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拉在手里的这位姑娘就是她时时思
念着的香姑,她充满柔情,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她的鬓发。那姑娘慌忙往后一缩,羞惶得
不知所措。玉娇龙这才蓦然回过神来,她已完全忘了自己这身男装。她镇了镇自己又温声说
道:“我有个妹妹也叫香姑。她和你长得一般模样。”出自真诚的话语,总是容易透进人
心。那姑娘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好意,立即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玉娇龙又宽慰她道:“明日
有我送你和你爹离镇,千万别怕,纵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切勿惊慌,有我在,保你无
事。”
姑娘已从她那充满自信的口气里得到了鼓舞和安慰,眼里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她低
声说道:“刚才有位胖大爷来,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还一再叮嘱,要我在路上时刻不离你
左右。”
玉娇龙心里明白了,定是史进来过。她也不再多问什么,只觉史进夫免过于谨小慎微,
枉他曾随李慕白在江湖上闯过。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在收拾行囊时,不禁又想起了史进几次提到要她小心的那些忠告,
她本想把从王府盗来、却一直藏在搭推行囊里的那把宝剑换出来,可她抚柄踌躇片刻,仍又
放了回去,只将罗小虎赠给她的个弯弓囊取出,小心地佩在襟底。玉娇龙收拾停当,来到店
门口,店家早已将马备好,盲目老汉亦由姑娘牵着等在那里了。
客店外面的街上聚集了一些人,也不知那些人是闲得不耐才随便凑在一起,还是有所风
闻而来。玉娇龙举目望去,见众人一个个都显得神情紧张,眼里含露着担忧和悲惆。她已从
这群人那默默无声的神态里,感到了前途的险恶,看清了魏雄平时的横豪,同时也更感到自
己对这个不平管得称心,打得惬意,一瞬间,地不禁突然想起罗小虎来:要是他此时也在人
群里,他会怎样想呢?他又会不会也来抱这个不平呢?他专门作对的是官府啊!玉娇龙想到
这里,赶忙定下神来,从容大度地走到盲目老汉父女面前,慨然说道:“走,我送你父女上
路。”
姑娘身背花鼓在前面引路,盲目老汉一手点着竹杖探路,一手抚在女儿的肩上随跟,玉
娇龙跨上大黑马殿后,三人在众人的目送下穿过大街,向镇外走去。
清晨,大道上行人不多,显得特别宁静。玉娇龙按辔徐行,神态虽然从容自若,暗地里
却在留心观察,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离镇愈来愈远,大道两旁也愈更变得荒凉起来。三人翻过一座山岗,来到一片旷地,只
见道路两旁遍地杂草丛生,绵延数里,看不到一块庄稼,见不着一家农舍。前面不远处则是
一片茂密的林坡,把这狭长的旷野,形成一带谷地。玉娇龙立马道上,看了看前面的林坡,
又环颀一下这荒凉的旷野,心中不觉惴惕起来。暗想:要是那魏雄选在这儿下手,将使我无
所凭依,顾此失波,四面受敌,岂不误事。她想带着他父女退上岗去,但看到姑娘那因她停
马不前而显得惊惶不安的神色,她又羞于出口叫退,玉娇龙正在进退两难、犹豫不决间,忽
听林中响起一声尖厉的口哨,随着便见六骑人马从林中闪了出来,在林边路口一字排开。中
间一骑,身材显得特别魁伟,手提一柄阔叶厚背单刀,敞胸赤膊,面目虽然看不十分清楚,
可玉娇龙已经料定那人正是魏雄无疑。他左右数骑,虽然身材不一,却都生得彪悍壮实。他
们有的手挽皮鞭,有的手提铁链,有的手持长叉,有的手握流星,都是一些不常用的兵器,
玉娇龙不觉暗吃一惊,心想他们如果采取马战,自己仅凭一柄宝剑可能要吃亏的。她不禁猛
然想起高老师曾经给她讲过马上功夫和马下功夫的那些话来:“马上功夫主要靠臂力,猛
勇;马下功夫才是讲的剑术神奇。”“如遇马贼,剑法不能墨守成招,要和马上相适应才
是。”玉娇龙正闪念间,中间那骑汉子喊话了:“马上那小子听着:你如识趣,留下那唱花
鼓的小妞,下马给俺弟兄叩头请罪,放你一条生路,不然,你就休怨俺们手狠了。”
玉娇龙已经横下心来,傲然说道:“鼠辈,你等仗恃人多,难道我就怕你不成!”
中间那骑汉子也不再多说,将刀一挥,只见他左右五骑人马立即放马冲来。玉娇龙忙从
鞍旁抽出宝剑准备迎战。那五骑人马冲到离她马前三十来步远时,突然分开:两骑向左右两
侧斜驰过去;两骑绕过她身旁驰向后面去了;一骑舞着流星直向她冲来。就在这一瞬间,玉
娇龙心里明白,她已被包围了,正处于腹背受敌之势。她聚精会神,不慌不忙,闪过迎而飞
来的子流星,又用剑挑开击向马首的母流星,因两马相距数尺,短剑不及,只能招架,眼睁
睁地让那骑冲过去了。她想,这大概就是马战所称的一个回合。就在这时,立马于左右野地
上的那两骑又同时放马冲来,形成两面夹击。左边一骑,挺着一杆雪亮亮的钢叉,来势迅猛
异常;右边一骑却挥动一根长长的皮鞭,意在制她双手。
玉娇龙等两骑靠近时,蓦然将大黑马一带,让过右骑,迎向左骑,觑得准切,等那钢叉
快近身时,以四两拨干斤之势,用剑将叉尖轻轻一拨,趁那人猛刺扑空,身子向前一倾之
际,翻手一剑,正刺中那人腰际,只见那汉子一翻身便跌下马去。恰在这时,右边那骑却又
猛挥一鞭,向大黑马尾部抽来。大黑马负痛受惊,突将前蹄腾空,差点把玉娇龙掀下马丢。
玉娇龙赶忙勒紧缰绳,稳住身子,又忽听背后蹄声骤起,她迅即回马一看,见背后两骑拉着
铁链,相距丈余,齐头向她冲来,意在将她绊下马去。玉娇龙注视着那根向她横绊过来的铁
链,等它快近身腰时,这才迅即用左手抓住顺势往上一托,同时将身往后一仰,闪过了铁
链。不料还不等她直起身时,流星又到,眼看已经措手不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玉娇龙
将身一滚,躲到马腹,那流星便擦鞍而过。就在这时,只听那魏雄在林边高喊道:“快,冲
上去,干掉他!”
玉娇龙又羞又忿,她猛然想起父亲曾经念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那两句诗
来。于是,她迅即跃身上马,仗剑直奔魏雄。魏雄也放马横刀,摆开了架式。玉娇龙马头离
魏雄马头已不到四丈,她已清楚地看到他额上那块白斑。就在她已经端起剑来准备向魏雄进
行闪电般一击的时候,忽听背后传来那唱花鼓姑娘的惊叫声。她急忙回头一看,只见那使流
星的汉子已弯身将姑娘抢上马背,正纵马向后面山岗上跑去。玉娇龙急了,又忙勒转马头,
准备去追,那拉链绊的两骑汉子又从侧面横截过来。玉娇龙纵马闪躲,三匹马在野地转来旋
去,眼看那抢走姑娘的汉子的马已跑到岗腰,马背上不断传来那姑娘凄惨的叫声。盲目老汉
孤零零地站在野地上举手悲号,声声哀唤“香姑”。玉娇龙心如火燎,愤怒已极。她一咬
唇,插剑入鞘,从衣襟下取出弯弓,扬手一箭,左边那拉链汉子便应弦栽下马去,右边那汉
子一怔之后,又甩动铁链向她拦腰扫来。玉娇龙拔剑不及,伏身鞍旁,躲过铁链,趁势又扬
手射出一箭,正中那汉子面门,只听他一声惨叫,也栽倒马下去了。玉娇龙这才抬头向山岗
望去,见那抢走姑娘的汉子,已飞马快要走上山岗。就在这时,突见山岗上出现了一骑人
马,拦住那汉子去路。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胖胖的身材,背背一顶草帽,手里握着一把朴
刀,正向那抢走姑娘的汉子逼去。玉娇龙已经认出那人来了,原来却是史进。她心里感到一
阵欣慰,猛感精神倍增,回头看看魏雄和那使皮鞭的汉子,见他二人已靠近一起,并骑而
立,正在低语。抢走姑娘那汉子已被史进从山岗上逼了回来,他正想驰马绕过玉娇龙身边,
去和魏雄合在一起。玉娇龙一夹大黑马,斜刺里冲了过去,截住他的马头,手起一剑,便将
他刺下马去。那唱花鼓的姑娘亦跟着跌到地下去了。玉娇龙赶忙跳下马来,将那姑娘扶起,
见她虽未受伤,却已吓得面无人色。这时,那一直未曾出马的魏雄,发出一声狂砰,满面杀
气地冲过来了。玉娇龙也不上马,插剑于地,扬手一箭向魏雄那马射去。那马中箭,发出一
声哀嘶,将魏雄掀下马来。
玉娇龙又是一箭射向那马后腿,那马负痛,各自狂奔到林里去了。玉娇龙这才放开姑
娘,提剑直向魏雄走去。魏雄早已瞪圆着眼,紧握阔叶单刀,露出了以死相拼的气势。玉娇
龙在离他只十步远时站了下来,用剑指着魏雄,冷冷一笑,说道:“枉你自雄一方,为了对
付我一人,竟兴师动众,做得这等险毒!”
魏雄悻悻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底细!今天就是要你露出尾巴,现出原形来看
看。”
玉娇龙不禁大吃一惊,脸色也微微发白,她强制住心头的慌乱,喝道:“住嘴!你知我
甚么底细?!”
魏雄:“去年你在霸县酒店,就自恃武艺高强,杀伤我几位兄弟;今番又来太岁头上动
土,不给你点颜色看看,反叫你笑江湖无人!”
玉娇龙这才放下心去,却忽又明白过来。适才在交手中,她只觉使鞭那汉子有些面熟,
原来他就是去年在酒店外那使带环大刀的为首那汉子。玉娇龙也不想和魏雄多费唇舌,只说
道:“你既恶性不改,就让我也像俞秀莲那样来教训教训你好了!”说完,将剑一端,亮开
架式。魏雄冷笑一声,抡起阔叶刀,挥舞几下,突然纵步上前,直向玉娇龙顶门劈来。玉娇
龙退后一步,让开刀锋,也不回击,只平端宝剑,注视着他那颔上白疤。魏雄仗着力大,挥
动刀锋,左盘右旋,步步紧逼。二人刀来剑架,剑击刀迎,斗了几路,玉娇龙已看出魏雄刀
法虽然娴熟,却无甚险招奇路,不值久斗。她正想变换路数,几剑了却这场纠缠,忽听山岗
上传来史进一声高砰:“当心身后!”她忙一跃腾空,就见一条似蛇的鞭鞘夹着风声从她脚
下一闪而过,她知道定是那使皮鞭的汉子从后袭来的暗算。魏雄趁她脚刚点地,猛然使出连
环刀法,搠、劈、砍、削,如急雨般地向她攻未。玉娇龙恼了,蓦然变换剑法,将剑抖成道
道寒光,直向魏雄咽喉刺来。魏雄眼花缭乱,慌了手脚,被逼得连连后退。正在这时,那使
鞭汉子又从侧面向玉娇龙甩来一鞭。玉娇龙迎着鞭稍一跃上前,用剑尖往鞭腰上一点,那鞭
便如死蛇一般萎下地去。魏雄抡刀从后砍来,看看刀锋已近项背,玉娇龙倏然转身,格开刀
刃,翻腕一挑,只见剑锋掠过,魏雄手中的刀连同他的五指便一齐掉在地上。魏难怪叫一
声,忙用他那只也无手指的左手护着这只血淋淋的右手,踉跄后退。
玉娇龙用剑指着他说:“这样不中用,也配号什么‘虎’来!留你一命,给你一个改恶
之机,各自去吧!”她又回头一看,见那使皮鞭的汉子正向林中狼狈逃去。
玉娇龙回到路旁,安慰了盲目老汉父女几句,收剑上马,又护着他父女二人继续向前走
去。
穿过林坡,史进也策马从后赶来,他把玉娇龙的胆量剑法夸叹了一番后,问道:“九华
派从不使用暗器,我在江湖上亦从未听有人用过这样的驽弓,不知你从何处学来?”
玉娇龙淡淡地笑了笑:“这也用学?!我见它好玩,一位朋友便将它送给我了,”她为
了把话岔开,忙又问史进道:“今天也多亏你的相助,这也真太巧了。”
史进显得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我一直暗暗跟在你们后面。只是我和你不同,江湖上认
得我史进的人多,我自己的武艺又不高,只能量力而行。”
玉娇龙也不禁为他的热肠所动,同时也不禁对他浮起一丝怜悯之心来。
四人走了一阵,来到界口,已感有些困乏,见岔路旁有十来株榆树,茂密的枝叶,把地
上覆盖得一片绿荫。四人便一同进入榆林歇息。玉娇龙歇了片刻,便从囊中取出纹银十两,
走到唱花鼓姑娘面前,说道:“香姑,量那魏雄已不会再追来为难你了,这点银两拿去度
日,早日回到故土。我还要赶路,就不再送你父女了。”
姑娘接过银两,正要跪下道谢,玉娇龙却早已将她拦住。一个只是要拜,一个只是推
阴,史进在一旁对姑娘说道:“既然这位官人个愿受拜,你就不拜也罢。趁这儿荫凉,分手
前你不妨唱段新词给这官人听听好了。”
姑娘这才直起身来,移过花鼓,凝神片刻,不快不慢地敲打起来。鼓点锣声悠悠荡过,
姑娘启唇张口,用一起清脆而略带凄婉的声音唱道:北京出了个玉娇龙。
进香投崖把母殉。
名扬天下动九重。
娇龙本是天仙女。
下凡只为恋金童。……
姑娘刚唱到这里,玉娇龙赶忙喝叫“停下”。一瞬间,姑娘惶然不解地望着她;史进也
投来一道惊异的目光。玉娇龙咬咬唇,使气地说:“一路上我都听腻了,多是些无稽之
谈!”
史进眯着眼,似附和又似自语般地说道:“玉娇龙的事还多着呢!真是越传越广,越说
越奇!”
玉娇龙感到一阵悚然。她也不再答话,只带过缰绳,翻身上马,一挥鞭,向南绝尘而
去。她只隐隐听到后面传来史进的声音:“…你到了九华山……见着我那慕白兄弟……说我
向他问好!……” -
第 39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5 02:23聂云岚《玉娇龙》
第三十三回 庙古台荒谈宗论剑 林疏月朗别墓辞魂
玉娇龙一路逶迤行去,不过二十来日,便已来到铜陵。前面就是莽莽滔滔、烟波浩渺的
长江,过了长江,快马不过一天路程,便可到达九华山脚。玉娇龙立马江边,凝望江南,心
逐浪翻,兴奋中又不禁有些怅然若失。她想道:自己迢迢千里走单骑来寻李慕白,究竟为的
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找他比个高低?她对李慕白一直是心中不服,并怀有一种怨愤之情。可
自从在泰山绝顶见到史进之后,郁在心里的那种怨愤之情已逐渐消失,慢慢地却产生了一种
敬慕之心。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玉娇龙一直未能深省,却直到九华山已经在望,她才渐渐
明白过来。那么自己见到他时,又将如何处置才好?再说,那行踪无定的李慕白,这时又是
否留在九华山里?玉娇龙立马江边,真感有些踌躇不定。
落日的余辉把江波映得金光万道,渡头砰渡的行人谈笑声喧。玉娇龙下鞍牵马正准备往
渡头走去,忽听后面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蹄声。她不禁回头望去,见离岸约一箭之地,一匹
雄健异常的枣栗马疾步驰来。马上坐着一位姑娘,头束扎蝶丝帕,身穿浅蓝扎袖紧衣,下着
褐色素边布裤。姑娘年近三十左右,黄里透红的圆脸上,闪动着一双威严而又机普的眼睛,
当那枣栗马还在五十步开外,玉娇龙就已认出马上那姑娘来了,她正是自己已有年余不见的
俞秀莲。玉娇龙心里不由一惊,她怎的也到这里来了!莫非也是去九华山找李慕白去的?玉
娇龙正诧异间,俞秀莲的马已快近她身旁。玉娇龙忙装着整理马鞍,俯下头去,暗暗地从鞍
旁瞟过眼去窥看着她。俞秀莲在经过她面前时,只略带惊诧地打量了下大黑马,便径直向渡
头走去。船家等俞秀莲把马牵到船上,便抽篙开船了。玉娇龙这才抬起头来,向已远离江岸
的船上望去,见俞秀莲也正站在船头向她望来。玉娇龙不觉微微一笑,心想:已经相隔甚
远,难道她还能认出我来!
玉娇龙不愿和俞秀莲碰面,以免被她认出,便仍回到铜陵住宿一夜,第二夭一早才渡过
江去。她在驰向九华山去的大路上,一路放眼四顾,留心观察,只要见了前面有骑马的人,
都要停马察看,直至认准不是俞秀莲时,才又催马前行。玉娇龙来到九华山脚,已是黄昏时
候。她寻了一座寺庙暂歇下来。夜里,她徘徊廊下,独自沉思,是明日就进山去,还是避避
俞秀莲数日。她正为难进退,不禁心中又盘旋起俞秀莲和李慕白的事来。玉娇龙料那俞秀莲
定是为寻李慕白而来。可李俞二人的所行所为,在江湖人的心目中都把他二人认为是忍情守
义的奇女义士;在名门士族中也将他二人视为是克己复礼的君子正人,因此,只要提起他二
人来,都颇受世人的推崇和称叹。而今,自己却偏偏得见俞秀莲孤身一人寻李慕白来了。她
来究竟为了什么?是顺道前来相访,还是有事专程相求?是仍拘礼由命只作一般叙旧,还是
难禁一往情深,特来倾诉自己的幽情?玉娇龙愈想愈觉好奇,不觉举头向庙后望去,见静静
的夜空中九峰危立,高耸入云:峰峰环抱,叠崔折壑,隐隐幢幢,幽邃不测。玉娇龙仰望这
九华夜色,想到俞秀莲和李慕白的事情,更觉迷离扑朔,隐异神秘,她决心不顾一切地跟踪
进山,去窥探个究竟。
第二天,玉娇龙着意乔装一番,佩上她从王府盗来的那柄宝剑,将大黑马留寄在庙里,
只身出庙,径向后山走去。
九华后山那条石径,原是几百年前上山旧道,后来由于修了新道,走这条路的人少了,
因此,沿途隙草丛生,落叶覆径,显得特别荒凉僻静。玉娇龙一路越崔过谷,来到五台峰
脚,见那儿一片古树参天,石奇路陡,绿叶蔽日,翠谷生凉,真是好一处幽静所在。玉娇龙
按剑撩衣,一路缓缓前去,她走至半山,来到一片平地,见那片干地上长满杂草蓬蒿,蒿草
中遍是瓦砾断柱,看样子是一座已颓毁多年的古庙。玉娇龙正举目四顾间,忽见路旁草丛中
立着一块残碑,碑上字迹尚依稀可辨。玉娇龙忙走到碑前,拂拭细看,见碑上隐隐横书“摘
剑碑”三个大字。她看到“摘剑”二字,不解何意,再一细认大字下面碑文,方才明白过
来。那碑文大意是:“九华剑法,天下所宗。出神入化,气贯长虹。上山摘剑,以示尊
崇。”玉娇龙站在残碑面前,也不禁感到一阵肃然。她抚了抚腰间佩剑,又看了看残碑,不
由突又失笑起来,她心里默默想道:“我才不摘剑呢!何况我也算是九华门外弟子,就是九
华子弟,我也偏不摘剑!”
玉娇龙又迈开脚步,向着峰顶走去。一路上,那块残碑一直使她萦绕于怀。她触景生
情,不禁由这残碑想到当年天下对九华剑法推崇的盛况。可曾几何时,而今竟衰落如此!她
不禁又想起李慕白曾在桥头对她说的“我九华剑法从不轻易传人”那句话来。正是因为这
样,所以九华剑派才弄得哀落如此!如此看来,李慕白之辈却成了九华剑派的罪人。可惜他
尚不自省,反而以此自得。玉娇龙暗暗打定主意,她见到李慕白时,定要以此和他理论。于
是,她不禁加快了上山步脚。
玉娇龙直行至日已偏西,方才来到峰顶后山的老君观前。
那老君观背崖而建,只有三重殿宇,石柱雕云,殿壁涂朱,双门环锈,庙瓦草生,确是
一座千年古庙。这老君观乃是九华山寥寥几座道观之一,虽然显得冷落荒凉,但却也幽静肃
洁。玉娇龙找到香火,施了一些香银,由香火给她安排了一间客房住下。玉娇龙见那香火佝
偻着背,一举一动虽然显得老态龙钟,但言语诚朴,面目也极和善,就和他攀谈起来,她问
了一些山上胜迹和观内香火兴衰之后,把话一转,问道:“久间九华拳剑名杨天下,不知竟
出自山上哪座寺观?”
老香火说道:“若说九华拳剑,其实都与山上各观道友无关。只因百年前,从西蜀来了
一位不知姓名的云游道人,因爱九华山幽静,就结庐在这老君观旁,终日习拳练剑,经过几
十年苦苦揣摩,竟练就一套出神入化的拳技、剑法来了。以后那道人就自号为九华老人,把
他揣摩的那套剑称为九华拳剑。其实,那九华老人并不曾住过山上庙观,也未传给各观道
友。后来,九华老人死了,他那套九华拳刘,也快失传了。”
玉娇龙:“九华老人难竟不肯将他的九华拳技剑法传给别人?”
老香火:“也曾传给了几个子弟,只是他那些弟子有的失意隐遁,不知去向;有的被人
谋害,死得不明不白,而今还懂得九华拳剑奥秘的,就只剩下个慕白了。”
玉娇龙趁势问道:“我亦曾听人说起过此人;又听说他亦住在山上,只是不知他竞住何
处?”
里。“l玉娇龙略一思忖:“不知近日可曾有人来访过他?他此时可在屋里?”
老香火:“昨日傍晚,俞姑娘上山看他来了。今天他又陪俞姑娘到前山游东崖、四香阎
等处去了,恐尚未回屋。”
玉娇龙诧异地:“道长早就认识那位俞姑娘?”
老香火:“认识。十一年前李慕白的师伯江南鹤就曾把她带上山来住过一些日子。十一
年过去了,她面貌依然未变。”
玉娇龙:“李慕白孤身独处,那俞姑娘住在他屋里如何方便?”
老香火:“李慕白可不是那种欺暗室的人。昨晚他是到这观里来和道长下了半夜的棋,
才和道长同宿的。”
玉娇龙听老香火这样一说,脸也不禁微微红了起来。她想到自己去王庄找寻罗小虎的那
夜,心里总觉有些羞惭。她默然片刻,若不在意地问道:“不知李慕白今夜还到观里来
否?”
老香火:“若俞姑娘未走,他一定还是要来观里借宿的。就是平时,他每天夜晚也都要
到观前坝上练剑,十年来从未间断。”
玉娇龙已从老香火那无意的谈话中,探知了李慕白夜夜必到观前练剑的情况,心里十分
高兴。她已拿定主意,就选在那时会他,以免旁人碍眼碍事。
老香火离房后,玉娇龙取出随身带的干粮,胡乱吃了一些,便盘坐床上闭目养神,等候
天黑。
窗外天色已渐渐暗淡下来,松枝上拴着一钩新月。玉娇龙带剑出房,向着观外走去。她
来到观门前的平台坝上,仔细向周围打量一番,见平台约有十丈见方,全用花岗石嵌砌,十
分平整,确是一个好的练剑所在。平台前面立有白石雕栏,栏前安有一张石桌,并配有四个
石凳,大概是供道友论道下棋之用。平台左侧的木架上吊着一口大钟,钟口离地两尺,重约
万斤,把平台衬得愈加幽古,更见灵气。玉娇龙步下台阶,沿着台旁荒径向前走去。她转过
一片疏林,前面出现一排危崖石壁,脚下的荒径已变成羊肠小道,沿着石壁婉蜒而去,有如
栈道一般,奇险已极。玉娇龙循着险道望去,见前面不远的崖边,有间小小的茅屋。那茅屋
依壁面崖,有如高枝上的鸟巢一般,看了不禁今人惊心叫绝。
玉娇龙心想:那一定就是李慕白居住的茅庐了。正在这时,忽见茅屋里亮起了灯光,窗
前映出两个人影,似在对坐谈话。玉娇龙已从那人影的轮廓和姿态上认出一个正是李慕白,
一个正是俞秀莲来。她几次想潜身过去,听听他二人谈些什么,可她刚想抽身,却又怯步不
前。她知道,李慕白和俞秀莲都非等闲之辈,轻易近他不得。从这里去到茅屋,只有险径一
条,毫无隐身之处,若贸然前去,必被他二人所觉,结果只落得自己狼狈。玉娇龙仍只留在
原地,远远地注视着他二人动静。从窗前映出的人影上,只感到他二人是在对坐叙话,却听
不到半点声音。人影端坐不动,那男子身影不时举手拈须;女子身影不时低下头去,玉娇龙
虽如雾里看山,不识庐山真面目,却也感到他二人是在自重自持,忍情守礼,她又不禁为他
二人的这般相会感到怅惘起来。过了一会,她见那两个人影一同立起身来,接着又见他二人
走出茅屋,一前一后地向观庙这边走来。玉娇龙赶忙回到平台上,一时找不到个一处妥善藏
身之地,回头望望那口大钟,便忙将身一俯,躲到大钟里面。过了片刻,她从大钟上端的圆
孔里,看到李慕白在前,俞秀莲随后,步上台阶,来到台旁的石桌前坐下。李慕白有些感慨
地说道:“大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明日一别,又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再得一晤了。你还
有什么要说的话,不妨再在此谈谈。”
俞秀莲:“德五哥和五嫂对我虽然百般体恤,视如骨肉,但寄人篱下,终非长策。幼
铭、燕姑已渐长大,我教给他二人的武艺已够防身。我此番回到北京,决心辞别德府哥嫂,
仍回巨鹿,不时去祭扫一下爹娘坟墓,从此不再闻问江湖上的事情了。”
李慕白听了默默无语,只微微叹息一声。他那一声叹息虽轻,却是发自肺腑,里面不知
包含了多少欲诉还休之情,又包藏了多少难言之隐。
俞秀莲:“我此番上山来看望大哥之意,日间已经向你说明,还望大哥三思,不要自
误。德五哥亦常和五嫂在背后谈起此事,说大哥在李家单传,还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
大’。我想大哥也是读书人,哪能背上这等罪名,受人议论。”
李慕白:“多感大妹和德府兄嫂好心,我已早断尘念,习于独处,决心在山上练剑终
身。婚娶之事,请大妹勿再提劝了。”
俞秀莲低下头去,默然不语了。
二人相对无言,静静的平台上突然显得更为寂静,以致一片落叶的声音也响得令人吃
惊。李慕白兴许是为了打破这难堪的沉默,突然问道:“你日间所说前天在铜陵渡口曾见到
玉娇龙,不知你果看得真切?”
玉娇龙猛然一惊,一时间,几乎完全屏息了呼吸。
俞秀莲:“她虽乔装打扮,哪能瞒过我的眼睛!准定是她!她在妙峰山投崖,我本已疑
她是假。我猜她已去西疆,却不知她为了何事竟到安徽来了?”
李慕白:“她既向九华方向而来,我料她多是来找我的。”
俞秀莲:“她来找你何事?难道仅仅是为了一报去年你在潴龙河边和她结下的夺剑之
恨?”
李慕白沉吟片刻:“此人逞强任性,一时负气而来,也是有的。”
俞秀莲:“她如果是为你而来,我量她也将在数日之后才会上山。因她在铜陵渡口,必
然亦已看见我了。她知我在此,当是不便来的。”
丰慕白:“不然,她可能已经上山,说不定此时正隐身附近也未可知。”
玉娇龙又是一惊,心里不由感到一阵悚栗。
俞秀莲不以为然地说道:“大哥度事过于谨慎,玉娇龙的情性我岂不知,她虽然任性,
却极有心计,为人沉着机警,行事慎微,处心积虑,对自己所行所为,一向讳莫如深。她怕
被我认出她来,我料她一二日内是不会在山上露面的。”
李慕白:“对她这样的人,不能以常情来审度。正是由于她任性负气,有时难免做出轻
率失策之事来。她这次单身来九华山就是轻率之行;盗走铁贝勒王爷宝剑亦是失策之举。她
在京城闹得满城风雨,亦多是由她任性引来。”
李慕白的这番话,玉娇龙听得清清楚楚,她的心被震动了。
她觉得李慕白对她的一切好像了如指掌,甚至有如《秘传拳剑全书》上图示的穴位一
般,竟把她心上隐藏着的一处穴位也点到了。而这处穴位却是她自己都还不十分清楚的,她
对李慕白不禁又从心里增添了几分敬意,玉娇龙正思忖着,俞秀莲又说话了:“大哥说得也
有道理。不过那玉娇龙也是遭遇不幸受够折磨了。她虽然也做了一些错事,多是为势所迫,
她不该生在那样一个门第,我倒是十分同情她的。她如来了,还望大哥不要和她计较,多多
开导于她才是。”
李慕白:“大妹放心,她就是挟怨而来,我亦不会为难她的。”
接着,他二人又彼此谈了一些寒暖温凉,说了一些心头的祝愿,时已深夜,寒露沾衣。
李慕白站起身来,脱下身上长袍,亲手给俞秀莲披在身上。俞秀莲既不推拒,也不称谢,只
用手抚弄着袍襟,说道:“这件衣衫你已穿了十年,破旧如此,也该换件新的了。”
李慕白抱膝无言。二人又默然相对,坐了一会,俞秀莲才站起身来,说道:“我明晨一
早便下山回河北去了。大哥可不必再来相送。”
李慕白沉吟片刻,说道:“也好,你一路保重!”
接着,二人便离开石桌走向台阶。到了阶前,李慕白站立下来,目送着俞秀莲一步步向
阶下走去。玉娇龙从钟顶圆孔望去,见俞秀莲的身影渐渐在阶前缩短下去,一瞬间,她的头
也隐没到台阶下面去了。台阶上只留下李慕白那颀长的身影。玉娇龙也不禁为他二人的这般
离别感到黯然。正在这时,忽又听到阶下传来俞秀莲的话音:“我给你带来葛袍一件,布鞋
两双,留在枕底,大哥明日回屋,自去试试。”
李慕白:“多谢大妹,这又够我穿上十年了。”
玉娇龙感到心里一酸,随着又不禁有些愤怨起来,暗暗嘟嚷道:“真是自作自受,何苦
如此暗饮苦杯!”
玉娇龙见李慕白站立阶前凝然不动,竟如石像一般,她趁此轻轻一闪,从钟里钻出身
来,蹑脚走到台心,立于李慕白身后,凝神注视着他的背影,等他转过身来。等着等着,已
经过了许久,李慕白却仍在阶前呆呆地立若。玉娇龙难耐愈来愈感紧张的情绪,正想跺脚惊
他,使他转过身来,不料李慕白却突然说了句:“你果然来了!”然后慢慢转过身来,双目
炯炯地打量着她,脸上微微含着愠意。
玉娇龙吃了一惊,她真没料到自己行动已经如此轻捷却仍被李慕白察觉出来,由此也可
见他功夫之深。她只站在那儿望着李慕白,并不出声。
李慕白:“你来这九华山上何事?”
玉娇龙:“特来会你!”
李慕白:“是否为去年桥头之事还耿耿在心?”
玉娇龙:“我知你剑术高深,特从铁贝勒王爷府里暂借来宝剑一口,准备和你见个高
低。我如败在你手,愿意献出宝剑,敬你为师。”
李慕白欣然地笑了:“好,好,好!你的剑法确是九华正宗,只是按图索骥,未能入
室,我也想看看你年来进步如何。”说完,他抽出佩在腰间的宝剑,向玉娇龙招手道,
“来,我就陪你练练。”
玉娇龙也拔出剑来,只见那剑锋在星光下发出熠熠的寒辉,在乎台上映射出条条光路。
玉娇龙仗恃着手中的利剑,本来有些胆怯的心又壮了起来,一下变得精神百倍。她将剑一
端,说了声“当心,这剑利!”便弓步进身,向李慕白腰间一剑刺去。李慕白也不闪退,只
用剑尖往她剑页尖上轻轻一拨,那剑便斜飘过去。
玉娇龙翻手换式,使出那套石破天惊的剑法,蓦然间,只见寒光闪闪,剑锋夹着风声,
犹如千道闪电,直向李慕白上中下削刺过来。李慕白不急不忙,抖动剑尖,避过虚招,只向
实处剑页连点带拨,一一解去。说也神奇,玉娇龙见李慕白运剑既缓且慢,却一点一拨全着
实处,不差毫厘。每一相触,他虽用的剑尖,玉娇龙的手指竟被震得麻木。玉娇龙一咬唇,
突然使出险路,身随剑进,一连三剑向李慕白左右胸及咽喉刺去。李慕白并不用剑去格,只
悠然柱后一仰,左脚着地,人平如丁字,同时飞起右脚向玉娇龙手腕点去,玉娇龙顿感一阵
酸麻,剑也几乎从手里掉落下来。她不由感到一阵羞忿,赶忙运气凝神,正想使出鬼哭神愁
的剑路以求一逞,她刚亮出一式,李慕白忙退后一步,以一种长者的口气喝止住她:“且
慢!你腕力未复,这路剑法使起来也不得心应手。还是我使一路你来破破。”说完,只见他
张臂如鹤,运剑如龙,徐盘慢刺,剑锋弹抖如波,发出阵阵龙吟。玉娇龙虽然不识这套剑
路,她那本《秘传拳剑全书》亦未曾录及,但她毕竟深谙剑法,早已被这种形弛实紧,似缓
而速,状柔而刚的剑术惊得呆了。
幸而李慕白对此一剑一招,只是意到,并不真正袭来。玉娇龙心想,要是我遇上一个真
正的仇敌,他也具有这样的剑法,难道我就畏缩不前,让他耻笑不成!她心一横,咬紧嘴
唇,恃着手中利剑,使出她在书上已学到的最后一路愉天换日,全用削斩,只向着李慕白的
剑锋迎去。不料一连数剑,剑剑落空,刚一收剑,却又被李慕白抖来的剑缠住,每一相碰,
总是击在她的剑页上,只听当当几响,她顿觉酸麻至臂,而李慕白的剑竟不偏斜半分。玉娇
龙正想使用这一路中最险的一招,诱他过来,猛然换手一刺,不料李慕白却突然收剑说道:
“好了,彼此同出一宗,何必定要分个高低!我也有些累了,还是坐下谈谈吧!”
玉娇龙也趁此收了宝剑,随李慕白来到石桌前坐下。李慕白诚率地说道:“适才我和俞
秀莲所谈的一番话,想你已经听得,我就不重提了。我只有一事相问,尚望你能开诚相告:
我从今晚你所使的剑法来看,似未将那本《秘传拳剑全书》学全。不知那本书是否还保存在
你千里?”
玉娇龙:“上次在桥头碰到你后,我一气之下,便把书焚毁了。”
李慕白十分欣慰地:“果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玉娇龙不悦地说道:“你不欲我把书上的全学得手?!”
李慕白莞尔一笑:“并非如此。我只担心那书万一落入歹人手里,将来后患堪忧。因我
九华拳剑是不轻易传人的。”
玉娇龙:“你就为此宁让九华派衰落下去,以至失传。这恐非九华老人苦心创立九华剑
派的初衷,你也将会成为九华剑派的罪人。”
李慕白神情立即变得肃然起来,说道:“你这确是金石之言。我也时时为此忧虑不安。
只是我十年来一直未曾遇到一个可以传授九华拳剑的人品,所以至今尚无一人算得是九华派
的子弟。”
玉娇龙笑了:“我这剑法能否算是九华正宗?又能否算得是九华剑派的弟子?”
李慕白沉吟片刻,说道:“论剑法,你确属九华正宗,但却尚不能算九华弟子。”
玉娇龙:“为何不算九华弟子?”
李慕白:“因你无师。武术最重师承。”
玉娇龙:“我认你为师如何?”
李慕白又是一阵沉吟:“我既不便留你在山上学剑,我也不愿徒务虚名。认师之事就不
用提了。不过,彼此既然同源一派,且和你谈谈九华剑派源流,论论剑术得失,也不枉你远
来一趟,如何?玉娇龙虽感有些失望,但也无可如何,只好正襟凝神,虔心敬听。李慕白这
才娓娓地将九华拳剑的渊源谈了出来:九华拳剑源出西蜀的青城,本为张三峰天师所创:后
传至九华老人。九华老人在青城山上清宫苦学十年,精益求精,独将张天师所创的拳剑秘法
融通悟透,于是下山云游,遍历蜀中名山大川。他被名扬天下的蜀中四大名山所陶迷,多次
裹粮入山,留连观赏。九华老人感剑阁之雄,法巫山之险,取行城之幽,悟蛾嵋之奇,将
雄、险、幽、奇融入张天师所传拳剑,使之出神入化,浑然一体,因而创出自成一派的九华
拳剑。故九华拳剑之精要即在雄、险、幽、奇四字。概言之,即以雄为气,以险为意,以幽
为技,又奇为制。后九华老人离开蜀中来到九华山,他爱九华灵秀,便结庐山上,定居下
来。他那九华老人的道号,亦是在到九华山后晚年才取的。九华老人一生只收了三个弟子:
一是江南鹤,二是纪广杰,三是哑侠。纪广杰早已去世;哑侠亦于四年前在河北为碧眼狐所
暗算;江南鹤因痛遭婚变绝迹江湖,不知所终……。李慕白谈到这里,不禁喟然长叹,说
道:“而今懂得九华拳剑奥秘的就只你我两人了。你虽不算九华弟子,却也根在九华,尚望
你能修身养性,克已慎行,切勿恃艺自骄,江湖险恶,闯荡非你所宜,愿你从此蠖曲龙潜,
守善自重。”
李慕白这番话说得十分委婉含蓄,态度也很诚挚,玉娇龙当然完全懂得他的用意,心里
也不禁涌起一阵感激之情,她怀着真诚的敬意说道:“你看我的剑法终能入室否?”
李慕白:“我看你的剑法,雄险有余,幽奇不足,还须在精深二字上下功夫。能否入
室,事在人为。《秘传拳剑全书》所载,也只九华拳剑要略,运用变化,存乎一心,若一味
按图墨守,是很难穷其奥秘的。”
玉娇龙心领神会,对九华拳剑之精要已忽有所悟,她想起刚才李慕白所使的那套剑路,
已觉恍然能解,原都是从各路剑法中变化而来。她满怀高兴,好像自己的剑技突然增进了许
多。她从腰间解下剑来,双手奉到李慕白面前,说道:“这就是我从铁贝勒王爷府里盗来的
那柄宝剑,听说这剑王爷曾经赠给你过,如今又将派人前来请你帮他追寻此剑,我现将它留
在你处,由你归还王爷好了。”
李慕白忙推过宝剑,说道:“五日前王爷曾派入送来书信,专门谈起此事。我以不再涉
染江湖为辞,已婉言作复,并劝王爷:古人失姬尚可不究,王爷何须为失剑烦恼。铁贝勒王
爷是个大度人,我想他气平之后,是不会深究的。你孤身远行,带在身边,亦多一助。”
玉娇龙见李慕白说得如此恳切,只好收回宝剑。她见夜已深沉,便向李慕白深施一礼,
告辞进庙,各自回房安息去了。
次日,玉娇龙不欲和俞秀莲碰面,起床较晚,也去峰前各处游览一番,便仍沿旧路下
山,回到山脚那座寺观里宿了夜。第二天清晨,她正准备去备马起程时,忽间那大黑马在观
门外发出一阵阵深长的悲嘶,那悲嘶在清晨的宁静中震动山谷,显得特别悲壮苍凉!玉娇龙
吃了一惊,赶忙走出寺门一看,只见大黑马已挣脱缰绳,站立石阶,首昂向西,引颈悲嘶不
已。玉娇龙忙去将它牵住,低呼轻拍,百般抚慰,大黑马虽然也不住回颈亲她,频频示意,
但仍不断昂首向西,注目凝神。玉娇龙摸不清这大黑马发了什么脾性,正无计安抚间,恰好
观里的老道踱出寺门来了。他把大黑马的动态神情打量一番后,上前说道:“居士这马可是
产自西宛?”
玉娇龙茫然不解地:“确是来自西疆。”
老道:“居士可是它第一个主人?”
玉娇龙:“原是西疆一位朋友的坐骑。”
老道:“这就是了。古书曾载驿骝恋土,白驹恋主。畜性如人,亦是有情之物。居士这
马如此神骏,一定也通灵性。贫道想它这般西向长嘶,定是在怀恋它的故土和思念它的旧主
了。马犹如此,真是可敬可佩!”
玉娇龙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老道一席话,有如乍起的一阵东风,吹绉了她心里的满池春
水。她呆呆地望着大黑马,它那似乎还带着眼泪的眼睛,触动自己对罗小虎的一往情深,蓦
然间,她竞是那么深沉而炽热地怀念起他来。帐篷里的耳鬓相磨,林道上的依依惜别,花园
中的绵绵倾诉……以及两年的生死相思,一夜魂销的夫妻恩爱,……这一切禁锢在心的情
愫,突然变成洪波,在心里翻滚起来。一瞬间,玉娇龙只切望大黑马能四蹄腾空,载着她直
向西疆飞腾而去。她清不自禁地拍抚着大黑马,在它耳边轻轻说道:“别悲伤,咱们一同回
到西疆去。”
玉娇龙匆匆给大黑马备上马鞍,搭好行囊,跨上马背,放松缰绳,既不择鞭,也不择
路,一任大黑马自己行去。大黑马也真灵怪,每到路口,它总是往西,在西,往西。行了几
天,不觉进入湖北来到汉江边上。玉娇龙沿着汉江,继续往西行去。一日,她经过一片梅
林,当时她毫不口渴,可她一看到那树上的梅子,却立即满口生津、馋涎欲滴,竟是那样迫
不及待地想吃起梅子来。她不觉好笑,心想:自己从小就最不耐酸,在西疆时,即是上等的
葡萄蜜瓜,稍未熟透,也不轻尝,然何今天却馋起梅子来了?她不禁又想起了“望梅止渴”
的典故,可自己此时并不感渴,为何欲食梅子之念却愈来愈炽。她环顾左右,又未见有人守
望。她停下马来,犹豫片刻,心想:自己何不摘食几枚,也学古人悬钱于树,当就无愧于心
了。于是,她站立马背,摘下十余枚来,然后又取钱一串悬挂树枝,便坐在鞍上,吃了起
来。不料那梅子一经人口,虽仍觉它酸不可耐,可心里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和解馋。
她一连吃了数枚,似觉意犹未足,她不禁暗暗觉得奇怪起来。心想:自记心性未变,难道口
味竟已变了不成?!她正奇怪间,猛然心里一动,竟想起一件事来:几月前自己还在府里
时,一次鸾英嫂嫂不适,她去到她房里问安。在房门口碰到哥哥,她问哥哥“嫂嫂何病”?
哥哥笑着说:“无甚要紧,不过病酸。”自己不懂病酸是何症,去问嫂嫂,嫂嫂只是笑而不
答。后来才听赵妈说嫂嫂怀孕害的喜病。玉娇龙想到这里,不禁猛然一震,手里剩的几枚梅
子已掉落地下。一瞬间,玉娇龙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和惊诧,心也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双
手捧腹,不禁低声呻吟般他说道:“天啦!我莫非已有孕了?!”紧随着一阵惶悸之后,又
是一阵难禁的惊喜,精神也突然变得振奋起来,身上好像平添了一股所向无敌的力量。闪现
在脑子里的,只有一个念头:这是罗小虎的骨血,我一定要将他抚养成人:我可以为他受尽
熬煎,哪怕再投一次悬崖!
玉娇龙想得羞红了脸,梅林里虽然静寂无人,可她还是娇羞得用于捧掩着自己的脸孔。
她的心浸入一片蜜蜜的喜悦。
玉娇龙穿出梅林,来到一处渡口,她下马待渡时,心里又不禁犹豫起来:是直奔西疆,
还是最后再回北京看看。因为她知道,出了玉门,从此老死异域,永无回京之日了。她在路
上也曾到处听人谈论起皇上下旨为她建坊修墓之事。特别是几天前她过汉阳顺便渡江去游黄
鹤楼时,就曾在楼上听到一群士子在赞叹她的孝烈,互相邀约准备于今秋上京赴考时去她墓
前凭吊,都以能亲去一瞻她的坊墓为荣。玉娇龙当时是一阵怅然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种
啼笑皆非的感觉。而今,自己有了身孕,与那孝烈坊墓更是情理相悖、冰炭难容了。为了自
己的家声,为了罗小虎这点骨血,自己已义无反顾,从此云天各别,一切只有认命由命了。
玉娇龙倚马江边,翘首北望,她突然闪起一个念头:“回北京去,到玉娇龙墓前凭吊诀
别,从此我和玉娇龙便割断一切,彼此幽冥各异了!”玉娇龙呼舟渡江,勒回马经,直向北
京方向驰去。
回书再说京城王府,自从玉娇龙投崖殉母之后,不仅皇上下旨旌表建坊修墓,玉大人亦
官还原职,一时满城口碑交誉,朝野众口咸钦,玉府尊荣,侯门显赫,更倍往日。玉大人心
里时时深感隐优之事,虽时过三月,毫无败露马迹,但却仍未安下心来。因副将田项,见他
东山再起,自己又改调驻守京畿西北,仍归玉大人提辖,更是怀恨在心,处处寻他把柄,窥
机待隙以求一逞。三月下旬,沈班头深夜来向玉大人密报:“衙署捕快在青龙桥道上发现乌
苏旗营千总带着两名随从营兵又离开京城,取道山西回西疆去了。”沈班头禀报后,还着意
补报说:“听侦逻在那一带的捕快所描形状,那千总不似曾来府里拜见老大人的那位军爷,
却极似罗虎。”沈班头过了一会,趁玉大人拈须沉吟之际,又淡谈地补了一句:“据报未见
有女同行。”
玉大人心里当然明白,沈班头所说的女人,好像是指的香姑,其实当然不是说的香姑。
玉大人听了沈班头这番密报,放下一半心来,却又给藏在心头的另一半心事增添了几分隐
忧。
过了数月,玉娇龙的旌表孝烈牌坊和孝烈墓均已在工部的监督下建成,坊柱坊牌,墓碑
坟台,全用白色汉玉装嵌雕砌,庄严肃穆,真令人望坊起敬,临墓肃然。牌坊雄立在去妙峰
山的大道路旁,墓地则静卧在离大道不远的一片松林地内。墓坊刚一竣工,京城士庶纷纷前
往凭吊瞻仰,人来车去,络绎不绝,又足足热闹了将近一月,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再说就在玉娇龙坟墓即将竣工之时,玉府按照礼俗须得派人前去守墓。鸾英原已派定一
名老家院前去,不想沈班头却来到玉大人书房前要求换他前去。他禀告说:“小姐如此孝
烈,小的能去给她守墓,也是莫大的荣幸。想小姐既然已在天为神,当有灵应,的还想趁此
向她英灵祈求降福,保佑小的无灾无难。”
玉大人当即点头应允,说道:“我也觉得还是你去为好。”说完,他回到房里,取出他
平时最为珍惜的宝剑一口,交给沈班头,说道:“你将这剑带丢,可能有些用处。”
沈班头双手接过宝剑,只说了声“谢谢老大人”,便退出书房去了。
沈班头心里明白,这剑乃玉大人最为心爱之物,它虽不如铁贝勒王爷那柄宝剑古老,却
也极为锋利,一般刀剑迎锋立断;剑鞘上嵌有七宝珍珠,每颗价值百金;佩链亦系纯金所
铸。玉大人将此剑交他,决非作他防身之用,意在希图以此换回王爷那柄宝剑。一来可向王
爷交代,二来也是出于对女儿一片疼怜之意。
沈班头来到松林,在离玉小姐墓地数十步处搭个草棚住了下来,每天除打扫坟台,帮忙
替前来祭吊的人点香化纸外,便暗中留意周围情况。因他料定,只要玉小姐尚未远走西疆,
她闻知这般哀荣盛况,一定会潜来看看。因此,特别是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总是躲在棚里凝
神听视,注意着林里的动静。沈班头一连守候半月,毫无可疑迹象。这天,正当十五,一轮
明月悬空,把寂静的松林照得有如白昼。时近半夜,沈班头忽听林外大道上,远远传来一阵
清脆的马蹄声,他不由一惊,侧耳听去,只听那马蹄声由远而近,直向松林这边走来。他全
身不禁立即感到一阵战栗,赶忙窜出草棚,将宝剑挂在墓旁一棵松树的树枝上,然后跑到墓
后,闪身躲在一株大松树后,屏息静气地等待着。那马蹄在林边停下了,紧接着便见一个人
影,像幽灵般地向坟台这边飘闪过来。那人影越来越近,在快到坟台时又突然站停下来,警
觉地向周围察看了下,然后快步奔上坟台,直扑到墓碑面前便凝然不动了。这时,透过疏林
的月光正照在那人影的身上。沈班头从树后探出半边脸来愉偷望去,虽只看到一个茵条的身
材和一张在月光照映下显得清瘦而白皙的面孔,但他却已经认出来了:来人正是玉娇龙小
姐。沈班头虽然天天盼候着她的到来,但到了这时,他却又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冷汗浸透全
身。玉小姐在墓碑前一动不动地站立了许久许久,然后又在墓碑前像祭奠似地拜了两拜,她
拜得竟是那样的恭敬、虔诚,以致使得沈班头这样一个不易动情的人也感到凄楚起来。玉小
姐拜毕,又走到碑前,以手抚碑,嘤嘤吸位。她哭了许久,才止住哭声,低声祝告道:“你
代我死,我替你生。你归泉壤,我堕红尘。从今以后,各不相亲。”祝告已毕,她一转身,
快步走出坟台,头也不回地径向林外走去。沈班头急中生智,赶忙拾起一片小石直向挂剑树
旁投去。随着响声,玉小姐猛然回过头来,她已发现了枝头挂剑。只见她先是一怔,然后疾
步上前,取上挂剑,看了一看,将剑抱在怀里,立即跪了下去,悲痛地轻唤了声“父亲”。
然后,她略一沉吟,又站起身来,解下自己腰间那柄佩剑挂回原处,提着玉父那柄宝剑,飞
快地向松林外面走去。不一会,便听林外传来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等沈班头追出松林时,只见洒满清辉的大道上,玉小姐骑着一匹大黑马,马蹄下闪迸着
点点星火,蹄后卷起一缕尘烟,箭一般地向西驰去。 -
第 40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5 02:24聂云岚《玉娇龙》
第三十四回 独走单骑迭生险阻 夜投小径巧遇师尊
玉娇龙匹马单骑,风尘仆仆地驰行在昌平道上。她诸事已了,对京都、玉府虽说再也没
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了,但她在马上却仍不时生起一种去国之思,心里不免引起阵阵凄凉之
感。她一路行来,也无心去观赏沿途景色,眼前不断浮出的却是自己墓地的情景:那幽静而
安谧的松林,那庄肃而凄冷的坟墓,在一片皎皎清辉的照映下,显得是那样的圣洁和神秘。
当她刚到坟台前的那一瞬间,跃入眼帘的那块刻着“钦赐孝烈玉娇龙之墓”九个大字的墓
碑,使她也不禁陷入一阵迷乱:这里埋葬着的莫非真是自己?站在墓前的自己难道竟是墓里
玉娇龙的魂魄,或许仅是她留下来的壳体?天下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同是一个玉娇龙,一
个是正在受着千人祭吊、万家景仰的孝女烈女:一个却是背亲私奔且已珠胎暗结,几至走投
无路的自己。玉娇龙拜辞自己的坟墓出林后,她只坚系着一个想法:玉娇龙已经死了。忘掉
那个已与自己无关的名字,忘掉过去的自己。从今后,自己已是春龙,决不容许任何人再在
自己面前提起玉娇龙这个名字,谁敢对她稍有玷污和中伤,他就是自寻一死。
玉娇龙在马上一路沉思,不觉已进入南口,前面出现一条幽深的峡谷,这便是关沟。这
沟壑时而狭隘如线,仅容一骑;时而路断危崖,如入绝境;峡谷两旁的万绿丛中,野花红白
相间,织成烟霞一片。玉娇龙也被这奇妙的景色迷住了,不得不停下纷繁的思绪来赏览这变
幻无穷的景色。她记起父亲也曾谈起过这四十里关沟。但她父亲却并无一句谈到它的景色,
而只是着眼于它的险要。她记得父亲曾经谈过:当年成吉思汗率领蒙古大军来攻打北京时,
就被这道绝险的关沟所阻而弄得一筹莫展。后来才由他的一名部将探得北边树林中有条隐秘
的小道,成吉思汗亲率轻骑,冒险打从小道绕过关沟,直奔南口,来个奇兵天降,背水一战
才取得了战争的胜利。玉娇龙想到父亲所谈的这段史实,这才举目望去,但见四面雄山重
叠,险谷幽奇;北面嶙峋起伏的山脊上,长城有似巨龙般的婉蜒而来,真不愧是京畿西北的
铁门,天险自成。
玉娇龙看着看着,不禁突然惦挂起罗小虎来。她知道,父亲旧时副将,心怀叵测的田项
正驻守居庸关一带,他早在居心险恶的四处授捕罗小虎。因此,罗小虎是否早已安全出关,
他又是否知道有这样一条隐秘的小道?玉娇龙只要一想到罗小虎,她总是搅得满心烦乱,引
起一阵阵难禁的忧伤。那大黑马似乎亦解人意,也把马蹄放慢下来。红日已渐西斜,把山岭
照映成一片苍翠。前面居庸关已经在望,道路上的行人也逐渐增多。玉娇龙转过山脚,前面
又出现了几家疏落的村舍和一片已收割过的麦地。就在那片麦地旁边,正聚集着一群老少在
争相议论着,慨叹着,似乎就在那里刚发生过什么事来。玉娇龙虽然看在眼里,只因忙着赶
路,也无心去管他。她策马径从人群中穿过,不料她刚走过人群,忽听后面有个儿童学着凤
阳花鼓调唱出两句词来:“唱新鼓,听从容……”她不觉一惊,忙放缓马蹄,侧耳听去。这
时,后面又传来另一个女孩拍着手笑的话音:“记不住了,记不住了!还是我来唱给你听:
‘唱新鼓,听从容,一虎双猴闹大同。为民伸冤除三霸,干家万口颂英雄。……“玉娇龙听
了鼓词,不禁惊疑起来,便忙勒马停蹄,翻身下鞍,将马拴在路旁树上,缓缓走回人群,向
一位老年村妇问道:“请问大娘,这里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村妇道:“一个唱花鼓的姑娘,适才被人强着押走了。真是可怜!”
玉娇龙:“那姑娘就单身一人?!”
村妇:“她还有一个瞎了双眼的爹,也一起被押去了。”
玉娇龙:“为了何事?”
村妇一下说不上来。旁边一位老者忿忿地说道:“说她唱的那段鼓词是‘造谣惑众’,
‘为贼张胆’!我看都是他乱加的罪名,骨子里多半是看中了那姑娘长得俊秀,给他那色鬼
主子弄去取乐去了。”
玉娇龙压住心头已经渐渐升起的怒火,问道:“那押走姑娘父女的人是谁?他的主子又
是怎样一个人物?”
老者打量了下玉娇龙,说道:“你也是个姑娘家,单身行走在这条道上,自己也须留神
才是,还管这些闲事干啥!”
玉娇龙有些愠怒了,不觉将眉毛一挑,说道:“这里离京城不过一百余里,也算天子脚
下,难道就没有王法?”
老者摇摇头:“王法只管百姓,却是奈他不得。”
玉娇龙:“这人究竟是惟?老者显得顾虑重重,默不吭声了。他身后一个年轻汉子忿然
道:“押走姑娘的那人是将军辕门的大总管,他的主子就是将军田项田大人。”
玉娇龙眼里闪过一道冷光,忿然问道:“那总管打从哪条道路而去?”
年轻汉子:“向前面青龙桥方向而去。”
玉娇龙:“已走了多时?”
年轻汉子:“大约已有半个时辰。”
玉娇龙也不再多问,迅即返身回到树旁,解下缰绳,一跃上鞍,扬鞭纵马,直朝青龙桥
方向绝尘而去。在她身后留下了十余双显得惊奇疑惧的眼睛。
玉娇龙出了居庸关,一口气飞驰了十余里,并未见有花鼓姑娘父女的身影,她不禁纳闷
起来。这时,红日已经西坠,四野一片荒凉,玉娇龙正停马四顾间,忽听前面树林里传来一
阵阵凄厉哭喊声。她略一细听,立即便辨听出来了,那正是她所追寻的花鼓姑娘李香姑的声
音。玉娇龙赶忙翻身下马,拔剑在手,直向林里奔去。她循着哭叫声来到树林深处,眼前出
现了这样一场情景:树上绑着一位衣衫褴楼的老头;一位头发散乱的姑娘伏在地上死死抱着
老头的双脚,正在挣扎着,哭叫着;姑娘身后一位衣着大绸褂裤的汉子右手提刀,左手拉着
姑娘,正在强逼她随他离去。玉娇龙已经看清楚了:那老头正是盲目老者;姑娘正是李香
姑;那背着的汉子虽然未看清面孔,无疑就是田项的总管了。玉娇龙轻轻来到离那汉子身后
十来步的地方站定,这时,只听那汉子发出一声沙哑的怒喝:“你再不走,我就结果了你爹
的老命!”
玉娇龙不由一怔,觉得那汉子的声音十分耳熟,似曾在哪里听到过来,猛然间,她感到
有些心悸。但眼前情况已势成骑虎,是无法同避的了。她仍静静地站着,看他如何举动。那
汉子几番拉李香姑不动,便俯下身去扭她双手,同时又用刀背狠狠向盲目老者膝部打去。盲
目老者痛得发出一声凄惨的哀叫。李香姑恨极,猛向那汉子的左腕一口咬去。那汉子发出一
声狂叫,蓦然站起身来,举起钢刀就要向盲目老者头上砍去。就在这千钩一发之际,玉娇龙
猛喝了声:“住手!”那汉子吃了一惊,迅即转过身来,一张瘦削阴沉的脸上,闪着一双惊
惶狡诈的眼光。就在这一瞬间,玉娇龙、总管两人都凝住不动了,只大张着两双惊讶而显得
惶恐的眼睛。玉娇龙一下就认出那汉子来,原来他就是那个曾挨过自己柳鞭,后来又被父亲
辞退出府的管家肖冲。她万万没有料到他竟投靠了田项,而且又在这林中相遇了。真是冤家
路窄!肖冲凝立了只一瞬间,紧接着便从喉里响起一阵轻微的惊吼声,他把眼睛张得大大
的,眼光里充满了恐怖的神清。他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才发出一句话来:“你,
你是人还是鬼?!”
玉娇龙已经镇定下来,冷冷地喝斥道:“你竟敢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不仁不义的事
来!”
肖冲在玉娇龙的这一喝问下,不觉打了个寒战,同时也渐渐清醒过来。他古怪地笑了
笑:“玉小姐,原来你果然来死!”
玉娇龙圆睁杏眼,高挑柳眉,厉声喝道:“住口!甚么玉不玉、死不死的?你是不想活
了?!”
肖冲已经恢复了原有那种狡狯骄横的神态,傲然说道:“这里不是玉府,我也不怕你的
妖法!今天是你自己找上头来,就怪不得我肖某了。”
玉娇龙强压住心头怒火,冷冷说道:“你敢怎样?”
肖冲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早知你从高妖狐那里学得了一些妖法,也料定你是借跳逃
遁,曾禀劝田将军奏明圣上,请旨敞坟验尸,定你一个灭门之罪,那时才让你认得我肖某的
厉害。可惜田将军过于谨慎,不听我言,才落得丢了提督大印,被调到这僻野军营来了。今
天你休想遁逃,且随我见田将军去。”肖冲话音刚落,突然举起尚在流血的左手向玉娇龙迎
面一挥,随着便有两点血珠洒落到玉娇龙的脸上。只听肖冲发出一声泉笑:“这下,你纵有
妖法也不灵了!”
玉娇龙听了肖冲那番话后,早已由怒变恨,寒透身心,只觉站在她面前的这位肖冲,非
熊非豹,真比豺狼还要险毒。当肖冲挥洒过来的血点沾落到她脸上时,她感到一阵恶心,差
点呕吐起来。她对肖冲的这一举动,只觉奇怪,却茫然不解,不知他弄的什么玄虚。直到听
他说出最后那句话来以后,她才明白过来。
她心里不禁想笑,可终于被厌恶压制住了,笑不出来。这时,她看到肖冲正对她眨着眼
睛,阴森森的脸上露出一种幸灾乐祸的神色。玉娇龙冷冷地注视着他,心里只是发怵,卸再
也激不起半点愤怒来了。她觉得自己手在发抖,忙咬咬唇,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调说道:
“‘自作孽,不可活。’休怨我手狠,今天我是实实容你不得的了。”说完,她慢慢端起剑
来。
肖冲虽已感到玉娇龙神情冷异,但仍毫不在意地冷冷一笑,说道:“啊,你还弄剑!”
说完,提着钢刀向玉娇龙走了过来。
玉娇龙不迎不退,只平端着剑,注视着肖冲,等他动手。肖冲走到离玉娇龙只五步远
时,猛然跨前一步,挥刀往剑上一击,同时大喝一声:“还不放下剑来!”不料那剑纹丝未
动,却反而将他手中的刀弹开了去,肖冲不禁大吃一惊,赶忙退后两步,张大着一双惊诧的
眼睛,打量着玉娇龙。玉娇龙仍然平端着剑,冷冷地注视着他。肖冲这才从玉娇龙那冰一般
冷、剑一般利的眼光里,感到有些不妙,全身也不由起了一阵寒怵。他嗫嚅地问道:“你究
竟是人还是鬼?玉娇龙也不答话,仍只平端着剑,冷冷地注视着他。肖冲已被玉娇龙这冷异
的神情吓坏了。他连连后退几步,接着猛一转身,便向林外跑去。不料刚穿过几株大树,忽
又见玉娇龙站在前面,仍然平端着剑,冷冷地注视着他。肖冲惊叫一声,忙又返身奔回林
中。刚绕过一丛灌木,玉娇龙早已站在那儿。这样往返不过四趟,肖冲已被惊得魂飞魄散,
吓得肝胆俱裂。最后,只见他暴起一对失神的眼珠,双手举起钢刀,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
刀还没有劈下,他却已在摇晃中扑倒地上,又是一阵抽搐,便再也不动了。玉娇龙见肖冲已
死,这才返身回到原地,见李香姑早已从树上解下她爹,父女俩被吓得紧紧抱成一团。玉娇
龙走到李香姑面前,温声地说:“香姑,别怕,那恶棍已经死了。”
李香姑仰起脸来,惊疑地望着玉娇龙,颤声说道:“我已经认出你来了,你就是曾在泰
安县救过我父女的那位官人。”
玉娇龙没应声,只默默地点点头。
盲目老者忙推着他的女儿说道:“香姑,还不快向官人……不,向小姐叩谢!”
李香姑正盈盈欲拜,玉娇龙忙拉住她说:“不用拜了!香姑,你听着,我不是什么小
姐,也不是宫人,今天的事,不准你对谁说去。半句也不准说!”
李香姑仰起一张惶惑的脸,不解地望着玉娇龙。
盲目老者从地上挣扎起来,说道:“恩人情放心。老汉我虽然双目不见,心里却也是个
明事人。你就是我父女心里的活神仙,也只有活神仙才有这么好的心肠和道行。我父女只有
一辈子为你烧香,决不敢有半句读犯神灵的话。”
玉娇龙听了盲目老者这番话后,已经放下心来。又问道:“那恶棍因何把你父女弄到这
里来的?”
盲目老者:“只因香姑适才在关内唱了段‘一虎两猴闹大同’的新鼓,不料那厮走来听
见了。他说我父女是借唱花鼓造谣惑众,是在为什么马贼张胆,便强押着我父女随他去将军
辕门见官。一路上,那厮时而逼问那段鼓词的来历,时而又用些甜言蜜语劝香姑说,只要扮
个笑脸去见将军,就一生吃穿不尽,再不用去唱花鼓了。我感到那厮居心不测,走到这林
边,便和香姑死也不肯再随他走了。他穷凶极恶地拔出刀来,把我父女逼进树林,又将我绑
在树上,正图拉走香姑,恩人就来救我父女来了。”
玉娇龙:“‘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恶棍已死,自是罪有应得,就不去管他了。我来问
你,香姑所唱‘一虎双猴闹大同’那段花鼓,究竟是怎的一回事情?你二人是亲眼所见,还
是道听来的?”
盲目老者:“‘一虎双猴闹大同’的事情,发生在今年四月尾。那时我和香姑才刚从山
东来到河北,这还是不久前我父女路过山西广灵时,又遇见那位史大爷,从他口里听来
的。”
玉娇龙:“史大爷?”
李香姑:“就是在泰安县和你一同送我和我爹出境的那位胖大爷。”
玉娇龙:“啊,又是他!他说了些什么来?”
李香姑不等她爹开口,兴冲冲地抢着说道:“那天我正在广灵城外唱花鼓,唱的还是那
段‘玉娇龙投崖殉母’的鼓饲…”
玉娇龙微微皱了皱眉头,截断李香姑的话说道:“你怎老唱那段!”
李香姑:“只有那段,乡亲们听了最肯舍钱。”
玉娇龙:“好啦,说下去。”
李香姑:“唱完花鼓收过钱,乡亲们都散去了,场外柳树下还站着一人,我一看,却是
史大爷。史大爷走过来问谈一阵后;俏悄对我说:‘你刚才那段花鼓在这儿唱不打紫,到了
何北宣化一带就别再唱了,谨防惹出事来。“玉娇义:“他说出是何缘故没肩?”
李香姑:“我也问过他,可他不肯说。”
玉娇龙:“你还是讲讲‘一虎双猴闹大同’的事情。”
李香姑:“史大爷说他刚从大同府来,就在今年四月尾,大同府出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情:府城城东,有周氏弟兄三人,平时勾结官府,欺压良民;包揽捐税,无恶不作,人称周
氏三霸,他们却自称周氏三雄。去年寒冬腊月,他弟兄三人在城外设卡,强收煤税,引起挖
炭和挑炭苦力的不满,纷纷起来抗税。周氏三霸勾结官府,加了个‘聚众闹事,图谋不轨’
的罪名,捉了几十名苦力,充军流放到西疆去了。周氏三霸还不甘心,又四处收没那些流人
的家财,把他们年轻的妻女强行抓到周庄准备卖作宫妓。周氏三霸正横行无忌,逼得哭声一
片的时候,突然有位军爷带了两名随从路过大同。那晚,恰好有个流人之妻被周氏三霸的家
奴追得走投无路,躲进那军爷住的客栈来了。那妇人情急,跪在军爷面前,求他保护,那军
爷问明情况,不禁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将那妇人藏进房里,便带着两名随从匆匆出栈去
了。那军爷出栈后直奔周庄,等到三更时分,三人跳进庄内,锁了大门,军爷命两个随从各
携一袋石块爬到庭前树上,他独自提刀站在庭前,把周氏三霸喝出房来,数了他三人罪状,
然后就砍杀起来。那周氏三霸平时虽也精干拳棒,在大同府城也算得上无人可敌,可哪敌得
过那军爷虎一般的威猛!再加上树上他那两名随从石无虚发,打得一班庄丁、家奴上前不
得。不消半个时辰,周氏三霸都被那军爷砍翻在地,一个个都到阴曹地府勾结阎王去了。那
些庄丁、家奴见主子已死,有的跪地求饶,有的四处藏躲,他们平时作威作福,这时却连大
气也不敢出了。那军爷又叫随从守住大门,他亲自去到后院,放出那些流人的妻女,然后才
带着随从跳出庄外,回客栈取了行李,牵出马匹,直奔南门,乘守门兵了不备,砍断铁锁,
打开城门,直向南路飞驰去了。”
玉娇龙听得出神。她虽在静静地站着,眼前却不断闪现出那历历壮烈的情景,感到情怀
波涌,惊心动魄,她见李香姑停下话来,不禁又问了句:“后来呢?”
李香姑:“听说后来官府派了百骑官兵去追,追了一百余里,却连个人影也没看着。有
人说那军爷是被人藏起来了;也有人说那些官兵都是怕死鬼,本就不敢放马真追。”
玉娇龙默然片刻,又淡淡地问道:“你那位史太爷可知道那军爷是谁?”
李香姑:“我看他好像知道,可他不肯说,爹爹也不让我多问。”
玉娇龙:“你怎看出他好像知道来的?”
李香姑:“我对史大爷说,我要把这桩事编成鼓词去唱,就叫‘过路军爷闹大同’。史
大爷说不好,不如改为‘一虎双猴闹大同’好了。我又问他怎叫‘一虎双猴’?史大爷说,
那军爷勇猛如虎,他本名也有个虎字;他那两个随从的名字拗口不好唱,因他二人伶俐得像
猴,又会爬树,所以就叫‘一虎双猴’。”
玉娇龙听了不禁在心里暗暗惊唤了声:“天啦,果然是他!”
盲目老者略带悔怨的口气插话道:“我本不准香姑把这事编成鼓词来唱的,她却不听我
的话,硬要编来唱。史大爷当时也告诫过,说要唱也要出了山西再唱。没想到在这儿来一开
唱就惹出祸来。”。
玉娇龙不解地:“那位史大爷为何告诫你俩要出了山西才唱?”
盲目老者:“史大爷说,堂堂大同府,有人有马,有兵有将,竟被一虎双猴大闹一番
后,斩关夺门而去,丢尽了官家脸面事小,传到皇上耳里,追究起来,丢了乌纱事大。因
此,官府对这事讳莫如深,互相包庇遮掩,瞒眼欺鼻,把一桩在他们看来本是形同暴逆的大
事,只轻描淡写他说成是‘因斗成杀’一纸呈报,大事化小,不了了之。如在山西唱出,既
犯了豪门忌讳,又触了官府隐痛,所以史大爷才作了这样的告诫。”
李香姑:“好在官府也有这等顾忌,要不,朝廷下旨四处捉拿,那军爷的境况就更险恶
了。”
玉娇龙听了他父女这番谈话,不禁思绪纷繁,感慨万端。她想起罗小虎所以能横行西
疆,以及回河北后又能多番化险为夷,除了他仗恃自己那惊人的胆量和超人的勇猛外,官府
的勾心,父亲的忌器,也凑成了他的侥幸。玉娇龙一则因此而为罗小虎感到庆幸;一则又因
官府的腐污而深感伤心。她静静地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她才发觉这树林里已逐渐阴暗下来,一轮明月已挂上东林树梢。她带着李香
姑父女出了树林,从行囊内取出白银一锭,将它放到李香姑手里,对她说道:“这儿不是久
留之地,安徽已近秋收,你父女还是回凤阳去吧。这银两可作路上盘费之用,就不用再沿途
卖唱了。”
李香姑噙着满眶泪水,感动得竞说不出一句话来。玉娇龙看到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不
由又想起那远在西疆的香姑,便将她拉到身边,为她抚理着那散乱的头发,又充满关切地对
她说道:“路上千万小心,到处都有盗贼出没,切勿夜行。”
李香姑抬起脸来,如怨如诉地说道:“盗贼我倒不伯,他们不会欺负穷人;我最怕的却
是那些地头恶霸和官家爪牙。”
玉娇龙微微一怔,正在为她理扎发辫的手也不觉停了一停。
她只轻轻地叹息了声,不再吭声了。
玉娇龙为李香姑扎好发辫,又用一种异常冷峻的口气告诫她父女道:“记住,今天发生
的事情,不准对谁说去。一个字也不谁说!”说完,她翻身上马,迎着月光,向西疾驰而
去。
李香姑对着玉娇龙驰去的背影,在路心跪了下来。苍茫寂静的暮色里,只听到断续喃喃
的细语和一阵降低低的啜泣。
玉娇龙趁着月色,马不停蹄,次日清早便到了宣化。她并不穿城而过,只绕着城边小道
来到西门,就在城外一家小店里吃了一些汤饼,稍歇片刻,又继续向前驰去。行了十余里
地,路上行人逐渐增多,多是打从张家口过来的商贩、脚力。大道上显得熙熙攘攘,十分闹
热。玉娇龙只好放慢马蹄,缓缓前行。马迟人意懒,她已经两夜未曾合眼,这时也不禁感到
倦意袭人。她在马上正迷蒙欲睡间,忽听前面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大道上的行人也纷纷
抢步散到两旁。玉娇龙猛然一惊,忙睁眼向前望去,只见前面十余丈远,一名旗牌模样的军
校正骤马驰来。他一面提辔纵马,一面高声喝道:“田将军驾到,一律让道肃立,下马回
避!”玉娇尤不觉一惊,见那旗牌马来得急,只好勒马闪到路旁。
那旗牌驰过她身旁时,又冲着她怒喝一句:“还不下马!”
玉娇龙虽感满心不快,但她还是忍住性子,跳下马来,把缰绳往路旁树上一拴,站在商
贩群中,冷眼看去。就在这时,见前面弯道上已出现了十余骑人马,向这边缓缓驰来。为首
那人,坐下骑匹枣红大马,头戴银盔,身穿软甲,年约四十来岁,帚眉长毫,方脸大鼻,一
双鹰一般的眼睛里,闪射出冷峻的光芒。玉娇龙暗想:他大概就是觊觎着九门提督的显位、
时时欲陷父亲于死地的田项了。在他马后紧跟着十余骑带刀校卫,一个个也都十分彪壮威
武。那田项在驰过玉娇龙面前时,突然看到了拴在路旁树上那匹大黑马,只见他举手一挥,
猛地停下马来,带着几分惊异和赞赏的神情,打量着那匹大黑马。跟在他后面的那十余骑校
卫,也都一齐停下马来,端坐待命。田项用手指着大黑马问道:“这是谁的坐骑?”
玉娇龙不由一怔,可她并未吭声。
田项见无人答应,便离鞍下马,走到大黑马身旁,将它从头到尾、从前胸到后腿仔细看
了一番,边看边不住称赞道:“好马,好马!”他看着看着,一双鹰眼突然在大黑马的左臀
上停住了。顿时,只见他面露惊讶之色,神情也立即变得严峻起来。他转过身来,环顾着站
在路旁的群众厉声喝道:“这是谁的马匹?”
玉娇龙摸不透他的心意,虽然有些惴惴不安,但却再也隐忍不住了,从从容容走了过
来,说道:“我的坐骑。怎样?”
田项一眼看到玉娇龙,不禁又是一惊,他那满脸严峻之色也慢慢缓和下来,却换露出一
副意外和贪婪的神情。他把玉娇龙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后,问道:“你这马是从哪里来的?”
玉娇龙:“从一个蒙古马贩手里买来的。”
田项:“你亲手买的?”
玉娇龙:“亲手买的。”
田项:“荒唐!你是一一个妇道人家会亲手从蒙古马贩手里买马?!”
玉娇龙有些愠怒了:“不管谁买谁卖,这马就是我的。怎样?田项冷笑一声:“这马定
是来自西疆马贼之手。”
玉娇龙不禁暗暗吃了一惊,但她却仍不动声色他说道:“你有何凭据?”
田项用手指着大黑马左臀斜端靠近大腿处,说道:“这就是凭据。”
玉娇龙膘着眼睛,凝神循着田项手指望去,见大黑马腿上隐隐有一烙印,虽已模糊不
清,但细细一辨,尚能认出是个“伊”字。
玉娇龙一横心,说道:“这算什么凭据!为防盗失,马臀上打有烙印的比比皆是,你怎
能妄断此马是来自西疆马贼?”
田项见玉娇龙神态傲慢,说话又这般嘴利,也有些恼了,怒斥道:“放肆!此马乃是我
在西疆伊犁时所辖军营牧养,四年前乌苏玉帅派人来营调马,我选了百匹良马给他。解马
前,我命人在那百匹良马臀上同一地方,各打了个‘伊’字烙印。后来听说那批良马解至中
途,被贼魁罗小虎率众劫去三十余匹。今这匹马臀上尚留有当年所烙字样,可见正是被罗贼
劫去的三十余匹马之一匹。你还有何话说!”
玉娇龙:“谁劫去你马你找谁去,与我无失,这是我的马匹。”她说完,便昂然走到树
旁,伸手去解缰绳。
田项大怒,骂道:“胆大的刁妇,我看你不是马贼奸细,也定是半天云的姘妇!”随即
回头喝道:“来人,把这刁妇和马一并带回营去!”
两名校卫应声下马,奔了过来,一个伸手去夺玉娇龙手里的缰绳;一个体手去捉她膀
臂。玉娇龙羞忿已极,早已双眉高挑,眼里闪着怒火,不等两个校卫手到,猛然飞起一脚,
将夺绳那名校卫踢出一丈开外,同时抬起左手,直向前来捉她的那名校卫胁下点去,被踢在
地上那名校卫痛得直是呻吟翻滚,再也爬不起来;被她点着的那名校卫却目瞪口呆地站在那
儿。一动不动,连叫也叫不出声来。田项见势不妙,一面喝令校卫动手,一面忙拨剑向玉娇
龙扑来。玉娇龙也从鞍旁拔剑出鞘,亮开架式等在那儿。田项仗着力大,又有甲胄护身,哪
把玉娇龙放在眼里,只是一路猛斩猛刺闯近身来,玉娇龙端剑凝神,等他来到近处,抖剑成
虹,拨开田项剑锋,翻腕数剑,向他咽喉刺去。田项只感眼花缭乱,慌了手脚,忙低下头盔
去护住喉头,同时挥剑向玉娇龙腰部横斩过来。玉娇龙落剑护身,趁他抽剑未回,忽地变幻
招式,将剑往上一挑一削,只见田项的头盔和他的右耳便在这一挑一削下同时落到地上去
了。田项惊痛得面如上色,连连后退。玉娇龙也不赶去,只用剑指着他,说道:“看在朝廷
份上,饶你一死!你若再弄权机,诬害忠良,我定叫你有如此盔此耳!”
这时,那班正被惊马窜跳得手忙脚乱的校卫才七零八落地奔扑过来。玉娇龙无心恋战,
一跃上马,那大黑马也通灵性,不等主人加鞭,发出一声长嘶,放开四蹄,有如腾空一般飞
奔而去。
几名校卫好不容易才抓控住几匹散窜在道旁的惊马,正要上马追去,田项却忍痛喝住他
们:“还追什么,你们去简直是找死!”几名校卫只好站在那儿不动了。其余的人,有的在
帮着将军包裹伤耳、有的在追捉坐骑,简直成了一群乌合之众。田项忍痛戴好头盔,把校卫
们喝聚拢来,怒骂道:“我把你们视为营里的精锐,却原都是些饭袋。今天连个女人都捉拿
不住,我反被她所伤,还有何面目回营;我又还要你们何用?!”
众校卫见将军发怒,个个心惊胆战,不敢应声。其中有个他的心腹,硬着头皮,软声说
道:“将军意大疏忽;才被她所伤;我等护卫不及,确是有罪。这事万一传扬出去,岂不有
损辕营威风?好在这十余骑校卫都是将军左右亲信,今日之事,大家不谈就是。”
田项似已意允,举目向四围看去,见原先立在道旁的那些百姓,早已逃散得无踪无影,
只远述树后躲着一人,在那里探头、窥看。田项命校卫去把那人捉来;严加盘问,原来是个
年轻脚力。
他自称姓石名柱,留下未逃,只为想看闹热,并无他意。田项把脸一沉,冷冷说道:
“我看你准是那贼妇的同伙,既已当场被擒,还有什么话说?”说完将手一挥,不再容他分
说,便由校卫们押着带回军营去了。
再说玉娇龙纵马如飞,一口气奔驰了三十余里,并未见有校卫追来,方始放松缰绳,嘴
边浮起一丝冷笑。她想了想刚才所发生的事情,以及田项那些话语,心里又是惊异又是羞
愤,使她更加感到了路途的险恶,不禁暗暗警告自己,还须处处小心才是。
玉娇龙一路行来,不过两日便已到了山西大同。当时,虽然日已西斜,可她不愿留宿闹
市,便催马径出南门,直向雁门关方向驰去。一路上,她又想起了李香姑所谈“一虎双猴闹
大同”的情景,心想数月前罗小虎斩锁夺失就是往这条道路逃走的。而今在一鞭残照里,但
见前面起伏的岗峦,尽是一片黄土,既无可以障眼的树林,又无可以隐蔽的幽谷。一眼望
去,只是茫茫苍苍,风坐滚滚,使人徒增一种孤凄之感。玉娇龙看了眼前的地形和景色、不
禁也纳闷起来,真不知罗小虎当时是怎样才逃脱百骑精兵追缉的。她又赶驰了一段路程,转
过一座山岗,前面突然出现了一条溪流和一丛丛的树林,山岗旁有一个聚居着二十来户人家
的村落。这时,太阳早已落山,暮色在丛林的掩映下,越发显得苍茫起来。玉娇龙勒马四
望,正想找个村店投宿,可看那村落却都是些种庄稼的人家,井无酒旗搁展,也无客店招
牌,她只好策马沿着溪边行去,打算找个可以避露的地方,下马歇息就是了。她走了一段,
感到道路越来越窄,溪边的山势也越来越惟,她猛然明白过来,自己是走岔道了。她正进退
两难间,忽见后面有个矮矮的人影提着个灯笼缓缓走来,人影渐渐走近,灯笼上的字迹亦清
楚地映照。出来。玉娇龙仔细一看,乃是“李广庙”三字。再一打量那人,却原是个十二三
岁的道童。玉娇龙忙催马上前,迎着那道童问道:“请问小师父,这附近可有客店?”
道童举起灯笼往玉娇龙脸上照了一照,露出十分惊奇的神色,说道:“这儿哪来客店?
不知女施主要去何处,为何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玉娇龙:“这条路通向何处?”
道童:“只通到后崖李广庙,前面便无路了。”
玉娇龙:“李广庙离此还有多远?庙里还住有何人?”
道童:“此去不过三里,庙里就只住有我和师父二人。”
玉娇龙正犹豫间,道童又说道:“天色已晚,女施主不妨就到庙里去暂宿一夜,我那师
父也是个与人方便,广结善缘的人。”
玉娇龙无奈,只好点头称谢,翻身下马,牵着马跟随在道童后面,沿着陡峭的崖壁小道
走去。翻过山垭,月亮已从东山升起。玉娇龙借着月光凝目望去,眼前出现了一己片神奇的
景色;崖下是一丛丛茂密的树林,树林中耸立着几座光秃秃的土岗,土岗与土岗间形成一道
道的壁沟。沟虽不深,却互相环绕,纵横交错,在密密树丛的蔽覆下,显得十分幽静神秘。
树林那边又是一座山岗,岗上隐隐立着一座孤零零的寺庙。道童指着那寺庙说:“那就是李
广庙了。”
玉娇龙随着道童走下崖去,穿进壁沟,只见东南西北到处都是沟口,转了几转,竟使她
迷了方向,有如进了当年诸葛亮摆的八阵图一般,辨不清是从何处而入,又该从何处而出
了。玉娇龙感到十分惊奇,不禁脱口说道:“这沟里好迷人,要不是小师父带路,我准会迷
路的。”
道童开心地笑了:“别说女施主,这沟里还曾迷乱过多少勇兵勇将呢。”
玉娇龙不觉一怔,忙问道:“小师父,你且讲来听听。”
道童打开了话匣,说道:“听人说,当年杨五郎在金沙滩被金兵杀散,他单人独骑逃
走,金将金兵在后面紧追,他逃呀逃呀,逃到这里来了,李广庙里的一位道长认出他来,把
他带进这沟里躲藏起来。那些金兵金将在这沟里搜了他三天三夜,不但没能捉到他,反被他
杀了许多人马。等剩下那些金兵金将都走后,他才走出沟来,到五台山出家去了。”
玉娇龙笑了笑,似信非信地说道:“这是传说,我看未必真有此事。”
道童不服气地说道:“那些老年施主都这般说,你还不信?”
玉娇龙:“史书上并无这样的记载。再说,这小小几道壁沟哪能迷惑众多的兵将!”
道童急了,说道,“你别小看这小小壁沟,凡月前我就亲眼看见一队官军被迷在里面窜
来窜去,结果什么也没搜着。”
玉娇龙暗吃一惊,不觉停下步来,问道:“一队官军?!到这沟里来搜什么?”
道童只默默地走着,不吭声了。
玉娇龙向四面沟口看了看,笑道:“这样偏僻的地方,哪来宫军!”
道童赌气道:“谁骗你,我是亲眼看见的。”
玉娇龙:“真是官军来搜,那是捉拿什么人来的?”
道童迟疑片刻,才低声道:“听说有三个人在大同杀了人躲迸这沟里来了。”
玉娇龙:“什么时候?。道童:“今年四月底。”
玉娇龙心里已经明白,知道定是罗小虎和艾弥尔、乌都奈三人无疑了。她还想再打听一
下有关他三人的下落和情况,道童却不愿再谈这事,忙把话岔开了。
二人登上了岗崖小道,一座古老的寺庙便出现在眼前。庙门只虚掩着,道童推开庙门,
把玉娇龙让进庙去,替她将马拴在旁廊,又才将她引进殿侧的一间屋里。道童点燃灯,指着
桌旁一张凳说:“女施主先歇息一会,我去禀明师父,给你弄点吃的来。”
不一会,道童端来一碗粥、一盘馍头和一碟盐蒜。玉娇龙已感腹中饥饿,因此,食物虽
然粗粝,她还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她边吃边对道童说道:“小师父,我那坐马已跑了一天,劳你多喂它一些饲料,明天我
自当加倍酬谢于你。”
道童转身出房去了。
玉娇龙吃过饮食,正在打量着房里的一切,忽见房门口映满月光的地上,出现了一个颀
长的人影,正向房里伸长过去。玉娇龙知道是庙里的老道来了,忙站起身来凝神注视着房
门。紧接着,一位面容清癯、飘拂着三绺疏须的老道跨进房里来了。那老道一见玉娇龙便猛
然停住了,睁大着一双惊奇的眼睛,颌下胡须也不禁微微颤动起来。他一动不动地呆了片
刻,才举起手来战战兢兢地指着玉娇龙道:“你……你……你是娇龙?玉娇龙面对老道,慢
慢地跪了下去,轻轻地叫了声:“师父!”
接着便低下头去,伤心地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