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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楼 / olee
- 时间: 2011-12-03 20:01黄石:
我一直以为,某些人对花园洋房和南京路是极端对立的。
当年有一张非常出名的照片,反复刊载,一队军人推着一长串粪车从国际饭店门口走过,意欲何为?当然大有深意。
这绝不是本雅明对摄影的论断所可以解释的:“从消逝的东西中看到一种新的美。”
粪车和现代商业文明,和曾经是灯红酒绿的地方“冲撞”,暗示对“人欲”的最后的一次荡涤,就要山雨欲来。
表面上,傅家的花园里,月季花芬芳吐艳,这是傅雷煮字生涯里最最热衷的事情。其实傅雷的家已经风雨飘摇,傅聪乘出国钢琴比赛,“逃脱了”,这是弄堂里经常被议论的事情。
傅雷是1966年9月3日和太太朱馥梅一道自杀的,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所以总是没有忘记。
陈村:
傅雷家是284弄5号。
文革时,我常去285弄36号找黄石黄彪玩,其父母在《文汇报》工作。
跟34号底楼的刘多刘宜双胞胎兄弟也很熟,刘家伯伯是冠龙的高级技师,上海暗房中最厉害的人。
从36号后面走出去,风光大变,出窄弄,见一公厕,旁边就是王安忆以前的家了。
木壳子:
出了窄弄,就是镇宁路465弄了,公厕仍在。不过465弄也有几幢名宅,73号是张仲礼的家,某一任外长是其家亲戚。以前的社会主义学院也在此弄,两幢大洋房,是张自忠或张治中的故居。湖南省驻沪办事处招待所也在这里,我最早在上海吃到的湘菜就在招待所的食堂,那可是地道的湘菜。
465弄另有出口通到武定西路,旁边有几幢小洋房,市三女中的老校长住在那里养老,后来重新装修了待售,价格真的很便宜
陈村:
我打开《傅雷家书》时,便嗅到了死气。它潜伏在书页中,无声地扩散。我曾久久地端详着照片上的先生。照片上,先生握着烟斗。不拿烟斗的右手也握着拳,神情既着力又淡然,目光固执。台灯高悬,照着书桌,照着他浅色衬衫前的深色领带···我从没见过你,先生。
我无由与你相识。你我相差四十六岁,在同一轮太阳下,彼此的生命重合了十二个年头。我没能见到你,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条江苏路上,同是一个街道的居民。我无数次走过你的弄口,去市三女中礼堂,去武定公寓,去我的职校。
我常常上你的对弄找我的朋友,当年,我们臭气相投。
在那里,我第一次阅读贝多芬这部读不完的大书,第一次知道拉斐尔,米开朗琪罗与维纳斯。尽管印刷粗糙,却不下于你在卢浮宫的兴奋。我们嗅着层层叠叠的瘴气,向往域外的和平。
冬夜,那么冷,我们用别人的煤点起自己的壁炉,灭了灯,在炉光中说点昏话。炉光照着墙上梦游般的水粉风景。
那时候我总是写诗,我写过“真的,煤是活的,煤也有生命的光焰和热忱,我想它原本是不屈的灵魂,烈火中爆响了爱的歌声”。
我们说到你,说到你的死和众多的死,说到苟活的我们和我们的不堪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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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楼 / olee
- 时间: 2011-12-03 20:13傅雷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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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
赤那起来,我又把人名打错了,我把傅雷太太朱梅馥打成了朱馥梅。其他的人,包括来头再大的人,打错又怎么样。对于朱梅馥我是要道歉的,我预感到我又要写自杀的事情,我有点抖划,难过。我真的想对安定坊门口的那座小洋房鞠躬。朱梅馥,通解:红色的梅花芬芳馥郁。
有时我会想到一个很无耻下流的名字——伊势丹,通解:他(她)的生殖器是红的。
黄石:
···江苏路285弄口在造新的地铁,傅雷的房子就在对面,再拆的话就要轮到它了,今天它还在。
以前,我有一个同事,女的,叫秦向明,就住在傅雷的房子里,她家里是军人。
WG中,扫地出门的人家房子空关,部队的家属住进去,傅家类似。
我乘机进去看看,厨房5-6家人家在用,有点乱,也看得出以前傅家是体面的,留下的料理台、煤气灶老式的,很硬扎。每间房间的门都高畅,很高很厚的深色门套。楼梯沿墙壁上去,扶手是大料硬木,有护壁板。
就是这个楼梯,1966年9月3日早晨,保姆周菊娣走上踏步去给三楼先生的卧室搞卫生,推开门,周菊娣呆住了,傅雷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任何气息,朱梅馥用白被单将自己吊在钢窗的横杠上。消息传出去,户籍警察左安民赶来,发现书台上有一个包裹,折起的地方用火漆封固,非常郑重其事,上面还附有一张纸,写着“此包由朱人秀会同法院开拆。傅、朱”,朱人秀是朱梅馥的哥哥。经过请示,包裹被打开,里面有几个装着钱、物的信封,以及一封书写清晰的遗书,这封遗书在一些地方发表过,但不显著,相比《傅雷家书》,影响小得多。除了表示自己并不反党,自己多余以外,还谴责自己教育出一个叛徒。(指傅聪出国未归吧)
有两点是提到保姆的:旧挂表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600元存单一张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一个小信封装有现钞53.50元,傅雷写明:作为我们的火葬费。
那天我正好15岁,我要我母亲回忆那天我是怎么过的,她实在想不起来。
9月2日,他们夫妇临走的那天,朱梅馥对阿姨说:“菊娣,衣物箱柜都被查封了,我没有替换的衣服,麻烦你到老周(煦良)家给我借身干净的来。”
她不要让自己死得太难看。
据法医分析,朱梅馥比傅雷晚走两小时,她看先生服毒后,慢慢剪开被单,打好结,用棉花胎垫好方凳,怕一脚登开时弄出动静,就走了。
他们之前的遭遇,与许多人大致相同,批、斗、侮辱、抄家,花园里的月季花被连根拔掉。
57年的时候,傅雷已经吃过一次“生活”。
他表示,小儿子傅敏还小,否则老早走人了。
傅雷是泰斗,是应该像菩萨一样供起来的呀!
我看《约翰•克里斯多夫》的时候经常浑身发抖,我对于他笔下的“真勇主义”既爱又怕,他纠正了弄堂对过一个从未谋面的少年对人生的看法,包括成长、友谊、异性、死亡。
我本来想再写写弄堂里一些没劲的人,关于谁将4000美金藏在壁炉烟道里,后来又给自己人揭发出来的事情,谁在小菜场偷猪头肉,被人挂着猪头示众的经历。
这些都没有说服我将思路从一件事情上移开:搞傅雷,名单是谁拟的,是谁冲在前面,谁押(躲)了后头的。大规模的抄家、批斗肯定是有人组织的,否则连最起码的交通工具也没有···
拉拉扯扯已经讲到马路对面傅雷家的284弄
1964年的春天,我到傅家房子后面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同学家里“开小组”(按照老师的编排,几个人一起做作业),那个时候的284弄(安定坊)真安静啊,小洋房之间的树密不透风,微雨,绿得透出油来,忽然飘来植物的气息,介于香与不香之间。
涂过柏油的篱笆被开满白花的枝蔓压弯了竹梢,整条弄堂,寂静无人。
但是谁知道,就在白花的后面,傅雷在喘息,两年后便自我了断···
近年来,我在欧洲的许多地方看到这样同类的弄堂,我似乎回到了早年的江苏路愚园路。现在,偶尔驾车经过旧地,我真不敢回望已经魂飞魄散的老屋。只有匆匆逃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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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楼 / olee
- 时间: 2011-12-03 20:23黄石:
愚园路往西一点点,1088弄103号,我想讲讲顾圣婴
当时,她的名气远远大于现今的李云迪、郎朗。
她也是自我了断,死的日期是1967年2月1日
下文绝不重复关于批斗、耳光、开煤气的事情,也不讲她父亲顾高地羁押于青海,这些网上都可以查到。
我只讲自己和顾高地偶尔的一次见面,只讲和俄罗斯老太太克拉夫琴科的一次见面,以及我弟弟看到的最后的顾圣婴。
傅家和顾家深交,傅雷还为顾圣婴介绍过钢琴老师,傅雷夫妇的死肯定给顾家三人的死做了榜样和暗示。
1967年1月31日,我的一个小朋友陆小燕因为追逐打闹,突然捂着腿高叫:“痛煞了!”旁边的小朋友说她“装腔”,小燕的叫越来越厉害,送到愚园路749弄的原区中心医院,才知道骨折了。打石膏、校正等事折腾到半夜,我弟弟和阿尼头(现定居纽约)两个十来岁的少年陪着。
凌晨三点左右,救护车呼啸而来,抬下来三付担架,脏兮兮的帆布担架,就放在急诊室的地上,那时的中心医院急诊室就是老洋房的客厅,天冷了,放一个烧煤的铸铁炉子取暖,铁皮烟道在天花板下绕半圈。担架上两女一男,已经气息全无。
阿尼头从小就练小提琴,因为老师是交响乐团的,所以知道音乐界的许多事情,阿尼头那年16岁,他认出了顾圣婴就睡在担架上。
旁边的大人也在议论:顾圣婴,顾圣婴。
弟弟回忆起来,顾圣婴面孔雪雪白,头发摊了地上。
片刻,医生写好死亡鉴定,三付担架就由护工推到太平间去了。
这就是顾圣婴在公众面前的最后一次露面。接下来的事情,
报道里回忆,三具尸体匆匆就烧了,连骨灰都没有留下来。
三个人是妈妈秦慎仪、弟弟顾握奇和顾圣婴。
我掂量过自己,我对顾圣婴的关注和现在粉丝对郎朗李云迪的关注没有本质的区别。
1989暮秋,我见到年迈的顾高地。他已经八十高龄,他活下来,是因为他一直因潘汉年案在服刑,因前难躲过后难。
孤老头子已经没有亲人。
和我一起去见老人的还有同事王美女(现定居巴黎),我们是通过一个叫蔡蓉曾的女子,找到顾高地的。
愚园路的房子早就变成七十二家房客,顾高地落实政策后,被聘为市政府参事,虽是闲职,他有这个资格。他年轻时候是19路军蔡廷锴的参谋,一度蒋介石也器重他,他与潘汉年等过从甚密。
顾高地移居在离愚园路不远的兴国路41弄2号303室,与兴国宾馆相对。这是在老洋房之间的空地上建的工房式多层火柴盒,与兴国路的风格有点不合。
推门进入的时候,我就闻到一股强烈的猫尿味,我怕美女同事做出掩鼻状,刺激老人家,还好,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屋子里养了一群猫,顾高地手里还抱着一个。他好高的个子,很瘦,属于小头一类,灰色中式棉袄,更显老人皮肤苍白。顾高地目光柔和,话语清晰,带无锡口音的上海话。
事先和美女商量好不讲任何痛苦的话题,我们权当陪老人说说话。
那天阳光很好,客厅的水泥地上白白的耀眼,房子等于没有装修,但很整洁。
一架旧钢琴,老人说是女儿用过的,还有一些旧琴谱,也是归还来的九牛一毛,连同顾圣婴的几张照片,放在玻璃柜子里。
最有价值的是一具石膏手模,裂了,是肖邦临死时翻制下来的,波兰政府拷贝,奖励给顾圣婴的···
我们谈下来,知道老人在政府里领一份薪水,看病都没有问题,那位蔡蓉曾女士是热心人,无偿帮助老人,关心饮食起居。
老人的愿望是在此设置顾圣婴纪念室,保存圣婴所遗全部文物。
我想,这里实在是太简陋了一点,顾圣婴留下的东西也非常有限。
我们陪老人坐了许久,临走他送我们顾圣婴的盒带一套,两盒,收录女儿演奏的肖邦、李斯特作品若干。
走出顾老住地,美女问我:“数过他家里几只猫了吗?”
我说没注意··· -
第 24 楼 / olee
- 时间: 2011-12-03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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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楼 / olee
- 时间: 2011-12-03 20:41黄石:
我为什么要写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呢,让人产生愚园路上冤魂多的感觉。
我想有些事情确实是非常偶然的,也许在中国、在上海、在一条街上、在一个时间段里,一下子死掉一批人,不是天灾,不是瘟疫,不是异族入侵,而且都是横死,太偶然了。
这里面,有些人,真是国宝级的,我们不可能像造汽车一样把他们造出来,他们几乎是上帝故意安排在我们中间的,人的典范。
因为我们暴戾、我们粗鄙、我们轻信、我们妄执一念,以为真理,他们就这样,带着极大的冤屈,带着奇耻大辱,带着绝望和决绝,离我们而去。
我写的这些人,算是知名人物···另有一些人,很平常,也在这个时间段里,匆忙结束自己的生命,没有任何可见文字的记录。
愚园路608弄有我的朋友,出色的牙医世家的一员,他亲眼看到对面阳台上老太婆跳下去···
那一年,他十岁。说起老太婆着地的声音:“泼”,就像砂锅落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响声。这个“泼”一直印在他的脑子里,也印在我的脑子里。
我真的不想议论,我喜欢细节的再现和表达。
我和儿子说起过去的遭遇。希望他对于绝对权力、绝对一致、绝对纯粹能够有所警惕。
他反感的不是故事,而是我的叙述,“又要讲这些没劲的事情了。”
顾圣婴的故事基本说完了,我弟弟回忆1967年2月1日凌晨所见,还说起,那个男的抬进来的时候,右手不合常理地前伸,很触目。天很冷,没多久,人就呈僵硬状态,那年,顾圣婴29岁。
1990年,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俄罗斯老太太克拉夫琴科,她是顾圣婴、刘诗昆的老师,50年代,两个学生就住在老太太的家里,学琴练琴···
我到汾阳路音乐学院的专家楼里找她,那时专家楼就是校园北面的一栋旧洋房,穿过自行车棚,在一片缺少打理的植物后面,找到入口。
中苏专家恢复往来,学院将这位与中国钢琴教育关系密切的老太太请来。
她和画报上典型的俄罗斯老太太没有区别,矮,微胖,满头银发,大花围巾披肩,和蔼可亲,谈话很愉快,她喜欢中国学琴的小孩子,专程来辅导。
最后,说到顾圣婴,老太太落眼泪,进而哭得十分伤心,她拿出一本相册,很多顾圣婴和她在一起的照片,有些在钢琴旁,有些在花园里,还有在演出场合,有不少和刘诗昆一起的三人照。
顾圣婴的死讯,她是在WG结束,中苏重修旧好后才知道的,她说她失去了女儿。她难以想象轻盈瘦弱的顾圣婴年纪轻轻的走掉了。
不写了。让贴子沉下去,被人忘记。最后只说一句,傅雷是南汇周浦人,周浦应该为有傅雷的出现感到骄傲。这句话太小资了? -
第 26 楼 / olee
- 时间: 2011-12-03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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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7 楼 / olee
- 时间: 2011-12-03 22:57不堪的记忆
那时,上海的故事,就是整个中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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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首先提出毛思想,1945七大,他105次在报告中反复···
凡事,过分,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