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深夜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每当有点闲暇安坐于我温哥华的家里,每当我和妻不经意地谈起,谈起那段迫于生计,走街串巷卖水果的日子,妻都泪光涟涟,我都心潮澎湃。
(1) 卖香蕉
转过年,我们马上就要毕业,我们上的本不正规的民办大学只剩下无关紧要的一两门选修课。那时,民办大学根本不被承认。就业的乌云、屡试屡败的惨淡弥漫在所有人的头顶,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几个家里有门路的同学已经回家花钱找人去了,没有关系的也在四处打探,多方寻找。在磨破了两双鞋,碰了无数次壁之后,我清醒感到那前路茫茫的恐慌。
因为我不能回家,我没有了家-----我和私奔出来的妻早已经和父母、哥嫂分家,除了之前打工的一点积蓄,上学两年的费用大都是妻一次次恬着脸回家要的。我们早没了家,我必须养活我们,我必须依靠自己,我必须改变我们的处境,我必须实现我们的梦想------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疾走在落日下,呆坐在教室中,我茫然无措,我悲愤交加。苍天哪!我的路在何方!神灵啊!我看不到一丝的光亮!
那天,妻来叫我回去,喜形于色地说,已经在之前退学的同学朱来了,他说他留在省城卖水果,他说如果赶得好每天会有几十块钱的收获!并且他对我说他可以带我。
第二天,我起的很早,月亮还很高,我蹬着从房东那里借来的三轮车跟朱急速地飞奔在还没有人的大街上,路灯昏黄,清晨的凉风吹得后背和头顶的热气很快地消散,消散在黑蓝的空气里。我们大概骑了三十多里路,朱带我走进了一段长长的、暖暖的地下通道里,他介绍说这里原来是城市的防空洞,现在有人租来存放需要保温的香蕉,菠萝等从南方运来的水果。在主要通道的不同的分岔里,有几个早来的批发商都已经懒洋洋地打开了门或站或坐着,也有两三个在和客人一起看货,搬货。简单和我交代了怎样辨别香蕉的好坏和价钱后,朱就走了,他还要赶往别的市场进苹果,他建议我先卖香蕉,那段时间易出手、好上货。
呆呆地,我逡巡于那长长的弥漫着浓郁果香的地下十几米深的垳道里,胆怯地瞄两眼那或穿大衣,或穿棉袄的“老板”们,生怕被他们看出我的外行,我的生涩,生怕他们骗我。就像一个人走在原始森林中一样地冷、怕、慌。我下定决心,花去身上所有的钱兑了两筐看起来还不错的香蕉,吃力地抱出来,骑车赶去朱说的好地方-----国棉五厂。
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很高,妻也来了,在厂门口嘈杂的马路上,上班、上学的人流;和汽车、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交相辉映,车水马龙,我刚刚把几串香蕉从筐里拿出来摆到铺在三轮车上的木板上,一个推自行车的三十多岁的大姐就过来问:“香蕉多少钱一斤?”“一块八”我心咚咚在跳,赶忙回答。她没有还价,挑了一串最好的,过秤,收钱,我们好不激动。那大姐还没有离开就有好几个人围了过来,大概是我进的货好,便宜,或是货卖堆山的随众心理。我和妻手忙脚乱,激动,兴奋,在那泛红的初升的阳光里我们的脸一定涨得通红......
忽然,两个戴着红色袖章的人在马路对面大声地呵斥着摆摊的和我们一样的商贩,在他们后面还跟着一辆小型货车,车厢里站着五六个戴着同样袖章的城管。那些商贩们都慌慌张张地胡乱收起自己的东西,逃命似的四散而去,我和妻也丢下还在挑拣香蕉的人群,我跳上车,妻在后面推着,赶紧随着那逃跑的车子,篮子,和人群顺着马路飞跑,不知跑出多远,拐进一条小巷,我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胆战心惊地探头回望,见没人追来,才看着弯腰喘气的妻,苦笑着,替她擦去头上的汗......
整个上午,再也没人问过我们的香蕉,暖暖的太阳晒得人也懒洋洋的,我和妻游荡在马路上和小巷里,受到早上的鼓舞,妻建议再回国棉五厂去看看,那些红袖章们和早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都已不知去向,我把三轮车放在厂子大门对面的人行道上,看着那骑车路过的大姐、大哥们;步行路过的阿姨、叔叔们;散步路过的大爷、大妈们;和一群快步跑过的背着书包的弟弟妹妹们,我期待着有谁能来买走一串那还剩下一整筐的黄黄的、大大的、密密地、无聊地挤在一起的香蕉们。
早上还稍微发青的金灿灿的香蕉,经过太阳一晒,微风一吹,刚过中午就失去了水份样的发皱,萎缩,那皮上开始呈现出微黑的晕状斑块,我们装进筐里盖上,打水,没人来买;又重新拿出来,全部摆上,依旧没人来买。妻买了一个烤白薯和我分享,焦急隐藏在她怯懦的调侃我不会用杆秤的微笑里。
下午四五点钟以后,人又逐渐多起来,但在重新卖出一份后,又归于平静,在我眼里,那摊了一木板的香蕉早已经不再可爱和清香,我怕它们继续变色,烂掉;多么希望有谁能赶紧买去,我一定感谢他,我会报答他。
太阳已经偏西,暮色在慢慢地升起,过往的人很多,却没人停下,没人过问;“我来吆喝”我对妻说,我鼓足万分的勇气,憋红了整个的脸,背过妻,对着走过的一个大姐的背叫到:“香蕉,芝麻蕉.....”那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声叫卖,声音小得可怜,连我自己都听不清的叫卖。
我扭过头,红着脸对妻说,“她不理我!”妻笑我,我也笑,眼泪却不听话地在我眼里打转。
“香蕉,香蕉便宜了!”妻叫起来,声音比我大很多。“都来看看,就剩一点了......”我也大声叫起来,突破了那极限,豁出去了,我轻松了,胆大了,气壮了!
不知道是否受到叫卖的鼓舞,还是我们的学生打扮看起来更单纯,更可信!竟然真有人来!
在晚上八点多钟,我们卖光了最后一串香蕉,妻特意少收了最后一位大爷五角钱,算是表示对他的感激和对我们的庆祝!凯旋而归般的兴奋和激动,使我带着坐在三轮车上的妻飞奔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被巨大的幸福充斥着,包围着。就像在无边的暗夜里看到了一丝光亮一样,我们向着那光亮挥手,欢笑,狂奔!
回到家里,妻和我迫不及待地清点撒了一床的零零碎碎的钱,除去妻中午买的白薯和本钱,我们竟然净赚了三十八元六角整,我抱着妻高兴地打转,放下她,她却从后面抱住我,趴在我背上啜泣!“没事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用《牧马人》剧中主人公余杏仙的语调和语气调侃着,安慰着妻也包括我自己。
接下来的几天,香蕉卖得还算顺利,却再也没有比第一天挣得更多。天气越来越热,香蕉坏的也越来越快!到最后的几天,到晚上除了贱卖,吃掉之外,还不得不丢掉许多已经发黑和坏掉的。我对妻说,不能再卖香蕉了,国棉五厂也不能再去了。
(2) 卖桔子
接下来的那个下午,已经熟悉水果批发市场和路径的我带回了满满一车的新下来的湖北桔子,总共八蒌,红红的桔子还带着绿色的叶子。我们一到热闹的中原路路口,立刻被包围了,妻和我应接不暇,敞开了所有的蒌盖随由人们品尝、挑选。被围在人群当中,我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卖菜的,卖小吃的,卖馒头的都早已一哄而散,根本没有看到那因为跑得太急而散落满地的馒头和青菜。直到我的杆秤被一个五大三粗的红袖章夺去,车和桔子被另几个红袖章强行推走,追赶的妻被推得趔趔趄趄,差点摔倒。
我气喘吁吁地追过去,我结结巴巴地辩解,我拉住一个头目样的,年轻的比我高大了很多的男的哀求,我说我们是学生,我们真不知道不让在路边卖东西,我们家里很穷,我们这是勤工俭学.......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所说的是否应该算作属实,我更不清楚我哪来的勇气会那么地不矜持,不斯文,死缠烂打,胡搅蛮缠.......
也许又是我们的装束救了我,也许是我要哭出来的急切和真诚打动了那男的,他将信将疑地说,拿你的学生证来我看看。我慌乱地跑去从妻身上掏出被汗水浸湿了一角的学生证,用满是汗的双手抖动着递给了他,那男的仔细看了看,竟然什么也没说,松开了一直抓着我三轮车把的手,还招呼他的部下把那已被摔断的杆秤还给了我,只是说:“回去吧,以后再来可不放了,啊!”我如被判了死刑又获特赦般地感恩戴德,我和妻赶紧收拾一下被推翻的一两个蒌,匆忙走开,看着那男的和他的同伙依旧在赶猪猡般地驱散远处的商贩,打翻他们的东西,扯断他们的招牌,我深深地感谢,感谢那位有侠义心肠的好人,感谢那良知未泯的义士,感谢他们依然残存的对知识的尊重和对贫穷的慷慨.......那一幕我铭记在心,那好人我永生难忘。
有了这深刻的教训,我和妻再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本来我们也没桀骜不驯,我们只能躲在市场里或者人少的马路边,我让妻回去换换摔脏的衣服,她不肯;她说你的也扯破了;我说我去小区,医院,学校转转;她说,她跟着,一个人更孤单!
一直到第六天,我们的桔子还没有卖完,我和妻吃那些快烂的又舍不得扔掉的桔子,吃得嘴上起泡,嗓子发干也还是挡不住它们越来越快地坏掉!干脆,我们不断地捡尚未烂掉的桔子满盆满盆地送给帮过我们的房东,还留在学校的同学,还有朱。最后,卖桔子竟然没有赔钱!
朱说,天太热了,香蕉、桔子更难卖了。他现在卖甘蔗,不怕坏的甘蔗。他还讲了前一天他怎么用不足七两的秤一次就蒙了二十多元。 他还夸我干得不错,比他开始时强多了。临走他还提起,桃子快下来了,他的老乡去年光是卖桃一天就挣过两百多元........
(3) 卖花生
桃子还早,汲取前两次的教训,我卖起了花生,再也不担心它会坏掉,再也不用迫不及待,再也不用忍受煎熬。可是,卖花生不像香蕉和桔子,一次能买三块钱的人已经很少,超过五元的一天也碰不上一个。
已经是初夏,一过中午,太阳晒得人汗津津地有气无力,我在前面瞪三轮车,妻坐在车的一侧,车上放个木板,四边带着两三寸高的围挡,慢慢地我们走过一条又一条的大街小巷。太阳下我的倒影佝偻、漠然;车的影子遮住了妻的半身,车轮慢慢地压过她的颓唐,她的无耐和她凌乱的被风吹起的几缕头发的倒影。
偶尔见人,我会无力地叫上一声:“花生,焦脆的花生.....”就像那电视上或者电影里,脖子上跨根绳子,绳子的两头拴着木质小筐,走来走去,点头哈腰,在衣着光鲜的太太、小姐;风流倜傥,潇洒气派的公子或老板面前低声下气地问,瓜子、花生、洋火、香烟......的群众演员一样。
可那车,车上的那些花生,车后斜坐着的妻,就是我的,我们的全部,我们在这个洪荒的世界上,在这茫茫宇宙中的全部-----贱如草芥、轻似鹅毛、了无痕迹、可有可无......
不知道,是不是那段时间,那种经历,使我清醒,使我明白,使我奋起,使我以后在面对任何挫折和困难时都能奋不顾身,都能勇往直前,都能视死如归,都能忘乎所以......
“我本轻贱,我是浮萍;我一无所有,我无所顾忌;我摧毁,我重生,我涅槃,我飞翔.......”这是每每想起那段经历,在我脑海里情不自禁地迸发出来的字眼。
在此后不久进行的毕业考试中,学建筑学的我是全班第一;在专业资格考试中,我是全省第一;我也幸运地被来学校招聘的唯一的公司最早地聘去,不再走街串巷卖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