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聽閔姑說故事,很要有點胡適搞歷史研究的原則--“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在她心裡,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是“懷才不遇”的,沒能過上自己本應該過上的那種享福日子,所以,很容易她就陷入自己一廂情願的想像中,久之,她的想像
就與真實的事實重疊起來,並將後者屏蔽掉。
比方說,閔姑沒上過幾天學,一輩子只會勉強“畫”出自己的名字,只會簡單的加減法以應付日常購物之需,是個標准文盲。追根溯源,她不無怨恨地說,都怪她父親--我的三爺爺--重男輕女,不肯送她上學堂,所以害她一輩子“睜眼瞎”。
可是,在她的嫂子,我喚作“美真孃孃′^目謚校詞橇硪惶裝姹盡C勒鎷鷭擔涫等腔飼退涎У模撬約禾巴娌豢蝦煤醚В拮拍腫糯友猛搜Щ丶遙父切┟謊Э繕系男〗忝謎煸諗┨錮锘焓瀾紓餉醋拋
己給耽誤了。
唉,誰又能真正搞清他們那些陳年舊事的真相呢?下代人對於上代人的事,總不免模模糊糊糊難以了然吧,一般地,似乎也少有機會或興趣去替他們考古。因此,閔姑雖則願意為我親口說說她的舊事,其實都是些支離破碎,而且不知道有多大變形的片斷,多一半還需我自己根據原有的經驗加以揣摩、推測,再與她自己的話相印證、並加以補綴和連貫。
閔姑的老家--當然也是我的老家,是漢水之濱的一個小鄉村。村子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湘音閣,大約是久遠年代裡本鄉某個有點學問的老先生給取的,因為相鄰的村子名字都很凡俗。在閔姑的記憶裡,那時侯的鄉下,當然不象現如今那般窮氣和不可救藥----多少年來,農藥、化肥已將從前四處可見的野花野果、野鳥野雀毒殺殆盡。
在閔姑的兒時,也就是50年代早期,湘音閣是個門前有清溪、屋後有小河的美麗小村莊。屋後小河是內河,養魚蝦兼供洗涮;門前小溪則是活的,供應食水和灌溉,小溪直通漢水,最後匯入長江,所以一年四季清澈見底。後河兩岸高高的土壩上,家家種滿桑樹和棗樹,春天滿壩的野薔薇,夏天有野生牡丹,秋後則是滿坡的黃菊花。前溪每隔十幾二十戶就築一小木橋,橋那邊是大片農田,近的水田,遠的白田(指種棉花或豆類的旱地),間中又有大量的菏塘。春耕時分育下秧苗,年輕的村姑們在田疇上專司哄趕雀鳥之責,四野“啊秋啊秋”之聲此起彼伏。春末水田多野生荸薺,夏天菏塘出產菱角和嫩藕帶,秋天黃的油菜花白的蘿卜花紫的紫雲英連成片,一眼望不到邊。閔姑在這方水土長大,爬牆上樹、捉草斗蟲當然其樂無窮,不願上學堂聽先生念經,那也自然。
閔姑家家境殷實。三爺爺是村裡的精明能人。解放前他和三奶奶開間雜貨鋪,生意很不錯。解放後公私合營,鋪子交公了,三爺爺不做小業主,改到合作社當會計,一把算盤遠近聞名,日子過得也很可以。三爺三奶育有兩雙兒女,閔姑是老二,上面有個哥哥。因此,閔姑應該還是很得父母鍾愛的。
閔姑在描述自己的舊日容顏時,有一點“老派”,她大約不好意思直接對我這小輩誇說自己的美貌,只說:“我小時候,人人誇我水色好,有紅是白,臉上一個斑點都見不到。”
又說,“那時侯,我多好的一頭長頭發啊,又黑又粗又亮!一直養到齊腰長,留了好多年呢。不象現在,都快白完了,也快掉光了,沒個人樣了。”
這個我信。老一輩的人,美女的標准就是這樣----如今回頭看老照片,那時侯的美女確實氣色好,顯著健康,且人人一頭好頭發,不象現在的女人,林林總總的香波護發水塗塗抹抹,還是養不出那樣的好頭發。
閔姑的相貌,其實並不符合我的美女標准,我偏愛的是潤澤柔和的古典型美女。她則屬於那種濃眉大眼長得很張揚的類型,人樣子確實還不錯,容長臉,寬額頭,輪廓分明,除了皮膚確實很好,最出色的是她的鼻子,南方人少見的筆直高挺,有一絲西洋美人的風韻。她的身材在她那一輩人裡算是比較高的,比一般人也要更結實和豐滿些。頭發雖白了,但依然很茂密。燙著大花的短發,看著也還熨貼。
她確乎青春不再,但其實並不真象她自己說的,“沒有人樣了”,其實還是滿周正體面的模樣。不過,我知道,閔姑之所以竭力貶低今天的自己,只是想更好地映稱自己昔年的美貌,更深刻地強調自己所嫁非人,命數不好而郁郁不得志的不平心境,所以,我只微笑地聽她敘說,不反駁、也不打斷她的話頭。
一個年輕的女子,最關鍵的命運,也最能讓她切膚之痛的環節,也只有婚姻吧。總之,無論是三爺爺惜錢不肯讓她念還是她自己不肯念,反正閔姑還沒認滿一籮筐的字,就退學回家了。這個錯誤的決策後來讓閔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成為影響她今後一輩子幸福生活的大絆腳石,不過那時侯的閔姑顯然沒有意識到這個嚴重性。她跟著那些上不起學的小玩伴一起,很快度過了無思無慮的童年,一天天出落成一個漂亮的、惹人注目的大姑娘了。
不過,閔姑的農活作的並見得不出色,女紅也一般,盡管這兩樣,是本鄉姑娘擇婿時非常重要的資本。閔姑確也有理由輕視這兩項本領,自然,象她那樣醒目的美人兒,哪裡會真的甘心一輩子安於農事呢?
昔日一起長大的女伴們,一個接一個都嫁人了,生兒育女了,只閔姑依舊待字閨中。是沒人敢高攀嗎?當然不是。三爺三奶人緣好,他家的大哥--我的宜伯伯--又是本村出的第一個大知識分子,在縣城的最高學府裡教書,即便文革開始後,全國普遍輕視乃至擠壓知識分子,不過鄉人還是本著世代相傳的尊師重教的淳樸鄉風,給予他們一家一貫的尊重。再說,閔姑容貌確也出眾,因此,事實上,用閔姑的話說,“提親的人都快踏破了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