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还差几天就要交小暑的一个夏日黄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雷阵雨就要来临时特有的闷热。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以下,最后一抹余晖给路旁白杨树的枝叶染上了一层浅红。六十多年前的山城重庆,许多马路有着明显的坡度,有的还比较陡,这条用清一色的麻石板铺就的狭窄马路就是特别陡的那种。
此处名唤下马坡,位于长江、嘉陵江的北岸,属于重庆市第二区。几分钟后一起拦路抢劫案的受害人华锦秀,这时正从马路的东头往上走来。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穿着天青色的连衣裙,体态稍胖,在坡度较陡的这段路上从下往上行走,感觉倒像是在爬山,已经有点儿吃力了。
老天爷似乎存心要跟她过不去,说变脸就变脸,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天空倏地罩上了一层黑色天鹅绒。又是几下隆隆的雷声,蓝色的闪电轻而易举地把天鹅绒撕破一道长长的缝隙,在大地上投下一片短暂的强光。在蓝光消失之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华锦秀出门时没带雨伞,匆忙之间一边抓起肩上挂着的那个紫罗兰色的坤包遮在头上,一边快步往路边的树下跑。雨太大了,白杨树的茂密枝叶也难以挡住从天而降的雨水。而这一带路两旁都是一两米高的石坝,石坝上面才有人家,华锦秀无处可躲。正在她觉得犯难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奔来一个跟她年岁差不多的男子,手里撑着一把直径足有一米的浅黄色油布伞,罩在了她的头顶。
华锦秀心里一喜,可是厄运随之降临。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道谢,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经直直地对准了她!
“拿着!”
匕首就像一个控制大脑思维的遥控开关,华锦秀顿时失去了思维能力,机械地从对方手里接过了雨伞。
对方似乎懒得开口了,把雨伞交到华锦秀手里后,就猛地扯下了她另一只里手拿着的坤包。雨还在下,那人也不走,就和华锦秀并肩站在雨伞下面。这时如果有路人经过,看到这一幕,一定以为这是一对夫妻或者情侣。
夏日的雷阵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强盗和华锦绣也就不过在雨伞下站了五六分钟,雨就停了。华锦秀的头脑此时已经逐渐清醒,可是,她还没想好自己应该作出什么反应时,那个男子已经朝前跨出数步,撒腿朝下坡的方向逃窜。华锦秀发现自己的坤包已经不在他手里了,而他拎着的是一个被当时老百姓称为“洋面袋”的长方形白布口袋——想来那人已经把坤包装进洋面袋了。
华锦秀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从视线中消失,想呼喊“捉强盗”,可这时路上并无行人,她担心强盗听见喊声会返身回来捅她一刀,于是定定神,收起那把大雨伞,继续往前走。
华锦秀此行的目的地是“金富祥饭馆”,今晚有一个名叫裴俊君的人在这家饭馆请人吃饭,她是唯一的陪客。裴俊君是华锦秀的同居男友,半个多小时前,裴俊君给她打电话说他要请人吃饭,邀她作陪,并嘱咐她从二人住处的那口皮箱里取出五十万元(旧版人民币,折合新版人民币五十元。下同),连同一本《七侠五义》一起带去饭馆。现在,钞票、小说连同她的坤包一起被强盗抢走了,饭费怎么支付?华锦秀想了想,寻思着还是先走到高处问一问“金富祥饭馆”离这儿有多远再说吧,如果离得不远,那她就先去跟裴俊君打个招呼,然后再回家取钱。
所谓的高处,其实是一块巨大的平坝,华锦秀顺着斜坡一步步走上去,待踏上平坝的路面,她发现根本不必向人打听,前面数十米处正亮着“金富祥饭馆”的灯箱招牌。
“金富祥饭馆”是一家新开张的饭店,两开间的门面,有三进,中等档次,很干净。华锦秀是个爱干净的人,如果在平时,她肯定会很喜欢这里,可是今天遭了劫,她心情不爽,进门也没有兴趣看饭店的装饰了,问清裴俊君订的包房便径直走过去。裴俊君和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正在里面吹着电扇喝着冰镇汽水,见华锦秀进去,便指着对方向她介绍:“这是陈先生……”
当他注意到华锦秀神色不对,也没带以往出门不离身的那个坤包时,便感觉到不对头,急转话题,“锦秀你怎么啦?”
华锦秀刚张口说坤包被人抢了,里面装着从裴俊君皮箱里取的钞票和书时,裴俊君和陈先生两人便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个惊呼“啊”,另一个的眼睛睁得比牛眼还大,直直地瞪着她,吓得她恨不得转身逃出包房。陈先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随即恢复正常,朝裴俊君看了一眼。裴俊君也恢复过来,询问华锦秀是怎么一回事。华锦秀刚说了说被抢劫的时间、地点和强盗的身材模样,裴俊君便拔腿往外奔,陈先生甩下了一句“华女士你先点菜”后,也跟着跑了出去。
裴、陈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这边华锦秀听了陈先生的话还真点了菜,并且要了一箱啤酒。可是,冷菜、热菜都上来了,啤酒也搬进来了,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那二位却还没有回来。华锦秀又等了将近一个钟头,终于意识到裴俊君二人今晚是不会再来了,便想离开。可是,她却走不了了。那箱啤酒没有打开过,饭馆可以收回;可那些冷菜热炒,虽然没有动过一筷子,店家却是必须全价收费。华锦秀对此表示理解,可问题是此刻她身无分文,没法儿支付。于是,华锦秀就让跑堂请来老板,把情况说了说,问是否可以让她写张欠条,明天派人把饭钱送来。老板面有难色,说:“这个……这个……”华锦秀便知对方不同意。于是,又提出了另一方案:麻烦饭馆派人随她回家去取。
这个提议听起来比较合理,老板愿意考虑,便问华锦秀家住哪里。华锦秀说住在第五区铜元局那边。老板就摇头了,说你那儿是南岸,要过江的,现在是晚上,我店里生意正好,派一个伙计出去还不知几时回得来呢,这不妥,这不妥。
华锦秀本就因被抢劫加上裴俊君和陈先生一去不返而心情糟糕,眼下见老板这也不好那也不妥,顿时恼了,说你总不能把我留这儿一宿吧?说着,她突然有了主意:“这么着,我们去派出所吧,听凭派出所民警发落,我正好遭了抢劫还要报案呢。”
饭馆老板想想也只有这样了,反正派出所也不远,步行过去不过七八分钟。到了辖区的寸滩派出所,这餐饭钱就好解决了,倒不是民警同志垫付了,而是华锦秀回答民警的问话,姓名、住址、职业一说,民警进去里屋打了个电话,出来后对饭馆老板说你可以走了,这顿饭钱少不了你的,明天绝对可以送到饭馆来。至于原因,稍后下文会有交代。
老板走后,华锦秀说了说遭劫的经过,民警做了报案笔录。记完,已经快八点钟了,民警说这个案子我们会调查的,让华锦秀快回去,晚了就不方便了。华锦秀刚遭了劫,现在让她一个人回去心里还真的颇为忐忑。她期期艾艾地跟民警一说,民警也觉得犯难。于是就去向值班的副所长请示。副所长说这好办,请隔壁何木匠送她回去,让她到家后付一点儿脚力钱就是了。
就这样,华锦秀平安返回了南岸家里。当时,派出所民警也好,华锦秀自己也好,根本没有想到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竞只能以小时来计算了!
华锦秀是土生土长的重庆人,她的父亲华遐敏是民国时的一个县府办事员。不过,出身富家的老华是留过洋的知识分子,思想开明,眼界也宽,所以女儿刚满八岁就让她上学了。华锦秀一直读到初中毕业,中考落榜,方才结束学业。这时,华家所处的南岸这边已经划入重庆市区,老华在市政管理处当科长,手里有些小权,不用也浪费,就通过关系给华锦秀在铜元局找了一份会计工作。这铜元局开创于清光绪二十八年,到了1930年改成了专造子弹的兵工厂,不过当地人叫惯了,仍以“铜元局”称呼。华锦秀在铜元局工作期间,结识了一个机械工程师。那人名叫李纯道,湖北汉口人,是个留英的海归。回国后被汉阳兵工厂聘为工程师,据说对步枪颇有研究。抗战爆发,汉阳兵工厂内迁重庆,李纯道也跟着过来了。有段时间,他受命主持测试铜元局(当时的官方名称是“中华民国第二十一兵工厂”)制造的步枪子弹。李纯道是带着一个测试组来铜元局的,所以活儿自有那班组员干,他则待在办公室里抽烟、喝茶、看报纸,听听汇报,看看材料。办公室对面就是会计室,李纯道渐渐就跟美女会计华锦秀相识了。到他完成测试使命离开铜元局时,华锦秀已经成了他的未婚妻。
华锦秀和李纯道结婚后,不久就怀孕了,根据父母和李纯道的建议,她为保胎而辞去了在铜元局的工作,在家休养。可是,后来生下的却是一个死婴,华锦秀当场惊晕,从此不再考虑怀孕之事。这时,李纯道在铜元局附近开了一家榨油厂,华锦秀就负责工厂的财务,并帮助丈夫管理生产。榨油厂属于加工行业,赚取的利润有限,可是能够保证每月都有进项,加上李纯道在兵工厂当工程师的薪水,夫妻俩的日子过得还是蛮滋润的。可惜好景不长,到了抗战胜利的前半年,李纯道在参加一种仿美式枪械的实弹射击试验时,枪膛发生爆炸,当场殒命。
丈夫死后,华锦秀获得了一笔抚恤金,她分文不拿,托人全部捎给李纯道在武汉的父母了,她自己从此就靠着经营榨油厂过日子。不久,抗战胜利,李纯道生前的一个名叫蒋志平的结拜兄弟,得知李纯道遭遇不测,前来重庆探望其遗孀。华锦秀以前从李纯道口中听说过蒋志平,只是没有见过,谁知这次两人竟一见钟情,迅速同居。蒋志平是国民党的陆军情报军官,抗战期间一直在沦陷区做地下工作,抗战胜利后还没安排他的工作。他跟华锦秀好上了以后,干脆就留在重庆不走了,很快就在重庆警备司令部谋得了一个职位,还是干老本行——收集情报。
华锦秀与蒋志平一起过到1949年3月,蒋志平忽然失踪了,不知是给哪方干掉了呢,还是奉命撤往台湾了,反正多方打听,依然杳无音信。华锦秀的父母觉得,她一个女人,要想在没有靠山的情况下打理工厂难度颇大,而其父亲此时已经退休,无权无势,无法助其一臂之力。于是,他们就给女儿找了个对象,就是今晚在“金富祥饭馆”请客的裴俊君。
裴俊君是重庆人,经营荐头业——就是如今的职业介绍人,说起来跟华锦秀那个失踪的“丈夫”蒋志平还是朋友。华锦秀对裴俊君印象还不错,再说她一向唯父亲之命是从,也就接受了裴俊君。不过,她坚持采取与对待蒋志平一样的方针:只同居,不结婚。因为,她心里只有一个丈夫,那就是已经永远离她而去的李纯道。
华锦秀在南岸也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女人,只要提起“铜元局华小姐”,大家就知道是“纯道榨油厂”的女老板。这就是寸滩派出所警察在跟铜元局派出所通过电话后,马上认可华锦秀提出的“明天派人把饭钱送到饭馆”方案的原因。同样,华锦秀被民警指定的那个何木匠送回家后,立刻拿了一张两万元的钞票作为酬金给了对方。所以,次日何木匠听说华锦秀自杀的消息后,连说“她是个好人”,为其遭遇唏嘘不已。
新中国成立后,华锦秀还是经营着她那家榨油厂。她跟裴俊君同居时双方有过约定:各做各的生意,互不干涉,经济独立,相当于现在年轻人实行的AA制。两人同居将近两年以来,一直相敬如宾,不但没有吵过架、红过脸,互相之间连重话都没说过一句。因此,华锦秀对于裴俊君突然对她破口大骂,甚至动手殴打觉得不可思议,难以接受。
裴俊君直到后半夜两点多钟才回家,当时,华锦秀已经睡了。裴俊君进了卧室,把华锦秀唤醒,开口就责怪她路上不小心,让强盗把坤包抢了去。华锦秀听着就觉得很不爽,她原本是不想去当陪客赴那个饭局的,而且裴俊君事先也根本没跟她打过招呼。直到下午榨油厂快下班时,裴俊君才把电话打到隔壁铜元局仓库警卫室,说让她去陪同接待一下陈先生,并回家带上放在皮箱中一个信封里的五十万元钞票和那本《七侠五义》。华锦秀说她有些头痛,是否可以不去。裴俊君说这可不妥,我已经跟陈先生说过你要来的,再说我还得付饭钱呢,没那五十万元不行,华锦秀听裴俊君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才决定去一趟。
没想到,出了点儿事裴俊君就这样不依不饶地责怪她!熟睡的华锦秀被叫醒心里已经很不爽了,这会儿听裴俊君为五十万元钱跟她喋喋不休,愈加烦了,说不就五十万元吗?我赔给你就是!说着,起床拿了五十万元给了裴俊君。裴俊君没收她的钱,说五十万元确实是一笔小钱,可问题是我受不了这口气。华锦秀说你受不了,我还受不了呢!不过这口气总是可以出的,我已经报案了,派出所警察说会进行调查的。令华锦秀没有想到的是,裴俊君听说她已经报案后,竟然开口骂骂咧咧起来。华锦秀哪里受得了这种冤枉气?当下就跟裴俊君吵了起来。裴俊君见她顶嘴,大怒,二话不说打了她两个耳光!
华锦秀自小到大从没挨过任何人的打,这下更是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她的性格内向,平常沉默寡言,吃了这等大亏只知道嘤嘤地哭泣。而裴俊君动手后,可能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一声不吭地回卧房休息去了。等他一觉睡到七点醒来,下楼进入客厅,不禁吓了一跳:华锦秀悬挂在屋梁上,身体已经发硬了!
这天是1951年7月3日。
当时,南岸地区属于重庆市第五区,分管这里的公安机关是重庆市公安局第五区分局,简称“五分局”。五分局接到报案后,随即派了三名刑警前往华锦秀家勘查。裴俊君发现华锦秀悬梁后,立刻出门叫人报案,自己则把大门关上,不让任何人进入。
此举给刑警勘查现场提供了方便,一番例行程序进行下来,他们初步认定华锦秀的死亡原因是上吊自尽。这个结论是从现场,包括楼上两人的卧室、书房中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和死者口袋里的那封遗书等证据得出的。稍后,市局派出的法医也赶到了,经对尸体颈部索沟痕迹以及解剖检验,得出的结论跟刑警的相同。
这时,华锦秀的父母、兄弟也陆续赶到了。刑警、法医的现场工作已经结束,离开时带走了裴俊君。此举并不意味着对裴俊君有什么怀疑,而是需要他去分局进行正式调查,还要制作笔录,同时也有对其进行保护,以防其被愤怒的死者家属殴打的意思。
次日,重庆市公安局技术室对华锦秀的遗书笔迹、指纹鉴定的报告也出来了,确认遗书确是华锦秀本人亲笔,而且遗书的纸张上只有她一个人的指纹。至此,警方对于华锦秀自杀事件的最终结论也就形成了,认定华锦秀自杀是因同居男友裴俊君为五十万元遭劫的事打了她两个耳光,她一时气恼,愤而悬梁。从法律角度来说,裴俊君对华锦秀的自杀无须承担刑事责任;至于民事责任,那应根据华锦秀遗属的态度决定是否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