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ign=start]
【華夏文摘】何與懷:“嗚呼鋸匠巨匠乎?哀哉斯人詩人也!”一一悼念流沙河先生
發表於
2022 年 11 月 18 日 由
舟巷

1,本文作者何與懷博士和沙河老合照(2011年9月8日攝於成都大慈寺)。
(前言:2019年11月23日,流沙河先生在成都去世,至今竟已三年了。筆者曾數度到成都,拜訪過沙河老。現發表本文,以紀念這位被稱之為“成都的靈魂”的文化大師。)
一 “鋸齒嚙痕,白魚解字”:對流沙河的緬懷湧如浪潮
2019年11月23日下午3點45分,流沙河先生在成都去世,先生遺體告別儀式於11月27日上午9時舉行。這位文化大師享年八十八歲,他生前的名望、操守、學問與才情,在這個時代都是稀有的。在華文文學界文化界,人們對他的逝世紛紛表示深切哀悼。人們稱他從詩人到學者,飽經苦難,返樸歸真,“在犬儒化的天朝是一座良知的燈塔”。沙河老生前為古今人物寫過許多挽聯楹聯,如今,他的靈堂裡也掛滿了挽聯,網上的悼詞挽聯更湧如浪潮,這些悼詞挽聯高度濃縮了沙河老的一生,洋溢對先生的贊歎與敬仰。

2,沙河老靈堂上,遺像兩旁是一幅挽聯,為野草詩社陳墨所撰寫
沙河老靈堂上,遺像兩旁是一幅挽聯:
講易論莊,解字繹經,身無曲學難阿世;
吟草詠木,說詩隔海,筆有孤懷自入霄。
正對面的挽聯為:
斯人棄斯世,步步遠離朽木草;
此河留此沙,粒粒堅守真文明。

3,沙河老靈堂上挽聯
余世存從千裡之外送來他敬撰的一副挽聯。如沙河老生前好友曾伯炎評說,余氏兩代學者文人的學問,在此挽聯交映了。這幅挽聯寫道:
自草木而扶搖,鋸齒嚙痕,得海運能徙南冥,臨終索東方之珠,回向流沙,河漢一生,余言非詩文所囿;
因蟋蟀唱故園,白魚解字,聞楚歌而飲魯酒,遺世而川流大德,敦化余勳,坦然千古,偵探惟至真依歸。
沙河老忘年交冉雲飛的師弟鄭萬勇敬撰了一副挽聯,冉評此聯雖有平仄失韻律之缺陷,仍不失巧。沙河老有幽默秉賦,他在天之靈讀到“鋸匠巨匠”與“斯人詩人”之對,當會淒然一笑。聯曰:
辣手劈靂摧草木,斯文掃地,鋸齒嚙痕廿載,俯首牛馬走,嗚呼鋸匠巨匠乎?
羸肩鼎力扛國故,皓首窮經,白魚解字米壽,橫枕莊周夢,哀哉斯人詩人也!
不少外地朋友送來挽聯。如:
夫子來哉,脈脈文心誠載籍;
先生去矣,錚錚傲骨自傳聲。
如:
士去矣桃李無言草木文章問華夏
心在茲下自成蹊獨唱筆墨疏春秋
有在沙河老生前的對聯上添加語句,借力發力。如:
憶當時言笑晏晏如是說手揮五弦
悲此日音容渺渺終成行目送歸鴻
如:
生如書蠹,將典墳蛀透,偶有文章娛小我;
逝如流沙,任濁浪排空,獨無興趣見大人。
又如:
日寒偶有文章娛小我;
毛病獨無興趣見大人。

4,流沙河先生遺體告別儀式上
沙河老病危之際,幾次昏迷,醒來後,猶問香港“反送中”大學生被困是否解除,其擔心讓病床旁邊的曾伯炎如觸電般感動,構思了這幅挽聯:
彌留時,醒來猶問港仔近亊,憂國憂民,如此精英,今遺幾?
文化界,通今博古大家風范,文香詩馥,澤恵華夏,無盡期。
二 〈草木篇〉:毛澤東的“欽定”引發一連串慘烈的冤案
這些悼詞挽聯,讓我深深陷入對沙河老的追思之中。
那年我到成都,其中有一個最大的願望,就是想見見流沙河先生。
對流沙河,我真可用上久仰久仰這個詞。1957年,我不過是一個讀高中一、二年級的少年,他的〈草木篇〉讓我贊歎不已;對〈草木篇〉的全國性的大批判更讓我感到極度難受與恐怖。時間上我記不清是初發表時看的還是批判後作為大毒草看的,我倒記得看時的地點和情景——我坐在那間昏暗的教室裡,教室外有塊小草地有條小泥路;那天好像是星期天,教室內教室外都沒有人。大批判之後,流沙河像劃過天空的一顆流星一樣,就消失了;或者如他名字所示那樣,像河裡微不足道的沙子一樣,惡浪一沖,便不知所終。
流沙河的〈草木篇〉,究竟是一篇什麼樣的“大毒草”?請看看全文:
寄言立身者,勿學柔弱苗——唐:白居易
白楊
她,一柄綠光閃閃的長劍,孤伶伶地立在平原,高指藍天。也許,一場暴風會把她連根拔去。但,縱然死了吧,她的腰也不肯向誰彎一彎!
藤
他糾纏著丁香,往上爬,爬,爬……終於把花掛上樹梢。丁香被纏死了,砍作柴燒了。他倒在地上,喘著氣,窺視著另一株樹……
仙人掌
她不想用鮮花向主人獻媚,遍身披上刺刀。主人把她逐出花園,也不給水喝。在野地裡,在沙漠中,她活著,繁殖著兒女……
梅
在姐姐妹妹裡,她的愛情來得最遲。春天,百花用媚笑引誘蝴蝶的時候,她卻把自己悄悄地許給了冬天的白雪。輕佻的蝴蝶是不配吻她的,正如別的花不配被白雪撫愛一樣。在姐姐妹妹裡,她笑得最晚,笑得最美麗。
毒菌
在陽光照不到的河岸,他出現了。白天,用美麗的彩衣,黑夜,用暗綠的磷火,誘惑人類。然而,連三歲孩子也不去采他。因為,媽媽說過,那是毒蛇吐的唾液……
(1956年10月30日)
流沙河,時年二十四歲,躊躇滿志。1956年7月,他被視為有創作前程的青年詩人,送去北京參加中國作協舉辦的“全國青年創作講習班”。10月,他學成歸來,一路上情緒愉快,精神飽滿,時而倚窗凝思,心潮起伏,信筆借用白楊、藤、仙人掌、梅、毒菌等植物,揮就五首寓言式的散文詩。所寫非草即木,便冠以〈草木篇〉為總題。這時《星星》詩刊選編創刊稿件,恰好有一空白,詩刊主編白航叫流沙河再選一稿,他便將〈草木篇〉作了補白。這樣,1957年元旦,當《星星》創刊號面世之際,〈草木篇〉也就首次發表了。全文不足五百字的〈草木篇〉,不過是一組托物言志的散文詩,所謂“有感於情,有結於心”。它生動的擬人化,簡潔的語言,在構思上以小見大,自然是很不錯的。這組散文詩還通過各個藝術形象之間的對比,表達作者鮮明的愛憎。“藤”為一己私利,扼殺美好而在所不惜;“毒菌”更是生來就是為了害人,而且往往具有漂亮的偽裝。與此對比,“白楊”的寧折不彎,“仙人掌”的風骨和韌性,“梅”的純潔和忠貞,都可視為一個人的立身之本,作者深情地給以歌頌。

5,1957年《星星》詩刊創刊時期的流沙河
不料,開展“反右”運動後,四川省委書記李井泉極其慶幸治下有證實“螞蟻出洞了,烏龜******都出來了”的〈草木篇〉,要求“堅決把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草木篇〉批臭”。批判者紛紛響應,口誅筆伐,叫罵〈草木篇〉抒發的絕不是什麼深刻的人生哲理,卻是不折不扣的為舊社會的哀鳴挽歌,是對新社會的刻骨仇恨和拼死反抗。一些批判者,像詩中的“藤”與“毒菌”,對號入座,因而加倍凶惡!毛澤東也知道此事,並作了“欽定”。他在一個講話中說:“四川還有個流沙河,寫了個〈草木篇〉,那是有殺父之仇的人……”
就像全國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右派一樣,當年流沙河寫〈草木篇〉的時候,壓根兒沒想到這一組短短的散文詩,會成為“全國共討之”的對象,更沒有想到會牽連上萬人,其中一些人遭遇比他更為慘烈。據有關資料,為這組散文詩牽連被劃成右派的不下萬人,農、工、兵、學、商,老、中、青、少,比比皆是。七十歲的川大中文系主任張黙生說了句公正話“詩無達詁”,沒有逃過厄運。時年十五歲的巴蜀才子魏明倫向《文匯報》寫了篇不平則鳴的短文雖未發表,也戴上“鐵帽”。四川石油管理局幹部嚴家偉在整風中為〈草木篇〉發表了幾句感想,竟判刑十五年。成都日報社文藝組同組的兩位編輯楊蓓和邱乾坤,在批判〈草木篇〉的高潮時去采訪老作家李劼人,螑垒喰只因实聞┧李老爷堜话(“流沙河、曲劖、晓枫,是未来四川文覒鹄i脅嘔那嗄曜骷遙氳嘲に恰保淮虺捎遺桑值眉移迫送觥K拇ǖ本只孤拗艘桓鏊健八拇ㄊ∥囊戰綞娜朔吹臣擰薄
核心“當事人”當然逃脫不了厄運。流沙河被定為“右派分子”,開除共青團團籍,開除公職,監督勞動,六年拉大鋸,六年釘包裝木箱。“流沙河七人反黨小集團”其余六個人,更是一個比一個慘:茜子被判處十年徒刑,關押於成都勞改隊,1980年才平反回到單位;曉楓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因不認罪反改造,被判刑整整二十年,1980年底才平反回歸報社;儲一天被判處死緩,囚於大竹監獄,1982年才獲平反;石天河被判處十五年徒刑,長期關押在雷馬坪農場,1979年才得以昭雪;丘原被開除公職後,關押於成都寧夏街市大監,1964年用剃胡刀割斷股動脈自殺;瑤攀開除公職送回老家管制,後死在獄中。
如此慘烈,真可謂罄竹難書!
三 “把生命擺進詩去”:重新回到詩壇的流沙河
過了二十多年,四人幫倒台後,報刊上慢慢又出現流沙河的名字。我又一次被他的詩文所感動,更為他的不幸遭遇而歎息。我讀到他寫的〈我的七夕〉。他1966年農歷七月初七與妻子何潔拜堂成親,唯一的花燭是一盞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燈;唯一的佳肴是一碗紅燒肉;唯一的結婚購置物是一只剛買來的新枕頭;唯一的賓客是他的被打成不許亂說亂動的地主婆的老母親。窗外有巡邏放哨的持槍民兵,他們不肯相信一個永世不得翻身的大右派居然膽敢結婚。他們後來那些年的淒苦生活,流沙河寫在〈故園六詠〉組詩裡。我是一邊流淚一邊讀的,直到現在,看到他這些詩篇我還是壓不住心頭升起的一股悲憤之情。

6,這是多年以後的何潔
〈故園六詠〉發表於1980年9月出版的第9期《詩刊》上,曾榮獲 1979-1980年全國優秀新詩獎,後來組詩增加三首,成〈故園九詠〉,包括:〈我家〉、〈中秋〉、〈芳鄰〉、〈乞丐〉、〈哄小兒〉、〈焚書〉、〈夜讀〉、〈夜捕〉和〈殘冬〉,可謂流沙河的代表作。這組詩是他罹難生活時期的素描,自傳式的內容、口語化的語言、率直的情感、深邃的哲理意味和笑中帶淚的幽默,讓人難以釋卷。流沙河充分發揮了古典文學底子深厚的長處,詩筆於自由中趨於自然的格律,摒棄藻飾刻痕,注重白描速寫,在詩境的創造中筆直意樸,旨味寄於淡雅。沙河老曾經說過:“訴苦說愁之詞,宜簡不宜繁,宜白不宜文,繁了文了,聽來就不真了。”這確是一個精辟的見解,亦是他作詩作文的心得體會。在〈故園九詠〉組詩中,他把一切痛苦都溶於不動聲色的白描之中,明明是悲劇的內容偏又用喜劇的筆墨來寫,“寓歷史脈搏於家園瑣細,寄悲憤哀歎於閒情逸興”,故益發催人落淚,這是這組詩在藝術上獨特之處;而在思想內容上,這些尺幅斗方濃縮了巨大的歷史容量和不可遺忘的時代痛苦。現在的年輕人真可能無法明白,〈故園九詠〉這樣一些平白的小詩何以具有如此感人的力量?但如論者所說,流沙河是“把生命擺進詩去”!
例如組詩之〈中秋〉。這是他被遣回老家當鋸匠的真實寫照。鋸匠又稱解匠,兩人相對木樁站立,共同使用一把碩大的鋸片將原木“解”成板材,是非常費力氣的苦活。流沙河是個骨瘦如柴、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但為了生計,無奈只得咬牙拼命硬撐著幹,而這一幹就是六年。這一段心路歷程,他的血與淚,在詩的字裡行間流淌,讓人讀來感慨不已:
紙窗亮,負兒去工場,
赤腳裸身鋸大木,
音韻鏗鏘,節奏悠揚。
愛他鐵齒有情,
養我一家四口;
恨他鐵齒無情,
啃我壯年時光。
啃完春,啃完夏,
晚歸忽聞桂花香。
屈指今夜中秋節,
叫賢妻快來窗前看月亮。
妻說月色果然好,
明晨又該洗衣裳,
不如早上床!
組詩中最讓人心酸的是〈哄小兒〉這一首:
爸爸變了棚中牛,
今日又變家中馬。
笑跪床上四蹄爬,
乖乖兒,快來騎馬馬!
爸爸馱你打游擊,
你說好耍不好耍?
小小屋中有自由,
門一關,就是家天下。
莫要跑到門外去,
去到門外有人罵。
只怪爸爸連累你,
乖乖兒,快用鞭子打!
“棚中牛”這個詞,現在可能很多人也是不知其意。那是指文革中被關在“牛棚”即監禁地隨時拉去批斗侮辱毒打的所謂“牛鬼蛇神”、“黑五類”(地、富、反、壞、右)那些受迫害的“專政對象”!流沙河在詩中寫自己這個“棚中牛”,變作“家中馬”,讓小兒騎在身上玩“打游擊”游戲。本來,在家中與孩子嬉戲,應是件很開心的事,卻因為自己被打入了另類,連累了孩子,其嬉笑,是含淚的笑,看似輕松的文字隱含了極其沉重的心情。這是對那個令人不堪回首的年代的鞭笞,表現得異常悲憤,深沉。這是此詩成功的最大秘密,是它深深打動讀者心靈的重要原因。老詩人嚴辰曾援引一位老作家的話,把〈哄小兒〉稱之為“不朽之作”。這個評價我是贊成的,不少同齡人或年紀更大的人,應該都會有同感,特別那些在毛時代被列入另類的“黑五類”、“牛鬼蛇神”;特別是他們的後代,從小心靈就被深深傷害的那些“狗崽子”。
流沙河當年一首題為“哭”的只有兩節的短詩,同樣讓人震撼:
不裝啞就必須學會說謊,
想起來總不免暗哭一場,
哭自己腦子裡缺少信念,
哭自己骨子裡缺少真鋼。
今夜晚讀報紙失聲痛哭,
愧對著女英烈一張遺像,
要誠實要堅強重新做人,
這一回幹脆把眼淚流光。
當時正在“撥亂反正”,張志新家喻戶曉。這位女性在獄中慘遭各種令人發指的折磨後,於1975年4月4日被強行槍決,臨刑前,她還被割斷了喉管。流沙河的〈哭〉為此而作。我覺得,假如沒有親身經歷那場所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沒有感受過那種泰山壓頂般的紅色恐怖,沒有遭受過心靈或再加上肉體的殘酷迫害,便寫不出這樣的詩,也無法深刻理解這樣的詩。短短幾行詩,真是字字皆是淚句句皆是血啊!“要作人便必需學會說謊”,這難道不是那些年月中,在專制暴政下,整個民族的寫照嗎?!“要勇敢要堅強要重新作人”,流沙河痛心疾首,激勵自己,亦是向整個民族發出的誠摯而又淒厲的呼喚!

7,1982年11月秋的菊花詩會。《星星》編輯部“全家福”。從左至右為:羅亨長、鄢家發、廖亦武、游藜、葉延濱、陳犀、柴與言、白航、何潔、流沙河。
至於流沙河那首可稱之為他的“成名”作〈草木篇〉,現在也成了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一篇經典名作了。1979年初,〈草木篇〉被收入到《重放的鮮花》一書中(上海文藝出版社編輯出版)。不過,對此,流沙河卻這樣表示:“鮮不鮮,很難說。說它們是花,我看不太像。無論如何,我寫的那一篇,看來看去,既不悅目,聞來聞去,也不悅鼻,沒法提供‘美的享受’。它是水,它是煙,它是狼糞的點燃,絕不是花,瓶插的,盆栽的,園植的,野生的,它都不是。它不可能使人娛而忘憂,只會使人思而忘嬉。”上海作家葉永烈在〈流沙河和《草木篇》冤案〉一文中還記載流沙河曾經風趣地說,把〈草木篇〉定為“大毒草”當然不對,把它說成如何如何優秀也言過其實。而迄今對這幾首散文詩作出最准確的評價的,流沙河認為是他的兒子。兒子從1967年出生之日起,就泡在〈草木篇〉的苦水裡;稍知世事後,便聽人說父親乃是寫了這篇“大毒草”的“大右派”。這樣,在他幼小的心靈中,那〈草木篇〉可謂“如雷貫耳”。兒子識了幾個字後,就想看一看,可是一直無緣見到。1978年,十一歲的他在家中翻看舊書時,終於見到了那夢寐以求的〈草木篇〉。他屏息斂氣讀畢,結果大失所望。他對爸爸說:“那有什麼?我本來以為〈草木篇〉一定好厲害!”
四 從“那一只蟋蟀”到“這一條白魚”:流沙河轉型成了成都的“文化地標”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流沙河進入文學創作噴井時期,並為台海兩岸文學交流作出特殊的貢獻。
1983年8月,重慶出版社推出《台灣詩人十二家》,鑒於當時台海之間尚處隔絕狀態,這成了中國內地文學界、出版界一件大事。此書正是流沙河編選的成果,而話得從成都的《星星》詩刊談起。這份1957年1月1日正式建立的詩刊是流沙河提議並參與創辦的,面市後一度好評如潮,但非常不幸,創刊不久,第一代編輯便在“反右”中全軍覆沒,使之成為“事件”。1979年10月,《星星》闊別讀者十九年後復刊,成為中國文學界在1978年後“思想解放”的一個標志性事件。1982年,流沙河在詩刊上開設專欄,一月一期,每期向大家介紹一位台灣現代詩人,余光中、鄭愁予、洛夫、痖弦……等由此魚貫進入大陸讀者的視野。專欄讓再度打開視野的人們欣喜地看到,在祖國寶島台灣,有這麼一批優秀的詩人,詩思靈動,彌漫鄉愁。余光中的〈鄉愁》等名篇也因此風靡中國大陸。

8,流沙河與余光中
流沙河成了第一個把余光中的詩作介紹到中國大陸的人。而他們兩人的交往,亦成了台海兩岸文壇一件值得津津樂道的逸事。在流沙河看來,余光中不僅是中國偉大的詩人、文學家,也是自己以兄事之的哥哥。余先生曾於1996年、2005年、2006年、2010年先後四次到訪成都,因為這裡有著他幾十年的鄉情,有他的好友。流沙河也曾於2015年去台灣旅行,余光中親自開車接他,帶他游覽。其真誠之情,流沙河直至去世之前時時心中浮現,感覺歷歷在目。
他們交往中聊得很開心很投緣。其中一個主題,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文學和西洋文學的不同。中國許多文字著作都叫文學,比如〈出師表〉,這是孔明的工作報告,但是文采盎然。因此中國文學的概念要寬廣得多。他們還聊到,中國文學的妙處,歐美人很難理解,因此覺得“世界文學”這一概念很成問題。流沙河說他和余光中的觀點基本一致,主要是因為受的都是傳統文化的洗禮。在余光中的詩歌中能讀出傳統文化的魅力。比如他有一首〈唐馬〉詩,中間有兩句:“月明秦時/關峙漢代,而風聲無窮是大唐的雄風”,流沙河說他一看就能感受到故事,這一下就將你帶入王昌齡“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意境中,非常巧妙。
他們交往中,有一個詩壇佳話。1982年夏,余光中致信流沙河,說起四川的蟋蟀和故園之思。四年前,即1878年9月他在香港中文大學執教時,曾在〈蟋蟀吟〉中寫下:
……
入夜之後,廚房被蠱於月光
瓦罐銅壺背光的側影
高高矮矮那一排瓶子
全聽出了神,伸長了頸子
就是童年逃逸的那只嗎?
一去四十年又回頭來叫我?
……
流沙河感慨之余,在1982年7月寫了〈就是那一只蟋蟀〉作答:
就是那一只蟋蟀
鋼翅響拍著金風
一跳跳過了海峽
從台北上空悄悄降落
落在你的院子裡
夜夜唱歌
……
就是那只蟋蟀
在你的窗外唱歌
你在傾聽
你在想念
我在傾聽
我在吟哦
你該猜到我在吟些什麼
我會猜到你在想些什麼
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心態
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耳朵
兩首詩都獲得詩評家高度的贊歎。
在那些年,流沙河便因〈就是那一只蟋蟀〉等影響甚廣的詩作,成為明星詩人。如詩人楊煉所說:“一首詩的整體結構就像一個‘磁場’,一組群雕……這是一個正在共振的場,每個部分和其他部分相呼應,相參與。”流沙河這首詩被詩評家認為是一篇意象數量眾多、內蘊深刻、組合高妙的佳作,它充分體現了整體旋律或磁場這種組合藝術的精妙。
不過,流沙河並沒有陶醉於自己的名氣之中,相反,他覺得自己是個名不副實的人。他說:“名聲一度很大,但我很清醒。尤其是讀過余光中的詩後,我說算了算了,我不寫了,我怎麼寫也寫不出那樣的好詩來。”他對自己創作的詩歌作了如下評判:“我的致命傷我清楚,我這個人頭腦過分條理化、邏輯化,感性不足,好詩需要的奇思妙想我沒有。所以我的詩都是骨頭,沒有肉。”可能,流沙河更發現,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國詩歌寫作發生了新的變化,而進入老年的自己,其古典詩歌風格與時下現代詩歌潮流的要求格格不入。這時的他,拿起自己曾經寫下的詩歌,發現其中很大一部分都發自熱情,而詩歌本質被時下中國詩壇很多人認為並非是傳遞思想,而是發現與觀察世界。於是,在巔峰時刻,流沙河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局限,或不合潮流,決定封鎖詩歌之筆。

9,《莊子現代版》封面
流沙河生命最後的寓所與建於唐代的成都大慈寺為鄰。當年大慈寺香火旺盛,李白、杜牧、陸游都曾來過並留下膾炙人口的詩篇。他那些年靜心專注於《莊子》研究,並積數十年研究之心得出版了《莊子現代版》,為文壇所矚目。二三十年間,流沙河回歸到自己真正迷戀的領域,回到了源遠流長的傳統經典當中,進入古典文化和文史研究,去解讀其中的博大、精深、高遠的意味。他進入訓詁的世界裡,投入漢字包括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研究,研究漢字承載的文化內涵,和與之相關的中國幾千年積累的典故、掌故。他開設文化課堂,用娓娓道來、淺顯易懂的方式讓讀者了解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除了《莊子現代版》,他還出版了《流沙河詩話》《流沙河講詩經》《老成都 芙蓉秋夢》;還有《白魚解字》《流沙河認字》《文字偵探》《正體字回家》,等等。他甚至在《字看我一生》中,以小說的形式,去講解一個個漢字。他以“白魚”,即蛀書蟲,作為自己晚年的自況,說文解字,樂在其中。這位當年因〈草木篇〉罹禍並從此改變一生軌跡的老人,已不再希望被人記住“詩人”這個身份。他也許同意他的忘年交冉雲飛的評論,他最有價值的,是八十年代之後一系列文化、文字研究的著作。漸漸地,流沙河成了一個象征,成了成都的“文化地標”。

10,沙河老一絲不苟地在他贈送給筆者的著作《文字偵探》上簽名。
從“那一只蟋蟀”到“這一條白魚”,他的轉型也許讓一些尚未深入研讀流沙河文化、文字著作卻又從上世紀以來一直沉浸在他的詩情的人有些遺憾。是的,雖然他不寫詩了,也不用詩人的身份稱呼自己,但他詩歌中對人性的呼喚,其中濃厚的情感,讓大半個世紀的讀者深受感染,長久銘記。人們說:流沙似金,河水如玉,它蜿蜒而曲折,陰沉而溫暖,承載著一代人的歷史記憶,緩緩流淌而去……
五 知還:“前面是終點站,下車無遺憾了”
“流沙似金,河水如玉”——好一個贊美之詞!流沙河生前謙沖自牧,絕對不敢想象人們竟然如此稱頌他。原名叫余勳坦的他,最早的確取筆名“流沙”,那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他就用了,當時還是個學生。1950年,他偶從舊刊上發現四十年代早有前輩詩人用過此名,便綴一“河”字於後,遂成今名。當初在改名時,他還沒讀《西游記》,他說如果早點讀了,知道了書中的“流沙河”裡有那麼多妖怪,他絕對不敢取這個名字。而“流沙”二字,出自《尚書·禹貢》。《尚書》是重要的一個儒家經典,從《尚書》取名,是中國文脈的延續,很常見。書中有此句:“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東漸西被,南北遠暨,華夏文明向四海傳播——當年年紀輕輕的余勳坦,為“流沙”的浩翰所感動,心中也偷偷懷藏著對自己一個相當遠大的期許,即使“流沙似金”遠在自己想象之外。
不料,毛澤東的陽謀禍及億萬賤民,流沙河也成了一個“欽犯”。〈草木篇〉使他名揚文壇,也使他成了“右派”,歷盡磨難,可謂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但流沙河對自己的坎坷命運,似乎很能泰然處之。他多次說過,他在沉冤受辱時沒有自殺,是有“寧為狗活,不為獅死的准備”,這是沉痛無奈的言論。在“文革”那些年,流沙河重讀了《莊子》,甚為得益。他回憶說,讀完後,他心安理得了,一下就覺得他的心可以靜下來了。“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而且“見侮不辱”,《莊子》這部書教了他一種生存的哲學,教了他怎樣對待客觀環境。他斬釘截鐵地說:“莊子的這一部書最具有戰斗力。凡是認為莊子這部書很消極的,都是淺薄之人,沒有把《莊子》讀透。”

流沙河《莊子現代版》為多家出版社出版。這是另一個版本。
流沙河關於《莊子》“最具有戰斗力”的見解,大概指它能把人熏陶得寵辱不驚,心安理得。我像很多見過沙河老的人一樣,見面一瞬間,就感覺面前的人與心目中的他是一致的:清癯儒雅,淡泊恬靜,滿頭銀絲,一派仙風道骨。他的瘦,用他自己的話形容之:“像一條老豇豆懸搖在風裡。”他還在詩裡這樣自我描繪:“瘦如猴,直似蔥。細頸項,響喉嚨。……淺含笑,深鞠躬,性情怪,世故通。”真夠幽默的。

12,流沙河住家進門處的牆上掛著自書的條幅“知還”。
流沙河就是隨緣地覺得自己一生不過一個“大笑話”。他說,有時候別人問:你是姓哪個‘liu’啊?他覺得他的生日是個小笑話,光棍節;而他的名字是個大笑話,注定自己“大笑話”的一生。他說按余家大排行,他算是第九,小名老九,又名九娃子——恰恰是“臭老九”那老九,真是時也命也運也!人生若夢。他覺得生命是偶然,事情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但是時間太遠了,回想起來就像大夢一場。如何對待人生?他認同古人說的三個字:不可“必”。回望坎坷不後悔,人生態度不可“必”,如果要“必”就轉不了彎,容易被折斷。他說,人要知道自己的來路,知道自己的底線,做力所能及的事,就夠了。沙河老家進門處的牆上,掛著一幅先生自書的條幅“知還”。這二字取自陶淵明的“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他說他就是知還狀態,知還了,回來了。(流沙河總不忘解字,說:比如這個“還”字,還不能簡化。“還”的簡化字是“不走”的意思。不走怎麼“還”?這個“還”字,去掉“辶”,也叫huan,但是它是用眼睛掃一圈,加上“辶”,就是回到了原點,是return。)

13,流沙河《字看我一生》封面
2017年8月,流沙河出版新書《字看我一生》。書中曰:“我是李三三,死於百年前。黃泉無風景,夜台無白天……”他用一個個漢字,在書中描述呱呱落地、父母養育、童年少年到壯年,所經歷的各種快樂與痛苦、收獲與磨難,最後以“快”“樂”“平”“庸”四個字詮釋世道滄桑後的人生感悟。對李三三這個人,沙河老表示:他是故事中的人,是編出來的,雖然有一般性,像許多人一樣,一生經歷了種種悲歡離合,但他並不影射任何人,包括作者自己。這四個字是李三三的總結,不是作者“夫子自道”。雖然沙河老有此表示,但許多讀者還是禁不住有些聯想。
流沙河的確書生氣重,性格軟弱。但他又像許多人說的,屬於那種“胸中有丘壑,筆下生雲煙”的作家,那種並非學院派的學者型作家,卓然獨立,自成一家。他的精氣神是銳利的,好像是一束微光,不強烈但韌性不滅。他娓娓道來的情感抒發,文白間雜的語言結構,古樸素淨,卻時見諧趣,多是雅似處子,而一旦長吁,卻又沉郁動容。這使他的聲音,在整個詩壇文壇顯得特立獨出。四川文人曾伯炎評說:“流沙河是儒生加莊生加五四血脈鑄成的一個現代書生。”他這個“現代書生”,在《白魚解字》序言裡的一段話恐怕是他生命最後那些年月的最好的自我注解——“白魚又名蠹魚,蛀書蟲也。勞我一生,博得書蟲之名。前面是終點站,下車無遺憾了。”

1
4,流沙河先生為成都建川博物館的“抗戰系列”題詞。
民間有一句諺語,“未曾出兵,先看敗路。”2011年,流沙河在采訪中說,他這一生,“不但偶然,根本就非常可悲”。他甚至說:“我的人生是失敗的。”怎麼理解這句話?廖亦武,流沙河一個忘年交,以老師講過的一個關於“假國”的故事作為解讀:曾有一個假國,被另外一個國家侵略,遭受滅頂之災,老百姓都在逃難。假國最富的一個商人抱著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也在逃跑,突然聽到廢墟中傳出一陣嬰兒的哭聲。他循聲尋找到了一個嬰兒,他想把嬰兒帶走,但是手中抱著玉,就沒法抱嬰兒,抱嬰兒,就沒法抱玉。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拋下了玉,抱走了嬰兒。旁邊另外的商人很不理解,說你太劃不來了。這個富商回答說,這個假國,什麼都是假的,玉也是假的,只有嬰兒的哭聲才是真實的!他丟掉了玉,他是失敗者;但是他珍視人類生命的傳承,能說他是失敗者嗎?放在今日中國,像流沙河這樣的少數人,舍棄那塊玉,抱起嬰兒,按照世俗觀念,肯定是失敗者,但流沙河就是這麼一個人。他到晚年越活越明白,把世事看得很穿很透。這位忘年交最後一次去他那裡,他背了兩句詩:“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流沙河是真實的,他說自己“失敗”,可能那並非是個貶義詞。中國的真實的歷史,都是“失敗者”寫的。
流沙河這個“失敗者”,自覺和“主流”保持距離,盡管非常困難;而同時,他又和成都整個城市真正骨肉相連。人們說,幾十年來,這個城市換了很多主政者,但是只有一個像流沙河這樣的文化人在守護著這個城市。他對這個城市的影響,比任何人都要大,甚至以一種想象不到的方式來進行。人們還提到,成都不少以“獨立寫作”著稱的作家,都尊稱流沙河為老師。例如,對主流文化圈不屑一顧的周成林,仍然記得很多年前在街上認出身材瘦弱、戴著圍巾的流沙河時的激動場景。例如本文開頭說到的沙河老另一位忘年交冉雲飛,對流沙河始終執弟子之禮。他深感先生於他一家特別是他本人,無論是為人,還是做學問及寫作上,都有很深的影響。所以他的挽聯裡有“深恩難言報,一家痛失真先生”之語,想藉此追念近三十年來先生予他春風化雨般的影響。擁有鮮明性格和巨大影響力、獨自建立規模巨大的“建川博物館”的樊建川,也把流沙河當成是自己的老師。當然還有“大眼”李承鵬。許多人都記得,2013年1月12日,李承鵬攜首部雜文集《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在故鄉成都擬舉行演講簽售會。不料此會竟然變成了“默簽”,李承鵬不准說話,包括開場白。請來的嘉賓流沙河、於建嶸、冉雲飛等人,也成了必須排除的“幹擾”因素,不准介紹,不准讀者提問。於是,他們只好在尷尬露臉之後無奈退場。高齡八十二歲的流沙河先生在被強行扯走之前,對李承鵬說了一句話:“文人,寫下去即是勝利。”李承鵬潸然淚下。

1
5,本文作者與李承鵬合照於成都。
流沙河以他一生豐富的閱歷,對中國這個社會自然認識非常清醒。一次,余光中來成都,曾問接待他的流沙河:大陸人為什麼特別關心政冶,隨時都談?沙河老反問:余先生你的鞋合腳嗎?余答:合腳。又問:你會成天想著這雙鞋嗎?余說:不想。沙河老說:你的鞋很合腳,所以你把它忘記了。如果鞋不合腳,你會隨時都想要換一雙鞋,好走路……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六 流沙之外:關於“圓果居士“與“蜿蜒天河”的並非題外話
八十八歲的流沙河先生,真的離開人世了。這位著名文化學者、詩人、作家,這位成都文化界真正的大師,他的逝世,猶如成都失去了它的靈魂。沙河老的學識、文才與風骨,有目共睹,他對當代中國文化、文學的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當然,有人要大唱反調。活躍在《烏有之鄉》《紅歌會網》《毛澤東思想旗幟》《紅色文化網》那些死硬毛左們,大師逝世第二天,就立時開足火力,大肆咒罵攻擊。他們多年來對流沙河的攻擊咒罵都是不遺余力的,其中包括這些用語:國民黨兵役局長的兒子、地主階級孝子賢孫、對共產黨有殺父之仇、老右派、反共媚美、恨毛頌蔣、認賊作父、墮落的中國右翼文人、中國人敗類中之最敗類……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不過,用他們崇拜的毛祖的話說,他們的咒罵攻擊,只不過“蚍蜉撼樹”罷了,無損大師的一根毫毛。
只是,有些文化人對流沙河也有些微詞,需要討論一下。

16,流沙河前妻何潔著作《何潔往事》
關於流沙河的婚姻。在流沙河最為淒慘落泊的時刻,年輕美麗的何潔不顧家庭反對和社會白眼,毅然決然跑來和他成婚,攜手共度艱難歲月,這位女子無疑非常值得稱贊。關於他們的愛情,流沙河寫下為妻子多年來所珍藏的憂傷而曠達的〈情詩六首〉,寫了感人至深的記錄患難夫妻生活的〈故園九詠〉,寫了獻給何潔的151行長詩〈妻頌〉這一篇中國愛情詩史上的奇葩……但是,很出人意外,他們後來離婚了,何潔還出家了,真是叫人深為歎息,感概。2016年,何潔出版了具有極強文學性和史料價值的紀實類自傳體作品《何潔往事》。如何來面對她和流沙河共同度過的二十五年?這位前任妻子為此寫道:“人生聚散無常、緣盡即散,這其中本無是非可言。”何潔修煉多年,深諳生命悲情。不過,雖然她放得開,外人也許還是會感到其中的無奈。流沙河曾有致何潔(此時稱“圓果居士”)之詩——“山外紅塵,山中古寺,兩不相擾,各行其事。”但是,如人所說,“山內山外皆紅塵,古寺新寺何須分。兩不相擾是癡話,各行其事太天真。”

17,流沙河妻子吳茂華
議論更多的,是關於流沙河在反右期間“出賣朋友”的人品問題。這是一個多年紛擾文壇的公案。早在十多年前,就有四川作家劉斌夫的〈文壇公案:四川兩條河——石天河&流沙河〉一文流傳;沙河老去世後沒幾天,更有署名為“糠糠殼兒”的〈流沙之外,尚有蜿蜒天河〉,在網絡流傳,引起大家的關注。
兩文關注焦點是流沙河和石天河的恩怨糾結。1957年反右開始後,流沙河遭到嚴厲批判。他是年二十六歲,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嚴重的打擊,精神崩潰了。在七八月間,他寫了一份一萬二千字的〈我的交代〉,“承認”自己參加組織了三個反革命集團,其中有一個大約二十四個成員、以石天河為首的“反黨集團”。石天河其後被打成“極右分子”、“現行反革命”,被判刑十五年,實際坐牢時間有二十二年多,非常淒慘。流沙河在反右期間的交代、檢舉、揭發,後果非常嚴重,流沙河本人當然大錯。但如前文說過,當年反右慘烈,真可謂罄竹難書!而罪魁禍首當然是毛澤東!在毛澤東專制政權的淫威之下,人人自危,相互檢舉揭發,以求自保,幾乎成了家常便飯,誰能幸免呢?就說石天河,他在1954年肅反時,因“歷史問題”被人揪出,為了顯示自己對黨的忠誠,也不得不寫了一篇批判胡風的文章,發表於《四川日報》上,這才過關。
對於過去那一段“文壇公案”,對“《星星》詩禍”和反右運動的情況,石天河在《新文學史料》2002年第四期上發表長文〈回首何堪說逝川〉,作了概略的敘述。其中,只有一句話言及了流沙河當年的“起義”行徑,並無苛責。但石天河後來寫了〈聞某君懺悔〉一組詩,就頗有些歎慨微言。第一首即曰:
世事紛如變幻多,騰挪跳踉竟如何?
今朝痛洗污腸肚,昔日幫編黑網羅。
君自惜身無可議,人來護爾反操戈。
青山翠竹仍如舊,浪蕩虛名逐逝波。
石天河覺得,你保全自己情有可原,但不應該出賣那些保護你的人啊。的確,流沙河有錯。這“兩條河”的處境和心情,是很不相同的。但是,總起來說,上世紀五十年代的那個“文壇公案”,似乎用不著別人來妄作裁判。特別是,流沙河屍骨未寒之時,就化名發出流言誹語,是很不應該的。
當年成都所謂斐多菲俱樂部右派七君子之一的鐵流,對此事的認知就很好。流沙河去世前,他在〈沙河、天河,我在竹林叢中等你們來喝茶〉一文中說,七君子如今存世僅石天河、曉楓(鐵流)和流沙河三人,其它四人丘原、茜子、遙攀、儲一天早己謝世。可是劫後余生的他們,卻不能坐在一起品茗聊天,笑說往亊,把酒迎風,痛斥毛魔,老記著那些“爭取從寬處理”揭發檢舉的往事。何不一笑抿恩仇,坐在一起化解怨氣不是更好嗎?

18,沙河老撰寫的對聯
石天河撰寫〈聞某君懺悔〉組詩,是讀了流沙河一首〈滿江紅〉詞後,有感而發。流沙河〈滿江紅〉全詞如下:
醫院樓髙,窗窺我,彎彎眉月。輸液線,懸瓶系腕,深宵未絕。鼻管穿咽探到胃,抽空肚裡肮臓屑。症狀凶,膨脹似新墳,腸撕裂。
命真苦,霜欺蝶。絲已染,焉能潔?恨平生盡寫,宣傳文學。早歲蛙聲歌桀紂,中年狗皮賣膏藥。謝蒼天,賜我絞腸痧,排污血。
流沙河這首〈滿江紅〉,題為“賤軀臥疾反省”,可謂他對自己一生的自我審視,自我批判。撰寫時間為2003年5月17日,地點在成都省四醫院,發表在成都地下文學雜志《野草》第九十一期(印刷版)和廣州《同舟共進》當年第七期月刊上。2018年11月4日,流沙河把他的“臥疾反省”再次錄出,可視作他的絕命詩。我認為流沙河是非常真誠的。
人們可以銘記在心的,還有患難中的流沙河在故鄉老家寫下的那首〈貝殼〉。這首詩寫於1974年秋天,四十五年前了:
曾經滄海的你
留下一只空殼
海雲給你奇異的紋理
海月給你瑩瑩的珠光
放在耳邊
我聽見洶湧的波濤
放在枕邊
我夢見自由的碧海
我們還記得,2013年1月12日,李承鵬攜首部雜文集《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在故鄉成都擬舉行演講簽售會,高齡八十二歲的流沙河先生在被有關當局人員強行扯走之前,對李承鵬說了那句讓他潸然淚下的話:“文人,寫下去即是勝利。”

19,沙河老翻看何與懷博士送他的著作《北望長天》。

20,沙河老和何與懷博士聊天時的神態
在獨裁專制的高壓下,中國許多文化人常常扮演著尷尬、可憐甚至可恥的角色,能夠挺得住的、稱得上社會脊梁的,太不容易了,也太少了。無論如何,寫下去吧,能發聲就發聲,能發多大聲就多大聲。“文人,寫下去即是勝利”, 可以視作流沙河先生這位“成都的靈魂”給所有追求自由民主的寫作人的遺囑。
2019年12月9日完稿於悉尼。
作者投稿
此條目發表在
人物春秋,
華夏文摘,
歷史回顧,
名家欣賞,
往事追憶,
社會紀實 分類目錄,貼了
HXWZ、作者投稿 標簽。將
固定鏈接加入收藏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