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6年和松居直(右一)、唐亞明在探訪武陵源的路上休息
從1996年到2001年,我跟松居直合作了《桃花源的故事》,他將陶淵明的原文翻譯為日文並改編,我畫畫,之後進了日本小學六年級的教材。
這個消息是編輯告訴我的,說蔡皋你這個消息可以上《人民日報》了,日本很少讓外國畫家上教材的,我就笑,什麼都沒說,當時任何人都不知道。
我在見到松居直之前,就知道他是日本繪本界泰斗級的人物了,他自己出資贊助中國設立了“小松樹”中國兒童圖畫書獎,我所在的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曾獲得首屆“小松樹”獎的4個獎項。
▲
漁人進入桃花源
當時的大環境是中日邦交正常化,松居直很真誠,他說我不是為別的,因為日本的侵略戰爭,讓中國在30年代的圖畫書傳統斷掉了,他作為一個普通的日本人,應該來幫中國,推動中國繪本原創。
他自己很喜歡陶淵明,說《桃花源記》就可以做一個繪本,我那個時候膽兒也大,就說我來畫。
▲
“落英繽紛”
這本書花了我三年多的時間,最難畫的是桃花。
我要畫出“落英繽紛,芳草鮮美,漁人甚異之”這樣的語言,就不能只畫它的結構,而是要畫出意態之美,加上追尋疑問好奇之美,很難的。
我困惑了好久,試了很多方法,撕掉了很多紙稿。最後走出桃花陣了,我畫下去就有點行雲流水了,你看我的筆觸,沒有絲毫猶豫。
▲
漁人走出桃花源
不要著急給小孩子灌輸各種概念,不要依賴文字,要讓他用眼睛觀察世界,他看到一棵樹、一個物體,自然而然就有了審美。
我有這樣的感受,是和我6年下鄉的生活有關的。
當時我從湖南第一師范(當時是中專)畢業,19歲下鄉,去到株洲縣一個最偏遠的地方,太湖下面的“寺村”,當小學語文老師。
我們是什麼活都要幹的,放下粉筆,就當農民,砍柴擔水算輕的,打壩、起水塘,春插秋收最累,剛開始的時候很想哭,被放逐的感覺。
後來漸漸適應了,被大自然和淳樸的村民療愈了,越來越喜歡。
▲
蔡皋當時所住小院,由蔡皋的丈夫蕭沛蒼所畫
我當時住在一個寺廟裡,噢呀那個是真古老,它有些房屋坍塌了,大殿和偏殿都還在,大殿裡還有個古佛,很驚奇的,我是住在偏殿一間房。
殿前有一棵很古老的茶花樹,還有梨樹,光開花不結果,很漂亮,很浪漫。
我一直都不知道寺廟的來歷,因為當時也沒資料,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它是唐代的。住在那樣的一個千年古刹裡,聽了6年的鍾聲,現在想起來感覺非常地幸運。
那些茶亭、小路、老者、田裡堆什麼肥料……都是我太熟悉不過的記憶了,閉上眼睛都是,不用找道具,我都畫到了書裡。
▲
男人挑扁擔,靈感來自於蔡皋丈夫的經歷
原文裡有一句“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我就畫這個男人挑了個扁擔。其實當年我先生就是一條扁擔,在鄉下和城裡往返,女兒睡一頭,另一頭放她的奶粉尿布衣服啥的,我這個經驗剛好用上,很溫暖。
▲
左:《花與人之三》局部 右:《絲瓜》局部
古人說草木有情,我覺得很贊成的。
我喜歡聽自然的聲音,雨打芭蕉的聲音、雨落在頸脖子上、落在瓦上,都很美。
我現在住的地方雖然是在城市裡,但特意選了最高樓,因為屋頂可以種花,搬個小凳子,坐在花花草草中,到處是寫生的靈感,很敞亮。
現在我眼睛不太好,畫大畫就比較釋放,我依然最喜歡的是畫自然。大自然是無邊的,我的花甚至在畫面裡裝不下,只是一個局部,一朵花可以畫一張大畫,可以充滿這個世界。
▲
20歲左右的蔡皋
我一輩子做夢都想去美術學校,但是一輩子就去不了。
這是我的命,這不是消極的東西。回頭去看,正因為不可能才有可能,沒有機會喜歡,所以我無孔不入地喜歡。
我當老師的時候,20來歲,作業是改不完的,當時還有孩子要照顧,要做飯、幹農活,只有禮拜天一天的時間,就練畫畫。
▲
蔡皋青年時期臨摹習作
沒人教,我自己訓練自己。當時我看的最多的是華山川的連環畫,還有借過來的蘇聯的《星火》雜志,很稀罕的,就挑最好的臨摹。
之後我投稿,沒想到一投就中了,第一次發表的時候我太開心了,後來也有很多作品陸續獲獎。
我那麼渴望當畫家,希望別的力量不要把我的畫筆收走,就在這個期待中間,我被調到了湖南少年兒童美術出版社。
那年我36歲,這中間的過程太不容易了,我很感激我們社長。
我記得那一天,一切手續都辦好了,我進了出版社那個院子,走到一棵樹的綠蔭底下,覺得好甜,腳要起飛,人就很輕,幾步路走下來,我害怕,我說不要著急,你慢一點,要享受一下,這真是幸福的時刻。
▲
蔡皋(左)在湖南少年兒童美術出版社
出版社就成了我的大學。我到同事家裡,他們有些畫冊和收藏,我就臨摹。有上海的畫家會串聯到湖南來,能看到極好的原作,我也去學。
我更感恩我們出版社有一個“創作假”的傳統,每年給編輯一個月集中搞創作,那真是過癮,真是幸福的時光。《寶兒》就完全是在創作假裡完成的,它畫得快,是因為我憋太久了。
所以我是本地的神仙、過路的神仙都學,天上飛過的鳥兒,也是我學習的對象,等我學好了,也快退休了。
▲
《火城》描繪1938年的長沙文夕大火
但是沒關系,這時候我有更多時間來畫畫,像《桃花源的故事》、《花木蘭》、《孟姜女》《火城1938》等等都是我在退休之後畫的,筆頭越來越有感覺。
我這一輩子走了很多曲折的路,但只要我方向對了,條條大路通羅馬,我覺得我沒有錯過什麼,反而是更豐富。
▲
左:蔡皋外婆
右:“幫外婆納鞋底”,蔡皋根據回憶所畫
我真的非常感念我的童年,一路回想起來,真是一路地開心。
我生在一個三代同堂的大家庭,我外婆用她生活的態度對我實現了一種熏陶。
▲
蔡皋根據“種蓮子開荷花”童謠所畫
她會很多童謠,你像“種蓮子開荷花,莫種子到老家,點點墨,莫開坼;莫等對門山上黃狗子曉得;黃狗子哦嗬,來呷屎哦!”
我就琢磨一句話,琢磨一輩子,為什麼“莫種子到老家”?後來我琢磨明白,這是人和人的不相信,很多好事很難成,你種這麼好的蓮花到家裡,搞得不好,就被狗扒了去了。
我外婆說煮飯,不要掀鍋蓋,否則“一揭三灶火”,放好多柴火才能熟。這是什麼意思?就是你幹什麼事,幹完了再說話,沒幹完之前是不能說的。
我覺得這些話都很妙,是生活中間來的,民間的智慧,書本上沒有的。
▲
蔡皋(左3)全家福,家中6個姐妹
我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尤其是我爸爸,他是最可愛的了。
他幫過很多人,非常地寬闊和大度,雖然遇到很多不公平的事情,但是他一直心境很好。
他享受的都是普通人生活中最溫暖的東西,但凡有一點點好吃的,就會唱歌,用那種美聲的唱法,我們都笑他,他喜歡打獵、打羽毛球、網球,足球和乒乓球也是高手。
▲
晚年的父親,蔡皋與他一起
他快80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們聊天,我就問:“你一生最幸福的時候在哪一刻?”他就回想起雅禮中學時候的一場足球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騰空而起,腳這麼一勾,球就進了。
他說:“我最喜歡的就是那一腿,那麼好的一劃。”他講這句話的時候,那個神情真的幸福極了。
他的回答,這麼簡單,不是他考上多好的學校,不是掙了多少錢,別人對他的誇耀或者結婚生子,他總是能回到最本真的東西。
我父親的這些都影響了我,對樸素日常的愛,生活雖然一地的雞毛,但又非常值得去過的,這些讓我有力量從困頓中間走出來。
美是一種很闊達的東西,是讓人有心跳的感覺,重新有了對生活的信心。我幸運地遇上了畫畫,把這些生活經歷放在了畫裡。
希望大家在看我的藝術的時候,可以有一種溫暖的東西,它跳出來,擁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