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以小说形式介绍庄子的超然人生)
在中国历史上略爱艺术的知识分子中,《庄子》一书远为他们最喜爱的书。庄子抛却尘俗的烦懊,推崇自然之美,俭朴之乐,游心物外,又沉缅于本体个性的奇伟卓绝,醉心于内心世界的瑰丽斑斓。无论是天上的神权还是地上的财威,在庄子面前全成了不屑一顾的粪土。在读者眼里,庄子是永不熄灭的灯塔,映照著人类心灵世界的美好,还原人生本有的静谧与温馨。
庄子临死时,安闲地躺在草棚前的绿草地上,最后留下来的两个学生在旁边恭候。
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庄子一早就叫把他挪到外边来,享受早秋山野特有的温馨。庄子躺在草垫上,旁边绿草上三三两两几堆野果,红的,黄的,淡紫的。一碗茶刚刚沏好,热气在阳光下升起,宛若一只倒立的银蛇,弯弯曲曲,盘旋而上。徒甲用手扶著庄子的背,徒乙一手端著茶,一手挚调羹,一勺一勺地喂老师茶水。
草棚内成堆的书籍,晒干的野菜,以及各种栗橡野果。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他们都有耗之不尽的食粮。屋棚后是篝火,白天做饭,晚上点起来吓跑狼群。现在那仅仅是一堆灰烬掩埋着火种。松枝燃烧后的松香还弥漫在草坪的上空。几个月前,庄子来此地时骑过的牛,悠闲地离开驻地,在山脚下,加入鹿与野兔的行列。这里除了山与树外,没有人烟。他们早已远离人类居住区了。
喝完茶,庄子示意他的徒弟开始练习辩论。两位年轻人交换个眼色,显得有几分迟疑。因为庄子的病,他们已多少天来没有谈论任何哲学题目了。为了使庄子欢欣,也赋予他的病体一个向上的生机,徒甲早些时候做出这一提议,他们见到老师的双眼立即闪烁著喜悦的光。现在他俩并立在枫榭树前。
徒甲环视周围,寻求一个题目开始。他的眼睛最后停留在前面的河流上:一片白雾漂浮在河面上空,太阳温暖河水,使空中的雾越来越浓。
“雾是由无数水滴组成。” 徒甲将视线移向天空。“这水滴是如此之小,几乎是肉眼看不见的,如此之轻,漂浮在空气中,没有重量。但它妊育有所有生命体,装有整个世界···”
“我却看不出是这样!” 徒乙诘难道。
“那些微小的水珠上升,成为天上的云,落下来成为雨。是雨水把连绵的山峦洗绿,唤醒冬眠的植物,这样动物才有食物。整个世界才唱起生命的歌。但当洪水爆发的时候,上百只溪流注入暴长的河流,浑浊的雨水冲破堤岸,蓝天之下就全成了泥水的世界。”
“这泥水最终到达海洋,” 徒乙接过话题。“海洋是如此的宏大无边。万里不足以衡量它的宽,千丈不足以测量它的深。历史上没有比那次历时九年的古代洪水更大的洪水了,但海水并没有为之上涨。历史上没有比那次历时七年的大旱再厉害的旱情了,整个世界都给干透了,就连那最深的井也没有一滴水,但海水并未为之减少一寸。”
“那正是我们老师的脑海,一个真人的心,” 徒甲指出。“真人的脑海是如此之广阔,它可盛下整个宇宙,是如此之深,所有人类的知识与智慧加到一起,都填不满它的底。他接受生活,满怀喜悦,耐心地等待他的命运。生活在毫无轾梏的绝对自由中,他无意炫耀。他的静穆安宁来自天性的慈善。这才叫心不离道,不以人灭天···”
就在此刻,他们听到一声轻轻的鼾声,老师似乎睡著了。他微合的双目流露著惬意的安详。
“我们的老师应有一刻属于他自己的安静。” 他们悄悄离开,步到河边去。
他们走到岸边似乎才感觉到那河流的恢宏气势,静穆中才听到那水底的天籁地语。三五个栖于水边的禽鸟,见人走来,不慌不忙地步入水流。一只睡著的青蛙睁开眼睛,似乎轻蔑水鸟的胆小多事,头也不抬一抬,就又合上了眼睛。
昨天,他们俩为老师的病而暗自流泪,不幸为老师觉察。他们的老师微闭双目,竟慢慢讲起笑话来:
我一次在楚国旅行,走到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草地,看不到人烟,也没有树木。庄子这样开始他的故事。在齐腰的野草里,我发现一具骷髅,颜色灰暗,述说着年月的久远,但每一根骨头都在那儿,组成一个人的形体。我拿马鞭敲著它的颅骨,哆哆哆。
“先生您是贪图享受,忘却养生常识,以至于此的吗?还是亡国而遭了刀斧之灾呢?” 哆哆哆。“您是做了什么丑事,怕见父母妻女,而至于此的吗?还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冻饿而至于此的呢?” 哆哆哆。“还是您春去秋来,享尽天年,寿终正寝,而留于此地的呢?”正好天晚,又没有枕头,我就请过它的颅骨,枕在头下睡
著了。半夜里,这骷髅变为人形,对我说道:“听您的谈话很像一个辩论家。您所说的那些伤心事,都是人生之累,死后就没这些事了。您愿不愿听听有关死亡的快乐呢?” 我说,那当然。
他说,“人死后,上无君,下无臣,阶级消亡,实现道家天下自均的理想。时间停止,大家悠然自得,就拿宇宙来当年月了。那销魂落魄的永恒快乐,就连面南而坐的国王也无法相比。”
我想这小子鬼话连篇,莫不是受阎王指派,到这里做广告宣传来了吧?我说,“先生,我刚好与掌管生死的司命神有交情,我让他恢复您的肌肉形体,我让他还您父母妻女,邻居朋友。一句话,一切照旧,如同您活著的时候。您意下以为如何呢?”
那骷髅人笑容立即消失,愁眉紧锁,就象那犯人遭受砍断双脚的处罚,临刑时的脸色,说,“我怎么能放弃国王般的快乐,重新捡起人间的劳苦呢?”
徒弟俩昨天听了这故事,虽知老师用心之苦,也忍俊不禁,眉眼梢头,笑意憨然,只是泪水夺眶而出,直流到嘴里,品尝到泪水中的酸涩。
今天两人又错了。庄子并没睡觉,或者他想一个人回味这人间的美好。天湛蓝湛蓝,云有如绒毛,晶莹洁白,那山却绿得苍老深沉。早秋天气仅仅染予果尖叶边一丝暖色,淡红的,桔黄的。庄子沐浴在耀眼的秋阳里,感到一股温热,正穿透肌肤,进入他的心胸。于是他开始了他的坐忘禅定之功。他的灵魂升入蓝天白云之间。他在天际浮游,感觉到白云的柔软,蓝天的凉爽。他随风飞过树端,他听到枝条的呼啸,叶子的窃窃私语。他顺水流过河床卵石,他看到了虾的悠闲,鱼的僖戏。
当他年轻时,庄子曾编草鞋卖,也曾为政府管理过一片漆树园。他的生活简单,维持生活十分容易。只有灾荒年,偶尔粮食短缺。庄子一次向监管当地河流的官吏借粮,竟被戏弄。庄子毫不迟疑地以讥讽还击。没有粮食可以用野菜充饥,大可不必受他人白眼。结果是,庄子虽穷,业余时间却比富人还多。他博览群书,边读边思边议,唯真理是求,喜与人辩论,揭露真理的相对性。他那雄辩的逻辑,左右逢源的谈锋,再加上他那汪洋恣意,空穴来风的文章格调,很快使他闻名世上。他的拿手好戏是在公开辩论中,用哲学想象的离奇使对方惊讶不已时,又以反论之反论使人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不胫自走的声名使他有机会会见达官贵人。一次魏王请他做客,他可能是第一个身穿如此俭朴破烂的布衣进入魏宫的人。他衣服上有补丁,鞋子破了,用一根麻绳子拴上。魏王问他,“先生为何显得这样疲惫不堪呢?”
庄子说他生不逢时,穷困潦倒,并非疲惫不堪,有如猴子机灵敏捷,可为兽中王,一旦身处荆棘丛中,便心存恐惧,一筹莫展了。
国王与穷汉又有什么不同呢?庄子心想,死后不都是一堆白骨吗?为什么人类文明赋予他们这等的等级差别呢?
庄子睁开眼睛,又望着云,山,与蓝天。在鸟叫与蝉鸣中,他似乎听到人语声。这儿三十里方圆内,没有人迹,又何来人语呢?庄子这才意识到,两位徒弟可能把他放在心上,不敢走远,现在正走回来了。他俩似乎在争论什么。
“我们的老师是伟人,在天上就是凤凰,在海里就是蛟龙,在地上就应该是帝王将相。” 徒甲说道。
“可我们老师想做一位自然而又普通的人。他现在很穷。他并不愿做龙凤之类。” 徒乙不同意。
“并非每一位国王都是伟人,并非每一位身著布衣的人都心智穷困。我们老师不比任何国王、任何将相逊色。” 徒甲回头望这他的夥伴说,“你记不记得,当我们老师坐在河边钓鱼时,伟大楚国的使者来请我们老师做他们的宰相,为他们主持朝政。”
“我当然记得。” 徒乙以平淡的声调说道,“我们的老师从未站起来,从未停止钓鱼。他双眼注视著河面,缓缓说道:‘接受楚王千金之礼,当他的宰相,就好像一只牛被细心调养多年,然后烹煮,装饰上色彩鲜艳的绸缎,摆在庙堂祭坛之上。’ 我们老师转过头问那使者道,‘您说我是做祭祀牺牲的神牛,还是做一只在泥潭中玩耍的野牛泥?’ 那使者说,‘您当然愿做您自家天地里的一只野牛啦。’ 他们就这样空手回去了。”
“如此看来,我们老师本可以成为大国的宰相。” 徒甲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师身后,我们必须用一国宰相礼节规格来埋葬他。”
“什么?” 庄子咕噜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呀?”
徒弟俩立即赶来,双双跪在庄子面前。他们误以为老师还在睡觉。“我们并没有说什么特别的。” 二人竭力回避庄子的问题,“我们只是说,您,我们尊敬的老师,一定会很快康复,象老子一样长命百岁的。”
“关于我的葬礼的事,你们说了些什么来著?” 庄子柔和地坚持。
这徒弟俩相互交换一下眼色,咽唾沫,清嗓子。既然无法回避,他们就得面对现实。徒甲觉得是他闯的祸,他有责任向老师解释。
“我们相信您能很快康复。但每一个人都有一天要离开这个世界,我们应做好准备。” 徒甲说,“在您离世之后,我们计划举行一个宏伟的葬礼,依据大周朝的皇家规格,将您按一位退休的邦国宰相埋葬。”
“能具体点吗?” 庄子说。
听了这一句话,徒甲大为放松,因为他已详细计划,一点细节也没漏掉。“一切将依据皇家标准,邦国宰相的规格。” 徒甲开始他的详细说明,“我们将选择最具风水优势的地方,挖坑,用大理石建造地下内室,请有名画师绘画内壁。棺材将用上等檀香木,内装品种繁多的金银珠宝...”
徒甲中途停下来,徒乙在用手捅他。徒乙注意到老师在微微摇头,二人就跪近一步,低下头,等待老师的训斥。
“当我死后,” 庄子说得如此缓慢,柔和,他依旧合著眼,“简简单单地把我扔在山谷里。我的意思是,将我随便扔在什么地方,只要就近,不要图远。”
“这...” 徒弟俩显得困惑不解,不自觉地呻吟道,“这...这不嫌太简单了吗?” 他们心里在想,天下知名的学者,他们尊敬的老师,怎么能这样埋葬呢?象未开化的野人动物。
“天地是我的棺椁,” 庄子语意清晰地道出他的反驳,并慢慢睁开眼睛,“日月是我的双壁,星辰是我的珠宝,万物是我的送葬品。有这样壮观美好的葬仪,我还嫌你们计划得不够规格呢!”
这两徒弟更加困窘迷惘,同时哭喊道,“那样狼与鹰会吃您的肉的。”
庄子突然扭过头来,盯著他二人,问道,“你们一定要用我喂老鼠与虫子吗?不准天上地上的动物来吃吗?”
两年轻人不敢回答老师的问题,只是让泪水如雨后山洪一样,倾泻而下。他们是如此地热爱他们的老师。
庄子注视著蓝天,游心于白云之间,说道,“鼠、虫与狼、鹰又有什么区别呢?你们有什么理由让这些动物吃,而不让那些动物吃?你们难道也要把动物分成阶级,使某些生就的高贵,另一些生来就低贱吗?你们还嫌人间的等级森严不够痛人心肠吗?” 这一连串的提问后,庄子大笑起来,这笑声是那样持久洪亮,使两徒弟呆若木鸡,也使山川抖动,使云天回响,使整个宇宙为之瑟瑟。当这笑声停止后,它留下如此的静穆与空白,在那一刻,似乎鸟儿停止飞翔,江河停止流动,整个世界陷于死一般的沉寂。徒弟俩赶紧趋向前来查视,发现,他们尊敬的老师,道家学说创始人之一,庄周刚刚死去。
(自:李柚声:换个角度看人生,看世界-21世纪中华道学,线装书局,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