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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 zyoyl
- 时间: 2013-11-14 23:36第一回 草原飞骑少女忍辱 沙漠传警边帅惊心
话说新疆西部有一小城,名叫乌苏。城里聚居着百来户人家,其中有牧民,有商贩,有
手艺人,也有运夫,是个汉人与回人、维吾尔人等杂居的地方。
乌苏地处边陲,人烟又很稀少,虽显得有些荒凉,但人民生活倒也过得太平安静。不料
后来附近一带的回人和回回部落由于受不了巴依(地主、财主)和伯克(封建官员)的残酷
欺压,引起暴动。暴动的风暴迅速蔓延至大部西疆和北疆,境外沙俄的部落又乘机入侵,进
行劫掠,朝廷震惊,忙调遣大批军队前去征讨;镇压,经过几年的征战、剿杀,入侵的边寇
终被击败缩回;暴乱也被镇压下去,但整个西疆却变成一片荒凉,乌苏城也只剩下一片残垣
断壁,几乎没有人烟了。
自此以后,朝廷为防各部再叛和边外入寇,采取屯兵的办法,并派遣一位将军,率领二
十营旗军,进入西疆坐镇驻守。将军把各旗营分驻塔城、霍城、昌吉一带,布成倚角之势;
将军自己留下四营精锐,驻在乌苏、居中指挥,便于驰应。经过这样几年的屯垦、招抚,乌
苏才又恢复了生气,渐渐闹热起来。
这位将军姓玉名瑞字大成,出身将门,父亲玉绍廷,原是总兵,因平云南之乱有功,封
三等候,后战死。玉大成荫袭侯爵。朝廷远征西藏,玉大成随军参赞军机,屡立军功,得任
提督之职,这次又被授为将军,奉命坐镇西疆。玉将军为人深谋沉毅,素性凛肃,位列侯爵
,衔授将军,在朝中亦算得显贵,现镇西疆,便是边帅,重兵在握,就更是赫赫威风,别有
一般景象。
玉帅见乌苏已日浙人多,西疆四境日趋安定,这才在城内靠东垣处修了一座府第,派人
回京将夫人、小姐接来。
玉夫人姓黄,为人淑姻好佛,除诵经外,还把一本《烈女传》读得烂熟。她平时对文夫
只知顺从,对儿女只有疼爱,真算得是位贤妻良母。
玉小姐名娇龙,随母到乌苏时年方七岁,生得面容请秀,落落大方。她从小就好奇多思
,有时连发几问,竟难得王夫人无法开口,只好说,“女孩子家,知道这些干啥!”玉娇龙
平时在父亲面前总是显得娴静有致,深受父亲赞许;在母亲面前偏多娇嗔憨态,很得母亲欢
心。因此,父母都把她视为掌上明珠,遇事总是顺就于她,不使她扫兴。
玉娇龙初到乌苏,开始倒觉新奇,样样都贪问贪看,不想日子一久便觉烦厌起来。她听
说城外草原平阔,翠绿连天,牧民中无论男女都能歌善舞,更精于骑马驰骋,她闷得慌,便
起了出城游玩和学习骑马的念头。当玉母听她说起这个念头时,忙念了声“阿弥陀佛”,连
说“罪过,罪过”,哪有侯府千金小姐去郊外抛头露面学骑马之理?因此,任娇龙万般求告
,总不答应。不料玉帅闻知此事后,沉思片刻,竟然一口应允了。他告诉夫人说:“人要善
于随俗,娇龙着处京中,当然断无此理,今来西域,一切起居都非京华可比,我为此亦时感
不安,就让她出去稍事消遣也未尝不可。”
玉夫人见丈夫都这般说,也就以丈夫是,便唤来几名小校,要他们好好随侍,小校们便
簇拥着小姐出城去了。
玉小姐来到城外,走了不远,便踏上草原,她举目一望,见四野茫茫,无边无际。一阵
风来,草伏如波,逐浪层层,向天边掀去。
玉桥龙哪里见过这般景色,她伫立凝望,只觉记忆里的京华繁茂、帝都烟云都一齐飘散
,心里是空旷旷的,分不清是神恰,还是怅惘。
在草原的西边,有几个帐篷,账外坐着一群牧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那里弹琴唱
歌,琴声歌声随风向草原四野飘去。远处是成团成片的马群羊群,有几骑牧民在纵马逐牧。
玉小姐看到他们那种悠闲矫健的样子,时而是暗暗羡叹不已,时而又反感万分。羡叹的是,
这尘世上竟然还有像他们过的这种自由自在、无优无虑的生活,反感的是,男女混杂,尊卑
不分,未免有违教化,有伤风俗。玉小姐尽管处于既觉新奇却又看不顺眼的矛盾之中,但她
还是乐于站在一旁看着、听着,那些牧民不知她是准时,还不断对她含笑招手,并不时向她
投来赞羡和亲切的眼光,当知道她是帅府的玉小姐时,诚挚的笑容收敛了,亲切的态度隐去
了,人们的脸上却换上一副敬畏与拘谨的神情。顿时,玉小姐心里感到一阵骄傲和满足,但
接着而来的却又是一阵若有所失的惆怅。
玉小姐在草原玩了几次后,已不满足于观赏风光,又在小校的扶持下开始学骑马了。好
多次她从马上摔了下来,有时甚至被跌得皮青脸肿,可她不知哪来那么一股韧劲,摔下来,
又爬上,跌伤了,揉一揉,一咬牙又纵上马背,半使气半任性地用力一鞭,马跑得更加迅猛
了。只苦了几位小校,气喘吁吁、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深怕出了差错,大帅责怪下来担当
不起。
有次,玉娇龙骑马经过一家牧民的帐篷时,她看到帐外有匹马在悠闲地吃草,那马又高
又大,火炭般的毛色,健壮极了。她不禁停马注视,暗暗惊奇,心想:这样神骏的马,就是
在军中也未曾见过,要是父亲得到,一定高兴。她正在转念时,一个年轻牧人从帐里出来了
。那人生得白白净净,小小的身材显得彪悍灵活,脸上充满稚气,又露出些桀骛不驯的神情
,他只冷冷地看了小姐一眼,便各自坐下了。玉小姐问他:“这马可是你的?”
“是我的。”
“可愿卖?”
“我已经把它送给一位弟兄了,明天就给他送去。”
玉小姐奇怪了,便又问:“你舍得拿这样好的马送人?”
年轻牧人:“一匹马算啥,为了他,我命都可以送。”
“这人是谁?是你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草原那边的一个兄弟。”
玉小姐有些不高兴了,说:“我可以多给你银两,我可以给它配上最好的马鞍。”
年轻的牧人不屑他说:“财主们才喜欢钱,不会骑马的人才骑鞍。”
玉娇龙一下恼怒了,说:“你敢小看我。”说完就策马走到那匹大红马的身旁,一翻身
就跨上它的光背。那马先是一惊,接着就狂怒起来,连跳带纵,又旋又转,时而将前身直立
起来,时而又把后腿高高腾起。玉娇龙咬紧牙,两手紧紧抓住马鬃,任它如何刁难弄险,只
是死死抓贴着它,一点也不放松,她好几次都被那马甩离背了,可她还是又挣扎着爬上去了
。这样坚持了约莫半个时辰,玉娇龙感到一阵头昏目眩,冷汗把全身都湿透了。正在她感到
渐渐不支时,马发出几声长嘶,跳得也不那么凶狠了。几个小校吓白了脸,只好围着马转,
咳喝得力竭声嘶,总是贴不拢去。
玉娇龙趁马昂首长嘶时,偷眼看了看那年轻牧人,她看到的却是一个带有幸灾乐祸的眼
色。玉娇龙一横心,腾出手来,用力一连打马几鞭,马不再泼野纵跳了,却放开四蹄,像箭
一般地向草原中驰去。玉娇龙在马上有如腾空一般,耳边只听呼呼风响,地下的花草在闪退
,前面天空的白云迎面飞来,她心里激起一阵无法形容的欢乐。
马终于被她驯服了。她在草原上跑了一大圈后,驰回帐前,跳下马来,用手将马项拍了
两拍,说:“看你还敢欺负我!”又回头对年轻收人说:“怎样,没鞍不是照样骑吗!”说
完,跳上自己的马,由几个被吓得失魂落魄的小校簇拥着回城去了。
又过两年,玉娇龙已经快十五岁了。她长得更是婷婷玉立,风神俊逸,两眼清如潭水,
天真中含着深邃,两腮润白透红,有如玉琢,雍容中隐露清秀,温柔里暗含刚健,她每次出
外骑罢回府,总爱以手托腮,静坐沉思。玉夫人看到女儿越长越加美丽,心里也喜不自禁,
常在丈夫面前夸耀说:“女儿他日回京,可使诸亲女眷失色。她的容貌真可称得上是花中牡
丹了。”
玉帅以手拈须、虽未答话,意颇自得。娇龙在旁却说:“儿过去最爱牡丹,现在却偏喜
雪莲。”
玉母说:“雪莲虽好,只是生长雪山,未免太苦寒了。”
玉帅听她母女议论、用目注视娇龙许久,略显惊讶之意。直至晚上回房后,玉帅才对夫
人说:“女儿已快成人,今后应多加管教,单读一本《烈女传》已经不够,该习读五经了。
”
夫人说:“我也觉得女儿有些变化,变得更娇了。”
玉帅说:“我们这种府第的女儿,怕的倒不是娇,而是怕失礼啊!”停了停又说,“能
得个饱学先生来教教娇龙就好了。”
事有凑巧,过了不久,一日有个四十来岁、关内儒生打扮的人,投帖帅府,求见玉帅。
玉帅见帖上写着“晚生高云鹤拜谒”七字,字是柳体,写得秀健有力,先就给他留了个好的
印象,忙命请进后厅相见。那儒生进至内厅,只对玉帅深深一揖,便站立一旁。
玉帅端坐椅上,微微欠身,将儒生上下略一打量,见他身材清瘦,虽满身风尘仆仆,但
神情显得秀朗,有俊逸之风,心里也不禁暗暗称奇,忙挥手请坐。寒暄毕,儒生说明来由,
自称本河北沧州人、是个不第秀士,因家中遭故,至玉门访友不遇,辗转流落,来至乌苏,
闻玉帅重贤爱士,特来投靠,望留麾下听用。玉帅见他谈吐爽朗,态度不卑不亢,一来动了
惜士之心,二来引起乡关之念,便将高云鹤留在府内,充任一名书吏。经过两月相处,王帅
觉得高云鹤不但见多识广,涉世深达,而且精干文牍,又博通经史,便有心请他兼授娇龙诗
书。在征得高云鹤同意后,便把玉娇龙叫出,如礼拜了先生。按玉帅之意,高先生每日上午
在西厢教授玉小姐读书,下午在东厢办理文牍。玉小姐下午仍不时出城骑马。
玉娇龙天资确也聪明,凡高先生所授篇章,都能很快记诵,加之她在高先生面前,聆教
唯谨,执礼甚恭,因此,颇得高先生喜爱。玉夫人亦由爱女心切,推及乌之爱,不时命丫环
奉送茶点,更使高先生和玉府之间有如通家之好一般。
一日,玉小姐正在西厢专心读书,忽听外面大厅传来父亲喝斥的声音,威严中含有怒意
,正惊讶间,小校来禀,说大帅请先生议事。玉小姐亦随后隐在厅壁,见厅下跪一千总模样
武官,样子十分惶恐。听父亲在厅上斥责道:“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一百骑兵护运,
兵力也不算少,为何饷银军械竟至被劫!”
那千总道:“卑职率领百骑,过了昌吉,刚进沙漠,正赶行间,忽见远远连天处,陡然
起了一排黄云,卑职正惊讶间,运夫中有人大叫说:‘不好,半天云来了!’
呼声刚落,运夫们便乱成一堆,有的弃驼逃跑,有的退缩队后。正乱间,已隐隐看见马
贼飞骑来到。卑职当即率部迎击,弟兄们亦拼死接战,无奈马贼骄悍势盛,特别是为首一骑
,更是猛勇绝伦,纵骑冲突,官兵遇他,不死即伤,不到半个时辰,被他杀死杀伤弟兄二十
余名,全部饷银军械亦竟被他夺去。”玉帅又命将侦骑百夫长传来,责问他:“昌吉一带既
然出现马贼,为何不见有报。”百夫长禀报说:“昌吉一带出现马贼,实是刚才得报,详情
尚未侦得,只探悉该股马贼是以绰号叫半天云的为首。至于半天云的姓名、籍贯以及像貌、
年龄,都无从知晓。一说为关内人,一说是蒙古人;有人说他少年英俊,一表人材,也有人
说他老当益壮,貌似虬髯,近来常在昌吉一带活动,出没无常。”玉帅听完,沉吟半晌,命
将千总押下,暂监营内,听候发落。
等众人退下后,才转首对高先生说:“劫了军械倒不甚要紧,劫了饷银,事就大了。敢
烦先生代拟奏稿,只得如实奏闻朝廷。”
高云鹤忙欠身对玉帅说道:“依愚见还是缓奏为好。圣上初登位,正以四海升平为己德
,若即奏闻,必将犯忌,天威不测。况所失饷银,不过十万,原是域内自筹,本非解自宫库
,以大帅德威,只需传檄各地重筹一笔就是了,何必小题大作。”
玉帅又沉吟片刻,只说了声:“也好!”便退入后厅去了。
玉娇龙一直站在大厅后壁,把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朋白白。她只感到心里有如
一团乱麻,有不快,有惊奇,有兴奋,也有困惑,心里也饷像涌起半天疑云一样。当她退进
后厅时,见父亲闷坐椅上,隐优中尚留有余怒。玉娇龙不敢上前惊动,悄悄退入母亲房里,
见母亲正跪在佛龛前念诵佛经,态度是那么虔诚。一直等她念诵完毕,娇龙才上前把母亲搀
扶起来。她从母亲那发白的脸色上,猜出母亲已经知道劫饷的事情了,便安慰母亲说:“父
亲重兵在握,一群小小马贼算得什么,请母亲不必过虑。”
玉母叹了口气说:“听说这半天云可厉害啦,常言道‘小疥成大毒’,不能不教人忧心
呀!”
玉娇龙又想起高先生今天才教的一章书里,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之句,她这
时似乎才更体会到那句圣人之言的真谛了。第二天一早,玉帅亲率两营精兵,浩浩荡荡地向
昌吉进发。
临行前,玉小姐拉住父亲的袍铠说:“父亲年岁已大,难道为几个马贼,还要亲自临阵
么!”玉帅看了女儿一眼,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懂得什么!”
高先生在一旁忙说:“杀鸡焉用牛刀!大帅是去昌吉阅兵的。”
玉帅一走,帅府好像变得更空荡荡的了。玉小姐突然感到好像失去了依托,心里不由泛
起一阵阵莫名的气恼,她总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个半天云惹起来的;另一方面,她又似乎感
到,好像心头长期来压着一块什么东西一下被搬走了似的,城外草原对她的吸引力更大了。
于是,她又命人备好马,只带两名小校向城外驰去。一路上,王小姐到处都看到有一些人三
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谈着什么,见她带着军校过来,谈话便突然停止,一个个都各自散开了。
玉小姐心里感到奇怪,便问小校,小校半吞半吐他说:“大家多半谈的半天云。”
“又是那个马贼!”玉小姐这样说了一句,又问:“那马贼为何叫半天云?”
小校说:“他带着一帮人马,多在沙漠出没,当他的马队冲过来,马蹄卷起尘沙,飞入
天空,就像起了半天长云一般,因此沙漠上的人们都称他为半天云。”小校看了玉小姐一眼
,又说:“别看那半天云是个马贼,可草原、沙漠上的人都护着他呢。”
玉小姐说:“他聚集的都是原来的叛贼,那是专门和官家作对的了。”
小校说:“还有草原上那些地主、头人。”
玉小姐说:“那些巴依、伯克都是官家臣民,和他们作对,还不是对着官家。”
说着说着,草原已在望了。
进入草原,玉小姐放马驰去,那马催动四蹄,有如箭发离弦一般。一来她所骑的是玉帅
平时备骑的良马,二来她平时就给小校再三说过,不准离她太近;因此,放马只一霎时,便
远远把两个小校抛在后面。玉小姐正驰骋得心旷神洽十分惬意的时候,忽听到后面响起一阵
马蹄声,而且那蹄声越来越近,使她不禁感到又惊又恼。她惊的是,不知哪来的快马竟然赶
上了她;恼的是不知哪来的牧人竟敢前来赶她。她正待回头看时,那一骑却追赶上来和她并
列一起了。她侧身一看,只见那马上一人,年约二十来岁,粗短身材,浓眉角眼,身着回部
装柬,衣饰华丽,襟袖上镶有金丝滚边,脸露邪笑,眼含轻保那人死死盯着她,把她从头到
脚不住打量。玉小姐又羞又恼,催了一鞭,想将那人抛在后面。不料刚跑过一个马头,那人
又赶了上来,刚到并肩,便伸手在玉小姐腰上轻轻一戮,说:“哪里飞来的野鸡,真美呀!
”
玉小姐哪里受过这般轻薄,怒极,顺手就给那人一鞭挥去。
那人将头一伏,躲过鞭梢,趁势一伸手抓住玉小姐腰带就往怀里拉。玉小姐一边挣扎,
一边用鞭朝那人乱抽。二人一拉一扯,两匹马也慢慢停下来了。王小姐怒极,涨红的脸上二
目圆睁,怒喝道:“你不想活了!”那人却嘻皮笑脸,他说道:“碰到你这样美的人,我还
想活哩!告诉你,我是巴格,跟了我是你福气!”说着又动起手来。
玉小姐由怒变成了急,差点哭了起来。那人只顾用力将玉小姐往自己马上拖,他自己的
身子也歪斜过来。玉小姐情急,趁他不防,用口在那人肩上使力一咬,只听那人“唉哟”一
声,忙把手缩了回去,紧紧接着肩膀。血,从那人的手指缝间流了出来。这时,玉小姐从那
人的眼里看到一双闪着绿光的珠子,她不觉浑身打了个寒噤,正想纵马逃跑,那人又扑了过
来,用右手抓着玉小姐的腰带,左手擒住她的肩膀,用力一提,便将她提离马鞍,他正要往
怀里拖去时,忽听得耳边骤然响起一阵马蹄声,不远处,一匹火红色的怒马冲刺而来,直至
冲到那人面前才突然将马勒住,以致使那马也纵腾起来,前两蹄高悬空中,后两脚还跑了几
步,才算稳了下来。那两只腾空的马蹄竟劈头盖脑直向那人扑去。那人慌得闪躲不及,竟至
跌下马去。玉小姐乘机向来骑愉眼望去,首先使她吃惊的是那匹火红色的马,好眼熟的马呀
!那马上骑着一人,脚上是短统毡靴,头戴一顶皮帽,遮住眉毛,身穿一件竹白布对襟褂衫
,腰系一条宽边丝带,丝带上挂了一柄短刀。那人生着一副壮实得出奇的身材,胸部肌肉鼓
耸,好像要裂衣而出一般。火红马刚一停下,马上那人便用鞭子指着巴格喝道:“光天化日
之下,欺负一个单身弱女,你算什么汉子!”
巴格说道:“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我巴格的事!”
那汉子说:“我就是草原上专打狼射豹的人。巴格,我劝你,少积恶吧!”
巴格恼羞成怒,气势汹汹地伸出手来拖那汉子,不料那汉子在马上不退不避,让他把腿
抱住。巴格用力一拖,那汉子却纹丝不动。巴格把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冒起老粗。
那汉子任他去拖,毫不在意他说:“你拉吧,再加点气力,我可不是女流之辈啊!”说完敞
声大笑。那笑声有如一阵春雷向草原四野滚去。巴格趁那汉子放声笑时,偷愉拔出了腰间短
刀,冷不防,猛地向那汉子刺去。玉小姐在一旁看得明白,不禁惊呼一声:“留神!”那汉
子以出人意外的敏捷,一伸手就把巴格的手腕握住,然后用力一扭,只听巴格一声惨叫,刀
便落到地上去了。那汉子这才转过脸来看着玉小姐,眼神里带着几分称许之意,说:“看你
不像草原上的人,这不是你游玩的地方,还是回你娘跟前去吧。”说完,还向她眨眨眼。那
种眼神是玉小姐既感到陌生而又感到熟悉的,似乎带有关切,又好像含有责备,使她心里泛
起一阵惊奇。她也就在这时才略略看清了那汉子的面容:皮帽遮眉,几乎掩去了半个面孔,
剩下半张紫铜色的脸上,嵌着一双闪电般的眼睛,鲜润的大嘴唇里关着两排雪白的牙齿。这
件事发生得那样突然,玉小姐有如置身梦里。不知为什么,那汉子刚才所说的一些话似乎都
使她生气。她以一个堂堂边帅的千金小姐,可在那大汉眼里好像比一匹小马驹都还不如呢。
但又不能对他发气。本来还应该向那汉子称谢一番才对,但她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向谁称过
谢呢!玉小姐正木然无措间,后面马蹄声又响了,三人同时回首一看,玉小姐不禁高兴他说
:“我的人来了。”那汉子突然眼里闪出一瞬厌恶的目光,接着,只听他说了句:“啊,原
来你们都是一个庙里的神!我才多管闲事!”说完,纵马向草原深处飞驰而去了。
这时,巴格也挣扎上马,只说了句:“原来你是军营中人,得罪!”也赶忙纵马跑了。
等两个小校跑到时,玉小姐只用手指着还未跑远的巴格对小校说:“快追上去,把那个
名叫巴格的给我捉来。”
两个小校停着不动,小心翼翼地对玉小姐说:“不行啊,小姐,那是格桑头人的儿子,
捉了他会惹出麻烦来的。”
玉小姐怒恼他说:“什么格桑头人,难道我父亲还管不着他!”
一个年纪较大的小校说:“这西疆人人部部都归大帅管,只是像格桑那样的人刚服王化
不久,还是不去惹他的好。目前出了个半天云,就已够大帅焦心的了。”
玉小姐听小校这样一说,心里也明白过来,立即又想起日前高先生还一再给自己讲解过
“小不忍则乱大谋”之句。于是,一咬牙,便不再说甚么了,就连刚才发生的一切,也只字
不提。
玉小姐在回城的路上,心里不断闪起一个接着一个的疑问:巴格既然那么不好惹,那汉
子又为何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呢?那汉子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想着想着,她突然一下回想起
来了:那匹火红马不是两年前自己曾骑过的那匹吗!为何落到那汉子手里了?难道那汉子就
是那年轻牧人的远方兄弟吗?玉小姐好像经历了一场梦,而且现在似乎还在梦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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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4 23:39第二回 潜踪秘迹娇龙学艺 弃家亡命书吏传徒
玉帅府座落在乌苏城东,围墙是用乱石砌成。府第修得形似当地寺庙,虽不华丽,倒也
雄壮。前厅是玉帅议事之所,平时无人进入;后厅是会客的地方;西厢为玉帅书房,平时批
阅公文就在那里,现在亦是玉小姐每日听讲读书之所;东厢为书吏办公之用。后厅门内有石
屏隔障,转过石屏,才是内院。内院后面是花园。名为花园,其实花卉很少,只有一些当地
生长的鹅管草,三叶紫花和野兰之类的花草。园内树木倒很茂密,多是原来生长的阔叶松、
苦杨、白杨,参差矗立,浓荫几乎覆盖了整个花园。墙外是一片乱石,灌木丛生。相形之下
,墙外显得荒野,园内却给人以神秘幽深的感觉,平时本来就处处显得庄严的帅府,这些天
来,由于半天云在本疆的出现;玉帅又率兵离府,府第周围突然增加了巡逻侍卫,府内下人
、丫环在暗中窃窃私语,平地增添了一种不安的气氛。
玉小姐这些天来,也是终日锁住眉头,思多话少。往日那种带有幼年的娇嗔,也本知不
宽地渐渐消失了,好象突然一下大了许多。每天上午去听讲读书晚也显得无精打采。的确,
这些天来她心里老想着个问题:那天在草原上当她正受困辱时,那位突然驰来,有如自天而
降的汉子是谁呢?他凭什么敢于去冒犯那样一个在草原上有权有势的巴格?巴格在他面前却
显得那么狼狈,他凭的什么?她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天的情景便又呈现在她面前:那矫健腾
空的骏马,那健壮结实的身躯,那略带责备和戏谚的眼神……玉小姐想来想去,最后只得出
一个解答:那汉子之所以能制服巴格,全凭了他的力气。她又想,要是自己也有他那么大的
力气该多好啊!岂不就可以狠狠地教训那巴格一顿了、至少也得把他打个半死,看他以后还
敢欺负人!
一天,玉小姐正坐在书案前出神,高先生轻轻踱到她面前来了。她猛然惊醒过来,忙起
身恭恭敬敬地站着。不知怎的,她的脸竟一下红了起来。高先生似长辈亲切的口气问道:“
你是身体不适,还是有何心事?”
王娇龙脸更红了。她埋头沉默了一会,才仰起面来带着迷惘的神情问道:“有了力气是
否就可以制服一切人?”
高先生看了看她,说:“你不是已经读过了吗,圣人有云:‘以力服人,非心服也;以
德服人,终身悦而诚服也。’服人主要是靠德,而不是力啊!”玉娇龙忙又问:“遇上那种
不服德的人呢?”高先生没立即回答,只凝视着玉娇龙,他觉得她有些一反常态。过了一会
,他才又说:“有时,力气确也是很起作用的啊!”
玉娇龙赶紧又问:“力气是天生的还是练出来的?”高先生有些惊异了,说:“有天生
的,也是可以练出来的。”
“我也练得出来吗?”
“练得出。”高先生刀切斧削地回答。停一停又说,“单有力气也还不够啊!”
“还要什么?”
“武艺。”高先生说出这两字时,眼里闪着光,目不转晴地注视着玉娇龙。玉娇龙叹了
口气,说:“要是我能练出力气、学得武艺该多好!”
高先生兴奋地将玉娇龙全身打量了一下,又向窗外张望一番,然后以一种十分严肃的神
情和口气对玉娇龙说:“你真想学武艺?你真有这决心?”
玉娇龙不吭声,只点点头,态度是那么坚定。高先生这才低声对她说:“我可以教你武
艺。但你必须对天发誓,千万不能将此事泄露出去,更不能泄露出是我教你的。”
玉娇龙有些惶惑:“难道连父母也要隐瞒?!”
“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让知道。”高先生说完,似乎又感到这话有违自己平时对她的教
诲,忙又解释说,“按正理常规,一个人对君父是不应有所隐瞒的。只是……唉!我确有不
得已的苦衷啊!你就权当为我而守秘密吧!”
玉娇龙听高先生这么一说,不再多问,也不再犹豫了,见此时厢外无人,便翻身向高先
生拜了几拜,双膝跪在地上,还轻轻叫了声:“师父!”她拜得那样虔诚,叫得那样亲切,
高先生打从心里激起一阵阵喜悦和宽慰之情,忙俯身将她扶起。就在这一瞬间,玉娇龙眼里
耀着采,高先生眼里润了泪。
于是,高先生便和玉娇龙约定:每天早上趁玉帅出外趟马巡营、玉夫人拜佛念经时,在
后花园树林中的旷地上教学武艺。
高云鹤高先生,一个关内的不第秀士,现在的帅府书吏,怎会藏有一身武艺呢?又为何
要玉娇龙立誓为他保守秘密呢?这里得简单把他过去的身世说说。
原来高云鹤本名高远举,字展飞,河北交河人;家住离城十里的高家村,年少时好读书
,也偶学击剑,在村中也算个文武全才。家有薄薄田产,平时也能急人之急、好管点不平之
事,很受乡亲们尊重。两年前,来了个江湖绳妓耿六娘在村中卖艺,这耿六娘虽已年过三十
有五,却还风姿绰绰,很有几分姿色,加以久在江湖上行闯,对人颇善察意迎合,惯会送情
卖俏,见高展飞在村中有些声望,便常以请求庇护为名,到他家中行走。当时又适高展飞丧
妻不久,经不住耿六娘的挑逗,两人便相好起来。高展飞碍于耿六娘终是绳妓出身,不便公
开迎娶,只好在村外僻静之处,盖了间房屋,将她安置那里,作为外侧。来往一年,高展飞
渐渐察觉耿六娘的行迹有许多可疑之处,略加盘问,她对答又含糊其词,迷离惝恍,令人捉
摸不透。因此引起高展飞的疑戒,和她的来往也就逐渐生疏起来。一夭,他正在庭前散步,
乡约突然到来。
对他说:“有一不知名姓的哑巴过客死在耿六娘的门外,大家已会同里正验过了尸体,
虽未发现有明显谋害痕迹,但死得确也蹊跷,现已暂时安埋,并已具文报到县衙去了。因知
耿六娘曾和高大爷相好,特来关照一声。”
高展飞明知乡约来报知此事,是弦外有音,一来出于平时情面,送个信息,二来暗示自
己提防留心。高展飞和乡约周旋数语,忙进去取出纹银十两谢了乡约,把他送出门外,眼看
乡约已经去远,才回到屋里,高展飞为此总感心绪不宁,一连两夜都未合眼。第三天一早,
高展飞终于去到耿六娘那里,见耿六娘正在收拾衣物,好象要出门的样子。她见高展飞来了
,只冷冷一笑,说:“你来得正好。你我虽无夫妻之份,毕竟也还有点夫妻之情,趁此把话
挑明,我要走了,也就不会连累你了。”
高展飞说:“这死人和你有无关连?”
耿六娘冷冷说:“也有,也没有。”
高展飞正色问:“怎说?”
“他来借宿,我没让他进来,叫他住在屋檐下,不想他就死在檐下了。”耿六娘说得十
分平淡,毫无半点惊恐之状,高展飞不禁打了个寒战。他向屋里四周一看,忽见床上枕边露
出一本书角。
他抽出一看,是册装订极好的手抄本。翻开首页,中有楷书一行:“秘传拳剑全书”。
再略一翻阅,前面部分是气功精诣,中篇部分是拳法授奇,后面篇章是剑法秘诣,未后还附
有经穴要略。全书除文字外,还附有详图。高展飞是粗通一些拳剑技艺的,一看书上所录所
绘,真是出奇入异,变化万端,是他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不禁暗暗吃惊,认定了这
本书必是传世之宝,忙问:“这书是哪来的?”
耿六娘若无其事地答道:“是那死哑巴身上的,”高展飞又问:“既是那死者身上的书
,却为何到你手里?”
耿六娘自知失言,率性强词说:“一本破书有什么了不起!他在我门前死得,我就拾不
得么!你喜欢它,你就拿去好了。”
高展飞也不愿和她多说,忙把书揣进怀里。又问:“你准备到何处去?”
耿六娘这时已收拾停当,理了理头发说:“我们总算好过一场,我还是把话说明。这一
年来,借了你的光,多蒙你照护,我是个闯江湖的,我有我的事。现在我该走了,也不能不
走了。以后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你放心,我不会攀连你的。”说完,提起包袱,向高展飞深
深直个万福,还满含感情地向他瞅了一眼,一转身就出门去了。
过了一月,高展飞风闻耿六娘的案发了,陕西蒲县衙门发出拘票,到处缉拿于她。他再
一打听,才打听到,耿六娘原是江湖上一个有名的黑路人物,绰号人称碧眼狐,曾在陕西多
次作案,是为躲避逗捕逃到交河来的。高展飞这才吓出一身冷汗,深悔自己的轻狂孟浪。不
久,又传闻那死者哑巴却原是个很有点来历的人物,身上带有不少金银,他的死,正是碧眼
狐干的。还听说十年前曾以剑术名震京都的李慕白,也在到处追寻碧眼狐,为的是收回一本
被他从哑巴身上窃去的书。这下,高展飞才真感坐卧不宁了。风声越来越紧,江湖上,衙门
里,消息越传越真,他既怕吃冤枉官司,更怕江湖上的结怨仇杀。自己确曾庇护过耿六娘,
哑巴的书又在自己的手里,他感到一场灾祸正在等着他,最后,他一横心,改名高云鹤,离
家出走,亡命到乌苏来了。直到末路穷途,投靠玉帅,蒙玉帅收留,当了个书吏,才得暂时
安下身来。他为了怕露出这段隐情,因此对自己藏有这样一木书和自己也懂得武艺的事,总
是讳莫如深,惟恐被人知晓,对他不利。
回书再说高先生自到帅府安身之后,闲时便偷偷阅读那本《秘传》,暗暗照书上录绘学
习。他每习一法一路,都赞叹不已,认为这书上所录所绘,真称得上是熔几千年拳剑精华于
一书,堪称是武林珍宝。他越尊崇这书,越感自己年岁已大,许多精微之处,已受年岁、记
忆和手脚功夫的限制,是无法深探其奥秘的了。于是,他想物色个可以传授的人,将书中技
艺奥秘传授给他。平日间,他也曾留意观察过玉娇龙,见她那秀外而慧中的气度,端庄而机
警的神情,窈窕而轻捷的体态:暗暗认为她确是一块可以琢磨成器的美玉,加以玉娇龙平日
在他面前;总是显得恭敬有礼、温顺体贴,更使他动了爱抚之心。只是由于不测娇龙志趣,
惟恐败露过去身世,不敢开口。如今正好娇龙透出学习武艺的心愿,正中高先生下怀,立即
就由师生又变成师徒,他二人的情谊也就更深一层了。
玉娇龙天资本来就很聪颖,从小就爱在草原上骑马奔逐,练得身手娇捷,加以她学练又
极刻苦勤奋,对高先生所传授的一招一式,领悟很快,因此,进步十分迅速,这又使高先生
暗暗惊叹不已,心里感到无比欣慰。
一月后,玉帅率领一营骑兵回到乌苏来了。他刚下马回府坐定,玉小姐忙上前请安。她
见父亲风尘仆仆,人也消瘦多了,心里感到一阵难过。玉帅只略一询问家中情况后,便命人
将高先生请来。玉小姐见无外人,也未回避,只退立父亲身后听他二人谈话。玉帅告诉高先
生说:他这次亲率精骑到各营检阅巡查,多次得哨所探报,驼商队在进入沙漠后多次被劫,
石河子一带巴依,又连遭马贼袭击,都是半天云所为。更令玉帅震怒的是:昌吉旗营千总赵
弼臣闻报,亲率百骑驰去追击,在口营途中,突然遭到半天云袭击,官兵彼杀伤三十余人,
赵千总亦重伤身死。幸赵所率骑军中有个名叫肖准的百夫长,临危不乱,号令余部,挥刀奋
战,才得突出重围。玉帅说:“半天云虽不过一亡命之夫,但因其悍猛过人,又深得牧民之
心,实如星火,真乃西疆一大隐患。我已反复思之,一来马贼如此猖撅,西疆人心震动,二
来赵千总也是朝廷授职,自应申请荫封,此事不得不奏闻朝廷的了。就请先生拟写奏折,我
当立即拜表奏闻。至于如何措词,烦先生斟酌。”
高先生沉思片刻,才对玉帅说:“依愚浅见、对马贼之势不宜过份夸张,以免引起圣上
不安;赵千总捐躯之事,亦宜谨慎行文,若如实奏闻,则成‘百骑莫敌’,张了马贼之势,
挫了官兵威风,且对赵千总请封亦属不利。”
玉帅拈须抚额,频频点头,原是满脸霜容,现已略露笑意;便双手微微一拱,说:“先
生高见:此事就劳烦你了。”说罢退入后宅去了。
玉娇龙在一旁听得玉帅和高先生这番对话;使她感到吃惊:高先生平日不是常常教导自
己,说“从君父之命”和“不欺君父”吗?不如实奏闻朝廷,岂不就是欺君?!但她细细一
想,又觉得高先生说的那些话也确育道理,特别是为父亲的处境和地位细细一想,也不能不
这样啊!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象懂得了许多道理似的。
下午,高先生草拟奏折去了,王娇龙想起自己已有好多天未出城骑马了,便命小校将马
备饷牵到府门等候。她换好衣服,刚步至前厅,便见阶下站着一人,也是军校打扮,年约十
八、九岁,中等身材,高颧方脸,两眼炯炯有神,仪表也还不俗。玉小姐觉得眼生。那军校
见了玉小姐,竟向她迎面注目,并无恭敬之意。玉小姐有些不高兴,便间道:“你是何人?
”
“昌吉旗营百夫长肖准。”
她想起正是刚才父亲夸奖过的那人,又打量了他一下,问:“你是关内来的,还是在西
疆投军的?”
那军校说:“我本回部头人肖代之子,因阿爹曾附过叛逆,现已归顺朝廷,阿爹为取信
朝廷,才送我投军的。”
玉娇龙心想:“啊,原来是个人质。”便又问,“你来此何事?”
“是玉帅带我来的,已将我拨入骑营,命我侍卫帅府。”
“你亲眼见过半天云?”
“我曾和他交过锋来。”
“他的武艺如何?”
“力大非常,勇猛万分。”
玉小姐停了下,又问:“那马贼是个什么模样?”
“长得十分雄壮,满腮胡须如虬,面孔看不真切。”
“啊!是个大胡子!”玉小姐失声说。
“是的,我遇到的是这般。也有人说他并无胡须,长得还很英俊。”玉小姐正和肖准问
答间,忽听门外传来兵卫咳喝声和女子哭泣声。玉小姐问是何事?小校进来禀告说:“外面
有一流人(内地人流放去的)卖女,兵卫驱喝不走。”
玉小姐步出府门一看,见石阶下旁地上,跪着一个小女子,看去虽很穷苦,穿得倒也干
净,年纪大约十二、三岁,瘦小的身材,生得也还匀称,圆圆的脸上嵌着一对含泪的眼睛。
那小女子见玉小姐出来,便止住了哭声,张大着眼,目不转睛地将玉小姐看着,眼光里露出
羡慕和恳求的神情。那样儿也真叫人可怜。玉小姐走上前去,将那小女子上下打量了下,见
她穿的是一件翠蓝色斜襟上衣,衣边滚着彩色绣线,缀点一些小小的花朵,绣得十分精巧。
玉小姐将她扶了起来,用手摸摸那些绣朵,问道:“是你娘给你绣的?”
“我娘死了,是我自己绣的。”绣得真巧。“玉小姐称赞了句,又问,“你是哪里人?
”站在她旁边的一个老头说:“她祖籍是河北保定人,她爹是流人,她娘也是流人之女。这
小女子命真音,去年死了爹,今年又死了娘:落得无依无靠,全靠一些老哥儿们凑合抚养。
看这小女子也是个好胚子,一天天总要长大的,我们这些流人,都是一些没叶子的树,是遮
不了荫的呀!迟早一天会落到那些豺狼口里,不就把一朵花给摧了。”说完,长叹一声,也
不禁流下几滴泪来。
玉小姐听了老头那些话,似懂非懂,正捉摸思索间,不知怎的,竟突然一下想起那天在
草原上遇到的巴格来了。她再看看那小女子,不觉也为她打了个寒战。这时,那小女子在一
旁直流泪,却没有哭出声。她那双不断滚出泪水的眼里,露出一种绝望与恐怖之色,玉小姐
心里难过了,便对小女子说:“好,你就留下吧!”
话音刚落,那小女子便一下跪在地上,口里叫了声“小姐”,这才放声大哭起来。
玉小姐将她扶起,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抚慰间,却从她身上闻到一股草原的气息。这
气息,她几年来几乎每天都要去自由地呼吸一阵,并已经渗透到她生活里去了。她不禁感到
一阵莫名的喜悦、和这小女子好象早就已经熟悉了似的。她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女子说:“爹娘叫我香姑,是小名。”
玉小姐说:“好,就叫香姑。”她回头又问那老头要多少身价。
老头说:“只要香姑有个遮荫处,她爹娘就瞑目,我也放心了。我哪能拿弟兄的女儿来
卖钱啊!”说完,最后深情地抚抚香姑,含着眼泪离去了。
玉小姐将收留香姑的事禀告了母亲。玉夫人正想买个小丫环来给她作侍伴,也就高高兴
兴地应允了。
香姑年纪虽比玉小姐小一岁多,可人却十分伶俐、懂事,很会贴体顺从玉小姐,因此,
很快就成了玉小姐身边的贴心丫环。
玉小姐每天除了去花园习武外,平时和她总是形影不离。
大约又过了半月,一天,附近兵营飞马来。报,说在乌苏附近一带,发现了半天云的马
贼出没。玉帅立即亲率两营精骑出城去了。玉娇龙觉得心里烦闷,又想到草原骑马玩耍。她
刚命小校把马备好,正要跨上马鞍时,不料肖准却抢步上前,抓住马缰说:“大帅不在府,
请小姐还是不出去的好。”
玉小姐恼了,说:“你敢阻拦我?!”
“大帅命我侍卫帅府,我要担待责任。”
“我偏要出去,你敢怎样!”
“我虽不敢阻拦小姐,但我却可以命令小校解下马鞍。”肖准说罢,便回头喝令小校把
马牵走了。
玉小姐气得直跺脚。
肖准这才恭敬中带固执地解释说:“请小姐不要怪罪,半天云在西疆出没无常,最近据
报就在附近一带流窜,大帅刚出兵合围去了,小姐出去万一碰上,非同儿戏,小人实实担待
不起。”
玉小姐这才转怒为惊,又由惊转恼,最后,懒懒地步进后厅去了。
玉小姐回房趁香姑服侍她换衣服时,问香姑道:“你听说过半天云吗?”
“听说过。他还派人给我家送过银两……”香姑刚说到这里,见玉小姐脸上露出一种吃
惊的神色,便突然把话停住,将头埋得低低的,似乎后悔自己不慎失了言。
玉小姐没有赶着追问她。宜等她继续服侍自己把衣服换好后,才用手抚着她的肩膀,柔
声地又问道:“别瞒我,说下去,他怎会派人给你家送银两去的?”
“我妈病了,没钱吃药、念经,家里粮也完了。一天,爹生前常到我家来的任大爷带了
个小哥到家里来。小哥送来了几两银,说是罗大哥叫他送来的。”
“罗大哥是谁?”
“就是半夭云,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玉小姐真没有想到,半天云姓什么连父亲都还未探得,自己却忽地一下就知道了。她忙
又问:“你可知道他名叫什么?”
“不知道。的确不知道……他们没有说。”
“那小哥呢,他名叫什么?”
“任大爷叫他哈里木,是回部人。听说也是没爹没娘,只有一匹很高很大的火红马。”
王小姐眼睛忽地亮了,说:“啊,火红马!那个哈里木是不是个子很粗壮呀?”
“不太粗壮,还有些娃娃气哩!”
玉小姐默然了一会,才又说:“香姑,那半天云,要是你能知道他的名字和说出他的模
样来就好了。”
香姑大睁着眼看着小姐,脸刷地一下发白了。
三天后,玉帅回来了。玉小姐正在房里凝坐出神,听说父亲回府,忙叫香姑取镜来,准
备理理云鬓,好去参见父亲。不料香姑捧过来的翻是一方砚台。玉小姐并未嗔怪,只看了看
香姑,却见她脸色惨白,神情也显得有些慌乱。玉小姐只用手在她脸上轻轻抚了一下,便各
自走到镜台面前去了。
玉小姐带着香姑来到后厅时,她父亲已和高先生同坐在厅上叙谈一会了。她从父亲口里
听知:这次亲率精骑去合围马贼,不想奔驰二百余里,马贼踪影全无,劳师空回。令人忧闷
,高先生说:“‘擒贼先擒王’,只要能将半天云捉住,西疆就太平无事了。”
玉帅说:“要擒获半天云,确非易事。官军至今却连他姓名都尚未探得。”
玉娇龙这时虽来回头去看香姑,但她心里已经断定,香姑的脸色变得更白了。
高先生又说:“大帅何不悬出重赏,招报半天云的真实名姓。”
玉帅叹了口气,说:“这只不过是枉费心机,反而叫各部笑官兵无能!”
玉帅和高先生都不再答话了,厅内静得出奇。玉娇龙微微埋着头,用手弄着裙带。又沉
默了许久,她父亲才起身向厅后内房走了。这时,她才回过头来对香姑会心地笑了笑。她那
充满宽慰的笑意里,还含有一种诡秘的意味呢。香姑看着她,眼里留着困惑不解的神情,更
多的却是深深感激之意,她那惨白的脸上,又慢慢地泛上红晕,有了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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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楼 / 我爱温哥华
- 时间: 2013-11-14 2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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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4 23:45第三回 有感雁行扬鞭归里 弄巧闺房暗盗奇书
玉娇龙学习武艺已快一年。一来高先生传授得仔细认真,二来玉娇龙学得用心刻苦,因
此技艺进步十分迅速。高先生颇感欣慰,王娇龙暗暗欢欣。
一天早晨,高先生按照书中录绘,正在传投玉娇龙一套早已失传的剑法,剑法共三十六
路,分雄、奇、幽、险四法。每法又分刺、击、劈、砍、虚、实、张、弛各招,真是招招环
扣,变化莫测。舞动起来,须得身、步、手、跟都要互相契合,分毫不爽。这套剑法,练熟
已经不易,如要达到精湛,更是无止境的了,就要看学剑的人,本身所具有的气质,敏悟的
天资,以及基本功而定。高先生虽在年少时学过击剑,但毕竟功底不深,加上现在年岁已大
,等于半路出家,已难达到升堂入室的境界。玉娇龙在学练这套剑法时,初时也相当吃力,
练了整整一个早晨,才不过记下三四路,而且还不断错乱手法。不料她却是那样发狠,咬紧
牙关,一个劲地苦磨苦炼,一直练到腰酸腿麻、两眼发黑,都还不肯住手。眼看时已不早,
经高先生再三劝止,方始罢休。她就这样毫不松懈地练了一月,终于将全套练熟。据高先生
看来,她的一击一刺,精准有力,功夫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了。可玉娇龙却毫不满足,
仍一个劲地苦练下去,直到她自己也感到身心已与剑路合一,直达到得心应手的境地时,才
又央求高先生传授新的剑法。
高先生对玉娇龙这种专心致志的精神,当然满心高兴,但有时他在一旁看到她的剑法竟
至达到那般出神入化的境地时,心里也不禁隐隐感到有些忧畏。心想:这样一个如花似玉、
养尊处优的侯门千金小姐,完全可以仗恃父亲的权势荫福,受不尽的荣华,享不完的富贵,
现在却让她学得如此一身武艺,这对她究竟是福是祸,就难以逆料了!随着“奇书”的进展
,玉娇龙学的技艺也越来越更精深,高先生的隐优,也越来越加深了。
高先生原向书上学到的,已都授给王娇龙了,这才不过全书中的三分之一。现在要继续
传授下去,自己就得先一步照书上新练新学。因此,在这段时期以来,高先生都是在头天晚
上偷偷将书中录绘记下,第二天早上又去传授玉娇龙。终因年岁已大,记忆力差,教着教着
,突然忘了一式,只好托词罢教。有时教错了几招,第二天又改正过来。玉娇龙初时并不在
意,不想次数一多,心里也产生了疑窦。渐渐地,她已悟出来了:高先生背后肯定还有一个
“先生”,而这个背后的“先生”是谁呢?所有这些,玉娇龙只是看在眼里,疑在心上,表
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一任高先生教去。
过了八月,已进入深秋,乌苏却是天高气爽、草茂马肥的时节。一天,旗牌报说从蒙古
赶来的马到了,请玉帅出城试马。玉帅兴致勃勃地约请高先生一道出城观看,借此散一散心
。高先生欣然同往。来到郊外草原,见有军校多人,已牵马列队恭候那里。玉帅用马鞭指着
那些马对高先生说:“这些都是从蒙古挑选来的良马,专拨给军营用的。看去倒也高大,只
是不知脚力如何?”说罢,便令军校试骑较赛。约有三十余骑,闻令一齐上马,只听一声炮
响,三十余骑同时纵蹄飞奔,真不愧是良马,一匹匹奋蹄扬鬃,有如风驰电掣,马头衔着马
尾,在草原上飞追竞逐。玉帅看了,不往频频点头赞赏,意甚自得。当较赛刚一完毕,军校
们正牵马游放时,忽见远远西南方向,一骑如箭,穿刺般飞来。来得渐渐近了,方见是匹白
马,一人端坐马上,身着淡红色衣裙,白马红裳,映在绿色的草原上,显得特别耀眼。马跑
得快如闪电,人骑在马上稳如一体,轻盈矫健,宛似游龙,把一个个军校都看得呆了。高先
生也不住称赞,玉帅更是暗暗称奇。直到马来至百步内时,玉帅才不禁说了声:“啊!原来
是娇龙这丫头。”高先生这时也看清了,马上那人恰是玉娇龙。他心里不禁暗暗吃惊,心想
:原来只知她会骑马,不想竟骑得这般娴熟。我又传她武艺,这就更是如虎添翼了。他正遐
想间,玉娇龙已马到眼前,只见她翻身下马,上前给父亲请安后,又来给高先生见礼。高先
生见玉帅面露喜色,便笑着向他祝贺道:“大帅有女如此,真可算当今的花木兰了。”
玉帅听了,将眉略略一皱,说:“她岂能比得木兰!木兰有一身好武艺,她算得什么!
”
玉娇龙略带娇意,仰面望着父亲说:“武艺难道就不可以练吗?”
高先生心里微微一震,玉帅却转为教训的口气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自古以来,女子
之有文才者,多半薄命;有武艺者,多半不成正果。尔应好好跟高先生读点诗书,但求能晓
明礼义就造化不浅了。”
玉娇龙低下头,不再说什么了。
玉帅将娇龙付托高先生,带着从人到兵营去了。
高先生见左右无人,这才对娇龙说:“大帅的话也不无道理。”
玉娇龙却不以为然他说道:“守礼就是让人欺,我才不哩。要有一天我如碰上了……”
她差点脱口说出“巴格”,但突然想起这事从无人知,便忙改口,“我如碰上半天云,非和
他较量一下不可。”
高先生笑了笑说:“半天云是一马贼,你乃千金之体,怎会碰上他呢!”他见王娇龙努
着嘴,显得还在负气的样子,又说,“听说半天云勇猛非凡,又是惯习的马上功夫,这与马
下功夫不同。马上功夫主要靠臂力,猛勇;马下功夫才是讲的剑术神奇,马上进退不能自如
,这两者是不同的啊!你要切切记住:如遇马贼,剑法不能墨守成招,要和马上相适应才是
。”高先生本来是在暗暗提醒她,警告她,不要自恃武艺,轻率出手,不料说着说着,却又
认真给她讲解起马上、马下功夫的不同来了。
在回城的路上,天色已渐黄昏,草原上万里无人,忽吹来一阵凉风,使人更感到一种秋
意。这时,落日的斜晖洒满草原,长空中正有一行大雁,背着斜晖,向东南方向飞去,高先
生在马上仰望着雁行,一直目送它们飞到影儿都已隐没在天际时,才埋下头来,满怀凄楚地
吟诵了句:“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接着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玉娇龙侧眼看去,只见
高先生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心里说:“高先生动了思乡之念了。”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来到花园,见高先生面带愁容,眼含倦意,他对娇龙说:“草木尚
知荣衰,人非草木,当更有情。我离家远游,已一年余,时时梦绕神驰,昨见雁行,倍增愁
绪。我想禀明大帅,回家看看。我走后,你只将我传你剑法,熟记熟练,精益求精。我多则
一年,少则十来月,还要回来的。那时再继续传授于你。”
玉娇龙对高先生提出回家之事,似乎早已料到,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说,“我现已学
得的武艺,如与人较量,不知究竟如何了?”
高先生说:“以你现有的武艺,防身有余,与人争胜则不足。华夏之古,中原之大,藏
龙卧虎,隐怪潜奇,正如山外有山,不可仰止,千万轻率不得,切记,切记。”
接着,高先生将拟回乡探望之事,禀明玉帅。玉帅略加慰留,便答应了,并随即取出纹
银三百两,送与高先生作为盘费,又命人去马厩中牵来骏马一匹根赠,另还派了两名小校责
成护送至界口。
当晚,玉帅置酒与高先生饯行,并把玉娇龙叫出陪于未座。
席间,玉帅无非说些表示慰劳的话,希望高先生早日返回乌苏重聚。高先生亦说了些多
感收留录用,井蒙委以重任等话语。宾主二人说得倒也真诚恳切。最后,高先生请以一年为
期,表示了定要回来之意。玉帅当然高兴,一直畅饮至深夜才散。
宴罢,玉帅各自进入内房去了。高先生叫玉娇龙稍待一下,忙回到东厢,取出小小木盒
一只,双手捧至厅上,用一种十分恳切的口气对娇龙说:“我漂泊半生,别无长物,只此一
个木盒,虽值钱不多,实是我将来养葬所赖,谨将它付托于你,望你念在师徒份上,妥为保
存,万万遗失不得。”
玉娇龙见他说得如此严重,不禁侧目略一审视,见那小木盒是红漆漆成,制作十分精致
、结实;盒上由一铜锁锁着;盒盖合口处,还贴有一封条,封条上尚有高先生亲笔签押字迹
,高先生把话说充,又将“重托”、“切记”再度叮嘱一遍后,才将木盒双手递与娇龙。娇
龙亦忙用双手接了过来,略一掂量,觉得盒内很轻,好像并无金银珠宝等物。她正疑异间,
高先生又说:“盒内所装,不过几张借据契约,并无他物。”
玉娇龙欠身恭敬他说:“请先生放心,我一定好好珍藏此盒,等先生他日回来时,一定
完璧奉还就是。”
高先生这才宽慰地笑了笑,回到东厢去了。
玉娇龙捧着木盒回到房里,心里总觉不快。这倒不是由于对高先生的惜别,而是高先生
在交给她木盒时的那番话,以及他的神情气度,使她感到这和她平时心目中的高先生,是不
相符的。
她心目中的高先生,不仅学识渊博、武艺精深,而且为人落拓超俗,不计身外之物,今
晚为何这般计较,小小一点钱财,显得那样患得患失!在她看来,这未免显得过于凡俗。因
此,她闷坐案旁,又将高先生一年多来的一言一行,仔细回忆一番,不觉又记起他不久前在
传授她武艺时所露出的许多破绽来。这是为什么?她想着想着,竟突然把自己的疑窦和这小
木盒联系起来。
就在高先生上路后的当天深夜,玉娇龙等房内丫头、下人都已入睡后,她才挑亮灯,先
用热湿手中将木盒封条润湿,取出只清剔梳笆用的牙骨薄刀,小心翼翼地将封条启下,又用
银簪将铜锁拨开,然后轻轻地打开木盒,一看,里面并无别物,只有用黄绫包着的一本厚厚
的书。她将书翻开一看,见首页正中写着“秘传拳剑全书”六字。再翻开后页,就是录绘的
各路拳法、剑法。前数十页的那些招路,都是她已经记熟了的;后面尚有百十来页,高先生
则尚未教授,她逐一检视,只觉越到后面,越更深奥奇秘,特别是最后所录绘的“穴络”一
章,都是点穴之法,图上标出人体许多穴位,只要照所录时辰触及,非死即残,几乎无可避
逃。她看着看着,不禁也感到毛骨悚然,呼吸紧迫,合书闭目,定了定神,这才醒悟过来:
原来所疑高先生背后的“先生”不是别人,却正是此书!高先生视木盒为神物为的也正是此
书!玉娇龙不禁双手合掌,暗暗默祷说:“这是上天赐予我的造化,就休怪我玉娇龙背义了
!”
从此以后,玉小姐的房里,每晚深夜,都还亮着灯火,只见她凝神伏案,不停地在绘着
、写着……玉娇龙的神情、身姿,也都在不知不觉地起变化。神情变得更凝重了,有时甚至
显得有点冷冷难犯的感觉。也变得更爱沉思了,有时见她独坐遐想,眼光凝视远方,谁也不
知她在想些什么。
身姿变得更加轻盈矫健了,她行动起来,有时就象一阵清风拂过一般,连点声响都没有
。香姑就常说:“搀扶小姐走路,就像没有扶着东西一样,真轻!”府里的丫环、下人,都
感到玉小姐的这种变化,可是,谁也不知道引起这些变化的真正原因。
冬去春来,又是春暖花开、冰消草长的时节了。一天,高先生突然回来了,身边还带着
一位中年妇人。高先生在给府里的上下人等介绍时,称说这位中年妇人是他的娘子。因他这
次回到交河,正遇上交河大旱,粮食颗粒无收,家中衣食困难,他就把娘子也带到乌苏来了
。
且说玉帅自高先生走后,别人拟办文牍,总不如他称意,也很盼望他能早日回来,今见
高先生果然竟提早回来了,心里当然高兴。玉夫人却认为这位先生娘子来自河北,也算乡亲
,正好有人作伴,心里也很乐意。于是,便忙命人在府内靠近东厢房后面,打扫一间房间,
让高先生和他娘子居住。
玉小姐听香姑报说高先生回来了,身边还带来一位师娘,她并未立即出来相见,却将房
门紧闭,独自一人抹洗换装,打扮得十分整齐后,方才出来相见。她见高师娘年约三十五岁
开外,生得脸庞瘦削,颧骨高耸;眉心有颗小小的朱砂红(色的)$痣,显得特别耀眼;略微深陷的两眼,却闪烁有神,两颗眼珠不时转来转去,游移,不定;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对人接物,态度随和,谈吐应对,十分机敏。当玉小姐上前给她见礼时,她一把拉住了她,把她上下打量一番后,才笑着说:“哎呀,简直美得象个天仙了,怪不得你高先生常常在我面前夸赞你哩!”
玉娇龙不禁暗暗吃了一惊,觉得高师娘那双紧紧拉着自己的手,有如爪子一般,毫无半
点柔暖之意,倒像被枯藤紧紧缠住似的。她还从高师娘适才所说的那些恭维话里,感受不到
真诚,似乎含有一些什么别的意味。可是,玉小姐还是藏住心头的厌恶,显得十分谦恭他说
:“哪里,哪里,师娘过奖了。”
高师娘又把厅堂四处打量一番后,说:“难怪你高先生一来就不想回去了,原来他找到
了这么好的一个栖身之所。”说完,掩着口笑了笑,才上前对玉夫人说:“夫人莫见怪,我
们这些小户人家出身的人,一向是随说惯了的。如有哪些失礼不周之处,还望夫人多多包涵
才是。”接着又对香姑和在旁的每个下人、丫环,都一一招呼问谈几句,真是周到极了。
王小姐在一旁心想:“高师娘为何是这般情性,这与高先生平时所称道的真是相去万千
。这是为何?”
玉娇龙就在高先生回来的当天晚上,趁身旁无人的时候,将小木盒捧出,双手递还高先
生。高先生接过木盒一面向她称谢,一面却偷眼向木盒上的铜锁和封条看去。这虽只是暂短
的一瞬,玉娇龙却还是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禁怦怦地跳了几下。高先生收起木盒,只随便地
问了娇龙几句,便匆匆回房去了。
深夜,玉小姐房里的灯早熄了,高先生房里的灯却还亮着。
就在这静静的黑夜里,突然从玉小姐的房里闪出一条黑影,那黑影又一闪,便到了高先
生房外的窗下。只见那黑影向墙壁一贴,黑影就和墙壁隐合在一起了。这时,从窗里传来了
高先生和高师娘的说话声。那声音虽然很轻,可是在窗外还是隐隐能够听到。
高先生:“我被你累得背井离乡,这次原说回乡探听一下风声,不料半路上又碰上了你
,你赖死赖活纠缠着要和我同来,一路上闹得风声鹤唳,现在既然到了这里,你也可以放心
大胆地把真情说出来了。”
高师娘:“为了几桩老案,衙捕在到处捉拿我,为了那个死哑巴,李慕白也在追踪我。
我逼慌了,只说出关逃避蒙古,不想在古浪又遇上你,又知你有这么好一个护身所在,正好
避避祸,才求你携带来的。”
高先生:“你干的那些恶事,与我何干?我真是悔不当初了!”
高师娘:“我犯的那些案,与你无关,我也不会攀连你,难道哑巴的事也与你无关?”
高先生:“哑巴之死,究竟与我何干?”
高师娘:“哑巴那本什么书不正是在你手里。听说李慕白在追寻的正是那本书啊!”
一阵沉默后……
高先生:“书,现还在,我奉还给那李慕白就是了。”
高师娘冷笑一声:“这就由不得你了!你一还书,势必要把我牵扯出来。真到那时,你
就不要怨我无情,我也顾不得了,只好把一切都推在你身上,要死就死一路,到阴曹地府去
做夫妻。”
高先生又以莫可奈何的口气说:“依你之见?”
高师娘:“书,不能还,也不能再留下,得马上烧了。”
又是一阵沉默。
高先生:“书,再留半年。好在这里是帅府,衙门差捕不敢来查,量李慕白也不能不有
所顾忌。半年之后再烧。”
高师娘:“你那么舍不得烧它,究竟是本什么书?”
高先生:“一本秘传拳剑书。我还需半年才能学全。等我学全后,传你一些,你就可以
自保了。”
高师娘没有再答话了,也不知她心里是赞同还是反对。
又过了片刻,才又听到高先生说:“这是侯门帅府,不比江湖。你要在此存身,就应好
好打点,小心在意。万一露出破绽,我俩都不利。好了,你就在此安息,我仍要回东厢房居
住。”还没等高先生跨出房门,只见那黑影一闪,闪到玉小姐房门口就不见了。
却说高师娘自从到了帅府,很会左右逢缘,特别在玉夫人面前,极力曲意奉承,每遇夫
人为什么事操心时,她总是劝慰说:“哎呀,你身为一品夫人,还操这些心!下人等用来干
啥?!”对待丫环、下人,她又总是说:“在帅府当个差,也要等同个正八品,自立福中不
知福,外人见了谁敢不尊。可把那些黎民百姓眼馋死了!”因此,上自夫人,下至丫环,她
都对得欢心。玉夫人甚至把她当作贴身管家看待,将府内一切大小内务,完全交付与她处理
。
当帅府中的上下人等都与高师娘打得火热时,只有玉小姐对她却保持一种若即若离,若
敬若戒的态度。这态度,高师娘当然早已感觉出来了。有次她试着问香姑:“玉小姐的脾气
我真摸不透,她好像有点不喜欢我!?”
香姑说:“玉小姐心肠极好,只不过近来好像有什么心事。”
高师娘“啊”了一声,便不再问什么了。
一天,玉小姐坐在房里对着镜台出神,香姑突然问道:“小姐,你是不是不大喜欢高师
娘?”
玉小姐一怔,忙问:“谁说的?”
香姑说:“我看出来的。”
玉小姐这才笑了笑,问道:“你觉得高师娘为人如何?”
“人倒顶大方,也极和气,像个大户人家出身的。”
玉小姐想了想,才说:“你没注意吗,她热了,便撩起衣襟当扇子;累了,一下就往门
坎上坐。大户人家的有这等规矩?”
香姑一想,果然如小姐所说,她正想再问,玉小姐却又说道:“我说的这些,你千万不
要说出去了。如高师娘向你问及我时,你要留心,就说我尊敬高先生,也很喜欢她。”
高先生休息了几天以后,又开始教玉娇龙读书和继续传授武艺了。
就在刚刚恢复练武的那天清早,高先生精神爽爽地来到花园里,玉娇龙却后来一步,显
得有些倦意。高先生并未在意,只叫她将半年前他临走时传给她的那一路剑再练练。玉娇龙
仍然一如过去那样,恭顺地点点头,站好架式,将剑一亮,就练了起来。
一招紧一招,一剑扣一剑,拔、刺、探、斩、进、退、回、旋,舞得那样纯熟,那样精
准。高先生在旁看了,心里既暗暗吃惊,又暗暗高兴,说:“别后才半载,不想你不但毫未
荒废,反而精进多了。可喜,可贺!”
玉娇龙捧剑站立一旁,含笑看着先生。高先生正待传授新路,不禁猛然回想起来,带着
迟疑诧异的神色说:“记得我临行前,这路剑法好像并未教完……”他用手轻扣额间,想了
想,接着说,“对了,还剩下最后四路未教,你为何竟能舞完!?”
玉娇龙能手中掩口笑着说:“高先生好健忘,你初练给我看时,明明是练完的。只是分
招教我时才差几路。其实我在看你练时就全记下来了。”
高先生这才“啊”了一声,也就相信确是这样的了。
说着,练着,玉娇龙无意中看到远远一株大树后、隐隐露出一角衣衫。这是谁呢?丫环
不会来,下人不敢来,她佯装没有看到,仍继续练她的剑。接着,她看到高先生也朝那边睃
了一眼,顿时脸上泛起一丝怒意,眼光也阴沉下来,玉娇龙明白了,那躲在树后的,定是高
师娘了。
当天深夜,高师娘房里亮着的灯光,一个黑影又一闪来到窗下,倾听房里的细声谈论。
高先生:“你太冒失了!你来偷看,万一被玉小姐发觉,岂不引起她的疑心,这将对你
不利!”
高师娘:“我正是为了防人才来看的。我确已看得明自,那位玉小姐的剑法武艺,已远
远超过你了。若再传授下去,将来难制!你得提防点才是。”
高先生:“我以真诚待她,何防之有!”
高师娘:“海不测深,女不测心,哪能不防!”
高先生默默踱了几步:“我将后面一章留着不传就是。”
高师娘:“择几手最狠毒的教教我,早些把这祸害烧了的好。”
高先生没哼声,接着房门响了。随着响声,那黑影一闪就不见了。
一日,玉帅随带肖准等一干校卫到城外巡视军营,忽接探报,说他命人去伊犁从副将田
将军处选来的百匹战马,赶至精河附近时,突遭半天云截劫,被夺三十余匹,由马贼驰赶着
向石河子方向逸去。玉帅闻报,又惊又怒,忙命身旁肖准驰往奎屯,调遣驻奎屯的营军前往
截击。玉帅身边未带令箭,若再驰回帅府取令,已经来不及了,玉帅灵机一动,便忙解下腰
间佩剑,付与肖准,对他说道:“这柄宝剑乃我祖传之物,我一直佩带在身,从未假人;奎
屯军营千总林荣曾随我征战多年,当识此剑。今事已急,只好以它权当令箭,林荣见了定会
发兵的。”
肖准带着王帅宝剑驰向奎屯去了。
第二天,肖准回府复命说:“林千总见了玉帅宝剑,果然立即发兵,亲率二百骑去石河
子一带拦截,搜索各路,并未见到一个马贼和一匹马影,想那半天云多是改投别路去了。”
说完,呈回宝剑。
玉帅抚剑无语。
又过了几天,城外哨所探马来报说:半天云率领数十骑马贼,在石河子一带劫了驼队,
窜到乌苏附近一带来了。
已经平静了几月的乌苏城,又突然紧张起来。玉帅得报,忙召集附近各营校尉,在城外
大营议事,商讨剿捕之计。玉帅临行,还把高先生也邀请一道,同赴大营,共参军机。正商
议问,忽帅府差人飞马来报:“帅府失火!”玉帅急忙罢会,并亲率营中军校百人,赶回扑
救。好在火势不大,经百名军校奋力扑救,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将火扑灭。这次失火,原是
起自东厢房内,除烧了东厢,将高先生房内一切什物烧成灰烬外,火势并未蔓延,其余房屋
,亦未波及。
高先生还未等火苗熄尽,便一头奔入房内,见平时放置在枕旁的那只木盒,已烧成焦炭
,盒内也只剩下厚厚一叠火灰了、高先生木呆呆地望着木盒,脸色苍自,只在心里暗暗叫苦
。
他觉得这场火起得蹊跷,好像专为他这本书而起的。书确已被烧毁了。但事情是否也就
此了结了呢?…… -
第 5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4 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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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楼 / 我爱温哥华
- 时间: 2013-11-14 2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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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4 2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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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4 23:53第四回 太保书来精骑送眷 半天云起铁马鏖兵
玉帅府内,连日来笼罩着一种不祥气氛,玉帅的脸上好似染上了一层霜,背着手在厅上
踱来踱去。玉夫人几乎是整天都盘着脚坐在佛像前念经,府内事情概不过问。丫环们一个个
屏息静气,走动都蹑手蹑脚。只有玉小姐,还是像平时那样,显得雍容娴静,悠然自得。
玉帅烦恼,一来是为了半天云刚才夺去战马,突然又出现在乌苏一带之事,虽派出侦骑
,四面探缉,不料竟如海底捞针,踪影全无;二来为了府内失火之事,虽一再追查,也是毫
无头绪。失火当天,玉帅在盛怒之下,原说是定要查出个究竟来的,后经高先生劝解说:火
既然已经扑灭了,府内损失又不大,不过一间厢房,他自己也不过一身衣物,若追查过紧,
万一引起流言,动摇人心,反而不利。一席话提醒了玉帅,才不了了之。
失火的当晚,高先生也曾私下悄悄问过高师娘:“你在府内,总该知道,这火究竟是怎
样起的?”
高师娘说:“起火时我正在夫人房内,我如何知道是怎样起的!”
高先生有些埋怨说:“听报失火,你就该出来看看,不然,我也不至落得片物无存了。
”
“我当时也想赶来抢救点什物的,无奈夫人被吓呆了,留住我死死不放,只是要我扶她
到小姐房中去。”
“玉小姐可曾受惊?”
“我陪夫人去时,她在床上睡得正香哩!”
高先生叹了口气说:“纵然毁我千金,我也不惜,我只是让那本书毁于一旦,真正令人
痛心!”
高师娘却冷冷他说:“你不是常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吗?书烧了,我倒替你庆幸
哩!”
高先生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他说:“秘传拳剑从今绝矣!”
正惋叹间,玉帅命人来请。高先生忙去到内厅,玉帅才告诉他说,上次为了赵千总被半
天云所杀之事,高先生在草拟的奏表中,虽将此事写得十分清淡,将“百骑遇贼”改为“数
骑巡逻,猝遭贼击”,并将“刀砍致死”改为“中流矢而亡”,但朝廷还是十分重视,敕令
限期剿平,以免养痈遗患。玉帅还说,他已得确报,朝廷已派出兵部侍郎黄天赐来疆按察,
有督办剿贼之意,特请高先生到厅,共商对策。
这黄天赐原是玉帅内兄,官居兵部侍郎之职,这次钦命巡按西疆,为了显示朝廷威严,
特加赐了个太保衔头,敕赐到西疆便宜行事。
玉帅说:“朝廷如此重视,可见圣上已有所风闻。这事干系非轻,必须应付周全才是。
”
高先生说:“好在钦差大人与大帅有姻亲之谊,事情就好办了。大帅可一面严令各营加
强巡哨,以防马贼再起事端,一面等钦差大人到时,将西疆地势情况向他说明,让他明了这
西疆草原沙漠,纵横交错,地广人稀,绝迹千里,追捕几个马贼,实如大海捞针。若为几个
马贼,拔营进剿,不但动摇人心,反有损朝廷天威。然后请钦差大人转奏圣上,想必定然无
事的了。”
玉帅正在沉吟,忽小校报说游击肖准有事求见。玉帅忙命:“叫他进来。”
这肖准原是昌吉旗营一个百夫长,因前次随赵千总追击半天云,奋战有功,受到玉帅赏
识,把他拨来乌苏,开始任校卫,日前又破格升他当了游击,统领千人,驻扎在乌苏城内。
肖准进至内厅,见过玉帅,禀报说:据现在游牧在奎屯河一带的回部头人格桑的儿子巴
格来报,两日前,半天云率领马贼二十余骑,路过他们部落,抢走了好马二十余匹,并带走
了青年牧民十余人,向西北方向的精河窜去。
玉帅闻报,失是一惊,忙间:“这巴格现在何处?”
“在府门外候命。”
“传他进来。”
不一会,肖准便带着一个身材矮壮、生着一双三角眼的汉子来到厅上。那汉子看去虽有
些犷悍之气,但到了玉帅面前,倒也显得卑恭,眼神也显得有些游移不定。玉帅问他道:“
半天云是何时到的你部?”
“前天天晚以前。”
“听说他带走牧民十余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都是些平时对管家不满,经常抗租不缴的刁民。”
“为首的可是半天云?”
“确是半天云。”
“半天云的像貌如何?”
“身躯很雄伟,红绸巾裹头,直齐眉下,满脸浓须,像貌十分可怕。”
玉帅停了停,又问:“你可知半天云的身世、姓名?”
巴格向厅上左右看了一下,放低声音说:“我已打听明白,半天云实姓罗,名小虎,只
知他是关内河北人。”
高先生听说,心里一惊,不禁插口问道:“罗……小虎?!此人多大年纪?”
巴格把眼珠转了几转,说:“像貌太恶,看不实在,大约有三十来岁了吧!”
高先生听他这样一说,就没有再问什么了。
且说玉帅正在传问巴格时,香姑奉玉小姐差遣去到西厢房取书。她暗暗立在西厢房窗前
,把巴格所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当巴格在厅上说出半天云的真实姓名时,她不禁一惊,心想:“连玉小姐都未泄露的秘
密,却给他泄露给大帅了。”她恨不得把巴格咬一口,忙回身走进房内,气喘喘地对玉小姐
说:“厅上有个回部的杂种,在向侯爷邀功,胡说什么半天云叫罗小虎。”
玉小姐不急不忙他说:“你也说过半天云姓罗,可你却没说他名叫什么小虎呀!”
香姑说:“我真的不知道他叫这个名,是厅上那杂种说的。多半不确。他不会取那么个
‘小’字吧!”
“走,随我看看去。”玉小姐带着香姑,来到内厅后壁。
这时,巴格已辞过玉帅,正要起身退出,香姑忙以目示意,暗指那人就是巴格。不料就
在这一瞬间,香姑突然感到她那只被小姐拉着的右腕,一阵刺心的剧痛,痛得她几乎失声叫
了起来。她一看玉小姐,只见她脸色发白,银牙紧咬,她那双平时总是显得那么深邃、清澈
的眸子,闪着愤怒的火花。香姑惊呆了,简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见玉小姐那双交炽着
愤怒和鄙夷的眼光,一直盯住巴格走出大厅后,才低沉地哼了一声,面色也随又平静下来。
香姑惶惑地问道:“小姐,你认识他?!”
玉小姐一咬牙,恨恨他说:“他是什么东西,我会认识他!但终有一天,我会让他认识
我的!”
香姑虽不明白玉小姐的意思,但她却不敢再问下去了,只在心里打转:小姐她今天怎么
啦!
当巴格辞出时,玉帅却把肖准留下。他问肖准道:“你和半天云交过手,也算知道他一
些虚实,现在他竟敢在奎屯河一带抢掠马匹,你看如何是好?”
肖准双手叉腰,虎视眈眈他说:“据巴格所报的情况算来,半天云不过三四十人,现在
他既向西北方向窜去,依卑职之见,大帅可令精河旗营派出精兵拦截;大帅速从乌苏附近各
营抽出精兵,四面合围,把罗贼向东南方向驱赶;再令昌吉、迪化各营派兵伏候在石河子一
带,等他去时,突出围剿,就可活捉半天云了。”
玉帅拈须沉吟,过了片刻,才说:“计是好计,只是太不‘忌器’了!”他又回头问高
先生:“依先生之见呢?”
高先生胸有成竹他说:“大帅说得是,投鼠不能不忌器啊!如为小小一伙马贼,出动各
营兵力,声势必然浩大,就是生擒了半天云也不为功,万一擒他不得,反而会使民心浮动,
流言四起,万一传到圣上耳里,实有诸多不便。”
玉帅点头说:“先生高见,我虑的也正是在此。”
派兵围剿的事,就这样暂时搁置下来。
高先生回到房里,又想起适才巴格曾报说半天云本名罗小虎,河北人,这一句话,竟触
动他的思绪,突然追忆起十二年前的一段住事来——那是在交河高先生的庄上,在一个风雪
交加的清晨,他收留了站在庄门避雪的一老一少,老者年在五十开外,独臂,虽穿得褴褛单
薄,却仍显得精神矍健;童子七、八岁,生得虎头虎脑,圆圆的一对大眼中,隐隐含有仇恨
之色。高先生见二人容貌奇特,虽立于大风雪中,却毫无畏缩之态。他问那童子:“冷吗?
”那童子只摇摇头,未应声。他又问:“饿吗?”童子未摇头,也未应声。高先生叫家人摆
出酒食,童子不声不响,也不动筷,直等那老者饮了两怀酒,吃了几口菜后,他才举起筷子
,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高先生暗暗叹异,留二人住了一月,后来才慢慢从老者口里打听出
那童子的悲惨身世:童子姓罗名虎,老者平时叫他虎仔。他父亲罗宏远,原是沧州的一名典
吏,母张氏,生得很有几分姿色,不料为州官孙人仲看上,为霸占张氏,便将越狱逃跑一名
大盗一事,诬陷为罗宏远串通暗纵,活活将罗置于死刑。张氏含愤呼天,投井以殉,丢下罗
虎和他的弟弟罗豹、妹妹罗燕姑三人讨乞过活。
老者姓秦名七,原是赶骡马的。因在江湖行走,学了一身武艺。三十岁时,因路见不平
,与人相斗,被砍去一只左臂。他家与罗家同住一条街上,每当生活上碰到困难时,经常得
到罗氏夫妇的周济。罗氏夫妇含冤惨死,使他义愤填膺,也曾想血刀狗官,与罗氏夫妇报仇
,无奈孤掌难鸣,自己又是独臂,只好暂时隐忍下来。
不久,县里几个原来与罗宏远颇有交情的人,设法将罗豹、燕姑送到远方投亲去了,唯
这罗虎经常独自去守在父母坟前,总是不肯离开沧州。一天半夜,罗宅突然四面起火,秦七
奋不顾身,纵身跳进火海,把罗虎救出。他心里明白,这火起得蹊跷,定是州官施的斩草除
根之计。他想起罗家往日对他情义,为给罗家保存一脉,以好将来报仇。于是,他带着罗虎
,连夜逃离沧州,辗转来到交河,才被高先生收留下来。
高先生听罢秦七对罗虎这段悲惨身世的叙述,亦不觉义形于色,愤慨万分。于是,便将
罗虎这段身世,用极为浅显的句子,写成一歌,教他诵唱,为的是好让他深深记下这不共戴
天的仇恨。
唱曰:天苍苍,地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饮恨投井亡,弟名曰
豹妹名燕,逃难失散在他乡,仗义抚孤赖秦七,舍身扶危赴火汤。人面兽心孙人仲,血海深
仇永不忘。
过了月余,一天,秦七去交河县城探听风声,回庄后神色优愤地对高先生说,他在交河
城里已发现几名沧州捕快,都是州宫爪牙、他们来到交河,多半是被派来追杀罗虎。于是,
他便于当天晚上,趁着初春小雪,又带着罗虎匆匆走了。
过了几日,村里人传说:在离村三十里去阜城大道的万寿桥上,发现一独臂老者的尸体
,身上有刀伤十余处,仰卧桥头,两目圆睁,右手中犹紧握短刀一柄……高先生在房里回忆
起这段在事,心情犹感激动万分,刚才在厅上听到巴格说出半天云本名罗小虎时,他就曾闪
过这一念头:“这半天云该不会就是罗虎?!”但细细一想,又觉不对:罗虎就罗虎,然何
又多出个“小”字来。罗虎如果尚在,年纪不过二十来岁,这半天云据说已年近三十了。再
说罗虎虽生得虎气,但面貌却也英俊,也不至像半天云那般狰狞。想着想着,他不禁失笑起
来,自言自语,口对心说:“罗虎就是罗虎,这与半天云何干!”恰在这时,玉娇龙进房来
了。她将房内四处一看,略带惊疑地问:“先生适才在对谁说话?”
高先生不禁芜尔一笑,说:“我偶有所思,不过在自语罢了。”
王娇龙突然想起,他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来:“城府深深,自语无声。”但当她看到
高先生正在注视着她时,便忙打断这一思路,转为带着央求的态度,试着问高先生打算何时
再开始继续传她武艺。高先生只推说心绪不宁,说等过些时候再教。以后,玉娇龙又曾趁在
西厢读书的时候,婉转提起过这事,都被高先生借故推开了。从此,她就再不曾提起过这事
,渐渐地,她竟好像已把学武的事完全忘记了。
一日,玉帅刚从兵营议亭回府,忽迪化遣人飞马来报,钦差黄大人已到迪化,就驻车城
内,已知照西疆各地方文武官员,听候传见。玉帅因是朝廷封疆大吏,又是边镇统帅,按朝
廷规定,不得擅离大营,也无须往见钦差。黄大人为此特派人送来书信一封,信上除宣偷圣
上对玉帅慰勉厚望之意外,还叙了自己怀念之情。最后,黄钦差还提到,因多年不见,对胞
妹玉夫人及外甥女娇龙思念犹殷,希玉帅将她母女送去迪化,相聚半月,一叙离情。这样一
来,可真使玉帅为难了。他心中暗自思忖:如不遵嘱将她母女送去,让他兄妹、舅甥团聚一
下,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如让她母女前去,又伯半路碰上半天云,惹出事来,后果将不堪设
想。玉帅正犹豫不决,在房里踱来踱去,不想这事已被夫人知道,她满面泪痕的来到丈夫面
前,对他说:“我与哥哥已八年未见面了,如今他既然来到迪化,实实等于近在飓尺,如尚
不得一面,于心何安?我是定要去的,你给我拿个主意好了。”
这时,王娇龙亦随在母亲身后进到房里,她只静静站立一旁,默默不语。
玉帅说:“万一路上遇着半天云,如何得了!”玉娇龙微微冷笑说:“量那半天云不过
一小小马贼,父亲身为边帅,难道还惧怕于他!”
玉帅瞪了娇龙一眼,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懂得什么?!”
娇龙见父亲已有怒意,只撅着嘴,不再说什么了。
玉帅踱到内厅,命人将高先生请来,把黄钦差信上所说之意告诉了他,并征询高先生的
意见,高先生推敲了一会,说:“我倒想出一个两全之策来了,玉帅何不就让夫人、小姐前
去之时,从各营选出精兵四百骑相送,半天云若来,正好趁此擒他,若他不来,四百精骑送
夫人,于钦差面上也好看。”
玉帅听高先生这样一说,霍然离座说道:“好个两全之策!就依先生这样行事。”接着
又对高先生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半天云拥有马贼,不过百骑,以精骑四百迎击,定
能制胜无疑。只是校尉中多是无能之辈,须择一能征善战之人统领才好。”
高先生说:“游击肖准如何?”
玉帅抚掌说道:“不是先生提起,我竟将他忘了。此人颇有勇力,临阵不乱,又极忠诚
,就命他统兵护送好了。只是最好还须一个既有胆识,且善应变的人随军运筹,方可万全。
”说完,以目注视先生。
高先生似已会意,便慨然说道:“如大帅不弃,我去如何?”
玉帅忙离座一揖说:“如此甚好,我就将亲眷及四百骑付托给先生了。”
玉小姐听说去迪化之事已定,心里暗暗欢喜。因她当年从京城来到乌苏之时,虽也曾路
过迪化,只是那时自己年纪尚幼,迪化城廓风貌记忆多已依稀不清。印象犹深的却是那街头
景色,人来人往,男男女女,有的载歌载舞,有的娓娓交谈,一个个显得悠游自得,笑逐颜
开。那些行人的服式是色彩鲜艳,神态是妩媚多姿。这是她在京城时从未见过,也是从未想
到过的。她也曾问过母亲:“那些女子不知羞吗?”母亲皱皱眉说:“这是夷狄之邦,风俗
原就如此,是难和她们讲羞耻二字的。”她当时对那些有违礼教的习俗,心里虽亦不以为然
,但总觉新奇,印象一直深深地宵在心里。有时她甚至想,要是自己也扮成她们的装束,隐
去自己侯门小姐的身份,混到她们中间,和她们一起玩玩,该有多好啊!她正回想得出神时
,香姑来了,显得有些兴奋他说:“小姐,这次去迪化,府里的丫环姐妹们都害怕碰上半天
云,不敢去,夫人正在为这生气哩。”
玉小姐笑了笑,说:“你呢,你敢去吗?”
“有什么不敢去的,半天云还不是人,通身也都是肉做的呀!”
玉小姐高兴他说:“好,有胆量!我去告禀夫人,就带你一人去好了。”
香姑高兴万分,忙着给小姐收拾东西去了。
送夫人、小姐起程的日期已定在后天。这两天帅府里显得有些忙忙乱乱。老管家进进出
出,禀报的是准备礼物的事;各营旗牌轮番求见,谈的是各营抽调兵马的军情,高先生更是
忙忙碌碌,一会儿找来各营选出的带兵校尉,商量路线、防护的事;一会儿又和肖准一道,
估计可能遇到的情况,筹划采取的对策,他一改平时那种斯文持重的仪态,突然变得意气风
发,气宇轩昂起来,人也好像变得年轻些了。
玉娇龙是心里紧藏兴奋,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一如平时那样,进退不急不忙,举止从容
不迫,临行前晚,她在后厅遇到高先生,高先生见左右无人,便轻声问她:“你准备带上兵
器吗?”
玉娇龙说:“这用得着吗?”
高先生想了想,说:“本也用不着,带了反而诸多不便。”
玉娇龙又问:“先生估计半天云会不会来呢?”
“这很难说。不过,来了也无妨,我们带有四百轻骑,都是精锐。我倒希望他不来的好
,他如来了,实实等于自投罗网。”
玉娇龙心想:带了这么多精兵,却又说希望他不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于是,她便说
:“我倒希望半天云来,这样就有闹热可看了。”
高先生惊异地望着她,摇摇头,觉得她真是未免太娇嗔气了。
玉娇龙回到房里,把香姑给她收拾的行装亲自捡点一遍,把香姑打发去睡了之后,又亲
自收拾了一番,这才吹灯就寝。
一切都已安排停当,第二天,玉夫人带着小姐和香姑起程了。
玉帅亲自送到城外,又亲自检阅了列队郊原的四百精骑,一一审视完毕,方今出发。但
见前面是一百骑长枪手开路;后面是百骑长刀手护尾,右各百骑短刀手护卫;中间是香车三
辆,各由两匹白马拉着,前面一辆是玉小姐坐的,夫人居中,香姑随后,三辆香车,都装饰
得极其精致,牛皮盖顶,绿色纱罗围窗,车门垂挂珠帘,铜柱银栏,既显得玲珑精巧,却又
显得豪华气派。肖准身穿绣花紧袖带有护心铜镜的战衣,腰挎宝刀,骑在一匹乌油黑亮的马
上,十分威武地走在前面。高先生仍着儒服,只是腰间系了根丝带,带上佩了柄长剑,骑着
白马,顾盼自雄地随在夫人车后。
前后左右四百轻骑兵,一个个精神抖擞,神情凛肃,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按着兵器,显
出一种难以撼动的气概。
车马临出发前,玉帅策马来到高先生身旁,含笑将他打量了下,用赞赏的口气说:“不
想先生竟雄壮如此。”
高先生欠身说:“学生少年亦曾学剑,不过亦只儒生之术,聊以自卫,实不堪临阵。”
玉帅又谆谆嘱托一番,方令车马起程。
精骑拥护着夫人、小姐香车,一路浩浩荡荡向迪化进发。踏上平原,蹄声密骤如急鼓;
驰入峡谷,四山回响似雷鸣。有时排成方阵,有时又列成长龙,气势威凛磅礴,自然气象万
千。
轻骑轻车,一路兼程进发,过了昌吉,便进入一片沙漠。刚刚进入沙漠地带时,到处还
有一丘丘大小的沙堆,有如屏障,给人以有险可凭的感觉。越向东南方向走去,沙堆便逐渐
小了,最后呈现在面前的,却是茫茫一片接地连天的沙海。四百轻骑也一下变得孤单渺小起
来。在未进入沙漠时,马蹄声,刀剑碰击甲镫声,夹着队里的传令声,虽然有些嘈杂,却从
这嘈杂声里使人感到一种勃勃生气。不料一进入沙漠,马蹄声突然消失了,兵士们由于心情
紧张,人人都用手按着兵器,金器的碰击声也不再响了,只偶尔传来一声嘶哑的传令声,在
人们心里突然生起一种紧张而沉闷的气氛,有时却又给人以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万里无云的晴空中,太阳是火辣辣的。沙漠上袭来一阵阵闷热。尽管人和马都被蒸晒得
汗淋淋的,不断增长着一种难忍的倦意,但兵士仍保持着极度的警惕,整个阵容排列得整整
齐齐。
太阳馒慢偏西了,又慢慢向天边移去。据带路的哨兵来报,只需再走四十里,不等天黑
,便可穿过沙漠,到达连接草原的边界了。这时,全军的紧张情绪才稍稍缓和下来。一个年
轻的骑兵轻轻对他旁边的那个骑兵说:“半天云只剩下四十里地了,他多是不来的了。”
那个骑兵说:“老弟,我家有老母,哪怕只有五里了,我的心也还悬着哩!”
经哨兵这样一报,笼罩着全军的紧张气氛,显然在逐渐松散开来。有人开始在马上打瞌
睡了,马也垂下头来,刀剑的碰击声又渐渐响起。落日的余晖,把沙漠染红一片。走着走着
,突然从左骑队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声:“看,半天云来了!”
这一声尖叫,有如一声惊雷,甚至比惊雷还要令人胆裂。玉小姐在车内听得清楚,她忙
从珠帘隙缝向外望去,果见就在骑阵的西北角上,卷起一排长长的黄云,那黄云有如被一阵
狂风卷着似的,真向骑阵压了过来。
一瞬间,骑阵显得有些慌乱、只听到一片惊呼声、马嘶声、刀剑出鞘声、统兵校尉的喝
斥声,闹闹嚷嚷,令人魄动心惊。
惊慌很快就平息了,在一片闪闪的刀光和几声威严的口令声里,一种肃杀之气很快又升
了起来。
这时,只见肖准立于马上,将手中宝刀一挥,一声令下,使带领着百骑长枪队迎了上去
。顿时,几百只铁蹄,扬着烟尘,直向压来的那排滚滚黄云冲去。一转瞬,百骑便隐没在一
层浓雾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玉娇龙在车内看到的,只是一团浓雾向排云那边滚去。云和雾渐渐靠近了,靠近了,最
后揉合在一起了,变成了一排黄云,停住、黄云越升越高,仔细听去,只听到那排黄云下面
,不断有阵阵雷声向这边滚来。 -
第 9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4 23:55第五回 人去车空暗生疑窦 月明林静惊听悲歌
游击肖准率领着百骑长枪手,卷起一片尘烟迎上去后,只见那黄云倒是停住了,但却越
升越高,黄云下面,隐隐地有一阵雷鸣般的声音向这边滚了过来。骑阵上所有的人,都紧张
地注视着那排越升越高的黄云,一时间,整个骑阵上都变成一片死寂。
玉娇龙从车的帘缝里仔细地打量了整个骑阵,她看到那些一个个显得神情紧张,铁青着
脸,把手中兵器握得紧紧的军士和校尉,觉得很有趣,不禁暗暗笑了起来。
突然,骑阵里又传来一声高叫:“坏了,我们败下来了!”
玉娇龙忙抬头看去,只见那排高高的黄云又向着这边倾压过来了。
高先生有些慌了,喝令后队的百骑长刀手也迎击上去。那百骑长刀手,在一名校尉的率
领下,卷起一阵飞沙又冲上去了。高先生又忙把排列在车子两边的骑兵,布成方阵,把三辆
车子严严实实地护卫在核心,高先生提剑立马在玉夫人车旁。
百骑长刀手冲上去后,那排黄云又停住了,也不再升高了,而是在向四面扩大,渐渐又
变成了一大团浓浓的云团。滚过来的雷鸣声也更响、更急了。隐隐地还听到密集的刀剑碰击
声、不到一会,雷鸣声渐渐变成一阵吼啸声,而且越来越清楚地向这边掀涌过来。那团浓浓
的黄云也随着那片吼啸声滚来。在一片迷离的沙尘中,已隐现出十余骑影,象十余支疾箭似
的射向阵角,只见无数道电光一闪,随着就有几骑官兵落马,阵角被突开了个小口。接着又
有二三十骑人马穿过沙尘,驰向阵角,闯进缺口,又是一阵令人惊心动魄的刀剑碰击声,夹
着几声凄厉的惨叫声,缺口越撕越大,整个阵角顿时乱了。有十余骑马贼,已经冲进方阵,
在阵内往来冲杀,锐不可当。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匹没有装鞍的乌黑色大马。马上骑着一个
短小精悍的年青马贼,手里握柄厚背薄刃短刀,只见他咧着牙,挥舞着短刀,倏东倏西,所
到之处,总有官军在他的冲劈下落马。他有时趁拉开马向另一处驰来时,还不时用衣袖擦擦
脸上的汗,或用左手试试刀口,好象不是在拼杀,而是在戏耍似的。玉娇龙从车内望去,觉
得这人十分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了。当他又砍翻一个官兵,冲着那滚下马去的官兵嘲讽地
一笑时,使她猛然记起了三年多前激恼了她去驯服无鞍烈马的那个牧民。这人正是他!玉娇
龙一咬牙,心想:“啊,你原来是个马贼!”突然,她看到那年青马贼被几骑官兵围住了,
接着又有几骑官兵裹了上去。那些正在左冲右杀的马贼,有十余骑也冲过来,又把那些官兵
围住。里里外外杀成一团,兵和贼几乎分不清了。正在这时,又有二十余骑马贼,扬鬃嘶喷
,凤驰电掣般地闯进库来。冲在前面的是一匹火红色的大马,马上骑着一人,红巾包头,身
穿白色排扣紧衣,赤露着右膀,手里握着一柄闪着冷冷寒光的短刀,身材雄壮得有如一尊铁
塔。玉娇龙一下就认出那匹火,红色马来,就是她三年多以前,在草原上出于赌气而终于将
它驯服了的那匹烈马、也是两年前,正当她受着巴格的欺凌时,驮着一位不知名的汉子来救
过她的那匹火红马。玉娇龙再把那马贼一看,除了只见到两只燃着怒火的眼睛外,整张面孔
几乎都被遮掩到一蓬漆黑的虬髯里面去了。这使她突然想起了画里的钟馗,她不禁又想笑了
,但却没有笑得出来。只见那火红马上的马贼,把刀劈得响起一阵尖厉刺耳的风声,向着官
兵众多的地方冲杀过去。他马一到,立即便有几人落马,余下的慌忙躲开了。他又冲散了几
支拦截上来的官兵,然后,拨转马头,向那被围在核心的年青马贼冲去。当他快冲到正杀得
难解难分的马群外时,猛然大吼一声:“兄弟们,让我来收拾他们!”几骑马贼立即闪开,
他正好迎面碰上两骑官兵,只见他站立蹬上,一刀劈了下去,前面那官兵被他劈得连人带刀
断为两截,后面那个官兵也同时被他连人带马冲翻在地。旁边有两骑官兵被惊呆了,忙抱住
头逃离了阵地。被围在里面的年青马贼,趁势奋力冲了出来,两骑刚一靠近,又跟在火红马
的后面反杀回去。十余骑官兵又有两骑同时被劈下去。其余的开始溃散了,十余骑马贼呼啸
一声,一齐追杀上去,一时间,有如风卷残云,整个方阵的官兵都突然溃散了,只剩下几十
骑官兵,东一支,西一队,稀稀落落,虽还在奋力抵挡,但整个阵地已经显得残破了。
玉娇龙看到这一情景,心里不禁感到有些伤心。心想:“父亲常常得意夸耀的铁骑精兵
,难道就这样不堪一击!难道父亲赫赫一世的英名,就被这些马贼断送不成!”她咬着唇,
心里感到一阵悲凉。她似乎觉得自己也受到了伤害,悲凉中又闪起了点点的怒火。
玉娇龙又向后面母亲的车子望去,见高先生仍带着十余骑军校紧紧地守卫在那里。她这
才感到一些宽慰。
突然,她看到那年青马贼带着囚五骑向她母亲的车子冲过来了。紧接着,高先生也拍马
迎上。高先生的马蹄还未放开,马贼便已到了面前,又是一场激战开始了。高先生居中,十
余骑军校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在拼命砍杀。高先生的剑,不论一刺一斩,都有路有法,又狠
又准,不一会,便斩翻一骑,刺伤一贼。年青马贼摔开扭缠着他的两骑校尉,向高先生杀来
。高先生挺剑相迎,一个是仗着超群的马术,忽左忽右,凭着勇力上砍下劈;一个是全凭高
超的剑法,快慢有节,人如鹏鹤,剑似蛇龙。相持了片刻,只杀个平手。军校们见高先生抵
住了年青马贼,人人精神抖擞,个个斗志倍增,一齐奋力格杀。马贼人少,渐渐有些抵挡不
住了。正在这时,那骑火红马的汉子一阵旋凤似的单骑冲闯过来。他马一到,便有一名校尉
坠落马下。他只用刀格开军校的兵器,纵马直取高先生。这时,高先生只顾鏖战年青马贼,
不防火红马已闯到了他的马后。只见那虬髯马贼起身离鞍,高高举起了短刀,正劈头盖脑地
向高先生砍来,众军校一齐惊呼:“高先生当心!”高先生忙回身用剑去迎,就在这千钧一
发之际,只听“锵”的一声,高先生手里的剑断了,只一闪间,虬髯马贼的刀又举起来了。
高先生感到手腕一阵酸麻,忙勉力用断剑去架。突然,那柄闪着寒光的刀,在空中悬住了。
那虬髯马贼圆瞪着眼,用惊奇的眼光直看着他。高先生趁机用断剑“嗖”一下向他心窝刺去
。那悬着的刀突然向下一落,打在高先生的短剑上,刀来得那样的快,力量是那样的沉,“
当”的一声,高先生的断剑被挡飞了。高先生心里一慌,以为这下完了。不料那虬髯马贼,
只死死地盯着他,却没有把手中的刀再举起来。高先生正想勒马退出,那年青马贼突又冲了
过来。高先生忙一伏身,虽躲过了那斜刺里劈来的一刀,但却被那年青马贼趁势一冲,竟把
他冲下马去。马蹄溅起的尘沙,撒进他的两眼,他顿时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其余的十余骑军校,落马的落马,伤的伤,剩下几骑也被追杀得七零八落了。
这时,又有两骑马贼冲到香姑车旁,把香姑从车上拉下来。
香姑挣扎着,哭着,头发也散乱了,坐在沙地上哭。不管那两个马贼问她什么,她都不
答话,只顾哭。一个马贼恼了,跳下马正要用脚去踢她。那年青马贼赶到了,喝住那马贼,
又对香姑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带着那两骑走开了。
玉娇龙见高先生孤零零地坐在地上拂拭眼睛,不禁可怜起他来。她真想跳下车,过去扶
他起来。正想时,便看到有几骑马贼向她身旁走过来了。她一咬牙,忙将早就藏在身边的剑
抽出,屏住气,注视着外面的动静。走在前面的马贼,用手来掀她的车帘,还没等他完全掀
开,玉娇龙一剑刺了过去,只听“扑通”一声,那马贼滚到马下去了。第二个马贼俯身看了
看倒在地下的伙伴,又拨马上前,他没有用手,而是用刀来挑车帘,玉娇龙坐着不动,让他
挑开。那人见无动静,探身往里看去。等他刚一露脸,玉娇龙这才“嗖”的一剑刺去,那人
又栽到马下去了。后面两骑见前面两人落马,还未看清究竟,又一齐来到车旁,一人用刀挑
开车帘,一人探身去看。玉娇龙照着那人就是一剑,趁抽剑时,顺手将刀挑开,紧跟着身随
剑出,直向挑帘马贼上路刺去,一瞬间,二人便仰面翻落马下。这时,玉娇龙心里虽也在怦
怦跳动,但她却从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的兴奋和痛快。她没想到,几年来让父亲坐卧不安,
使官兵闻风丧胆的半天云贼帮,原来竟是如此的不中用。她开治还隐隐感到有些恐惧的心情
,一下全消失了,心里只想让他们再来几个。
忽然,她听到后面响起一声唿哨,她探身出车,往后面看时,见那红头巾的虬髯马贼,
正从高先生身旁直起身来,那长长的唿哨声,正是从他口里发出的。他一挥手,随即跳上火
红马,带着几十骑马贼,一溜烟地向西北方向驰去。很快地就被那卷起的一阵尘沙隐没了。
玉娇龙把刚才的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禁暗暗惊疑,高先生仍坐在地上捂住眼睛;母亲
的车子也还是安然无恙的停在那里,马贼却突然逃遁了。她再环视一下方阵,只见地上摆着
七零八落的尸体,一些零散的残兵败骑,却在离阵很远的地方游离。马贼虽然已经跑了,可
那些散骑却还在远处逡巡犹豫,不敢回阵。玉娇龙不由升起一阵激愤!她耳边又突然响起父
亲曾说她“哪能和花木兰相比”的那句话来。于是,她一横心,跳上配在车前左边的那匹马
上,将剑一挥,斩断了套在左辕上的绳索,一拍马,伏着身,朝着西北方向追去。
散逃在四野的官兵开始聚集拢来。香姑第一个跑到高先生面前,帮他吹擦眼里的尘沙。
高先生轻轻呻吟着。香姑低低地问道:“我看见那大胡子向你走来,真把我急死了!我还以
为他要杀你哩!”
“你说的可是那包红头巾的马贼?”高先生边呻吟边问。
“是他。我看见他还和你在说话,说了些什么来?”
高先生呻吟着,没答理她。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情景:他正揉着眼,一阵马蹄声来到他身
边。他只有听天由命了。突然,他耳边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你……是高大爷吗?”他心
里一惊:“你是谁?”
“我是虎子。”
“啊!”高先生虽然看不见了,但还是本能地往四围“看”了“看”。那沉闷的声音又
响起了:“秦爷爷为保救我惨死在万寿桥,我满腔都是仇和恨!我来不是为抢财,为的是报
仇泄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愿高大爷保重!我走了。”
他这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半天云正是他曾怀疑过的那个罗虎。
这时,回阵来的官兵越来越多。高先生的眼睛刚能张开,先就去到玉夫人车前,只见玉
夫人紧闭双目,手持佛珠,在不停地念经。高先生又带着香姑来到玉小姐车前,见车旁躺着
四具马贼的尸体;他忙掀开车帘一看,车里空空的,只有一只长长的剑鞘留在座旁。再一看
,拉车的马也少了一匹,车辕上还系着断索。高先生站在车旁,呆了。
香姑在一旁嗫嗫地说:“我好象看到小姐骑马跑了。”
高先生没说话。车旁马贼的死尸,车内的剑鞘,断了索的马……这一切都使他陷于困惑
,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出于玉娇龙的所作所为,但她确是这样作了。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暗暗说了声:“天,我铸成大错也!”
当玉夫人听说小姐趁官兵和马贼混战时骑着马跑了的消息时,捶胸顿足地大哭。还是经
高先生再三劝慰,说小姐马术精,决无危险,这才稍稍宽解下来。
肖准也负了伤,领着刚聚拢的数十骑回来了。
高先生除派出几队人马去寻找玉小姐外,余众又护着夫人向迪化进发。
再说玉娇龙独自一人纵马向西北方向追去,开始还看到前面有一片被马蹄扬起的尘沙,
不料追着追着,那片尘沙竟澄散了,只剩下空旷旷的一片沙漠。这时,太阳已完全落到天与
地的界线下去了,四野变得灰蒙蒙的,阵阵凉风夹着黑夜向她袭来,使她突然感到一种可伯
的孤独。她急切地想看到人,急于想向有人的地方走去。她极目一望,就在前面不远横着一
排黑影,她认出了是山,便策马向那排黑影走去。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她终于到了山脚。山
,黑压压的迎面耸立着,也看不清有多高。山脚是稀疏的树林,还隐隐看到疏林中拔地而起
的危岩峭壁。玉娇龙下了马,和马紧紧依傍着,提心吊胆地走进疏林,靠着一棵大树坐下,
手里的剑握得紧紧的。一个娇生惯养的侯门小姐,虽长在边塞,但平时过的也是一呼百诺的
生活,此刻竟孤身荒野,身边除了一匹马,一柄剑,便什么也没有了。她真想哭,但又怕哭
出声来会惊动什么。她又想,马贼如在山上,她也愿意闯去,总比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立在这
儿要强得多。
月亮慢慢地升起来了,冷冷的清光洒进疏林,黑暗被驱散了些,她紧张的心情,也略略
平静下来。她感到一阵疲惫袭来,眼睛几次闭下了,忙又挣扎着睁开。几次想起来走动走动
,刚站起来,仍又坐了下去。忽然间,从林子里吹来阵阵凉风,随着风,飘来一阵断断续续
的歌声。那歌声显得那么遥远,又那么悲凉。她忙握剑站立起来,侧耳听去:“……无端奇
祸……起萧墙……我父含冤刑下死……我母饮恨投井亡……”她听清了,歌声来自山腰,好
象是一首叙述个人身世的悲歌。这唱歌的人是谁呢?随着一阵凤,歌声更加嘹亮:“…逃命
失散在他乡……血悔深仇永不忘。”
那歌声回荡林野,给幽静罩上一层怆切的气氛。玉娇龙感到一阵悚然。她扶着马向山腰
。望去,见一处好似山坪的旷地上,烧着两三堆篝火,还隐隐地看到有几个人影在火光中晃
动。玉娇尤心里激起一阵狂喜,她终于看到人影了。她这时感到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向那火
光和那些人影靠近,投身到他们中间去。至于那是些什么人,她也不去多想和多管了。于是
,她牵着马,穿过疏林,终于找到了一条狭窄的小路。沿着小路,斜斜地向山腰走去,来到
一片茂密的树林,透过树林,已经能看到那几堆火光了。她牵着马,进到树林,轻轻地向火
光走去。到了林边,在一棵大树下停住。面前的景象已经历历在目:林外是一片草坪,草坪
中间正燃着三堆熊熊的篝火。一堆篝火上正翻烤着一只羊。约有二三十人围坐在篝火周围,
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酒肉。坐在上面那人,敞露着胸脯,正在仰头喝酒,盛酒的大葫芦瓢把他
整个脸都遮完了。只见那一起一伏的胸脯,在火光中闪亮,酒瓢刚拿开,便现出一张长满浓
须的脸。玉娇龙差点叫出声来:她认出来了,那人正是骑火红马的马贼。她定了定神,屏住
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心想:这准是半天云罗小虎无疑了。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年青马
贼,也被她认出来了,就是那个曾经激恼过她的牧民。只见他喝完了半天云递过来的半瓢酒
后,间道:“大哥,今天被我冲下马去的那位高书吏,我们探得明白,他名高云鹤,你却说
他就是从前收留过你的那位高远举高大爷。你没看错吧?”
半天云说:“我认准的,没错。”接着,他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奇怪,高大爷哪
会有这等武艺?!”
年青马贼接口说:“是呀,你说过,那位高大爷是个有学识的好人,武艺却平常得很。
”
旁边的另一个马贼也插话了:“要说这个书吏,看去斯斯文文,武艺却很高超,今天不
是大哥马到,哈里木兄弟会吃亏的。”
玉娇龙又是一怔:“哈里木!”想起了,原来就是曾给香姑送银两去的那人。同时,也
使她想起适才在阵上救香姑的事来。
马贼中一个裹着伤,还留着满身血迹的人,端着大瓢过来给半天云敬酒,说:“大哥,
今天杀得痛快,少说也损了他百十骑。官兵的威风算是被咱扫尽,你的大仇虽未报,也可解
解恨了!”
半天云接过酒,喝了一气,说:“为送几个娘儿们,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明是冲着咱们
弟兄来的。不拿点颜色给他们看看,还说咱弟兄是可以吓唬的!”
哈里木说:“那位玉帅丢了这大的脸,定会恼羞成怒,我们不妨散一散,让他空折腾,
大哥也可趁此进关去,把你十余年的冤仇报了再回来。”
半天云突然变得有点凄然了。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弟兄,沉思片刻,说:“也好。我也
想回去看看爹娘的坟,找寻一下我失散的弟妹,我那血海深仇,也该报了!”
周围的气氛,顿时显得沉郁起来,马贼们都不说话了,草坪上又是一片寂静。
玉娇龙感到有些出乎意外了,原来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竟还惦记着爹娘的坟墓
,心中也有爱和恨!
草坪上又吹起一阵风,把火焰吹得直绕。随着那阵风,悲凉的歌声又起了:“天苍苍,
地茫茫,无端奇祸起萧墙……”歌声在山林回荡,马贼们一个个都低下头来。
玉娇龙听明了,也看清了,那一声声怆凉凄壮的歌声,正是从半天云那浓密的胡须里唱
出来的,她心里不禁泛起层层波澜,刚才笼罩在心里的恐惧和厌恶之情渐渐消失了,新涌起
的是恼怒,是惊异;有疑团,也有悲悯。
半天云唱完歌,舀起半瓢酒,一仰脖子就往嘴里倒。胡须上挂满酒珠,在火光下闪闪发
光。玉娇龙看去,就象挂满一胡须的珍珠。
马贼中又恢复了热闹。有的在谈邻近部落的动向,有的又谈起今天冲杀的情景。坐在下
首的一个马贼说:“人人都说玉小姐长得美,称她是草原上的一枝花。我们想把她拉下车来
看一看,不想拉错了车,惹得哈里木兄弟发了火。”
哈里木:“你拉的那姑娘是香姑,也是苦命人。要是你真拉着‘一枝花’,我才不管哩
!”
马贼中引起一阵哄笑。
玉娇龙哪受过这等奚落,气得咬紧唇,握着剑的手也微微抖了起来。
正在这时,她身旁的马,突然一声长嘶。这嘶声虽然不大,但在静静的林子里,恰似虎
啸一般。随着这声突然的马嘶,使得篝火旁的哄笑声嘎然而止,有几个马贼一下跳了起来,
腰间的刀也拔出来了,大家都露出惊奇的眼光向林里张望。
“谁,到明处来!”半天云喝了一声。
玉娇龙忙把马在树上一拴,提着剑,挺身走了出来。
几十双眼睛迎着火光,惊奇地看着这边。只见一个淡淡的身影,从黑暗深处飘了出来,
轻盈得毫无声息,有似幽灵。以至一些马贼都看得毛骨悚然起来。
玉娇龙一直走到离篝火十步远的地方站定,大家这才看清楚了,只见她身穿淡紫萝色的
衣裤,腰系一条淡黄色的绸带,满头珠翠,映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火光照映下,显出她
纤秀轻盈的体态,也隐隐地照见了她那清丽端庄的容貌,她的出现,有如惊鸿照影,众马贼
一个个都看得呆了。
半天云也半跪起身子,一手按着腰间短刀,一手叉腰,大张了眼,惊疑地注视着她。就
这样静了片刻,半天云才闷声地问:“你是谁?来干甚么?”
“帅府千金小姐玉娇龙!捉罗小虎来的。”玉娇龙冷冷地答道。
“玉……娇……龙?”半天云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忽然,他眼里闪过一瞬亮光,敞声
大笑起来,说道:“哈,我认出你来了!你几时也学会了弄剑?”
玉娇龙反被怔住了,也不禁把他打量了一下,见他还是刚才自己在车内见到的那模样,
猜不出他怎会认出自己来的。便说:“认出来又怎样?难道我还惧你!”
罗小虎听她这样一说,更大声笑了。笑声震响树林,惊起一阵鸟飞。他笑了一阵才说:
“快回到你娘身边去吧!这儿不是你来骑马游玩的地方。”
那些被惊呆了的马贼们,这时也跟着笑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玉娇龙从罗小虎的脸上
,忽然看到一双带着嘲弄神色的眼睛,这使她感到是那么熟悉,又那么厌恶。她记不起是在
哪里见过来的。这笑声,这嘲弄的眼神,激起她一阵难忍的恼怒。她忿忿地说:“你在西疆
横行这些年,劫商队,杀官兵,目无王法,怙恶不悛,已是十恶不赦,今天既被我追上,你
也是恶贯满盈了。”
“你要怎样?”
“和你一决胜负。”
“呵,比武!我才不和娘儿们比武哩!”
玉娇龙气极了:“你畏惧了?认输了!”
罗小虎又是几声大笑,站了起来,两手叉腰,走在距玉娇龙六七步远的地方站定,又把
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认真地说:“这不比绣花逗线,是要伤人的。”
“这也不比在马上,逃不了的。”玉娇龙挑衅地反唇相讥。
马贼们七嘴八舌地吼叫起来:“大哥,比就比。”
“把这只山鸡的毛拔了!”
“就让她来凑凑酒兴也好。”
罗小虎向众人挥了挥手,又对玉娇龙说道:“你真的要比?”
“要比!”
“你要比输了呢?”
玉娇龙忙枪着说:“我要是比赢了呢?”
罗小虎满不在乎地说:“你要是比赢了我,你要什么我都依。”
玉娇龙说:“你如输了,就即刻散伙下山,永不再作马贼。”
罗小虎说:“散伙办不到。我和你比武,与弟兄们无关。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如输给你
,就随你投到军营,任杀任剐!”
玉娇龙忙点头说:“好,一言为定。”她说完忙将剑一端,说:“来吧!”
罗小虎笑了。说道:“要是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
罗小虎紧紧地瞅着她,眼里含着打趣的意味。玉娇龙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慌乱
,想起话本上写的一些“比武招亲”的事来。脸上不禁泛起一阵红晕。她紧紧咬着唇,在等
他说出那句不堪入耳的“压寨夫人”的话来。她正紧张地等着,罗小虎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你要输了,我只要你当众承认马贼是好人。”这真使玉娇龙感到意外,她一下抬起头来,
重新看了看站在面前的这位贼魁,她虽仍保持着满面矜骄与一副凛然不可犯的神态,但心里
已不再那么气忿了。
罗小虎仍站在那里等她回话。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的好,只说:“不管,反正你输定了
,马贼也决不是良民!”
罗小虎宽容地笑了笑。回头吩咐:“弟兄们,点火把来。”跟着就有十来个马贼跑进那
边树林去了。 -
第 10 楼 / zyoyl
- 时间: 2013-11-14 23:56第六回 龙腾虎跃刀光剑影 言真语切意重情豪
十几把熊熊的火把围成一个圆圈,把草坪照耀得如同白昼。
坐着的人全都站立起来,退到四周,留下玉娇龙和半天云站在中央。玉娇龙一动不动地
站在那儿,只冷冷地注视着马贼们的一举一动。她总不相信,就是这些衣衫不整,坐立不正
,相貌不扬的马贼,竟会那么凶悍,把官军四百精骑杀得一败涂地。
半天云等大家站定以后,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玉娇龙将拳一抱,说:“砍杀厮打,对
我有如吃顿便饭一般,只是,和女人交手,这确还是头遭,刀枪没长眼,你要留神才是。”
说完,从腰间解下短刀,将刀从绿鲨鱼皮制成的刀鞘中拔出,随即将刀鞘抛给一个弟兄
。玉娇龙用眼瞟去,见那柄短刀,长不过一尺五寸,刃薄如纸,刀背厚有半寸,在火光照耀
下,闪着冷冷的寒光。她脑里立即闪现了刚才发生在阵上的一幕情景:半天云骑在火红马上
,举起刀在半空中一劈,一个官兵便连刀带人断为两截。她不由得通身打个寒战,手里的剑
也握得更紧了。她不禁想:“我得先制住他!”
同时又不住地在盘算着对付半天云应使用的剑法。
草坪上除了火把燃烧着发出的僻啪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火光中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
氛。好像大家已经预感到了这场较量的不测。
半天云把刀抱在怀里,站好架势,用一种略带嘲弄的眼光看了看玉娇龙,说声“请”,
然后以右手护左手,举刀平肩,摆出起势。玉娇龙却毫不依照比武的规矩,既不亮架,也不
说“请”,将剑一抖,纵步上前,向半天云迎面就是一剑。只听“当”的一声,剑被刀格开
了。玉娇龙感到手指微微发麻。半天云这一格所显出的臂力,使她暗暗吃了一惊。她顺势将
剑抽回,紧接着又“嗖”的一剑响半天云咽喉刺去。“当!”剑仍被架开了,手又是一阵酸
麻。她一咬牙,把剑一翻,突向对手腰部削去。又被刀拨开了。她连进三步,半天云连退三
步。只一瞬间,她连刺带削,换了三招,半天云却一刀未还。她注意到了:半天云挡、架、
拨三次,都是用的刀背。
她想:“这马贼真吝,竟这般爱惜他的刀。”半天云拨过第三剑后,猛然向旁跳出数步
,正色说:“看你是个女人,我已让你三招,当心,该你看刀了。”说罢,将手中短刀一劈
,旋风泼水般地舞动起来。玉娇龙眼前顿时只见一片寒光翻闪,耳边突然响起尖脆刺耳的啸
声。玉娇龙屏息凝神,忙将剑路一变,使出奇峰独秀的招式,猱进猿退,刺斩过去。一霎时
,只听得一阵“当当当”的刀剑碰击声,“锵锵锵”的刀剑架格声,那声响是那么沉重又那
么清脆,真叫人惊心动魄,毛炸发立。两团寒光,一团如电光绕树,一团似空跃银蛇;碰拢
时只见火星乱进,分开时又见流星雨坠。众马贼一个个看得呆了。二人一来一往,虎跃龙腾
,刺杀了半个时辰,半天云找不出玉娇龙的半点破绽,心里暗暗称奇,不想她剑法竟如此高
超。心想:两年多前,自己在草原上初次遇她,她在巴格的欺凌下还是个毫无自卫之力的娇
小姐,今天哪来这等武艺?玉娇龙也留意窥测半天云的刀法,见他一招、一架、一砍、一劈
,几乎都是全凭他那超人的臂力随心使去,却无一定章法。但他那挥舞着的刀锋,好像夹有
万钧之力,不慎碰上,定然非死即伤,的确令人生畏。玉娇龙见半个时辰尚挫他不得,不免
急躁,心想:不拿点厉害给他看看,谅他不会服输。倏地想起近日才愉偷习到的一路名为石
破天惊的剑法来。于是,将身子略一后退,伏身下去,将剑式一变,忽地卷起几团亮花。半
天云不知哪团是实,哪团是虚,略一迟疑,手中的刀也放慢了。玉娇龙趁此蓦然跃起,虚一
剑,实一剑。
一剑快一剑,一剑紧一剑。“嗖嗖嗖”,一连三剑,闪电般地向半天云上中下刺去。这
三剑来的快,刺得狠,变化莫测,就是武艺十分高强的人,躲过一二剑,也难逃第三剑。周
围马贼看到这莫测的情景,不禁失声惊呼起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嚓嚓嚓”三声
响过,半天云并未被刺中,玉娇龙手中的剑却只剩下个剑柄了。原来半天云见玉娇龙这三剑
来得紧狠,也慌了手脚,忙用刀刀护着自己,不去架格,只转动刃口去迎剑锋,这就把王娇
龙的剑削为三截,最后只留下一个剑柄了。半天云虽然凭仗手中宝刀嗽了自己,却已被惊出
一身冷汗。王娇龙也被惊得呆住了,张大眼望着手里的剑柄出神。等她回过神来,突然将手
里剑柄一扔,一咬牙,空着手向半天云扑过去,迎着刀刃,伸手去夯。半天云被她这突然的
一举惊呆,唯恐刀刃伤了她,忙把刀高高举起,并用左手去拦阻着她。玉娇龙哪肯罢手,又
打又踢,使劲去夯,两人在草坪上扭了几转,最后,半天云大喝一声:“住手,别胡来!这
刀刃锋利得很!”
玉娇龙这才停了下来,眼里闪着怒火,胸前一起一伏。在这一阵扭扯中,玉娇龙的头发
也有些散乱了,恨恨地站在那里,咬紧唇,直喘气。半天云赶忙趁此将刀抛给一个马贼,这
才拍了拍手,大大地出了口气。
玉娇龙看了半天云一眼,愤愤他说:“我这才明白了,你横行沙漠,原来却是凭的这口
刀!”
半天云没哼声,垂下眼,垂下了头。
“给我换柄剑,你还使你那把刀,我如不胜你……”玉娇龙虽仍很激忿,但下面的话却
接不下去了。
半天云猛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周围的弟兄,然后沉重他说:“弟兄们,这场比武,我罗
小虎认输了。”
他话音刚落,马贼群中顿时嗡嗡地议论起来。那个把香姑拉下车的马贼高声说:“大哥
,这哪能算你输!那娘儿们手里的剑都被你削了。”
又有人喊道:“没把她砍成两段,就算大哥是佛心肠了,哪能还认输!”
半天云挥择手,慨然他说:“弟兄们,我罗某生平不欺心。这次比武,确是我输了。我
要不是靠了这口刀,我定死在这妮子的剑下了。”他又转过身来,坦然地看着玉娇龙说,“
我不悔诺,随你到军营投案去。”
这一下可把玉娇龙难住了。她心里涌起一阵浪潮,这一切发生得这么突然,变幻得这么
不测,她没有想到半天云会认输,更没料到他还要和自己去投案。凭心而论,自己算不算赢
了,连她自己也还没弄清楚。她的眼里、心里,一个十恶不赦的贼魁,在人多刀利,一切都
处于优势的情况下,竟坦然向她认输,并能恪守诺言,要随她下山投案,这是怎么回事?难
道真有鬼使神差?……她真感到迷惑了。玉娇龙正在心里翻腾,半天云那闷声闷气的话音又
响了:“是就走,还是等天亮再走?”
玉娇龙启了启唇,没应声。她想:“去军营投案!我能带他去吗?我如何对父亲说呢?
”她又看了看半天云,见他那坦然而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把去投案看成是去赶会一般,她
不禁暗暗说了声:“这贼真怪!”她又看了看周围那些马贼,见有的对她怒目而视;有的露
出冷冷的神情,有的眼里闪着火;有的眼里噙着泪,她感到一阵慌乱,竟不知所措他说:“
你……你不是还有大仇未报吗?”
半天云一下黯然了,似乎有些伤感,用沙哑的声音说:“那就只有等来世再报了。”
玉娇龙见他说完这两句话后,眼里竟也闪着泪花,尽管这使她感到意外和惊异,但她的
心确是动了。她嗫嚅地说:“你有仇报仇我不管,只是……”半天云:“只是甚么?”
“只是不得再抢劫商队;不得再袭击官兵。”
不料半天云听罢,竟仰起头来发出一阵大笑。笑得那样爽朗,笑得那么开心。以致刚才
闪在眼里的那两颗泪水也滚了出来,顺着脸流到胡子上,凝成两颗闪亮的水珠。半天云笑了
一阵才说:“我只答应输了随你去投案,可没有答应你别的。”
玉娇龙正在好奇地打量那两颗挂在胡须上的泪珠,分不出它们是出于刚才的悲,还是出
于现在的笑,正觉得好玩,忽又听到半天云这样一说,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才好。不过,她
心里倒已决定:即是在父亲面前无须隐瞒自己的行为,也不应该让这样一个人去投案。她为
什么会在心里作出这样的决定,她自己也不明白,只觉得要这样作才合适。于是,她很快就
恢复了平静,用一种庄重的但却是温和的声音说:“你有仇复仇,这是道义所许;劫队杀官
,实乃王法不容,人总要向善才是。”
半天云的神情也严肃了,说:“什么王法不王法,那只是老爷们手里的一把刀!你知道
那些烂心肺的财货是怎样得来的吗?你知道那些红缨帽是怎样追剿我的吗?”半天云说着说
着,眼里燃起了火,胡子也抖动起来。但只短短一霎时,他很快又平静下来,一字一板他说
:“你和我不一样,许多事你不懂,我说的你也听不进去。”
玉娇龙感到有如受了奚落,冲着问:“什么不一样?”
“想的不一样!”
“什么事不懂?”
“侯门外的事你都不懂。”
“什么听不进去?”
“不顺意的话都听不进去。”
玉娇龙真没想到,眼前这个相貌狰狞得像钟馗的人,竟能说出这样一通话来。她想争辩
也无从争辩,想斥他几句又斥不出口,只合嗔带怒他说:“量你一个马贼,又能懂得什么?
”
半天云没有一点怒意,只动了动嘴边的胡须,眼里又露出了一种她熟悉的嘲谑的神色。
玉娇龙似乎觉得自己这下才真败了,立即又说:“投案的事就作罢,只要你答应一件:
我父帅在西疆一日你就不得闹事!”
半天云正犹豫间,哈里木一步站了出来,说:“我来替大哥代允。这就一言为定!”
玉娇龙不答理,只紧紧地盯着半天云。
半天云又过了片刻,才从胡须里闷出一声:“一言为定。”说完便转过身去,向大伙说
了声:“弟兄们,该歇歇去啦!”
马贼们纷纷散开,三三两两跟随着一支火把向右边树林里走了。一会,人影、火光都隐
没到树林深处去了。草坪上,除了只剩下三堆已快燃尽的篝火外,什么也没有了。
四野突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静得使人毛骨悚然,一瞬间以前,这儿还是热气腾腾,人
声杂嚷,一霎时竟变得万籁俱寂,人迹全无,只留下玉娇龙一人,孤零零地立在残火余光里
。她这时才又想起,自己身边的马已不见了,手中的剑亦已断,她茫然四顾,前是悬崖,后
面是峭壁,两旁是阴森森的树林,使她更加感到无所凭依,一颗收缩紧了的心,悬起来,又
沉下去……她想,要是这时身边有个伴,哪管是一条狗甚至是一只猫也好。
玉娇龙正感到万分惊怖的时候,忽然又看到右边树林中隐隐有火光出现。火光渐渐向草
坪移来,当火把出了树林时,她这才看清了:有两人向她走来。前面那人,个儿不高,右手
高举火把,左手腋下还挟了一大卷东西;后面那人,个子纤细,右手提罐,左手端个瓦钵。
等两人走到她面前时,玉娇龙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对这两个陌生人一时间竟感到如此亲
切,差点抢步迎了上去。但很快地,一种长期在侯门习惯的尊严,马上又回到她心头,她只
肃然地站在那儿,显出凛不可犯的神气注视着二人。
前面那人,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白里透红的脸蛋上,长有许多绒绒的细毛;一双大而黑
亮的眼里,还带有几分稚气。后面那人,年纪稍大一些,身材纤瘦,低着头,紧闭着嘴,显
得有些不大自在。
玉娇龙把二人打量一番后,问道:“你二人来干什么?”
“给小姐送吃的与帐篷来的。”那带稚气的少年说。随着,那瘦个子少年使将一罐马奶
和一钵食物放在地上。玉娇龙瞟眼一看,见瓦钵内盛着一脔烤羊肉和几个烙饼,羊肉旁还摆
着一把雪亮的小刀。玉娇龙看到那把刀,却比那些食物还更使她眼热,心里顿时便感到踏实
多了。她想:要是刚才自己身边哪伯只有这样一把小刀,也不致那样担心受怕了。她又看看
那羊肉和饼,鼻里也嗅到了那喷喷的香气,这才想起自己差不多已有一天未吃东西,也真想
吃点什么了。但一转念间,立即又想起父亲曾说“君子不食盗食,不饮盗泉”的话来。这些
东西决不能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决不能吃啊!她甚至想一脚把瓦钵踢翻,但想到
那把刀,她又忍住了。
玉娇龙在那儿想着这一切,两个少年已在她身旁把一顶小巧的帐篷搭好了。篷顶篷幔是
油绸做成,帐内铺了张厚厚的牛皮,还放有一床厚厚的毛毯。
两个少年把一切收拾停当后,正准备离去,王娇龙忙叫住他俩,等二人转过身来,她又
无话可说了。
带稚气的少年问:“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玉娇龙:“哦,没什么。”
“那,我们走了。”
“站住!是……是谁叫你们来的?”
“是罗大哥叫我们来的。”
玉娇龙口不从心地说:“把这些东西端回去,我不吃你们的!”
带稚气的少年有些委屈他说:“我们为你忙了一大阵子,你还是吃点吧!不吃会饿坏的
。”
玉娇龙负气他说:“我宁饿也不吃!谁叫你们送!”
一直没哼声的那个瘦小少年,有点按捺不住了,气冲冲地说:“你还刁哩!我们还不愿
来呢!”
玉娇龙也恨了:“既不愿,何以又来了?”
带稚气的少年说:“还不是哈里木哥哥,他再三替你说情,我们才来的。”
“哈里木!他说什么来?”
瘦个子少年说:“他说你虽是玉大人的千金,可也还算是个好人。”
“我家和他素无来往,他是从何说起?”
瘦个子少年不再哼声了。带稚气的少年忙接过话去说道:“哈里木哥哥说,你早就知道
我们罗大哥的真名实姓了,可就不肯告诉玉帅。”
玉娇龙的脸一下变红了,她觉得自己这种实属有瞒君父的行为,然何竟让马贼知道了?
他们又将视自己为如何人呢?她感到一阵羞愤,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他说:“那有这样
的事!这真是从何说起啊!”
带稚气的少年却认真他说:“哈里木哥哥说,是在沙漠上香姑亲口对他说的,还央求他
千万别伤了你哩!”
王娇龙不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才有气无力他说了句:“别听他的。”
带稚气的少年向身旁的伙伴做了个鬼脸,又扯了扯伙伴的衣袖,两人才又一同走进树林
去了。
草坪上又只剩下王娇龙一人,她这时的心情,虽不像刚才那样感到恐怖,但却似乎感到
更孤独了。她对自己刚才那种震撼心灵的惊伯也觉得奇怪。究竟是怕什么呢?是那些马贼吗
?不是,她并不惧伯他们,觉得他们确也没有什么可怕的。那么,是怕的什么呢?她这时才
似乎明白了,自己怕的是孤独,是需要伴,需要人,需要生气。如果这些都失去了,至少也
需要有个凭依,有个庇护。她想到这里,便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拾起钵内的小刀,紧紧将
它握在手里。再环顾四周,篝火的余光已经熄灭,四周都是黑沉沉、空荡荡的。她觉得身上
一阵寒冷,便赶忙躲进帐篷,把毛毯和身一裹,蜷缩在牛皮毯上,一会儿便迷迷糊糊地睡着
了。
玉娇龙被一阵鸟叫声惊醒过来,她睁眼一看,天色已经大亮。她出了帐篷,举目一望,
才看清了草坪四周的地形、景色:前面是处悬崖,崖下是一片苍翠的树林,林外是一带狭窄
的草地,沿草地伸延出去,便是一片洽翰无边的沙漠。一缕淡淡的晓岚,横锁山腰,有如一
条纱带。晨凤吹来,是那样清新,风里充满了一股草原和树叶的气息。这时,玉娇龙心里的
恐惧,身上的疲劳,一切都消失了。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与充实。
帐篷前面的奶罐、瓦钵,篝火的残余,这才又勾起她对昨夜所发生的一切的回忆。她仿
佛做了一场梦似的,几乎不敢相信这确是真正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想
探寻个究竟,便漫步向树林深处走去。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条上山的小路,沿着小路继
续向前,在快到山顶时,见有一排山峦,像一列屏障似的横在山岭,中间有个狭窄的洞口,
小路正向洞口伸去。
她知道,穿过洞口便是山那边了。她进入洞口,仰视着这有如城门般的洞口出神,心想
:这真是天险,书上常说的“一夫挡关,万夫莫敌”,大概就是指的这种地方了。她正想着
,忽听到洞口那边的坡下,传来说话的声音,并向着洞口走来了。她赶忙退身出来,闪躲在
一株大树后面。紧接着,便有两人穿过洞口来了。玉娇龙偷眼看去,认出了正是昨晚给她送
来饮食和帐篷的两个少年。那带稚气的少年走在后面,手里还牵了一匹高大的青花马。
瘦个子少年说:“我真不懂,罗大哥自己栽在那女人手里了,还叫给送这送那的。难道
他真的怕了她?”
带稚气的少年说:“你别瞎说,咱罗大哥怕过谁来!他这是重义!”
“这叫重义!?只对一个女人,一个小姐,有什么义好重的!我看多半是迷上她了。”
“那就叫多情嘛!这小姐是生得标致,看了也真叫人欢喜。”
“菌美了有毒,人俊了心狠!”
“咱罗大哥长得那么俊,心为啥又那么好!”
瘦个子少年烦了,含讥带讽他说:“艾弥尔兄弟,你不信你就快快地长吧!长大了去给
玉家当驸马。”
带稚气的少年也不乐了:“乌都奈哥,你简直像山蜂,说话总带着刺。”
接着两人都不再说话,走远了。
玉娇龙在树后把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忐忑的跳着,思绪乱成
一团。最令她不解的却是“罗大哥长得那么俊,心为啥又那么好”一句。她心想:天哪!一
个长得像钟馗那样的人,竟还有人说他俊!这些人的眼睛长到哪儿去了!她又想起了,肖准
也曾这样说过来。她心里起了一团迷雾。
玉娇龙镇了镇自己,又从树后走出来,穿过山洞,站在洞口。
向那边山下望去。只见一片碧绿的草原在山脚下展开,草原上有人正在赶着马群,有人
正在驱回羊队,靠近山脚边已套好了十余架大车,车上放满了帐篷、什物,好像要转场的情
景。车队的尾部,有一群人都牵着马,围着一个人在说话。她仔细一看,那个被围在中心的
汉子,自短褂、酱扎裤,腰间系条鹅黄色的丝带,头戴毡帽,帽下是一丛漆黑的胡子。
“啊,原来是那贼魁!”她突然感到心头一阵乱跳,血也涌了上来,脸上顿时变得热辣
辣的。刚才那两个少年的争论又在她耳边响起;她差点说出了声:“看,这就是你们的‘俊
’人!”她又直想笑,忙掩住口,没叫笑出声来。
一会儿,半天云走出人群,翻身上马,对着众人一拱手,便头也不回的向着东边策马驰
去。人群中,有的在引颈招手,有的在埋头拭泪。玉娇龙心里感到一阵得意的轻快:“这魔
王真走了!”
但随即袭上心头的,却是一阵莫名的内疚与怅惘。
玉娇龙回到草坪时,已是无精打采的了。两个少年正在林内林外到处寻她,见她来了,
这才松了口气。那带稚气的少年牵着马,连蹦带跳地走到她面前说:“罗大哥叫我给小姐送
来这匹马,请小姐收下。”
瘦个子少年又说:“罗大哥还说,由这里去迪化,沿山脚向东边走,过了山尾再转南,
不走岔,两天多可到。”
王娇龙没吭声,停了一会,才淡淡地问了句:“你罗大哥还说什么来?”话音刚落,脸
上又不禁泛起一阵红晕。
带稚气的少年说:“他再没说什么了。”
瘦个子少年又补了句:“罗大哥还说了句‘后会有期’。”他说了这话后,眼里闪着狡
黠的神色,摸不准他所说是真是假。
玉娇龙打量了他一眼,转身走到青花马旁边,用手拍了拍马的脖子,那马摇摇头,摆摆
尾,全身一阵抖动,顿时,通身马毛都竖了起来。玉娇龙认出了这确是一匹好马,不由激起
一阵欣慰。
地正想翻身上马,却看到一个织花的褡裢洼在鞍旁。褡裢花纹是万字镶边,中间一朵白
色的雪莲,样子十分秀雅。褡裢内装得涨鼓鼓的,她不禁探手一摸,里面却装满了熟羊肉和
一些烤香了的山芋。褡裢旁边岔包里,还装有一锭白银和一些散碎银两。玉娇龙本想立即取
下褡裢掷还回去,但她那已经提起褡裢的手又放下,她实实再也狠不下心来拒绝那比食物与
银子还珍贵得多的心意了。
那青花马好像也解人意,见她久不上马,扭过头来张望着她,还不断用嘴来轻含她的衣
服。玉娇龙心里感到一阵暖,振了振神、翻身上马,跨过去的右脚正好碰到一件东西,她俯
身一看,是一柄剑,斜挂在右鞍旁。顿时,她一颗心全开了花,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激与
满足之情,使她不能自制了。她喃喃地、轻轻地念了句:“啊,天啦!”接着回过头来,以
一种异常兴奋的眼光看了看两个少年,又对他俩亲切地笑了笑,说:“艾弥尔、乌都奈,回
去吧!我会记住你们的。”然后便一催马向左边树林跑去。
留下那两个少年,惊呆得张着口,很久都合不拢去。
王娇龙沿着昨晚上山的那条小路下了山,当她的马踏上草地的时候,旭日已经从东方升
起,金色的光辉向她迎面射来。她这时的心中,一切恐怖、疲劳、孤独、疑虑都全部消失,
只感到一种力量在冲激着她,使她无法抑止。她挥鞭纵马,纵横驰骋,好似要摆脱什么,又
好似要追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