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恩美的故事和她的脸一样,一个华裔后代在美国,用英语书写东方文化。她的成名作《喜福会》曾经连续八个月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至今已卖出超过500万册。
谭恩美的《喜福会》以四对华裔母女的故事为主线,讲述了她们背后几个家族在近百年的岁月中从大陆到美国的变迁,在书的扉页,她写道:给我的母亲/且谨以此纪念她的母亲/有一次您问过我/我将留下怎样的记忆/喏,就是这本书,还有这以外的很多很多……她曾经和母亲关系紧张,被母亲用刀架在脖子上,被迫屈服。但最终,她理解了母亲的一生,那些旧时代的痛苦,还有永世摆脱不了的文化冲突与自卑。
在谭恩美的书中,母女关系是永恒的主题。在《喜福会》的开头,一个女人带着天鹅背井离乡,过江越海,直奔美国。但最终,走出移民局后只剩下一根羽毛。没有人能看出来这是什么动物身上的,但是女人保留着它,因为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在美国变成漂亮的天鹅。对于每个第二代移民来说,这都是无法摆脱的期待与命运。
谭恩美曾经被这样的寄望折磨,而现在,这些已成为她得以高飞的羽毛。
童年与死亡
如果你有一个我那样的妈妈,有一个我那样的童年,你也一定会写作。
我的妈妈习惯性地把死亡挂在嘴边,以此来威胁所有与她意愿相违背的事情。别的妈妈让孩子过马路注意安全,会说小心车,甜心;我妈说的是如果你不看车,你的脸就会被车轧成比目鱼。我6岁的时候,她曾经带我参加邻居家一个叫蕾切尔的女孩的葬礼,她指着棺材里那个直挺挺的孩子警告我:如果你吃水果不洗手,就会变得和她一样。
我是非常叛逆的。我的妈妈常常教育我,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还没教你呢。我曾经吸毒,还进过监狱。父母曾经希望我能成为一名医生,但是我从小就喜欢读书,这是我觉得最自由的事情,可以选择想读的书、读书的时间和地点。我的爸爸去世后,我觉得没有必要为了取悦他而继续学医了,所以遵循自己的愿望开始写作。
在我16岁那年,我的爸爸和哥哥相继因为脑瘤去世。妈妈认为我的家庭受到了诅咒,就希望带我搬到其它国家消除这个诅咒。我们去了瑞士,她发现我和一个德国男人谈恋爱。她气坏了,摔上门,拴好,并用钥匙锁上。她把我推到墙边,举着切肉刀,就在那时,我看见了刀光一闪,刀锋距离我的喉咙只有一英寸。她的双眼像野兽一样放光,凝视着死亡,我甚至能感到她呼出的粗气。这场对峙持续了20分钟,最终我崩溃了,我大哭着同意和男友分手,央求她把刀收回。
对于妈妈来说,她有的时候会采取一种高压的方式,认为这样才能够使我远离危险。她说千万不要先亲一个男孩,不然男孩把你抛弃了,你就会自杀了。这就是中国人的个性。即使在美国的环境当中,我妈妈就是这么想的。
我也是慢慢才理解她的,这个过程并不容易。父亲死了,她没了依靠,接着哥哥又死了,在这样的打击下,谁能不崩溃?而且离开美国,到了瑞士,身处陌生的国家,不能享受当地的福利制度,不会说当地的语言,孩子们不听你的话,一切看起来好像受到了诅咒。所以我离家出走,变成吸毒者,跟一个疯狂的男人怀孕,她才会拿刀子逼我。
妈妈病逝前,从加拿大打电话给我说:“我知道我伤害了你……我做了可怕的事情。但现在我记不得做过什么了……我只想告诉你……我希望你能忘记,就像我已经忘记了一样。”我听到她的那些话,心里真是很高兴,多年伴随的阴影散去,心灵上伤口一下就医好了。我们已经终于能够彼此了解,并深入理解对方。
成长过程中,我知道很多事情不是我所能控制的,比如我爸爸和哥哥的死亡,我朋友被杀害……我妈妈一辈子都生活在悔恨中,她不能原谅自己,她把所有的不幸都归结于自身,但实际上,爸爸和哥哥的病是不能怪她的,我现在的病可能会导致我无法行走,但这和妈妈毫无关系。
人生总不能只在悔恨和痛苦中度过吧?我在第二本小说《灶君娘娘》里说过,如果我们不能改变生活,就可以改变态度。我曾经觉得自己实在太倒霉了,但再想深一层:有多少人可以像我这样交上这么多坏运却平安无事?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简直幸运得难以置信。但我妈妈不同,她试图改变两者,所以她活得很辛苦。
我的拯救者
我觉得书籍和写作是我的拯救者,把我从悲剧中救了出来。我8岁时开始写作,我当时给朋友写信,因为我给他们总有很多东西要写,比如我到了一个新的学校,见到很多不同的人物,比如红头发等等,有时候写出来是让朋友们感觉到非常有意思。我想这是我最早的一种创造性的写作。我们从来没有过度假,我只是到夏令营去上学,写作对我来说就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做法。
后来写作让我得以更加了解我的妈妈和她过去的生活。我每天花很多时间写小说,很累,我在发现一些事情的时候,有时会高兴有时会哭泣。我并不是有那些虚幻飘渺的幻想,实际上我是在描述母亲那一代人的生活,比如我妈妈原来是妾,这是社会所造成的,我需要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她。
我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一点一滴地发掘有关妈妈和家人的事情。当我发现妈妈结过婚,不光我和我的兄弟们是她的儿女时……这些事实对你们算不了什么,不过,对我来说,我对她的看法彻底改变了。
我妈妈是我小说的第一个读者。当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妈妈读了第一部分,她说感到非常骄傲,她甚至从没对我说过这句话,“你怎么写得出这些”。当我写一个女性的故事时,妈妈说就像写她的母亲,妈妈告诉我,她的母亲死了丈夫,非常伤心,然后她说要再次嫁人了,嫁给一个富有的男人,她说一切都会好的,然后她就死了。我改写了这个故事,因为从小说的角度看,这并不是一个好故事,并不有趣,我于是把这个故事改写了。妈妈读了我的东西后说,“你怎么知道事情是怎么继续下去的?”我妈妈的人生有太多的坎坷,她读我的东西时会哭,她说每个读这本小说的人都会知道她受了多少苦难,然后她说:“好吧,讲出这个故事吧”。
我讲故事的风格与我妈妈有关。在我小的时候,我会问她,我的家人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她会这样告诉我“哦,1941年我儿子死了”,但是也许有一天,她会把你抱在怀里,把故事的很多细节告诉你:名字,我父亲所在的位置,她所在的地方……她记得每一个细节,让你觉得你就在现场,那就是我从我妈妈那里学到的。如果你运用你的想象写下来,那些画面,那些痛苦,便会更加充满色彩感,更有细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