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歷史:我們應該怎樣紀念朝鮮戰爭
文章來源: 孫春龍 於 2020-10-27 00:07:32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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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昨天寫這篇文章時,我給康明大哥打電話,問他在做什麼。他有些悶悶不樂地說,去了當地的政府部門,索要“光榮之家”的牌子。
康明的父親康致中,是中國人民志願軍19團團長,1953年6月26日,正在開團部會議時,突然遭到美軍飛機密集轟炸,整個山體垮了下來,全部人員被埋。那時,康明只有兩歲零兩個月。
兩個月後,坑道被挖開,
包括團長、政委、參謀長等在內的114人全部窒息而死。此時,戰爭已經結束一個月了。
懸掛光榮牌,是黨和政府給烈士家屬的一份榮耀,從2018年7月開始實施。但兩年多來,康明大哥一直沒有接到領取光榮牌的電話,不得不親自上門去領取。
昨天,紀念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大會在北京隆重舉行。
一
1951年初出生的康明,即將迎來自己的古稀之年。
15歲那年,他參加紅衛兵去北京串聯時,找到了父親當年的戰友,對方說,坑道被挖開時,他的父親躺在床上,
旁邊牆上的作戰地圖一側,斜插著康明兩歲時的照片。
被困在坑道的團長,知道自己已經無法活著出去了,穿好軍裝,扣好風紀扣,蓋上被子,躺到床上,然後看著牆上兒子的照片,慢慢睡去。
這個場景,讓康明淚流滿面。他想,等將來有機會,要去找到父親的安葬地,接他回家。但在那個瘋狂的時代,沒有人會關注一個逝去的生命,即使他是為國捐軀,即使他是一個團長。
直到退休那年,康明終於找到了父親的墓地。現在來看,這都是一個不可思議的過程。康明用谷歌地圖,在三八線北側,父親當年犧牲的大概位置,一點點放大去看,有一天,他忽然看到有五個白色的連在一起的物體,後面有一個大土包。
後來,他委托朝鮮的朋友去到現場拍回照片,真是父親的墓地。之後,每到清明,他和媽媽就打開電腦,對著屏幕遙祭。
二
遺憾的是,父親安葬的地方,在三八線附近的軍事緩沖區,無法前往。退休後,他每年都要去朝鮮,把省吃儉用的錢換了禮品,送給當地有一些有本事的人,希望能帶著他去父親的墳前磕一個頭,但至今都沒有如願。
兩年前,我去康明大哥的家裡采訪他,那是一個破舊的小區,污水橫流,垃圾遍地。康明大哥住在陰暗潮濕的一樓。看著這個場景,我一時難以想象,這是一個烈士團長的兒子的家。
康明大哥說,為了打聽父親的信息,他曾找到剛剛從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位置上退下來的傅全有,對方聽說他是康致中的兒子,立馬見面。在剛剛入朝作戰時,傅全有是他父親的部下。
我有些打趣地對康明大哥說,
如果你父親沒有犧牲的話,你也是紅二代了。康明大哥聽了這話,笑得有些尷尬。
同樣沒能成為紅二代的還有河南的苗務才。2010年,已逾花甲的他來朝鮮,同樣因為父親埋葬在朝鮮的軍事緩沖區,無法前往,他向著埋葬父親的方向,放聲大哭:“父親啊,你到底在哪裡?”
為了給母親一個交待,他在安葬有毛岸英烈士的檜倉郡志願軍烈士陵園抓了一罐土,帶到母親的病床前,騙母親說這就是父親墳前的土,已處於昏迷中的母親竟然有了知覺,把手使勁伸進罐子裡,抓著泥土不放。
一將終成,萬骨無還。
三
同樣為了尋找父輩的忠骨,康明遇到了鄧其平,後者的父親鄧仕均在抗戰時曾參加過百團大戰,在朝鮮戰場犧牲時也是一個團長。他的父親犧牲在韓國境內,埋骨的地方早已是一片田地。
在兩位團長後人的努力下,越來越多的烈士後代們聚集到了一起。這個自發而起的群體,開始用行動來告慰父輩的鮮血與生命。當年,他們的父親為國而戰,如今,他們帶領父親部下的後代們,為家而戰。
尋找埋骨之地,前往墓地祭拜,或者帶把土回家。當戰爭的硝煙散去,當保衛國家的熱血不再,親情的脈絡,日益凸顯。
在疫情之前,康明每年都要前往朝鮮,經常一去就是幾個月。他去了長津湖,去了黃草嶺,當年戰斗無比慘烈的地方。他已不僅僅是在尋找父親,而是在尋找整個父輩。他和眾多烈士後代們一起,幫助幾百位烈士找到了親人。
康明帶一位志願軍烈士的女兒,去犧牲地祭拜她的父親。她的父親高連喜是一位副團長,至今屍骨無還。
在很多墓碑上,他看到這樣的記載:XXX等以下幾百人。
很多人,連名字都沒有留下。
康明找到一名犧牲在朝鮮的團政治部主任,而他的名字並未出現在官方公布的244名陣亡團職幹部名單裡。
朝鮮老禿山的志願軍墓地,也未出現在官方的名單裡。
對於朝鮮戰爭有197653名志願軍犧牲的官方數字,康明確信這是不准確的。
四
一個讓這些烈士後代們倍感失望的是,紀念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紀念章,卻沒有這些烈士的。按照規定,只有在2020年元旦後還在世的老兵,才可以領到這枚紀念章。
是的,
在現實中,也只有活著的人,可以參加授勳儀式。這,就是戰爭。
但是這些後代們並沒有抱怨,他們提議,各自出錢,定制一批紀念章,自己發給自己。
從小就失去父親的這個群體,生活過得並不是很好,為了省錢,他們在網上多次比價,最終核定:紀念章15.5元,帶子1元,盒子5.1元,共計每套21.6元。
和國家發放的紀念章不一樣的是,他們在章的背面,刻上父輩的名字。
有一天,我在他們的微信群裡看到這一幕時,異常心酸。我告訴他們,這個紀念勳章的錢,由龍越基金會來出。因為勳章,不能是自己掏錢買來發給自己的。
包括在懸掛光榮牌時,我曾給主管部門提過建議,不應該打電話通知讓退役軍人或者烈屬來領取,而應該敲鑼打鼓給送到家裡,現場懸掛。
榮耀,一定需要用儀式來彰顯。
五
2013年6月,康明接受鳳凰衛視采訪,主持人陳曉楠問他: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到了父親的墓地,你最想說的是什麼?
康明毫不猶豫地回答:爸爸,咱們回家吧!
兩天後,韓國總統樸槿惠訪華,在未有事先溝通的情況下,突然提出,送還在韓國發現的360具中國軍人遺骸。
“
他們也有親屬,他們的親人也一定在等著他們回家。”樸槿惠說。
康明猜測,這個臨時增加的外交禮包,或許是因為對方的人看了這個節目。
也正因此,康明對韓國的態度有了一些好感。曾經,那是父親的敵人。
一個月後,康明和苗務才一起去了韓國。他們的父輩雖然安葬在朝鮮,但是隔著三八線南側的鐵絲網,就可以看見父輩的墓地,那是被允許到達的離父輩最近的地方。
康明曾有一個擔心,他拿著蓋滿朝鮮簽證的護照去辦理韓國簽證時,會不會被拒簽,結果出其意外地順利。
更讓他意外的是,在三八線南側,附近站崗的韓國軍人,在看到他隔著鐵絲網朝著父親的安息之地祭拜時,突然站直了身子。
從那後,康明大哥每年都要去韓國。為了省錢,他帶著帳篷,晚上就住在野外,吃飯都是自己去菜市場買菜做。年近古稀的他,不會一句外語,卻在韓國一住就是上月。
六
2019年夏天,康明和幾位志願軍烈士後代去韓國,約我一起前往。我在韓國的朋友俊傑接待了我們。俊傑是一位中國通,在中國做生意多年。
俊傑(下圖左)特別熱情,幫我們安排食宿,還每天開車帶著我們出行。
有一天,幾位志願軍烈士後代在車上聊起父輩英勇的事跡時,慷慨激昂,激動萬分。就在這時,俊傑一腳刹車,滿臉憤怒地看著我們,然後大聲說,你們的父輩都是英雄,你們是保家衛國,那麼韓國在這場戰爭中死去的400萬人,算什麼?
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
後來的幾天,爭吵越來越多。當志願軍烈士後代說到朝鮮時,俊傑會刻意糾正,那是北韓;當後代們說到抗美援朝戰爭時,俊傑會說那叫韓戰。而這些後代們,有時候也會故意用“南朝鮮”來代替韓國。
最激烈的一天,是俊傑帶我們去韓國的顯忠院,就是韓國的國家公墓。到了門口,這些後代們不願意下車,直言不諱地說,這裡面埋葬的人,可能就打死了我們的父親,我們怎麼可能去看他們?
沖突已經不可調和,我作為中間人,十分棘手。
旅程的最後,是去三八線附近的一個戰場,在那裡,韓國的軍人正在幫助尋找中國志願軍陣亡將士的遺骸。在一個山坡上,全是韓國年輕的軍人。看到這一幕,曾經當過兵的康明,突然舉起了右手,向他們敬禮。其他的後代,做了同樣的動作。
韓國軍人尋找遺骸現場。
“韓國軍人幫助尋找的,都是我們的父輩,他們曾經互為敵人,韓國軍人能放下歷史的仇恨,來幫助我們,我們應該向他們表示感謝。”康明說。
就在這時,我的朋友俊傑說,為了讓烈士們的遺骸回家,我願意無償來幫助你們。
沖突的雙方,基於人性,終於站在了一起。
七
因為父輩共同犧牲在了朝鮮戰場,志願軍烈士後代們,走到了一起。而還有另外一個群體,也是因為父輩共同的經歷,走到了一起。他們的微信群名是:180之子。
熟悉這段歷史的都知道,180師,幾乎全部成為美軍的俘虜。
這個群體,相比烈士後代們來說,低調許多,戰俘的身份,讓他們父輩受盡苦難,而難以言說的屈辱,延至後代。烈士後代們聚到一起,是為父輩的榮光而努力,而他們走到一起,是為了讓公眾對父輩多一些理解。
老兵林模叢曾經就是180師的戰俘。
兩年多前,我在昆明采訪他時,我能深刻地感受,
他一生都沒能走出戰俘營。
在戰俘營裡,他和特務做斗爭,終於回到了大陸,卻開始了噩夢般的歲月。在這期間出生的兒子,患上了自閉症,不敢和陌生人說話。
而每有國家的紀念活動,他們是無法參與的。這些做過戰俘的人,也有自己的節日,每年4月8日,他們會齊聚四川大學,紀念在這一天犧牲的戰友林學逋。
林學逋是四川大學的學生,朝鮮戰爭爆發時棄筆從戎,在180師擔任英語翻譯。被捕後,面對特務的誘惑和屈打,他堅決不從,高呼“共產黨萬歲”。特務用刺刀把他的心臓挑了出來。
和黃繼光、邱少雲一樣,林學逋死得很慘烈,但卻很少有人知道。
如今,能去四川大學參加紀念活動的老兵,已經寥寥無幾了。不屈戰俘林學逋,如同他們的精神明燈。
我曾采訪過這樣一個故事。當年一個村子裡,有兩個戰俘,後來,一個選擇去了台灣,一個堅決回到了大陸。回到大陸的,受盡磨難和屈辱。到了上世紀80個代末,縣裡的統戰部突然派專車接大陸的戰俘到縣賓館吃飯,這讓他受寵若驚。去了才發現,台灣的戰俘回鄉探親,統戰部高接遠迎,讓他去作陪。
八
其實,還有一個群體,比戰俘更為隱蔽。
真真是一位志願軍的女兒,直到2015年,父親重病住院時,才告訴她,她的親生母親,是朝鮮人。
1953年7月,朝韓停戰,志願軍陸續撤離,但有部隊官兵被留下來,幫助遍地焦墟的朝鮮恢復建設。就在此時,真真的父親和一位名叫妃臻的朝鮮女人好上了。真真的爸爸解釋說,當時,連年的戰爭讓朝鮮的男人急劇減少,男女比例嚴重失衡,當時政府默許女人和志願軍結婚生子。
真真和哥哥就是這樣在朝鮮出生的。真真出生3個月後,爸爸的部隊要撤回中國了,他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按照朝鮮規定,如果有一個孩子,只能留在朝鮮,不能帶走,如果有兒有女,就只能帶走女兒。
1956年10月,爸爸抱著尚在襁褓中的真真,坐上了回國的火車。真真的朝鮮媽媽,抱著一歲的哥哥,追著火車,邊跑邊哭。
當年,那一列列從朝鮮開往中國的火車,上演了太多這樣的生離死別,
許多個家庭活生生被拆散,從此一生再未相見。
甚至有朝鮮婦女臥軌阻止火車開走;還有的志願者官兵,為了把兒子帶走,把他打扮成女孩,塞在炮彈箱裡。
“真真,你一定要去朝鮮找到你媽媽和哥哥,媽媽叫妃臻,在新安洲,我對不起他們……”爸爸臨終的時候,使出全身力氣對真真說。
幾乎每年,真真都要去次朝鮮,她感覺像回家一樣,卻至今無法找到家人。
在大陸,有很多這樣的混血兒女,至今都沒有找到媽媽。而有的人,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九
紀念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大會在北京隆重舉行的當天,電影《金剛川》上映,據公開的信息,這部戰爭大戲,從籌拍到上映,只有3個月時間。
關於這場戰爭的紀念活動,達到歷史的高點。而對於參加這場戰爭的無數個體來說,他們的戰爭,還沒有結束。
如果能幫康明去父親的墓前祭拜,如果能幫真真找到親生母親,如果能讓每一個犧牲者,把他們的名字刻在紀念碑上,這對每一個個體,都是最好的紀念;
對每一個士兵的紀念,就是對整個戰爭的紀念;
如果能在授勳的時候,給那些戰俘一枚勳章,告訴他們,被俘是萬不得已,能活著回來就是最好的結果,這樣人性的方式,一定會激勵更多的士兵,放下包袱,更為勇敢。
追溯關於朝鮮戰爭的上一部電影,應該是2016年上映的《我的戰爭》,電影的宣傳片比電影更為出名:一幫老藝術家去韓國旅游,導游姐姐問,這是大家第一次來韓國吧?老藝術家們一臉驕傲地笑著說,上一次來的時候,沒有用護照,是舉著紅旗進來的。
這種毫無人性的表現方式,引起公眾強烈的反感。
戰爭爆發70年後的今天,我們是否有勇氣對這次戰爭來一次反思和復盤,我們不能用歌頌英雄的方式,來掩蓋我們所付出的慘重代價。
直面傷痛,在歷史中吸引教訓,這是對戰爭更好的紀念。
十
2019年去韓國的時候,在位於首爾的戰爭紀念館門口,我隨機采訪了幾位本地的游客,問他們如何看待中國。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一樣的,歷史已經過去了,我們更應該放下歷史,珍愛和平。
即使在紀念館裡,也看不到任何對敵國的仇視。
紀念館外最著名的雕塑,是《兄弟緣》,戰爭結束後,韓國的哥哥與朝鮮的弟弟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中國有類似的手足之戰,如果我們也能用這樣柔軟的方式,來期待兩岸的統一,那該是多麼溫馨的場景啊。
抗美援朝是新中國成立後規模最大的一次對外戰爭,意義重大,影響深遠。如果能將這場戰爭的稱謂,表述為相對比較溫和的朝鮮戰爭,而不是有著明顯立場,或許這樣,我們可以更多地和國際社會去共同紀念這場戰爭。
只要我們還沒有放下仇恨,戰爭就還沒有結束。仇恨教育,是禍國之源。
內心充滿戾氣的人,一定會和這個世界的文明,越來越遠。
真正的勝利者,一定是有著博大的胸懷和高遠的格局,就像美國內戰後,勝利的北方會厚葬戰敗的南方士兵,並且讓他回家與親人團聚;就像紀念二戰諾曼底登陸,勝利的同盟國會邀請曾經的敵人德國參加。
如果在紀念朝鮮戰爭70周年時,我們能邀請美國和韓國參加,那才是真正的勝利。
事實也是這樣,我們還欠韓國一個公開的感謝,是他們在幫我們尋找志願軍遺骸,並且送他們回家。
今年的志願軍遺骸回家時,我看到主辦方精心策劃的一個畫面,中韓工作人員戴的口罩,上面有著中國和韓國的國旗。因為人性,曾經的敵人,終於站到了一起。
2019年,我去澳大利亞墨爾本的戰爭紀念館參觀時,特意去看了關於朝鮮戰爭的這段展覽,澳大利亞曾和美國一起,參與了這場戰爭。全場的描述,沒有出現對中國任何的仇視和敵意。
參觀結束後,我看到所有的人都圍在大廳中央的一塊石碑前,默默地祈禱。石碑上,寫著: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