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二十二岛主
“谢谢大会颁这个奖给非英语片。”
2001年《卧虎藏龙》一举获得多个国际大奖,尤其在最有商业市场号召力的好莱坞大放异彩,给当时的华语片市场一剂强心针, 可以说它改变了整个华语电影的概念。
那是一个最好的年代,从那个时代开始华语电影圈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中日韩港澳台东南亚等地区相继涌现一批实力强悍的导演,甚至一度促成大量由不同东亚国家和地区组成的大杂烩影视制作团队,华语电影和亚洲电影走出单一地区的呼声越来越高,似乎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相信华语片能一鼓作气成为中国文化输出的力量,再现武侠古装片曾经的辉煌。
然而20年后再回首,《卧虎藏龙》成为华语商业片标杆之后,我们真的应该将其作为华语片未来吗?国际化的资金和人事介入、追求好莱坞模式的制片、技术人员吸纳中港台日韩美欧洲的创作人员,集合成一个共同的创作团体。在题材上和类型上愈发狭窄,消费成为“将观众请回电影院”的最高目标,李安用《卧虎藏龙》的成功打造一场华语电影消费文化和文化消费的虚假闭环。
“在某种层面上,我真的希望华语市场能独立自主,因为像好莱坞电影,全球化越盛,独特性就越少。在某些方面或许不错,但我认为我们需要各种不同的电影,我们必须为特定的观众拍特定的电影,如此你才可以让事事真实、隽永,用你想要的方式进行。不是每件事都是市场导向的。另一方面,华语电影无法独立存在。大概只有五位主要导演能宣称那是他们自己的作品,之外的都是大量声势较为薄弱的导演,像蔡明亮、贾樟柯和陈果,他们的电影仍无法真的得以跳脱电影节巡映,在这两者之间其实是空的。所以九成九的人跑去看好莱坞电影。”
也许,“华语电影”一词的尴尬滋味只有李安才懂。
01 江湖:“颠覆”外衣下的保守
好莱坞毕竟是美国的一场大型明星Show,电影的政治元素一方面被泛化,用性别、种族、战争、黑帮等等多种形式表现社会热点,在最大范围内推销了主流的政治意识,另一方面又被最小化,仅仅展现正邪标准、性格化以及黑帮等组织内部运作方式,由此掩饰了真实的态度。在好莱坞电影的叙事修辞下,政治目标、纲领与人道主义、道德、情感等融杂一起,成为永恒的普世准则。在大多数好莱坞电影中,具体的政治纲领往往被人性、情感、道德等价值模糊、甚至替代,而忽视政治本身的价值意义。
咱们不妨花五秒用一句话解释《绿皮书》探讨了什么,改变了什么。除了外化为身份枷锁的绿皮书这一具体物件,影片几乎没有对黑人问题有实质性呈现,这种相互感动的模式可以套在任何一个社会议题影片上,这就是好莱坞。
就如俞秀莲所说
“天下没有商量不成的事情”,《卧虎藏龙》消解根本性的阶级对立与敌我矛盾式的人物,并以师道尊严改写了文人叙述的武侠故事中的的“江湖”,避免抒写传统侠义忠孝开创政治理想的模式,表现出现代知识分子某种美好想象。在李安眼中,武侠的意义并不是对抗或顺从官府的政治立场,而在于以自抑的方式完成对他者心灵的拯救。即使李慕白失去抗争的力量,也仍然试图维护自身的价值观念,这是一种与代表叛逆和浩然的青冥剑截然不同的处世姿态。
送剑,意味着李慕白放弃传统侠义精神中最核心的部分,用入世却企图避世的暧昧态度承载社会政治理想的大侠身份。于是,青冥剑就落入桀骜不驯的玉娇龙手中。即便是放弃武力、退隐江湖的个人宣言也并不能够顺利完成,只有当李慕白以崇高尊严的师道维护主流价值、并且以性命为代价,教诲骄横的玉娇龙,青冥剑才能真正地被朝廷接纳。换言之,只有当对抗官府的传统侠义在身体与精神双重消亡之后,才能得到主流政治的谅解与宽容。
在当时以和平、发展为时代主调的国际语境中,以暴力抗争的传统侠义魅力逐渐消退,成为商业电影的全球化共识。
在消解文化叙事这点上,程耳的作品更加极端。《罗曼蒂克消亡史》的故事直接悬浮在民族战争和大上海的历史之中,用私人化的表达完全解构传统的宏大叙事和家仇危亡,高于生活平行现实的野心去勾勒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纠葛、克制和蛮横,是乱世中人与命运的对赌。和《卧虎藏龙》相对比,一个是将绿林拉回主流,一个将主流解构为个人传奇。对传统叙事话语的剥离,程耳显然更加彻底,而且聚焦小叙事的后现代主义手法还避免对世俗观念的简单重复的陷阱,却没有那么漂亮的市场反馈。
这也和李安对东方文化相对保守的表达比较契合华语地区观众有一定关系。
然而李安自己也无法避免对东西方表述自控的失败,面对西方语境讲述道德的力量,面对东方语境却畅言欲望的消费现代文化的做法直接导致《色,戒》的重重矛盾。
在《色,戒》中李安试图解释消费现代东方的个体核心问题:
女性如何通过身体的解放而解放。但是,一切在名义上被解放的东西性自由、色情、或是个性游戏,等等都是建立在“监护”价值体系之上的,以女性欲望放纵为标志的社会其实是一种假象。所释放的欲望也不是冲破道德禁锢的合理情欲,而是充满顺从、倚重男性的病态心理。
这种不太成功的颠覆直接体现在市场反应上,在华语地区床戏成了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大量深圳观众结伴前往香港观看未删节版。对色情影像本身以及对被删节这一事件的好奇,刺激影片在整个华人领域的票房飙升。但是这种缺乏精神超越的故事,并没有在失去情色卖点的欧美市场获得太多关注。
尽管在形式和精神上将文化怀旧和现代普世价值相结合,是构成后卧虎藏龙时代的主流做法。但对中国传统儒道的在现代社会的解读并不是近几十年来才有的,早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就在怀旧中融入先锋精英文化和大众保守文化。
可惜的是,《卧虎藏龙》后的国际华语作品更多关注文化消费层面如何同时把握东西方消费喜好上,所谓的在传统上作颠覆不过是包装的手段,而不是真正的价值追求,舍弃“怀旧”去批判当下的先锋性,被“怀旧”消费左右。结果变成,
打着东方文化的电影作品单纯将价值观念完全等同于当前的大众意识,注重对旧文化的消费,彻底失去对现实的批判力量。
02 竹林:折衷即妥协
为何《卧虎藏龙》传达出来的文化共同性表象化文化能获得成功,后来者无人能及。仅仅因为阐述一套东方仁义礼信、孝顺父母、宽容忍让的精神内涵吗?在这方面,中国的第五代导演并不比李安差多少,甚至更为深刻,像《红高粱》、《黄土地》、《霸王别姬》等等。这些影片都对中国的文化意象进行表象化的呈现。
从世界电影史上看把影像的奇观性作为可交换的文化资本的最成功的案例其实就在我们身边,日本黑泽明、大岛渚、今村昌平的电影,都在发掘民族的文化资源利用本民族的影像奇观来作为可交换的文化资本。因此消费本土文化元素并非迎合市场的下策,更是值得挖掘的关键,就像我们在推销一件商品,最重要的是
找对需求点,如果遗忘这点一味追求单方面展现,幻想观众的喜好,显然市场不会买账。
李安一方面用最后的坦白表达道德力量,让李慕白临终的表白具有双重意义,虽冲破了兄弟伦理,但又压抑了更隐秘的情感,回到师者的理性立场上;另一方面用玉娇龙的跳崖死亡确证传统的道德规范,叛逆的青年人在师道教诲中幡然醒悟。李安无疑放大了道德力量,既能阻止了自我欲望,又能规训他者的不道德因素。
如果说李安的早期作品“父亲三部曲”多少注重东西文化碰撞中的柔性交融,并显现出豁达宽容的文化姿态,那么《卧虎藏龙》更突出甚至夸张了西方文化视野中的东方文化,在人物造型、武打动作、自然环境等许多方面都有所体现。但影片重点突出的现代启蒙超出了常规的、媚俗的商业电影范畴,李慕白的师道尊,修正了个人主义的诸多缺陷。而玉娇龙的率性自由也映照了李慕白追求爱情幸福的个体精神的黯淡。
电影的多层次性恰恰标示出导演折衷的文化态度,不是单纯地赞颂自由主义,更不是片面强调注重秩序伦常的文化传统,而是进行两者的调和。
如此一来,《卧虎藏龙》讲述了一个西方视野的东方故事,以“文化观奇”的简单方式将地域风景化、文化符号化,但又不同于本土的新民俗电影。玉娇龙率性而为的个人主义给家庭、社会带来的混乱以及成长过程中狂妄虚无的怀疑主义,透露出以东方文化视角审视西方文化的缺陷。
道德禁锢呈现出双重意义,不仅是东方文化负面意义的符号象征,又是西方文化可反思借鉴的精神价值。
03 跳崖:后卧虎藏龙时代的必然终结
其实,华语类型电影就是在对一部成功电影不断摹仿中形成,国产武侠大片自然是通过重复《卧虎藏龙》的政治表述确立自身态度。李安之所以选择对当下大众来说并不知名的作家作品,就在于能获得较大的改编自由,原作较清晰的反清意识、激烈的阶级矛盾得到了过滤,同时,当代语境渗透到古典故事中,以鲜明的时代感赢得观众认同。这在张艺谋《英雄》中无名、残剑与秦王的关系中表现得更为直接。
同样有章子怡和竹林大战的《十面埋伏》口碑全面落败与票房丰收的矛盾似乎昭示着文化消费空壳的必然失败。片中仅有大唐盛世的形式外壳,却没有半点文化厚重感。如果章子怡精彩的舞蹈能代表大唐文明的话,那么唐太宗也该在龙椅上大哭嚎啕了。大唐文明就这样被完全遗忘,消解在文化消费的大潮中。其先进文明的种种表征无处可见。
观众只是通过影片开始时的一段粗糙的文字介绍才知道故事发生在唐朝,而两男一女的情感纠葛则一概发生在山野之地。毫不客气的说,张艺谋此后作品中的人文关怀和现实主义色彩双双落败在文化消费大观中。00年代初期的几部华语电影能获得不错的票房成绩更多因为国外观众对东方文化好奇,一旦文化红利消失难免有所谓抢占“文化高地”嫌疑。
所以《卧虎藏龙》的成功确有其高明之处,在贴合市场需求和普世情感关怀的需求下平衡内在的价值取舍,无论中外观众都能在虚构的武侠世界中各取所需。李安在高跷上走的久了,自然有经验,但这绝非简单复制就能再现成功。华语古装武侠片既想要依赖中国传统武侠江湖和儒道叙事,又想直接讲述一个并不高明的现代故事的愿望往往失败,除了08奥运会之前几部华语武侠片在特殊的时代背景和市场定位的推动作用下,实现一波所谓的反文化输出外,几乎再无海外市场叫好又叫座的华语影片。
墙内开花墙外香......吗?现在故事老了,人也老了,但我们还在重复同样的故事,国外观众看不懂,国内观众自个儿嗨。不知不觉华语电影的国际化尝试随着各种机缘巧合和风云变化走上一条“中体西用”的老路。“华语电影”兼容并包的概念也随着《卧虎藏龙》“国籍”的飘摇命运难以挽回地走向模糊。
《卧虎藏龙》神秘结尾透露出匪夷所思、瞬息万变、虚无主义和随心所欲的感觉,同样裹挟着具有相同特征的华语片全球化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