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益唐去美国,随身只带了一个箱子,一个挎包。箱子里几件衣服,几本数学方面的专业书,还有一本《古文观止》,书又薄又轻,那么多古典文学,他独挑了这一本,耐看。他还带了一双筷子。临走前,父母的朋友送的,挺好的木头筷子。 1985年6月21日,张益唐从北京首都机场走的。三十年后,他还记得这个日子。他也记得很多同学的生日。每年他都会给几个同学发电邮,写去问候。后来他有了大名气,有人就说:张益唐对数字的这种敏感和记忆,真是天赋。
他出国留学,算是国家公派自费。1984年,美国普渡大学的莫宗坚教授造访北京大学,想邀请几名学生出国深造。丁石孙推荐了张益唐,他那时还是数学系的研究生,毕业后本可能留校任教。 丁石孙是著名的数学家,也是北大校长。张益唐那时的兴趣是数论。在现代数学中,数论是纯粹数学的分支之一,通俗讲,就是没什么实际用处。同年,丘成桐就曾推荐张益唐去美国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跟随解析数论专家Harold Stark。但是丁石孙认为,应该培养一批有利于中国发展的实用性人才,他希望张益唐能出国学习更实用的代数几何。 张益唐答应了,他那年30岁。签证和单程机票,都是国家安排好的。这一去就好几十年。 普渡大学位于美国印第安纳州的拉法叶市,学校在西侧,和市区隔一条河。很漂亮,是平原的景色,也算僻静,距离最近的大城市芝加哥一百多英里,是做学术的好地方。学校当时最高的楼,就是数学系。 对于完全陌生的新生活,张益唐感到新奇,但他适应得很快。刚去的那年夏天,他和化学系一个印度留学生合住在校外。写信给家里,家里又奇怪又担心:为什么不住宿舍?印度学生吃素,很瘦,偶尔用手抓饭吃,张益唐则用他带去的筷子。他原来是不会做饭的,但美国很方便,很多东西从超市买回来就能吃。第二年,换成跟两个香港留学生合住。香港男孩做得一手好菜,张益唐学了不少。他听不懂广东话,只能以英语交流。但好在他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 “因为要求不高,很多东西就自然地过去了。”张益唐说,“你不会觉得特别困难。” 他的心思在数学。张益唐的导师莫宗坚是台湾人,上世纪60年代就到了美国,在代数几何领域颇有建树。第一个学期,张益唐几乎每天都会和莫宗坚面谈,后来逐渐变成一周谈一次。当张益唐告诉导师,他准备把“雅可比猜想”作为博士论文的题目时,莫宗坚感到很惊讶。那个猜想是德国数学家Ott-Heinrich Keller于1939年提出来的著名难题。对于学生来说,那似乎太难了。 张益唐只花了两年,就完成了博士论文的部分结果。但他却花了七年才拿到博士学位。中间那五年发生了什么,除了张益唐自己,也许只有莫宗坚知道。 二十年后,2013年,张益唐在《数学年刊》发表了《素数间的有界距离》,一举奠定其在数学史上的学术地位,获得大名。莫宗坚写了一篇文章回忆张益唐在普渡的生活,提到雅可比猜想时,他写道:“益唐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在思考数学,几年后,他开始相信他找到了独立于我成果之外的证明。”此前,莫宗坚已在雅可比猜想领域做出了领先的成绩,他接着写道:“作为雅可比猜想宫殿的看门人,我履行了职责,对任何证明进行验证,并否定错误的证明。” 但张益唐并没看到这篇文章,他也不想看。对于普渡几年学业,以及导师,他不愿多提。我曾问过他两次,他总是一句带过:“这个事情就过去了,我不想谈。” 博士期间,张益唐喜欢独来独往。偶尔,他也会和一些中国留学生有交集——1989年后,他曾当选过中国同学会的主席。“他们非要让我去做,挂了个名,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后来我才知道,即使是个学生会我也不会弄,我干不了那种事情。”他认为很多数学家和他一样,如果搞行政,会搞得一塌糊涂。“我的心思不在那里。” 他也不喜欢出去旅游。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图书馆,或者散步,尤其喜欢走路的时候“想”问题。他的理想生活是“没什么人干扰,你一个人在那里就可以了”。 1988年,张益唐回了一次中国。途经上海,看见到处都是新建的楼群,尘土飞扬,整个国内就像个大工地。他打算毕业后就回国,也许回到北大任教。到了1991年夏天,普渡大学停止给他发钱,按学校规定,博士最长读到七年。那年年底,张益唐终于提交了博士论文。导师莫宗坚是答辩委员会成员之一,他后来说“张益唐十分出色地完成了他的答辩”,但他并没有给张益唐写找工作的推荐信。此后他们再无关联。 次年春天,张益唐在普渡大学接着住了小半年。数学方面的工作似乎很难找。那时苏联刚刚解体,一大批数学人才涌向美国。很多数学系毕业生只好考取另外的专业学位,比如金融和计算机,寻找新机会。 有朋友向张益唐提过类似建议。“我好像不大愿意,”他说,“也不知道为什么。” 之前认识的另一个朋友邀他过去“帮忙”,那朋友也是留学生,学化学的,比他大十岁,在肯塔基州的列克星敦开了一家Subway餐饮连锁店。张益唐能帮的,是一些会计上的事,管管账,或报报税。他仔细考虑了一下,到那里工作,好像仍有大量自由的时间用来想数学,便接受了那份工作。 1992年夏天,到美国刚好七年,张益唐开了约五个小时的车,载着他零星的一点行李去了肯塔基州,随身还带着那本《古文观止》。随后七年,他几乎从数学界消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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