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婚前日記:朋友出嫁是走向墳墓

日期: 2023-06-18
新聞主題: 和情感相關的話題

來源: 人物



去年夏天,20歲的女孩豆豆在家裡發現了媽媽結婚前的日記。

在日記裡,媽媽是一個會自稱「小芳」的二十出頭的少女,會在日記本裡貼上《新白娘子傳奇》的貼紙。她很活潑,喜歡生活裡有點儀式感,抱怨生理期,尤其討厭相親。一個朋友出嫁了,小芳在日記裡寫道,「真要命,又有一個女人向墳墓走去」,她不滿於姑姑勞作、姑父總是在沙發上一坐,打定主意自己可不能受這種委屈。她還想去當兵,篤定地說,「我不是一個碌碌無為的鄉下小女孩兒,我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

——這和豆豆印象中的媽媽判若兩人。從豆豆出生,看到的媽媽就是一個幾乎沒有社交、永遠在家忙碌的女人,一個好兒媳,好妻子,照顧所有人的生活,覺得丈夫總是對的。這讓豆豆從小就覺得,自己一定不要變成媽媽這樣的人。

豆豆拿著日記去找媽媽,提醒她曾經想要去當兵,媽媽很疑惑,她好像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一個曾經想要去往更大世界的女孩最後回到了家庭,中間發生了什麼?是什麼力量讓她抹掉了曾經的自己?

因為這幾本日記,豆豆和媽媽有了幾次深談,彼此有了新的理解,雖然有些不同仍在持續:小芳承認豆豆思想的進步性,但她也仍然希望女兒能走上婚姻這條道路。而豆豆更想告訴媽媽,拋開「被照顧」的想象,也許我們能活得更好。

不久前,《人物》作者見到了豆豆和媽媽,看到日記之後的故事,有了新的進展:此時,她們和妹妹,三位女性生活在離豆豆出生的村子一個小時車程外的縣城裡。房子是租的,家具很簡單,收拾得很幹淨,床上擺滿了豆豆小時候就有的毛絨玩具,有時候,豆豆會開著自己那輛舊車,帶媽媽和妹妹去兜風。在這對母女各自的生命中,當下,都是難得的、放松的時光。

時代禁錮了一些女性,時代也使女性的獨立與自強成為可能。

以下是小芳和豆豆的講述。

文|李雨凝

編輯|槐楊

圖|(除特殊標注外)受訪者提供

1

「2022年5月19日,今天看到了媽媽年輕時候的日記,她那時候真年輕。媽媽竟然還有這麼想的時候,和我好像噢。」

——豆豆,QQ空間說說

去年夏天,我在老房子裡收拾東西時,無意翻出了三本媽媽的日記。這三個本子年代感十足,封面要麼是風景,要麼就是一束花加一些現代詩,裡面發黃的彩色內頁也薄薄的,不用對著光,就能看到背面的字跡。日記本有幾處還開了線,得小心翼翼翻過去,才能避免本子徹底散架。媽媽寫字用的筆也是那個年代特有的圓珠筆,翻開還留有一點香味,仔細看每個提筆和頓筆,都有漏油墨的印記。

我一直知道媽媽年輕時有記日記的習慣,但真正看到這三個泛黃的線裝本,才對她的日記有了實感。這三本日記的時間跨度七年,正好記錄了1994年媽媽開始獨立賺錢生活,到世紀之交結婚生子、回歸家庭的全過程。

我跟媽媽向來關系不錯,跟她打了聲招呼後,便翻看起來,但真正開始讀,卻花了好些時間。媽媽文化水平不算高,日記裡面其實有很多錯別字,在一些豎著排版的頁數上,她還是從左向右記的,我花了點時間才反應過來,為什麼按照習慣的閱讀順序讀,反而讀不懂。

在日記裡,她管自己叫「小姑娘小芳」。小芳會在扉頁寫下致辭:「你是我人生的好伴侶,粉紅色的回憶珍藏在你的心裡——我的日記」。我覺得很新奇,我也會寫日記,但好像不會給自己和日記起名。



小芳的日記。李雨凝 攝

日記裡的小芳很活潑。在某天寫完後,小芳會隨手畫一個小塗鴉;她好像還很喜歡看香港的電視劇,買了一大堆像郵票一樣的劇照貼紙貼在本上,怪不得在我做手帳的時候,媽媽說自己也弄過這些。小芳似乎還是個博愛派,俊男靚女都貼,有我還認識的梳著高發髻的白娘子趙雅芝,也有一些我不認識的,上網查了才知道的港風帥哥,比如何家勁。

3月8日,小芳會驕傲寫下「這是我們的節日」,生日時,她也會高興地寫「本姑娘今天生日」,我從未聽過媽媽這樣稱呼自己。她還會照著不知道哪裡看來的英文寫好幾遍「happy biretday」(小芳記錄下錯誤的英文)。在日記裡,她會苦悶地寫「長大真煩」,也會悄悄記下對朋友的道歉,說好不好意思,白天碰到了你掏耳朵的手,讓你疼了。在她寫下這些日常時,她用了好多語氣助詞、問號還有感歎號。日記裡甚至還有她喝醉後記下的寫得一塌糊塗的片段——「今天大姐請客,我是有點喝多了,心裡很亂,好像很快樂,也有痛苦」——都是我沒見過的她的模樣。

我很難把過去的小芳和現在的媽媽聯系起來。她真的存在過嗎?

從出生,我看到的媽媽就是一個完成時狀態的好母親、好媳婦。我印象很深的畫面有幾個,一個是我小時候,她騎自行車送我上學,路上有一個大坡,每次經過那裡她都要很費力地蹬,我也在後座暗暗使勁,拿我的腰和腿往前一下一下頂。我當時覺得自己肯定幫上忙了,還很期待地問她,我是不是很懂事?現在想起來,我腳也沒落地,只是在後座扭來扭去,別說幫忙,甚至是在給她添亂。但媽媽從沒點破過,在我每次問的時候,她都只會好高興地誇我。

我小時候身體差,恨不得一個月有三周都泡在診所。做完治療,她一般會帶我坐公交回家,那條線路是雙層巴士,我每次都嚷嚷著要坐二層的第一排。但那個位置經常有人坐著,她不想打擾別人,就在來車之前探身去看那一排是不是空著,有人的話,她就會陪我一直等,直到等來一輛空著的車。

這是我印象中她少數出門的情況。更多的時刻,作為一個家庭主婦,她只是在家裡忙來忙去,拖地、洗衣服、做飯,以及幫沙發上玩游戲的爸爸收拾他面前堆了一茶幾的果殼。她從不抱怨,也幾乎不跟爸爸吵架,好像那些本來就是她的份內之事。

也因此,直到看到日記那天之前,我一直以為媽媽是一個渴望並享受婚姻生活的傳統家庭婦女。她一直告訴我,自己從小的夢想就是結婚生子,做個家庭主婦。但在日記裡,小芳揚眉吐氣地寫著,她的夢想是當兵。

二十多年後,我帶著問題,把本子拿給了她。再次看到日記,媽媽卻很疑惑。她說,好奇怪,我沒印象,一點點也記不起來了。



小芳的日記



小芳的日記



小芳的日記

2

1994年8月17號,晴。前方等待我的,將是怎樣的一個未來呢?

——小芳,29年前的日記

現在仔細想想,我當年確實是想當兵的。我當時剛剛初中畢業,心氣高,到唐山投奔姑姑。姑父是從村子走出來的軍人,他們一家住在家屬院裡,隔壁就是軍隊大院。我那時候歲數也小,十六七歲,每天出門,都能聽到隔壁傳來的整齊劃一的訓練聲,也能看到來來往往的那些當兵的,都穿著筆挺的綠色制服,上面還繡著紅色的肩章,一片英姿颯爽,看得我好羨慕。

我跑去征兵處,也想報名,卻被潑了一頭冷水。她們說,女孩當兵,得是城鎮戶口。

——這個我沒有。1975年夏天,我出生在邢台市東邊的一個村子裡。半年後,因為媽媽再次懷孕,我就被迫斷奶,送到了隔壁奶奶家。後來,我的兩個弟弟陸續出生,我和父母、弟弟們,就隔著一堵牆相安無事地生活。現在你們可能會說這是「重男輕女」,我一琢磨,好像也是,但其實,無論是那麼多年前還是現在,我都覺得挺正常的,也沒想過要怪他們。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小芳和她的兩個弟弟在家中合影。

小時候印象特別深的一件事,就是媽媽只送過我兩件新衣服,一件是在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她給我做了一條連衣裙,領子有花邊,裙擺上面還繡有小鹿。另外一件,就是在初三的時候,她又送給我了一件羽絨服。收到做好的新衣服,奶奶只會讓我穿一次,之後就會收到大箱子裡。她告訴我,新衣服要留在重要的場合穿,比如過年走親戚的時候,但我那時候正長身體,大半年時間過去,等真正走親戚的那天拿出來,衣服早就不合身了。

爺爺奶奶供我上完了初中,就沒讓我繼續讀下去。我們這一代,村裡的女孩子沒人繼續上學,我就隨大流,也開始跟著家裡下地幹活。期間,奶奶讓我去村裡其他女人家學做衣服,「備著結婚用」。那些阿姨教我紡傳統的棉衣,也教怎麼織城裡流行的毛衣針腳。一天,我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織毛衣,奶奶沒見過這個式樣,說我織的東西不正經,把我的針撅了,又打了我一頓,再也不准我去學做衣服。我對著沒織完的毛線哭了一頓,就想到了在唐山生活的姑姑。對我來講,姑姑是比媽媽還親的人。

在去唐山的路上,我應該是憧憬的。「我不是一個碌碌無為的鄉下小女孩兒,我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我也有自尊,有自愛,」這是我當時寫的,也真是這麼想的。到了姑姑家,我看到下班的姑姑還要在家裡收拾、做飯,姑父什麼都不做,回家就往沙發上一坐等著開飯,我還覺得看不慣。

但隨著軍人夢的破滅,我從部隊大院搬出來,陸陸續續找了好幾份工作。我是一個農村出來的小姑娘,沒技術,也沒文憑,賣過五金配件,也去玻璃廠燒過回收來的玻璃廢品。

在玻璃廠工作的那年夏天很熱,站在玻璃廠的窯邊,人真的就是被架在火邊烤。一次我沒注意,一片小玻璃碴子就在燒制過程中爆了出來,正好崩到了我的脖子上。那個年代也沒有什麼工傷一說,我晚上回宿舍自己包扎一下,第二天還是正常去上班。

活兒幹得汗流浹背,但我一顆心卻是寒的。當時廠子裡有正式工和臨時工兩種,廠裡總是發東西,冰糖、糧油,一箱箱放在車間的過道旁,但只有正式工才有資格拿。那些正式工都是看著很體面的城裡人,幹活也不算努力,相比之下,我覺得我的手腳更利落,幹活的數量不是第一,但也在前面排著。可是,好事兒總輪不到我頭上。

我也跟姑姑抱怨過,但她反而勸我要想開點,也許就是因為我歲數小、沒經驗,或者就是我說不了幾句好聽的話,總之,這些「區別對待」都是事出有因的。

現在想來,我小時候這麼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一些現在會覺得不公平的事情,大家都說是正常的,我也應該全盤接受。我沒地方說委屈,只能跟日記說。那幾年我記了很多「忍一步海闊天空」這樣的話。

再後來,我辭去玻璃廠的工作,又輾轉到飯店當服務員。我也在唐山談了男朋友,但跟我們那邊男方要准備很多彩禮的風俗相反,唐山的風俗是女方要陪上豐厚的嫁妝。我自己沒什麼存款,也一直都沒把當時的男朋友帶回家,知道了嫁妝的事之後,我也沒想過跟家裡要。

我要不到的,我知道,也沒什麼討論的余地。家裡的兩個弟弟都還要娶媳婦,爸爸媽媽自然是不會給的,姑姑家也有兩個孩子,我也不好意思開口。爺爺奶奶在我出去後倒是沒管我要過錢,他們一直對我挺好的,但我當時還是猶豫了。後來,我真正結婚時,奶奶給了我兩百塊的紅包。兩年後,弟弟娶新媳婦,奶奶好高興,和爺爺兩人一共封了六千給他。

在外面工作的那幾年裡,我每年都會回家兩次,一次農忙,一次過年。農忙時,我就埋頭在地裡幹活;過年是清閒的時刻,我想找小姐妹玩,聯系一圈發現,每次都又多了幾個嫁了人。當年多得是不到二十歲就結婚的人,也不講究什麼領證,酒席一擺,婚事就這麼成了。

她們當然不是每個都遇到了心上人。村子裡多是家長說親,有的女孩子不願意嫁,都會被爸媽鎖在屋子裡,餓到頭暈眼花也不放出來,只有松口,才能有飯吃。看到朋友們的下場,我好難過,但我知道,我們都是一樣的。

只是,她們結婚後,廟會也不跟我去,叫也叫不出來,就像消失了一樣。

慢慢的,我同村的同齡人都已經成婚。爸媽看著著急,每年都鍥而不舍地給我相親,後來整個家族的親戚、鄰居,都加入了給我相親的隊伍。在農村,女孩兒的婚事也和名聲有關:等到她二十四五還不結婚,村子裡就會傳,她可能是在外面做了不正經工作。而我那時,已經二十三歲。



1997年,唐山,小芳和朋友們慶祝生日。



未出嫁時,小芳和她的好朋友們。

3

看我媽媽的日記,感覺見證了一個女人的思想逐漸被社會馴化的過程。

——豆豆,2023年4月17號,某網絡論壇。

在二十年前的日記裡,小芳提到朋友和同事的次數極多,光是有名有姓的,就有衛珍、麗改、阿濤、小明、歐陽。我順著又找到她出嫁前的老照片,原來她每年過生日,身邊有好多年齡相仿的女孩子一起。

這些曾是她最親密伙伴的阿姨們,我卻一個都沒有見過,甚至都沒有聽說過。

在我的記憶裡,媽媽沒有朋友。到很後來我長大後,有一次跟她提起我比較宅,不太喜歡跟一群人出去,她才告訴我,她其實很喜歡跟朋友一起玩的感覺。但她不是這樣生活的。每天在家,她都有一大堆事要忙,我好像都沒有見過她坐下來休息的時候。

日記裡隔壁縣的秀峰,就是我爸爸。他們1998年2月1日通過相親第一次見面,2月5日就定了親,中間只隔了四天。從小到大,我不止一次聽她講過這段他們初見的過程,她說,那天介紹的時候,我爸一進門,她隔著玻璃窗就看上了這個人。但在日記裡,媽媽寫著,「他是一個好男孩,沒感覺很討厭。但我跟他在一起時,好像沒那種感覺。」

爸爸比她年紀小。在第一次見面後,她吐槽說他幼稚,還要自己哄著他,即使在後面的戀愛日記裡,媽媽也會寫,不太想跟他結婚,感覺結婚的話,他會很不可靠。可是,日記空了十天,之後媽媽就突然變成了一個戀愛中的小女生,會改口叫他「阿峰」,還寫自己夢到了「阿峰」來信。她還是會寫自己的夢想是有一個自己的小屋,會擔心這個男人在結婚前後是兩個人,但更多的時候,她只是一個戀愛中的人。

我也想去理解這十天背後的巨大轉變,去問媽媽,她也只是回答,因為之前的戀愛經歷比較波折,這次是遇到了對的人。

其實看她的日記,無論是在唐山,還是跟秀峰談戀愛的時候,她都是向往愛的。那些關於婚姻的討論,不是建立在她有意識的思考上,而更像是對相親這件事本身的抵觸。她始終覺得結婚是一個人一生中必須經歷的過程,會覺得回歸家庭是一件幸福的事,也主張女人一定要結婚生孩子才算完整,更會自然地就把家務事全攬到自己手裡,沒因為這個事兒跟爸爸起過哪怕一次爭執。

我看到她寫看不慣姑父的時候真的很詫異,怎麼到你自己的時候就任勞任怨了呢?她也只是回答,因為姑姑和姑父都上班,都賺錢,所以看不慣,但她不工作,所以這些活兒就應該她全做,就好像在農村,男人都去幹活兒,女人就在家做飯,是天經地義的。

很多在我看來完全有偏見甚至落後的思想,她都覺得是正常的,也不去怨,甚至會用這些教條逐漸把自己和外界遠遠隔絕開來。之前我完全不能理解,但在真正聽她說起小時候的經歷時,我又很無力地意識到,正是因為她小時候沒有被好好對待,沒有真正得到過愛,所以之後才會那麼想要。

在我看來,媽媽真的是一個利他主義很明顯的女性,她會不停地為家族奉獻,心甘情願幫忙,直到把自己也給幫進去。這次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姥姥姥爺原來沒不關心她,從她的行動中更是看不出來。姥爺前陣子生病,媽媽趕過去忙前忙後照顧,舅舅只是出了錢,但姥姥就一個勁兒誇他,說還是兒子體貼周到。

我替她鳴不平,她只是哄我,嘴上說著「沒事、沒事」,就好像這麼多年真的沒事一樣。



圖源電影《伯德小姐》

4

「1999年3月21號,這是我最難過,又最幸福的一天。我從少女,成為了一個女人。」

——小芳,20多年前的日記

我女兒總說我是戀愛腦,只是他既是同村人,人也大體上不錯,我也相看了這麼多,身邊所有伙伴都已經成婚,只剩我一個了。其實,但凡我當時身邊有另外一個不結婚的女孩,我都能再有底氣些。

1998年2月1號,我倆第一次見面,六天後就定了親,兩家一致決定在第二年夏天成婚。98年的春節過後,我們倆都又回到了工作崗位,聚少離多,直到第二年春天出了些變故。

當時,他在石家莊上班,我就也換到了那邊工作。剛開始,我是和他妹妹妹夫住在城中村裡,有一天晚上,我下班騎車回家,快到家門口時發現身後好像有人尾隨,我害怕呀,就把自行車往那人身上一摔,大喊著小妹的名字跑回了家。

第二天,應該是小妹告訴了他這件事,沒經過我的同意,他就把我的行李直接抱了過去,讓我搬來一起住。那天下班後,我在外邊的街上待了好久,一直下不定決心就這麼跟他住到一起。

我一直在想,一個未婚的小姑娘,就這麼住到了男朋友家,擔心外人傳閒話,更擔心他們家人會不會在結婚時,以此為借口看輕我。我其實當時就有預感的,但那個跟蹤狂實在是讓人害怕。相比之下,秀峰住得離市區更近,也離我工作的地方更近。就是這些實際的考量,讓我最終下定了決心,跟他回了家。

後來結婚的時候,我的預感也果然成真了。婚期臨近,我想要個戒指,但他媽媽不同意,說我們早就住到了一起,也沒必要再買這些。我有點難過,但也沒說什麼,就自己上街買了一個。

1999年農歷七月十六,在我自己上街買了戒指一個多月後,我們在老家村子辦了婚禮。秀峰拿著那枚戒指,套在了我的無名指上,可惜我穿的不是婚紗。之前在唐山做飯店服務員的時候,我看家家喜宴上姑娘出嫁,都能穿好看的婚紗,我也想穿,媽媽卻不讓,說穿白色不吉利,村子裡的女人出嫁,哪有穿這個的。我只好作罷,穿了一個紅色的小褂出嫁。



沒能如願穿上婚紗,小芳身著象征喜慶的紅色上衣出嫁。

結果幾天後,村子裡的另一個女孩子就穿著白婚紗結婚了。我好羨慕。

我總是這樣想的,要是有另外一個人就好了,但是偏偏都沒有。

沒過多久,我就懷孕了。還是因為那個婚紗夢,我就想趁著沒顯懷去拍婚紗照。我專門挑了一家巷子裡的小店,沒有那種氣派的門面,但從小小的櫥窗望過去,那些裙子還是好漂亮。但即使是我這樣左右衡量,婚紗照一套還是要1300塊,我付完錢,到拍照的當天,秀峰才現身。

懷孕初期,我和他都還在石家莊,但隨著肚子越來越大,飯店老板嫌我動作慢,也怕我出意外,就讓我回家了,之後忙著照顧孩子,日記也斷了,大女兒好不容易帶大,我又懷上了二女兒,也就一直沒去上班了。

其實她爸爸對我挺好的。他是跑運輸的,每天七點都要出門,特別是冬天,天不亮都要出發。這麼多年,他都沒讓我起來專門給他做早飯,總是在外面自己解決。結婚之前,好像沒人這麼為我著想過,所以即使我們一直過得不富裕,但我還是感覺挺幸福。



小芳自掏腰包拍攝的結婚照

5

沒人告訴過那些農村出身的女孩不用嫁人,她們認為嫁人是理所當然的。我當時覺得自己很幸運,媽媽,因為我就是普世意義上小地方的農村女孩,我很慶幸我媽媽尊重我,願意讓我讀更多書,眼界更開闊。

——豆豆,2022年8月1日,在手機備忘錄裡寫給媽媽的信

最開始看到媽媽的日記時,我注意到更多的,其實是她「小姑娘」的那一面,有很多的煩惱,也會嘟嘟囔囔地抱怨。隨手拍下來發給朋友們,大家也都說媽媽原來還有那麼少女的時候,嘻嘻哈哈一陣,這個話題也就翻篇了。

到今年四月,我在論壇上刷到了一個名為「爸爸媽媽的日記裡寫的都是什麼」的帖子,吐槽爸媽戀愛史,才又想起來媽媽的日記,順手就把小芳寫的吐槽朋友嫁人的部分發了上去。剛開始,我其實沒有太往深處想,直到看到大家都回復說媽媽結婚前後的轉變很恐怖,我也有點不寒而栗。

她曾經也是向往遠方的獨立女性,卻在結婚後困在家中多年也心甘情願,特別是和爸爸戀愛前後的態度,簡直判若兩人,我甚至一度覺得,她是被爸爸下蠱,被強行扭轉了思想,也被社會強加給她的身份慢慢馴化。

比如在他們談戀愛的時候,媽媽一開始也不接受爸爸在情人節不見面,也不送她玫瑰花。她寫信去問,爸爸竟然批評她,說什麼「雖然我很喜歡你,但我從未想過要你做我的『情人』。我今天是沒去,但去了你也會失望,因為我不會送給你玫瑰花和巧克力。我只想你能做一個與我相依相伴、同甘共苦的愛人,而不是一個簡單又輕浮的情人」。在後面,他又說媽媽雖然字寫得棒,但信寫的「真糗」,「那麼蒼白無力,沒血沒肉,還要講瀟灑。」

我很生氣。原來他不是不知道情人節,只是在氣她,「PUA」她。甚至連借口都找了一個這麼爛的,如果我是她,是萬萬忍受不了這些的,但她只是覺得,這個男人說的應該是有道理的。

他們結婚後,爸爸回家也什麼都不用做。在媽媽獨自帶我去看病、送我上下學的那些年裡,她完全是喪偶式育兒,爸爸始終是缺位的,他連我在幾年級都不知道。

我也討厭他以開我玩笑為樂。我小時候皮膚黑,他就叫我黑豆,打麻將時看到八筒這張牌上有八個黑點,就管這張牌叫八豆。明明知道我討厭這樣,他也次次都這樣稱呼,直到我哇哇大哭,他反過來打我,還說我不經逗。

但媽媽並不覺得這一切有問題,就像回歸家庭、養育孩子,也都應該是她全力承擔的。但我做不到。

因為爸爸工作的關系,我小時候在城市生活過一段時間,上下學路上,看到的都是都市裡工作的女性。我也記得那時候看的柯南動畫片裡,小蘭作為一個精通跆拳道的女主角,飛撲過去救男主角。這段城市生活的經歷,看到的影視作品,以及後來的網絡,幫我撕開了村莊生活的一角,從而窺探到了一個更進步的世界。我最開始的性別觀和價值觀,就在這個過程中被塑造了。

我甚至有點慶幸爸爸缺席我的小時候了,慶幸我能借助互聯網這個窗口,認識到女性可以開始思考,也開始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大概是2017年左右,我在視頻網站上看到了一個日本整蠱的片段,內容是在爸爸洗澡時女兒突然闖入浴室會怎樣。我覺得好惡心,就在評論質疑了這一套邏輯。沒過多久,私信和回復裡湧來了好多刺耳的聲音,那些用戶說了很多難聽的話,還有人因為我的用戶名裡有一個字是「氵」字旁,就說我「淫者見淫」。

那時我16歲,一整個下午都陷在難受的情緒裡,那麼多條消息湧進來,卻沒有一條幫我說話。隨著狂歡過去,我的這條評論也只是再一次淹沒在了眾多回復裡。直到幾年後,突然一個性別為女的用戶過來私信我,說我做得對,讓我不要理那些人。

我好感動。看吧,那個邏輯就是有問題的,時間會證明我們是對的。

如今,在微博、論壇上,我能看到無數的女性在熱烈討論有關性別議題的社會熱點事件,在私下,我也會和論壇上認識的好朋友,你來我往,一人一大段寫對《厭女》的讀後感,認真分析,並鼓勵對方。

在這個意義上,我並不孤單,也難過媽媽當時太孤單,沒有哪怕一個人告訴她,你可以不用那樣選擇。我想,在她寫下「走進墳墓」這些話的時候,可能也沒思考特別多,只是在本能性地趨利避害;她知道有風險,但也沒有另外的解決辦法。

我問過媽媽,如果你不結婚,你覺得你現在的人生會是怎樣?媽媽說,她想不到。她連假設都假設不出來,好像在屬於她的那條時間線上,只有結婚的這條路可以走。

最近因為媽媽的日記,我和媽媽又聊了很多。你問我有沒有一個對媽媽的看法轉變的時刻,其實沒有,說起來好像我很無恥,但我從小似乎也沒怎麼崇拜過她,更從沒想過要成為她一樣的人。我想過,絕不要成為她。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穿越時空的能力,我真想去成為媽媽那個唯一不結婚的閨蜜。我一定會想盡辦法讓她呆在唐山,我出生不出生都沒有關系,只是,真的不能回那個村子去。



豆豆的手賬,還有小芳的日記。李雨凝 攝

6

「其實靠我自己,也能把這個家撐下去,只是有人向我拋來了橄欖枝,我扶上去,才想起原來有依靠也這麼好,也可以不用那麼累。」

——小芳

2010年,豆豆爸爸說要去雲南做業務,我和孩子也就跟著去。我一直都很依賴他,男人在哪裡,哪裡就是家。結婚後,我們雖然窮,但她爸爸每個月把生活費交到我手裡的時刻,我還是覺得好幸福。

但這個感覺到2013年就中斷了。那年夏天,她爸爸在車上突然暈倒了,送到醫院,醫生忙活半天,說是腦瘤,也建議我們去大城市再查查腦部神經。

我四處打聽,知道了北京天壇醫院腦科最好,就把孩子們托付給他爸爸和小妹,帶著丈夫去看病。我從沒去過北京,去醫院的一路都是邊走邊問,最後才摸到地方。搶不到號,黃牛張口就是一張三百,舍不得花錢,我就半夜起床守在醫院門口,等著最早一批放號,半個月後才見上醫生。就這樣,我們在那一年陸陸續續去了北京三次,但手術之後,她爸爸還是不太好,開始頻繁忘事,有時候明明剛下桌,你問他吃飯了沒,他就不知道了。運輸生意也沒辦法做下去,我只好帶著他們又回到了村子。

村子裡沒有那麼多營生。剛開始,我也嘗試過種地,但勤勤懇懇一年,最後的收成還不夠家裡自己吃。如果放棄種地,那只能在村子裡做一點小買賣,我燒餅還打得不錯,就開始琢磨著去出攤,打燒餅賣給村裡下地來不及做飯的人。

打燒餅要先和面,我中午和晚上都要出攤,早上九點多開始准備,到最後一張餅賣完,天已經黑透了。因為她爸爸在家裡也幫不上忙,我就把他一起帶出去,站在旁邊幫我收錢。每個燒餅我只賣一元,再多村裡人就不買了,這樣算下來,一個餅我能賺四毛錢,情況好的時候,每天能賣兩百多個。

我當然也累。自從她爸爸病了後,我每一天都很累,也對爸媽很愧疚,明明他們都已經老了,我這個女兒還是要靠他們時不時拿菜接濟一下。那段時間奶奶的身體也不好,我知道她已經臥床好幾個月,但就是沒辦法抽時間去看她。有一天,我正在賣燒餅,就聽見他們說奶奶出事了,讓我趕緊往回跑,但還是晚了一步。直到現在,我都好後悔,怎麼就不知道多去幾次。

打燒餅的四年裡,我和面、揉面,十根手指都得了腱鞘炎。剛開始,還只是冬天會疼,到後面,哪怕是三伏天,手指都還是冰涼的,關節也一直發痛。其實我的娘家、婆家,都在村裡,但俗話說得好,救急不救窮,讓親戚們過來幫忙,他們肯定願意幫,但是一天兩天的可以,時間長了,我也沒臉繼續求他們,只能自己扛。

到了2019年左右,我真的太累了。有一天,我心一橫,就帶著她爸爸去了民政局。走到門口,我停下來跟他講,你知道自己生病幾年了嗎?他說不記得。

我就跟他繼續說,你看,你2013年做的手術,之前家裡的錢都拿去看病了,我也沒有賺錢的本事,這幾年打個燒餅,還把手給打壞了,我實在是支撐不下去。

提離婚前,我真的猶豫了好久。我本來想著,哪怕她爸爸表現出一絲的不能離婚、不讓我走,甚至當場跟我爭執起來,我都能更堅定一點。

他站在我旁邊聽完,只說了一句,我知道了,這麼多年辛苦你了。我就想起來,他之前應該也說過類似的話,每次聽完,我都覺得好像能再堅持一下。

我好愧疚。明明電視裡那些人離婚,都是開開心心出來的。為什麼我卻哭了呢?

後來,有人跟我說,會帶我走,對我好,讓我再也不用那麼累,也會照顧我的女兒們,讓她們繼續上學,也答應讓我隔段時間就回去看他們。

其實靠我自己,也能把這個家撐下去,只是有人向我拋來了橄欖枝,我扶上去,才想起原來有依靠也這麼好,也可以不用那麼累。

等豆豆升到高中,我想著她能去住校,平時也不會久在家裡,就帶上妹妹跟他走了,在市場上出過攤,後來又去了山西,他在工地幹活,我就在裡面賣盒飯。後來姑姑給我打電話,問我為什麼能這樣狠心,把孩子扔在家裡就一走了之。我一聽到,眼淚就下來了。我說,不是的,他走之前說要幫我養女兒,但他完全沒做到。

豆豆生日那次,我回家的票都已經買好,但當天早上,他拿走了我的手機,我反抗,說無論怎麼都要回去,他就一把抓過我,把我鎖在了家裡。最後讓我看清的,是他要把十幾歲的妹妹嫁給一個三十歲的男人,我和孩子不同意,他就想動手。

我找了借口讓女兒先回去,隨後又趁著一次午休的空檔逃走了。後來,我帶著兩個女兒徹底搬出了村子,來到現在的這個縣城,租下房子開始新生活。



小芳和女兒們

7

「希望有一天你可以驕傲地告訴那些說我不正常的人:我女兒不靠男人活得瀟灑自在著呢!」

——豆豆,寫給媽媽的信

在爸爸生病之前,媽媽其實不瘦,你看早年的老照片裡,她還甚至有點嬰兒肥。我小時候,她一直很想減肥,吃一些白水煮菜,不知道從哪裡看的偏方,要生啃苦瓜,她那段時間的臉色都苦兮兮的,肉也沒減下來。

但我爸生病後,媽媽就以驚人的速度瘦了下來。我後來印象很深的,就是小小的她站在一口大鍋後面,在那裡努力地貼燒餅。

在村子裡打燒餅的時候,她真的很辛苦。有一次下大雨,她還是堅持要出攤,我攔著她,說外面都沒人會去買的,你別去了,但她最後還是在雨裡賣了好久,直到把最後一張餅也賣出去。

她的好名聲,也是在爸爸生病後起來的。到最後,幾乎人人都誇她撐起了我們這個家。

直到有一天,她告訴我,她跟爸爸離婚了。原來,隔壁村有一個男人一直追求她。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沒同意,直到爸爸家的親戚都跑來勸她,說不如放手走吧。我舍不得媽媽,等她真正走後,我幾乎哭了一個星期,但我知道她可以解脫了。我想,如果有人能照顧她,讓她走進下一段生活,也挺好的。

她離開後,每次聯系我都說不了幾分鍾,也很少回來看我們。小時候,我們生日都是媽媽一手操辦的,她還在牆上貼彩條和氣球,又買蛋糕,還邀請來小朋友一起慶祝生日。爸爸從沒出現過。她離開後,我也還是盼著她能在那天回來,她也答應過我的,但當天早上,她告訴我,她要幫那男人抬蒸饅頭的篦子,來不了了。

我當時心裡就想,哪怕是你向前看,不要我了,也只是用這麼一個差勁的理由搪塞我嗎?

那段時間我休學在家。初中時我成績很好,被學校送去參加縣級比賽,考到第二輪,賽制卻突然將筆試改為了面試,我就這樣被趕著上了台。本來我就有點緊張,往下一看,就看到一台台錄像的機器都齊刷刷對著我。最後一句話都沒說出來,直接就被淘汰了。從此之後,我就開始變得不愛上學,身體也真的有反應,一直肚子痛。

現在想來,是因為小時候的我被爸爸批評太多,總想事事讓所有人滿意,那次比賽之後,我的胃痛軀體化已經很嚴重了,媽媽一開始不相信我,但其他科都查不出來,她才帶我去精神科看。就這樣,我確診抑郁,也休了學。

這段休學時光是一個媽媽對我態度轉變的時期。那時爸爸已經開始生病,他不會再去用語言打壓我,媽媽也對我溫柔了很多,更給予了我比之前還多的支持和愛,哪次我只是出門多和人說了幾句話,都能得到她的表揚。這是我覺得媽媽難能可貴的一點,她確實能為過去可能是無心的疏忽做出改變。相比之下,我有看到其他生病的同學被家長罵,甚至還要自己打工賺錢偷偷買藥,我就覺得有她這樣的媽媽真是幸運。

在媽媽的呵護下,我又重新回到了學校,只是因為之前休學手續沒有辦好,再次入學時,我們才被告知我的學籍已經注銷,只能進職業高中。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康復了,但她的離開再次打擊了我。在她走後,我哭了一周,然後搬出了宿舍,在家呆了很久。

直到從姑姑那裡聽到她過得不好的消息,我再次升起了一個莫名的責任感,也突然升起了「要去拯救她」的勇氣,我覺得我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能把拉出名為「那個男人」的泥潭的人。

我先告訴她,我自己在家很難過,需要妹妹回來陪我。就這樣,妹妹先回了家,我繼續給她寫小作文,告訴她我好害怕,需要她和那個男人斷絕關系,回到我身邊。我說,我不怕那個男人找麻煩,你回來後我們一起面對。不知道是不是這些說動了她,後來過了一段時間,媽媽也回來了。

看到媽媽回來,我剛開始好高興,慢慢地我發現,她並不是當斷就斷的人,被很多責任牽絆著,又因為沒有百分百付出而抱有愧意。

那些被書寫於她身上的責任,有對爸爸的,對我和妹妹的,對她父母的,甚至還有對那個男人的。後來,他還繼續給媽媽發了很多消息,我讓她拉黑,但短信還是會留在垃圾信箱裡,我見到過幾次她對著短信的頁面發呆。她說,覺得自己食言,沒能「感化」他。對於爸爸,雖然他們離婚了,媽媽還是會時不時就去爺爺家照顧他,都是早上四點就起床,又是做飯,又是洗衣服、刷鞋,到快中午才幹完。

也許是因為媽媽從小就是靠著自己過來的,所以一直有期待別人拯救她的想法,但實際上,那些人根本就承托不了她的期待,反而是她一直在付出。而她又獲得了什麼呢?

在這件事之後,我就覺得,一定要努力賺錢,靠自己帶著她們倆生活,不用依靠別人。

最開始,我也想過戀愛、結婚,但這件事後,我徹底失望了。我和媽媽不一樣,我只想照顧對我好的人,而媽媽還是用那套思想規劃我和妹妹,不放心我們,就想找個人「照顧我們」。有親戚想給我相親,她也沒推掉,她還說希望妹妹能生個女兒,這樣她也能繼續幫著照顧妹妹。這次跟她聊完,我其實理解了一些她這套說辭背後的邏輯,但還是不能說服自己。

但起碼,現在我們搬離了村子,媽媽走出了家庭和那個環境,我明顯能感覺她快樂了好多。比起她們當時只能打工的境遇,如今,我可以剪視頻、寫文章,足以支撐我們一家三口在縣城的開銷,媽媽肉眼可見地放松了下來。比起村子,縣城裡的生活更加豐富,我前一段時間拿了駕照,就時不時帶媽媽出去逛一圈。以前她打燒餅的時候,回到家只會幹坐著,我也知道她累。現在,她會刷抖音了,也開始種花。她偏愛那種色彩艷麗的,還養了一堆多肉,說是好養活。

她也漸漸和朋友們重新聯系起來,隔三差五都要去趕廟會的熱鬧。最近這次,她還拿走了我的一條綠色吊帶裙,配上一雙黑色小貓跟的涼鞋,我好像看到那個日記裡的小芳重新回到了媽媽身上。

對媽媽,我希望她能活出自己。



圖源電影《過春天》

8

昨天那個天真浪漫的小芳,已走得很遠,很遠,我曾一度想追回她,但今生今世,我沒希望了,沒希望了。

——小芳,1994年7月29日的日記

其實我都知道,豆豆和你們堅持的,是進步的想法,如果我能在當時去堅持自己的夢想,應該也會活得更快樂一點。

但我這一輩子,早已經在之前無數個瞬間都定好了。不像你們,我們這代人真的是苦著長大的。那個年代誰家都是四五個孩子,頭胎是女孩兒,後面還能繼續要。當年有一個流行的笑話,就是家長要在每晚睡前都要數一數,確保一天下來孩子沒少。

和其他人一樣,我們都是在村子裡散養,餓了就自己吃,渴了就自己喝,幾歲就能在灶台前做飯。因為小時候沒被愛過,我就一直有一個做小公主的夢。

但你們這代人不一樣,一個個都在愛裡被寵大、照顧大,本來就是公主。你說,這樣的孩子能照顧好自己嗎?看著她,我就害怕,將來我老了,先走了,陪不了她,她自己一個人,還怪孤單的。

豆豆有時候問我,如果那個要跟她結婚的男孩兒也只會享受照顧,而不會幹活怎麼辦?我一想,也是這個道理,讓我閨女去伺候別人,我也不樂意。我是個家庭婦女,也當得挺樂意的,但我不想她像我一樣。我想她能走出去。

這些東西,我以前都是想也不敢想的。在村裡,直到現在,沒出嫁的女孩子意外去世還是進不了自家祖墳,她們的家裡還是想要給她們找一處婆家葬過去,這樣不至於漂泊在外。隨著這些年計劃生育,這樣的女孩子也越來越緊俏,往往很快便有人上門「說親」。你們說我用「緊俏」不妥,好像也是,但這就是村裡的日常,也是我們從小到大學會的東西。

但也不是完全沒變化。村裡的喪葬習俗還有打幡這一項,早年是萬萬不能讓女子打的,也沒有人意識到自己也可以做這件事。但最近,也有女孩子領頭了,我覺得這是好事情。

但這些說來說去,媽媽也就是嘴上催催,如果你們真的堅持,我又怎麼會像我們那代一樣逼你。

而且,我也不後悔寵你長大,再來一次,我也肯定要給你做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繼續做媽媽的小公主。







本文章來自於 加西網 (溫哥華門戶網)
https://www.westca.com

這份報導的網址是:
https://www.westca.com/News/article/sid=949188/lang=tchines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