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泡在水裡216個小時 村民哭了

日期: 2021-10-20
新聞主題: 北京,上海,天津,重慶,習近平,胡錦濤,江澤民,鄧小平,毛澤東,薄熙來,周永康

來源: 時代周報

  50歲的杜相琳穿著深藍色的下水褲走在水裡,手裡拿著一根木棍。木棍在前試一步深淺,杜相琳就跟著往前邁一步。

  自10月8日凌晨緊急撤離後,這是杜相琳第一次回家,中間隔了9天。

  她沿著村子最北邊的村道一直往西走,走到頭就是自己的家。這裡是荊平村的西北角,也是山西省運城市稷山縣受災最嚴重的地方。

  

  蹚水回家取東西的村民 時代周報記者 陳佳慧 攝

  回家的路被水包圍,不好走。從有積水的地方算起,杜相琳要在沒膝的水中走一裡地才能到家,她要去看看家被淹成了什麼樣。

  沿路農田裡種的葡萄藤終於從水中露出了頂部,雖然只剩下灰黑色的莖;一台雙桶洗衣機飄在葡萄架中間,被風吹得一會兒朝南,一會兒朝西;不銹鋼的飯盆不知道從哪兒飄到了路上,又飄過了杜相琳的腿邊,裡面還有幾朵幹木耳。葉子正在變黃的懸鈴木也泡在水裡,密密的樹葉在杜相琳的頭頂被風吹得沙沙直響。

  裹在泡水家具裡被扔出來的還有一張合照,照片拍攝於2014年,三四十位36歲的荊平村民坐在一起合了張照。按這裡的風俗,逢27歲、36歲是個坎,同村同齡人要一起吃飯合影,相當於交個朋友,跨過這個坎。

  

  泡水家具中,藏著照片的一角 時代周報記者 陳佳慧 攝

  如今,照片上的人已經43歲了。他們是下面這個故事的參與者。

  受汾河40年來最大洪峰過境影響,10月8日,山西西南部的稷山縣稷峰鎮荊平村被洪水淹沒。10月16日,村子的西北角仍泡在水裡。

  

  近3米高的大棚幾近沒頂 時代周報記者 陳佳慧 攝

  一個村莊開始自救。

  300戶受淹

  10月16日,洪水沖破堤壩9天之後,還泡在水裡的村子並不多見,荊平村是稷山縣最後一個仍有積水的村落。

  荊平村緊鄰汾河主河槽南側,汾河河道像一條柔軟的綢帶,把村子的西、北、東三面圍住。荊平村地勢東南高,西北低。村子東南多是老房子,住著上一輩的老人,年輕一輩多在地勢低窪的村子西北角建了新房。

  目前,村子裡共有876戶,2900多人,此次洪災中,房屋受淹的人家近300戶。

  杜相琳家就是那三百分之一。2013年,為了給兒子娶媳婦,杜相琳借了30多萬元,在村子的西北角蓋了新房,新房的門樓足有四五米高,上面題著四個鎏金大字——福德康寧,這是杜相琳一家人對日子的期盼。

  

  洪水退去後,滿院子的淤泥 時代周報記者 陳佳慧 攝

  在荊平村,建高門樓、題鎏金的吉利字似乎是約定俗成的風俗。在村裡轉上一圈,就會發現幾乎所有新建的房屋都會題上字,康泰祥和、福海金濤、德福泰隆、天賜百福、鴻福吉祥、勤和家興、竹韻松濤……有些百年老房門樓的題字更文氣一些,比如“處善巡禮,凝瑞氣”。

  沒人知道第一個在高門樓上題字的人是誰。79歲的張婆婆判斷:“咱們晉南人,一個‘傻’字,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光知道蓋房子。”

  如今,一場洪水進了家門,硬生生地沖毀了不少荊平人半輩子的心血。10月16日下午,張婆婆在村西邊的路口坐了一下午,堆滿被褥的三輪車來來往往,都是往親戚朋友家搬的,“老百姓沒有房可怎麼生活”?

  用命堵壩

  46歲的任婉至今想不明白,10月7日那天晚上,為什麼沒能守住村子。

  她流著眼淚回憶,那幾天一直在下雨,7日晚上天剛黑,村裡就通知男的拿上鐵掀,女的去撐袋子,都到村西邊的233省道上築壩,“我們駐的是荊平村第二道壩,當時第一道堤壩快要守不住了”。

  “我們撐袋子,男的裝土裝沙,一包一包地堵在堤壩上。村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能去的都去了,我們都是拼了命地堵,真的是拼命,因為身後就是我們的全部。我們村的人心那麼齊,都保不住村子。”任婉邊講邊哭,那天晚上的無能為力,十天後,都從她的眼角流出來了。

  

  10天前試圖挽救村子的舉措,10天後用來拯救村子 時代周報記者 陳佳慧 攝

  10月8日凌晨,第一道防線失守之後,村裡拉響警報開始通知老人、小孩撤離。

  杜相琳就在那時帶著孫子先離開的,因為家裡有個剛上小學的孩子,杜相琳和兒子輪著去築壩,上半夜杜相琳去,下半夜兒子去。7日夜裡11時,杜相琳從壩上回來看著熟睡的孩子,警報拉響後,她沒顧得上拿東西,只給孩子拿了兩件衣服就撤了。

  “那洪水不是慢慢漲的,是像海浪那樣昂著頭撲過來的。”任婉形容。

  8日凌晨4時,任婉才決心撤離。那時,她們在233省道上築的第二道堤壩最高處到了1.5米,可洪水還是漫過了233省道。“當水位高出233路面很多後,我們就知道守不住了”,任婉撤離時,洪水已經濕到了她的膝蓋,但是家裡還未進水。

  

  被沖垮的233省道 時代周報記者 陳佳慧 攝

  第二道堤壩沒守住後,荊平村全村開始撤離。稷峰鎮黨委書記胡鐵騎低估了水量,在築好第二道堤壩後,他想著當洪水漫過堤壩時,還可以利用村子西邊的500畝田和村子北邊的1500畝田作為滯洪區,只要水量不是特別大,“利用第二道堤壩完全可以保住村子”。但沒想到的是,洪水量遠超預估。

  10月7日,距荊平村3公裡左右的小李村堤壩決口,洪水傾瀉而出,沒過農田,攀上233省道,再吞下800米外的荊平村。當天晚上,汾河峰值流量為1125立方米每秒,為近40年來最大洪峰過境。

  推土機測水位

  全村撤離後的荊平村,只剩下洪水,最高水位近3米。200多戶房屋泡在水裡,3000多畝的葡萄園悶在水下。233省道被沖斷,護欄傾倒,路旁槐樹的樹根支棱在外。

  隨著汾河水位下降和自然滲流,在水下泡了近一周的葡萄藤慢慢露出水面,而沒露出的部分還有1.5米左右。被淹的人顧不上傷心,把水排出村子才是當前頭等要緊的大事。

  

  2米高的葡萄架,終於漏出了尖尖角 時代周報記者 陳佳慧 攝

  10月15日下午6時,天將黑未黑。胡鐵騎拎著一把鐵掀上了推土機,他要到荊平村的周圍蹚蹚,看看水有多深,為村子排水做好准備。

  推土機繞著村子的北邊、西邊走了約半小時,胡鐵騎帶回來的數據並不樂觀。荊平村積水路段較多,其中,積水最淺的地方約50公分,最深處近1.5米。為了把村子裡的水抽出去,需要在村子的西北角圍填長約500米的沙袋,其中水位較淺的300米采取人工圍堵,水位較深的200米用鏟車堆放泥土阻斷。

  “我們把村子圍起來後,先把村子裡的水排出去,保證村民的住房安全,然後再把農田裡的水排出去”。胡鐵騎行事果敢,任務很快下派出去:為了築300米的堤壩,荊平村村民需要准備3萬個沙袋,另外還需從鎮上11個片區抽調330名年輕力壯的村民扛沙袋。如果一切順利的話,10月16日凌晨兩三點就能完成圍堵。

  

  10月16日,仍然泡在水中的房子 時代周報記者 陳佳慧 攝

  有了之前的圍壩經驗,這次圍村排水,荊平人顯得駕輕就熟。

  10月15日晚9時,“圍村”行動正式開始。約200名村民們穿著雨鞋,扛著鐵掀往堆放沙土的十字路口集合。這晚,他們最少要准備3萬個沙袋。

  分工井然有序,年紀大的婆婆坐在牆角,兩人一組,把兩頭密封的編織袋剪出一個口;手快一點的婦女把剪好的、成捆的編織袋一個個卷口撐開;力氣更大些的中年男性鏟土,三四十歲的婦女撐袋,裝滿半袋就往後一放,由年紀更大的人扎帶;村裡最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幹最重的力氣活,即把裝好的沙土袋搬進推土車的推土鏟中。

  

  年紀稍大的老人,在角落裡剪麻袋 時代周報記者 陳佳慧 攝

  裝袋現場忙而不亂,有人指揮,有人分發雨鞋、頭燈,有人分發食物和水。幹累了,還有人分發香煙。

  兩位六七十歲的婆婆拿著鐵掀,正猶豫要不要加入,被一旁的村民勸返,“現場不缺人,而且萬一摔跤了可不得了”。她們不好意思地點頭,連說“好好好”,退了出去。

  5萬個沙袋的戰斗

  裝好的沙袋被推土機倒在200米外積水的村道上,由外村調來的330名村民從水中撈出,並在村道右側壘出一道堤壩。村民按照村子排了班次,約10人一組,按照“上班”時間到達,換上雨鞋或下水褲就開始幹活。

  今年30歲的李衛強也從管堡村過來支援,他的村裡一共來了20個人。從管堡村到荊平村,開車需要三四十分鍾,他們七點多就從家裡出發了。李衛強解釋,自己之所以來,並不是因為村主任號召,而是覺得這裡真的需要搭把手,就過來幫忙。

  

  李衛強沒有出去打工,在家一邊種田一邊做水電工,一個月也有4000元的收入。他也是此次暴雨的受災者,正值秋收玉米,家裡6畝玉米全被淹了,其中,有三畝地的玉米棒全被泡在水裡,沒法收。剩下的三畝只能人工收,李衛強一家四口穿著連體防水服下地,掰了四五天玉米,總共收了四五千斤。

  李衛強仍覺得自己還算幸運,最起碼家沒被淹,玉米也還能收一半。而荊平村的玉米全部都泡在地裡,有的已經發了很長的芽。

  杜相琳的兒子在北京工作,放假回來正好碰上水災。杜相琳帶著孫子撤離後,29歲的兒子一直在村裡救災。“我說,你幹活吧,不要管我。反正我們什麼都沒有了,不要讓別人再沒有什麼了。”杜相琳哭出聲。

  除了村民,民間救援組織也參與了此次圍村排水。當地60多名民兵、30多名壹基金救援人員以及19名天龍救援隊人員,均在此列。

  任務比預想的繁重,3小時僅堵了100米。10月15日晚,近600人擠在荊平村最北邊的村道上,幹到次日早上7時。早上8時,荊平村又調來500人繼續堵沙袋,直到下午2時完工,總共用了5萬袋沙袋。

  

  全村村民一手一腳用沙袋砌出來的堤壩 時代周報記者 陳佳慧 攝

  走在築好的堤壩上,往村子的邊緣走,一腳軟一腳硬,軟的那腳踩到了裝土的袋子,硬的那腳是裝沙。村子的邊緣處水更深,路口處一條棉褲被刮在了水底,只剩一條黑色的褲腿在混黃的水中蕩來蕩去。

  

  漂在水中的棉褲 時代周報記者 陳佳慧 攝

  剛好高出水面的堤壩把村子和2000畝農田隔開,讓村子排水成為可能。當民間力量藍天救援隊開著排水車來到荊平村水位最深處時,幾乎所有人都放下了心。8條排水管跨過堤壩,一頭連著村內,一頭連著農田。排水車每小時排水可達4000立方米,不到4小時就可以把村子內的水排空。

  排水效果立竿見影,水位下降很快。一座建在路邊的小房子,水不斷地從門縫往外流,就像9天前淹沒它那樣。另一座新建好的樓房也在往外噴水,從外牆兩塊瓷磚中間的縫隙處噴出水柱,像在慶祝抽水成功。

  “從零再開始”

  家裡的水被抽出去後,任婉回到了家。家已經被泡了整整9天。

  打開大門邁進去的第一腳,任婉重重地摔到地上動不了。緩過神來才發現是踩到了一塊覆滿淤泥的玻璃,玻璃原是茶幾上的,被洪水沖到了大門後面。

  任婉家也在村子的西北角,房子剛建好沒幾年,家裡還有老人,兩個孩子都沒結婚。如今,主屋的一面牆壁裂了一條大縫,精心置辦的家具也被沖泡得不成樣子。壓縮板做的床在水裡飄了幾天,任婉一拉,床在自己手中散成了一把木屑。

  任婉和老公站在房子裡哭,被淹的人互相之間誰也不主動提起這個話題。“我們真的是一無所有了,我現在一點力氣都沒有,如果吸這麼一點空氣能活的話,”任婉用手比劃出一厘米的長度,“我不想多吸”。

  杜相琳推開自家大門時也沒忍住眼淚。主屋的沙發和擺在院子牆角的水缸都飄到了大門後面,地面都是淤泥。牆面的水痕顯示,這裡最高水位淹到了1.5米,屋子裡都是家具泡水後散發的霉味。

  衣櫃倒在地上,床被水抬升,又被水放下,浸在洪水裡的床單被染上了黃土的顏色;床上的被子還像剛起床時一樣,但用手一摸,潮濕難聞;冰箱裡還有沒吃完的菜,保鮮層還放著茄子和蒜薹。

  杜相琳站在客廳裡,放聲大哭。七八年前,為了給兒子結婚,杜相琳和丈夫借了五六十萬元的貸款,“那幾年日子過得特別緊,我都不知道怎麼活著”。這幾年,拼命賺錢還債是這家人生活的主旋律,兒子兒媳在北京打工,丈夫在南京打工,杜相琳帶著孩子在家種四五畝葡萄。

  

  洪水褪去後的家,已經不像家了 時代周報記者 陳佳慧 攝

  去年,外債已還得只剩下五六萬元,杜相琳一家終於可以緩一口氣時,又遇上了今年的洪災。“只要房子不裂、不塌陷就是最好的,像衣服、家具、家電這些都是小事,因為你可以掙。”杜相琳祈盼水位下降後房子還能好好的。

  10月18日下午,藍天救援隊還在荊平村的西北角抽水,因為還有幾家靠近農田的住房泡在水裡,“什麼時候抽完,什麼時候撤離”,救援隊員陳衛說。

  日夜不停地抽水,再加上連續幾天的大太陽,荊平村的水幹得很快。被淹的村民都回到了家裡開始清掃,一桶一桶往外倒淤泥。被清掃出來的還有衣服、被褥、沙發、床墊、椅子、櫃子。舊照片、自行車、奶瓶、熱水壺、鏡子、呼啦圈統統不要了,被水淹死的辣椒秧也連根拔起扔掉。

  

  回家後的村民,從家中清出的無法再使用的物品 時代周報記者 陳佳慧 攝

  56歲的阿姨帶著口罩、手套,穿過被泡水的家具,往外倒了一桶爛泥,對站在外面的生面孔說:“你看我們還可憐?”同齡的丈夫在一旁安慰:“沒事,我們從零再開始。”

  任婉不知道該怎麼辦,她說現在整個人都是迷茫的。

  杜相琳也一臉迷惘,“房子現在肯定是不能住了,我帶著孫子先住在親戚家。其他人先出去掙錢吧,現在待在家裡不賺錢也不是辦法。掙錢要緊,掙了錢就可以重建家園了,也不求別人。只有這樣了,沒法了。”

  10月20日,秋雨綿綿,荊平村的氣溫又低了兩度。天氣預報裡說,明天是個好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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