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克爾德國 那夜洗桑拿浴的那女人

日期: 2021-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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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轉角國際

  “太初有桑拿浴...”

  梅克爾的時代即將在今年德國大選後落幕,對其漫長16年總理任期的回顧評論,或許可以回溯到32年前的一段故事,用”太初有桑拿浴”這句話來開始。

  1989年11月9日,崩潰前夕的東德政權已無力控制局面,反抗集會遍地開花、越來越多民眾突破鐵幕出逃。前此不久,關於黨中央政治局將效法中國天安門血腥鎮壓的風聲仍甚囂塵上,但就在當天晚間7點左右,官方無預兆地在回答外國記者提問時,附帶提到:即刻起開放東德民眾自由申請前往西德。

  言下之意即是:柏林圍牆已完全敞開。這不但令現場媒體大為驚愕、也隨即震撼了世界——世人皆知東德即將發生巨變,但很少人料到竟會以這樣雪崩般幹脆的態勢朝向解體、朝向被西德統一。

  在此一撼動歷史的時刻,35歲的安格拉.梅克爾在位於東柏林、離進入西柏林的波恩侯姆橋(Bornholmer Brücke)步行僅約10分鍾的家中看完新聞,打了一通電話給住在附近小鎮的媽媽:

  “我們可以去阿德龍大酒店(位於西柏林)吃生蠔了。”

  然後繼續收拾浴巾等用具,走出家門,到附近的公共游泳池洗桑拿浴——無論如何,這天都還是星期四,而每周的星期四對她而言,是固定要洗三溫暖的日子。

  當她稍晚從泳池回到家門口時,梅克爾才意識到此刻世界已發生巨變:家門旁的波恩侯姆大街正被人車潮所淹沒,大家興高采烈地往西柏林的方向蜂湧而去。

  梅克爾手上還拿著浴巾,就這樣跟隨人群穿過圍牆、走進西柏林。她第一時間想打電話給住在漢堡的姨媽,便和一群東柏林人找到一戶人家借電話。打完電話後,興奮的眾人要繼續動身前往西柏林繁華的選帝侯大道(Kurfürstendamm),去體驗資本主義的燈紅酒綠——然後梅克爾說,這攤她先不跟了,明天一早還得上班,接著便獨自往回走。

  隔天,這位東柏林科學院的物理學者一如往常地進研究所,埋首量子化學的問題。只是,所有同事都激動地去迎接新時代了,整個單位就只剩梅克爾一人。兩德翻天覆地的歷史變局,對這位低調過日常、缺乏政治激情的物理學者而言,彷佛只是下班洗浴之余順便去看個熱鬧打個卡的小小個人冒險。

  直到不久後,她驚訝地確認了東德並入西德已是大勢所趨,出於對東德可能成為西德人之政治實驗場的疑慮、也出於對東德社會主義勢力可能在統一後借屍還魂的擔憂,這才跟上同儕的腳步,投身百花齊放而又混亂紛雜的政治巨浪中。

  此時,代表著各種意識型態的政黨蓬勃運作,梅克爾在左右光譜間考慮了一輪之後,最終加入了一個政治意識型態淡薄、傾向處理時局現實問題的小黨”民主啟程”(Demokratischer Aufbruch)。

  梅克爾雖然無政治激情,但立場卻不含糊:她反對繼續社會主義路線、並支持盡速與西德統一。她認為東德失敗的主因是經濟,而西德的經濟體制才是更有效的;東德若要實現政治自由,則必須擁抱自由競爭的市場經濟,經濟才是政治自由的保障。

  換言之,在梅克爾看來,讓柏林圍牆倒下的關鍵因素,既非人民對抽象民主價值的渴望、也非和平禱告會上牧師們對自由人權的鼓吹,而是吃不到生蠔、沒有象樣的優格、買不了福斯金龜車的郁悶。此一務實且另外帶有英國撒切爾那種自由主義式的、新教倫理色彩的經濟優先論,也是她政治基調的原點。

  梅克爾的政治生涯始於擔任”民主啟程”柏林黨部的發言人,期間以不問意識型態之爭、沉著務實而獲信任。該黨在當年東德解體前最後一場人民議會大選中與東德基民盟(Ost-CDU)結盟,選後隨即泡沫化。

  在此進程中,梅克爾先是被東德過渡內閣總理德邁齊爾(Lothar de Maizière)延攬為政府的代理發言人。同年10月3日,兩德統一,民主啟程正式並入基民盟,梅克爾乃於12月代表基民盟參選統一後的首屆國會議員,當選後即被總理柯爾(Helmut Kohl)任命為聯邦婦女兒少部長。

  短短一年內,梅克爾從政治同儕對其幾乎沒有印象的”洗桑拿浴出來的女人”,令眾人錯愕地攀升為聯邦部長,其緣由無非是當時執政者妝點門面、象征團結與平等的需要:德邁齊爾的東德內閣需要小黨與女性、柯爾的聯邦內閣則需要東德人與女性,而沒有派系背景的梅克爾恰好是天賜的最佳花瓶。

  當時德邁齊爾曾向柯爾推薦梅克爾:

  “她是個理智的女人(eine gescheite Frau)。”

  柯爾聞言不禁訕笑——”理智”和”女人”這兩個詞的組合,以及這個組合被用來形容那位曾被他喚作”小姑娘”(M?dchen)的梅克爾,顯然都讓他感到滑稽。

  然而這位飽受西德傳統男性政治菁英輕蔑的東德女性政治素人,卻開始展露其獨特的政治韌性,並在之後逐一撂倒對手——也包括柯爾本人。梅克爾在柯爾內閣歷任婦女兒少部、環境核安部的首長後,成為基民盟首位女性秘書長;隨後於2000年當上黨魁,並在2005年勝選出任總理。

  從此她連續16年橫掃德國政壇,並且始終都能獲得不同黨派選民的高度信任,是聯邦德國有史以來唯一能連選不敗、做好做滿之外還能善保晚節的總理。

  梅克爾在政壇上的成功,部分原因當然能歸於其個人風格,例如務實低調、無雄心抱負、不堅持意識型態、習慣妥協避免爭端......等異於其它政壇領袖、甚至與傳統領袖魅力互相抵觸的反向特質。然而這些特質還是必須具體放到時代的脈絡下來看,才顯得有意義。套用梅克爾與基民盟的老對手、綠黨(die Grünen)籍的現任巴符邦邦長克雷屈曼(Winfried Kretschmann)的話來說:

  鑒於21世紀德國政治文化轉型的需求、以及層出不窮的跨國危機,兩方面都恰好造就了像梅克爾這樣的非典型領導者。

  我們先從德國本身的政治挑戰談起。

  90年代後期,兩德統一所帶來的經濟紅利已耗盡,聯邦德國開始直面社會轉型白熱化的陣痛:隨著經濟重心從傳統制造業轉移到知識經濟產業,原本以技術勞工與傳統白領、小企業主為主的穩定中產社會,也面臨階級洗牌重組——擁有高等學歷的知識經濟中產新貴取代了傳統老中產,成為中流砥柱,社會主流價值也由傳統、保守、階序的社群共識,轉向多元、流動、開放、平等、環保等全球化價值。

  新老階級洗牌、族群多元分化的結果,讓聯邦德國藍領工會色彩的老左派社民黨(SPD)、以及保守中產家庭價值的老右派基民盟,都開始面臨選民基礎逐漸萎縮的問題。兩者過去隨便都能囊括三、四成以上的選票,但在此刻這種”全民政黨”的地位已岌岌可危。

  在某個意義上,1998到2005年社民黨與綠黨的紅綠聯合執政,率先響應了知識經濟新時代選民板塊碎片化的問題,而往新興的全球化價值靠攏。綠黨天生的全球化基因自不必多說,社民黨則犧牲了藍領基層鐵票倉的利益旨趣,往知識經濟新中產的世界觀靠攏,轉型為全球化價值的政黨。

  2003年起,紅綠聯合內閣在社民黨籍總理施若德(Gerhard Schr?der)的力推之下,為了響應當時德國深陷經濟停滯、社福重擔不堪負荷的窘境,開啟了所謂《議程2010》(Agenda 2010)的激進改革:減稅、大砍失業救濟金、刪減健保給付,並且一方面降低企業人事支出、松綁解雇限制,另一方面則彈性化勞動法規、創造出大量兼差派遣性質的迷你工作。

  頓時,傳統以勞權與社福自豪的德國社會開始豬羊變色,派遣工作成為職場常態,財富的分配也更趨極端化。這不但讓社民黨的鐵票選民大感被黨所背叛,也引發民眾普遍怨怒,激進改革的黑歷史乃成為社民黨往後每次大選時沉重的原罪。

  相對於社民黨,世紀之交的基民盟不僅要面對選民板塊碎片化的問題,同時也受柯爾執政晚期的負評與丑聞所累,與這位掌權25年之黨主席的政治遺產切割、徹底改弦更張以適應社經新局勢的需求,也就更加急迫。年輕、女性、出身東德、沒有傳統派系負累的梅克爾,就此被柯爾的後繼者、時任黨主席兼國會黨團總召的蕭伯樂(Wolfgang Sch?uble)拉拔出線,接任基民盟秘書長,進入黨的權力核心。

  柯爾對基民盟帶來的危機、以及紅綠執政所引發的民怨,梅克爾都從中看到了自己的機會。在秘書長的就職演講上,梅克爾以黨內改革者的姿態登場,以一句”寧冒風險、不願錯誤的安定”(Risiko statt falscher Sicherheit)公然與提拔自己進入聯邦政壇的柯爾對標(後者最後一次競選口號為”要安定、不要風險”),意圖將黨的政策方向帶往經濟自由化與社會開放化,以便能與社民黨競爭。

  1999年11月,已卸任總理的柯爾被踢爆政治獻金丑聞,這場政壇的大火波及基民盟黨內不少中樞政要,與柯爾關系曖昧的蕭伯樂亦不能幸免。梅克爾隨即在聖誕假期的前夕,果斷繞過蕭伯樂,徑自投書媒體,要求黨與柯爾割席斷義。此一高舉義旗的閃電突襲,讓梅克爾廣獲黨內青壯改革派的支持,也使蕭伯樂陷入尷尬窘境。盡管梅克爾意在為蕭伯樂競選總理之路掃除障礙,但後者仍在次年2月黯然辭去黨魁與黨團總召。

  毫無懸念地,梅克爾隨後接下了黨魁,然而作為總理候選人跳板的黨團總召關鍵位置,則由同是黨內青壯改革派新星、在反柯爾陣在線與梅克爾親密結盟、但立場則更加保守的梅茲(Friedrich Merz)拿下。

  作為改革派的黨主席,梅克爾既無地方派系實力、又無法掌握聯邦議會黨團,可謂雙重架空。同時她還必須面對黨內”安地斯聯盟”(Andenpakt)的強勢挑戰:

  這是一群後68世代的青壯實力派,在一次到南美進行政治培訓的返程飛機上所結成類似兄弟會的同盟(因此仿效南美國協安地斯共同體的為名)。他們清一色都是男性,政治意識型態為傳統天主教的家父長式保守主義,響應時局問題的關鍵態度有三:家庭、核能、反移民。成員們早已彼此約定好共同接班後柯爾時代的政局,不料卻從東邊的天上突然掉下來一個梅克爾。

  此外,基民盟的姊妹黨基社盟(CSU)黨魁史托伊伯(Edmund Stoiber)亦虎視眈眈。在爭奪基民/基社盟黨團提名2002年總理候選人的過程中,安地斯聯盟與史托伊伯結盟,支持後者出馬競選,對梅克爾造成極大壓力。梅克爾自知不敵,乃繞過盟友梅茲,與史托伊伯交換條件:支持後者競選總理,換來後者承諾在選後支持梅克爾排除梅茲、兼任黨團總召。

  《時代周報》副主編烏利希(Bernd Ulrich)多年後回憶:2002年大選前夕,他與梅克爾一同出席在柏林郊區舉辦的基民盟催票健行活動。健行過程中,梅克爾冷靜地向烏利希分析自己當下的處境:她認為自己還沒把握,所以讓位給史托伊伯,等後者一敗選,自己就有資格接手黨團總召了;並且她也不能把總召之位繼續讓梅茲坐,否則她黨主席之位遲早不保——她並不針對梅茲,但梅茲必須走人(梅茲選後辭掉總召,並從2004年起淡出政壇10余年,至梅克爾執政晚期才回鍋”復仇”,兩度競選黨主席皆失利)。

  這位基民盟黨主席面對媒體記者如此坦然的姿態,給了烏利希極不尋常的印象:梅克爾不帶情緒、也毫不遮掩,就像處理科學問題那樣,向他條分縷析權斗各方的利害關系,以及她的解決方案。而解決政治對手,彷佛就像解決科學問題一樣,也沒什麼好隱諱的。

  同樣的性格,在多年後又讓烏利希訝異了一回:2015年2月,他與梅克爾一同在餐廳吃飯,當時德國剛就烏克蘭問題與俄羅斯完成初步協議,但普丁(Vladimir Putin)卻單方面打破承諾,突然進軍烏克蘭。梅克爾第一時間從手機訊息得知消息,臉色不改,伸出手指在餐桌上比劃、向這位同桌的記者詳細解釋普丁的進軍路線、戰略目標、政治企圖等等。最後淡定地說:

  “這只鳥好奇怪。”(Was für ein seltsamer Vogel,意指普丁是個怪咖)

  然後繼續吃飯聊原先的話題。

  這兩個例子都反映了貫穿梅克爾政治生涯最突出的特質——”非權謀的權謀”:政治意味著公開理性、不帶情緒的利害分析,以及合理務實的解決方案。

  梅克爾的權謀風格,因而同時展現出矛盾的兩面。首先,梅克爾是個正派的”好人”:她開誠布公、不搞黑箱、不受挑釁、不爭強斗狠也不報復、凡事對事不對人(事實上,根據許多記者、名人們的描述,梅克爾私下也確實是個暖心的好人)。但在另一面,她清除升遷障礙時快狠准的手段,卻也屢屢展現出科學理性的冷酷決絕。

  在成功擊敗黨內的保守勢力後,讓梅克爾繼而能實現基民盟現代化轉型的重要關鍵,則是與德國社民黨先後12年聯合組閣(2005~2009、以及2013~2021)、既競爭又合作之一言難盡的關系。

  2005年大選初次對陣社民黨時,梅克爾一方面揪住後者經濟與社福政策失敗的痛點不放,並放話當選後絕不和社民黨合作組閣。

  但另一方面,她卻主打在紅綠內閣《議程2010》的基礎上加碼改革:透過減稅、降低失業保險費率、將勞保部分項目轉為私保、刪減生活津貼等措施,讓社會支出回歸市場機制;同時大幅增加勞動市場流動化與薪資彈性化的空間,減輕資方負擔,寄望活絡投資。此外亦縮減再生能源補助、擱置廢核共識等。

  此一操作在當時即被對手指控為冷血的新自由主義,也讓梅克爾幾乎丟掉大選——面對紅綠執政晚期聲勢糜爛的社民黨,本該躺贏的她,最終只以35%比34%險勝。梅克爾只能摸摸鼻子回頭找社民黨合作,並讓社民黨主宰了內閣人事,彷佛後者才是真正的勝選者。

  但社民黨的氣運至此也走到盡頭了。

  選後的梅克爾迅速結束這場差點走到跌下懸崖的”新自由主義的遠足”(der neoliberale Ausflug),在執政的舞台上不再扮演激進改革者的角色,往中間修正的同時,也開始亦步亦趨地復制社民黨(以及綠黨)社福路線,例如引入家長津貼與育兒年資、廣設托兒所等。

  梅克爾在此展現了其政治風格的第二項關鍵特質:聞風向、識時務,能在關鍵時刻做出發夾彎的高度彈性。作為總理,她一改原本積極進攻的基調,轉為後發制人、先回轉後超車的模式;每一回與社民黨(及綠黨)政策競爭上的劣勢,都成為她路線發夾彎的轉機,最後笑著收割的也總是她。

  最典型的案例即是廢核:就在日本福島核災前不久,梅克爾才反復重申反對核電廠過早退役的立場,但2011年3月11日一過,輿論風向一轉,她也果斷轉彎,廢核時程立即出台,頓時成了世界舞台上的反核旗手。

  另如引入基本工資、裁軍、廢除義務役、乃至於氣候政策,亦皆為梅克爾或吸收對手立場、或妥協轉彎的結果。至於同婚議題,也被以類似手腕來因應:梅克爾公開的立場始終不贊成同婚,但見絕大多數民意支持勢不可擋後,於是松手讓法案在國會表決,於內任實現了同婚。

  這種把”你做什麼,我也做什麼”磨到爐火純青之極致的策略,在柏林政壇上被稱為”非對稱的反動員”(die asymmetrische Demobilisierung):藉由復制對手的政策路線,讓對手的選民打消出門投票動機——給梅克爾繼續執政也不錯啊。此策略雖然可恥但極其有效:黑(基民/基社盟)紅聯合執政下,本該是社民黨主打的政績,最後多半變成”社民黨在船艙機房流汗幹臓活,基民盟在船頭台面上微笑收割”的結果。

  這種策略讓梅克爾在尋求連任的選戰中,都可以回避與對手直接進行政策激辯,在2013年電視辯論會上,梅克爾甚至只需對選民主打一句 :

  “您認得我”(Sie kennen mich)

  ——她只要亮相刷臉就能贏了。

  相反地,社民黨則淪為梅克爾長年的政治提款機:梅克爾一面復制社民黨的政策與自由價值,使社民黨難以找到著力點與其交鋒;但她另一方面卻又時時不忘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贊美《議程2010》的成就——這對她作為”新自由主義者”而言是很合邏輯的,而且反正痛的又不是她。有苦難言的社民黨在與梅克爾合作或競爭的漫長過程中,得票率一路從3字頭崩跌到急需高喊保2字頭的低谷,並且導致先後耗損了6位黨主席失敗倒台。

  社民黨既無法回避梅克爾、又無法與之決裂,這對該黨許多與梅克爾周旋的政治領袖都造成了創傷,用2017年與梅克爾競逐總理之位的舒爾茲(Martin Schulz)的話說:”副總理的墳場已插滿了十字架。”(德國大選後皆由組閣第二大黨的總理候選人擔任副總理。)

  連續於4屆大選敗於梅克爾後,社民黨於是決定”打不過她,就加入她”——2021年大選社民黨提名蕭茲(Olaf Scholz)競選後梅克爾時代的總理,過去一向平穩務實的蕭茲主打的正是”男梅克爾”(der Merkel)的形象,甚至刻意擺出”梅克爾菱形手勢”給媒體拍沙龍照。本文截稿當下,這位男梅克爾的民調高居第一(近5成支持),大幅領先原版梅克爾的繼任者拉謝特(Armin Laschet,支持率約2成)。

  就在與社民黨成功競合的過程中,梅克爾也大抵將基民盟由家父長式的保守政黨,推上全球化時代下自由開放與綠色價值的軌道上。該黨甚至一度以梅克爾、馮德萊恩(Ursula von der Leyen,曾任梅克爾閣員、現任歐盟執委會主席)、克朗普-凱倫包爾(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曾繼梅克爾任黨魁、現任聯邦國防部長)三位女性為權力核心,儼然展現了”母權”政黨的態勢。

  梅克爾路線成為基民盟的主流,自然也招致黨內基要保守派的批判。他們指控梅克爾的”社民黨化”是對黨的背叛、是對該黨”家庭、核能、軍備”之三位一體價值的摧毀。而她大幅往中間靠攏的操作,也打破了該黨傳統上”不該存在比基民盟更右的合法政黨”(更右的不合法政黨即新納粹)的策略,為一股新興的反對勢力騰出了光譜上更右翼的位置。

  被邊緣化的老保守派對梅克爾的嚴重反感,很快就在歐債危機上找到了集結的著力點:2013年,以反對梅克爾的歐元紓困政策及其所代表的歐洲價值為由,一群基民黨老派的學者教授們脫黨組建”德國替代選擇黨”(AfD,目前中文多將”替代”翻譯為”另類”,但譯作”替代”更貼近德國政治脈絡),黨名直接與梅克爾稱其歐元政策為”無可替代的”(alternativlos)互別苗頭,主張德國退出歐元區。

  該黨初次投入大選未有斬獲,作為單一議題的政黨,亦隨著歐債議題的冷卻而瀕臨泡沫化,但接著又恰好遇上2015年的歐洲難民危機、梅克爾開放邊境之政策所帶來的社會沖擊。德國替代選擇黨再次找到反對梅克爾的切入點,隨即改變路線,與反移民極右民粹勢力的”愛國歐洲人反對西方伊斯蘭化”(Pegida)合流。

  此一轉型終而讓極右民粹勢力在黨內壓過創黨元老的學者派路線,與英國脫歐、美國川普主義等民粹政潮遙相呼應,在德國激起了所謂”突然右擺”。如今該黨在某些德東地區的聲勢之大,幾乎能與基民盟分庭抗禮。從某個角度來看,該黨的崛起,亦可說是建立在仇恨梅克爾的共識基礎上。(作者在此溫馨為台灣川友們提供一劑預防針:根據智庫MERICS對今年德國大選各黨對中政策的比較分析,AfD是最不抗中的政黨;抗中立場最明確且唯二清楚表態挺台的是”左膠”的綠黨與”自由派”的自民黨。加碼第二劑:MERICS是歐洲最大對中政策智庫,在今年3月被中國列入制裁名單。)

  總而言之,若要用一個詞來歸納這位聯邦總理在內政方面的風格,那就應該是”去政治的政治”:

  她務實且擅長妥協轉彎、復制對手政策,並且既不堅持意識型態、也避免政策辯論,以這種”不對稱反動員”的方式,讓選民不再需要過多的政治思考,並且把民主政治的選擇簡化成對好人的選擇——梅克爾就像個正派能幹、有求必應的好媽咪,能幫所有人搞定一切,就算是票沒投她的別人家小孩也有糖吃。

  從正面角度來看,梅克爾的執政風格非常契合德式聯邦多黨民主制的運作:該體制並不適合強勢領導,而需要老練的協調能力與彈性,來整合聯邦與地方政府、以及多黨之間的合作。此外又鑒於所謂”後事實時代”政治立場多元分化、社會共識漸趨不可能的局面,梅克爾這種帶著部分保守取向、但又務實開放、不落意識型態的”去政治的政治”,或許亦不失為一種”保守主義2.0”的答案。

  在這個意義上,身為綠黨大老的克雷屈曼,將梅克爾這種不帶意識型態的保守主義,視為民主運作不可或缺的一環。此外,他更引用鄂蘭(Hannah Arendt)的”政治的意義即自由”(Der Sinn von Politik ist Freiheit)這句話來總評這位總理的執政:其務實的政治使新時代的多元民主得以維持運作,而這正是對自由的最佳保障。

  然而,從反面的角度來看,克雷屈曼的評價則顯得過於溢美。事實上,梅克爾風格也對德國民主帶來了副作用:”不對稱的反動員”本質上就像商業傾銷(dumping),靠著討好各方選民的策略,來癱瘓政黨之間辯論交鋒的良性競爭,也讓德國選民的投票率降到歷史新低點。

  換言之,梅克爾的成功亦為德國政治投下了某種陰影:民主的媽咪照顧一群不必再積極參與民主的媽寶,而民主政治也從此不再敢於去挑戰、去要求選民做出改變——這對於遭遇諸如疫情危機與氣候危機的當下,顯然不是件好事。

  如果”政治的意義即自由”(Der Sinn von Politik ist Freiheit)這句話可以用來評價梅克爾,那麼它同樣能改成:

  “政治的意義即不要求”

  (Der Sinn von Politik ist Zumutungsfreiheit)

  有鑒於此,舒爾茲在2017年對上梅克爾的選戰中,便痛批後者的政治手腕是”對民主的謀殺”(ein Anschlag auf die Demokratie)——更准確來說或許應是:”對民主的安樂死”。梅克爾的務實主義很吊詭地類似其極端反面的民粹主義,都為選民簡化了政治思考、從而減損了民主社會的動能。畢竟,務實主義與為掌權而掌權的市儈之間,有時也只隔一層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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