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捅死自己丈夫,隱姓埋名逃亡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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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同事舒妤是一名駐所女檢察官,負責看守所二樓的第四監區。2016年11月,她在一次械具檢查中認識了一個名叫“秦衛蘭”的女犯,這個女人在1999年冬天捅死了自己的丈夫,此後隱姓埋名,逃亡17年。接下來的幾天,秦衛蘭多次要求約見舒妤,為了她的第二任丈夫,“見面是不可能了,但我想給他寫封信,不然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舒妤感到很為難,不久後,我負責承辦秦衛蘭的案件。在提訊室,我見到了秦衛蘭,她看上去很憔悴,眼神游離,神色淒然。伴隨著秦衛蘭的供述,還有舒妤在談話教育中獲悉的情況,這個女人苦難的半生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1


  1999年的冬夜,秦衛蘭第一次從家中出逃。

  當晚,丈夫趙成跟秦衛蘭打架,她咬傷了趙成的手,掙脫之後跌跌撞撞逃出家門。她緊緊捂住受傷的耳後根,血滲出了指縫。

  秦衛蘭不敢回頭,只覺得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拼命向前狂奔,遠處黑得漫無邊際,一絲光都看不到。趙成邊追邊喊,秦衛蘭急哭了,平常丈夫出手很重,這次她把他咬出了血,要是再被抓回去,將會面臨什麼?

  想到這裡,秦衛蘭哭得更傷心了,她抬手擦淚,血迷住了眼睛。很快,她就被東西絆倒,不久,趙成罵著臓話湊到她身後,秦衛蘭嚇得釘在原地,索性坐在地上大哭,“他把我拖回家的時候,說著愛我、恨我之類的鬼話”。

  秦衛蘭的婚事是父親定的。十幾年後,她在提訊室供述這段經歷,只用了“硬塞”這個詞。

  當時經過親戚介紹,父親聽到趙成“在廠裡當幹部”,就替秦衛蘭做主,“審批”了這樁婚事。他回到屋裡,催秦衛蘭去村口跟趙成見一面,抓緊把婚事辦了。

  秦衛蘭沒理會,覺得自己的婚姻大事弄得像“趕牲口”,幹脆頂撞父親:“你供弟弟在城裡念書,讓我留在村裡幹活,現在又想著把我趕走。”

  “女娃娃長大了總要嫁出去的。”父親哄了一會兒,失去耐性,隨手抄了東西要打她。秦衛蘭從家裡逃出來,一直跑到村口,碰見了趙成。

  見到長相清麗的秦衛蘭,趙成很快被吸引住了。“那時他把我當小孩兒哄,說以後帶我去大城市過好日子,住在北京,因為那裡是‘心臓’。這些話我都聽不進去,也不信,我嫁給他主要是想離開家,我父親脾氣不好,喝醉了經常打我。”

  秦衛蘭被一個男人扔給了另一個男人,生活並沒有得到改善,反而走入了更深長的黑暗。正如她所料,婚後,第一個男人基本和她斷了聯系,她只能用遺忘來對抗遺忘。

  趙成過去住工人宿舍,婚後在城郊租了一間屋子,與弟弟趙東相鄰。嫁入趙家後,秦衛蘭發現趙成很會變“戲法”,家裡過一會兒就多幾件東西:火柴盒、香油、搪瓷臉盆,還有一輛破舊的自行車。

  秦衛蘭問這些物件是從哪兒弄的,趙成說是撿的。時間一長,趙成嫌問得多,揮手打了秦衛蘭一個耳光。秦衛蘭捂著發燙的臉,默不作聲,之後四處托人打聽,才知道趙成所在的廠子已經倒閉了。

  沒了營生的趙成繼續做戲,每天“去廠裡上班”,實際上是去偷東西,有時候也管弟弟趙東要錢。一天深夜,夫妻倆吵了一架,趙成的“工作”被拆穿,羞惱的他扇了秦衛蘭幾耳光,接著兩人在屋子裡動了手,秦衛蘭打不過,在床頭蜷縮著。

  “那時候我不懂法律,弟媳勸我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都是女人的命,忍一忍就過去了。”後來,秦衛蘭在提訊室觸及這段記憶時,閉起了眼睛。

  11月的深秋,結婚還不到半年,秦衛蘭的臉上、身上和腿上滿是家暴的傷痕,“他每次打我,我就更加恨他。那段日子裡,我像發神經病一樣,老是夢見他打我,也記得他每次在我身上留下的疤。”

  第一次逃離,是因為趙成強迫秦衛蘭跟他同房,秦衛蘭的衣服被撕開了,她感到屈辱,便咬傷了趙成的虎口。逃跑之前,她看到趙東站在他們家門口,秦衛蘭呼救,求他勸勸趙成,可是借著屋裡透出的燈光,她只看到趙東在笑。

  秦衛蘭不甘心,也曾設想過出逃計劃。可如果逃回村子,父親會把她趕跑,而自己先前攢的錢已經全被趙成拿走了,現在哪兒都去不了,她得重新攢一筆錢。

  此時,趙成經朋友介紹到建築工地上幹活了,秦衛蘭在一家食品商店做營業員。這是她在城裡的第一份工作。可幹了不到兩個月,飯碗就被砸了——前一天,趙成因為一些瑣事又打秦衛蘭,沒想到第二天清晨,趙成尾隨躥進食品商店,連抽了秦衛蘭十幾個耳光。

  秦衛蘭只覺得天旋地轉,根本沒力氣反抗,店裡的客人全被嚇跑了。老板叫人把趙成轟走,秦衛蘭低著頭不說話。老板問她要不要去衛生所看看,秦衛蘭趕緊把眼淚抹幹,說自己還能工作,轉身到櫃台理貨去了。

  那晚,老板把秦衛蘭叫到店門旁邊,結清了當月的工錢。她茫然地站在外面,看著店門關上,老板只撂下一句“明天你不要來了”。

  2

  1999年12月28號晚上,秦衛蘭提出要回家看父親,趙成卻不肯,“你回去就是想逃”。

  兩人再度爭吵,趙成抽出一把水果刀,在秦衛蘭眼前晃:“你就逃吧,我看你往哪兒逃,要是再敢逃,我就殺掉你,再殺掉你全家。”

  “好,那你說到做到!”秦衛蘭想起父親,恨意騰起,她一把揪住趙成的衣服,沖他大喊:“你現在就把我殺了,把我爸也殺了,全都殺了,不然你就是畜牲。”

  趙成把刀扔在電視機旁,拳頭打在秦衛蘭身上,然後拿皮帶抽。過了一會兒,他甩掉皮帶,坐在床邊抽煙。

  “那把刀就放在電視機旁邊,位置離我很近,長度差不多20厘米,頭是尖的,木柄,刀很鋒利,平常趙成用來削水果”。秦衛蘭下床抽掉那把水果刀,趙成忽然覺察到什麼,撲過去要搶,而此刻秦衛蘭手裡的刀已經向他捅了過去。

  刀尖扎進了眼睛,趙成捂住臉慘叫,鮮血汩汩地往外湧。慌亂中,秦衛蘭把刀拔出來,趙成的臉浸成血紅。

  “他揪緊我的衣服,嘴裡喊著要殺掉我。我很害怕,就拿刀往他身上捅,不停地把他往前面頂。後來他沒動靜了,手也松開了,我手臂那裡全是他抓的血手印。”

  秦衛蘭忘了自己捅了幾刀,手已經脫力了,殺意卻越來越濃。血濺到臉上,她閉起了眼睛,“只聽見刀捅進趙成身體裡的聲音”。

  十多年之後,秦衛蘭在提訊室裡辨認死者照片,看到趙成的那張臉,她神色驚惶,肥寬號服下的身軀像觸電般劇烈顫栗,緊接著她閉起雙眼,過了半分鍾,才緩緩說道:“這個人就是我的前夫趙成。我永遠都忘不了他那只眼睛,是被我戳瞎的。逃了這麼多年,我老是夢見他捂著流血的臉,手指頭捏著眼珠,在後面追趕我,叫我給他裝進去。”那顆扎傷的眼球,一直在她的回憶裡跳蕩。

  家門被趙東撞開,他看見哥哥趴在地上,又望見秦衛蘭手裡的刀,“嘴巴張得老大,嚇得連續往後退”。秦衛蘭想起那天他的獰笑,把刀握得更緊了,揮刀猛捅過去。

  趙東正要逃,被刀傷了後肩,他尖嚎著躥出屋外。秦衛蘭沒有追,粗喘著環顧四周,發現整間屋子是紅色的。“滿目血紅”,是她對殺人現場最深的記憶。

  後來,那份塵封17年的現場勘查筆錄也作出印證:“房內中央見一具屍體,頭西南腳東北,呈俯臥狀,上身穿淺灰色睡衣,下身著藍色棉毛褲,雙腳赤足,腳底沾有血跡,屍體腰部西側有一只方桌,桌上放置一只黑白電視機,桌面上有一把小刀,全長27cm,刀上有血跡。”

  秦衛蘭拉開了抽屜,裡面放著趙成偷來的火柴盒。“我想逃出去,找火柴盒是想一把火燒掉這裡”。

  她先換了一身衣服,之後望著手裡的火柴,這時血紅色屋子的隔壁突然傳來嬰兒的啼哭聲。秦衛蘭動搖了,她又多了一個選項:去自首。

  這時屋外飄著小雪,遠處閃爍著紅藍色的光,“我不清楚那是警車還是救護車,以為趙東報了警,警察要來抓我,心裡特別害怕,只想著逃去火車站。”

  那個世紀末的雪夜,秦衛蘭第二次出逃,從此踏上17年的逃亡之路。

  3

  逃到哪個地方,秦衛蘭並沒有想好,她在城郊的十字路口搭上一輛黑摩的,男人問她去哪兒,她愣了一會兒說:“往火車站開”。

  剛開進市區,他們就看見一輛警車停在路口,男人怕遇上稽查扣車,提前把秦衛蘭撂下了。“那時候我心裡很慌,懷疑那輛警車是來抓我的,就一直往回走,拐到附近的路口,繞遠路去了車站。”

  公共汽車已停運,秦衛蘭在寒風中走了很長一段路。這天,小城落了一場罕見的雨夾雪,秦衛蘭耐不住,中途鑽進一輛出租車,說自己趕去火車站,催司機快點開。

  火車站的廣場外,雪雨浸著路面,秦衛蘭下車回頭看,發現警察沒有追來,剛才那紅藍色的光融在了小城的雪雨中。此刻秦衛蘭才發現,逃跑的時候太慌張,自己只蹬了一雙棉拖鞋,腳跟露在外頭,凍得有些發白。她只能緊裹住大衣,疾步走向車站。

  那是老火車站,為了迎接千禧年,部分樓層進行了翻修。廣場大廳南面的出入口臨時封閉,秦衛蘭在外頭繞了一大圈,才進了嘈雜的候車大廳,一塊大型時鍾安在時刻表旁邊,她抬頭望了一眼,11:45。

  “所有人好像都在看著我。我那時候害怕得像發了神經病一樣,覺得所有人都是警察。”陌生的人群,一雙雙黑色的眼睛,仿佛能把她射穿。

  秦衛蘭低下頭,不敢和任何人對視,她拖著發疼的腳,走得很慢,趴到售票窗口前,隨便買了一張即將發車的車票,塞在衣服裡面。直到17年後被捕,她也不知道那趟深夜火車究竟開向何方。

  站台在黑暗中被雪映亮,列車停靠在那裡,綠皮鐵門敞開,旅客魚貫而入,秦衛蘭被後面的人塞了進去。車廂太擠,秦衛蘭只能在廁所的門口,摸弄著凍疼的腳跟。

  列車鳴響汽笛,在白煙中進發,聽著隆隆開動的聲音,秦衛蘭喘了口氣,依舊不敢注視任何人的眼睛,怕引起懷疑。她吃力地站起來,凝望著窗外,“那天雪下得很大很大,看起來就像大白天一樣”,她反復向舒妤描述著,仿佛世紀末的那場雪在記憶中下了整整十七年。

  秦衛蘭累得蹲在地上,車廂晃動,不久她開始瞌睡。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嚇得渾身打了個激靈,抬頭看了看,原來對方尿急想上廁所,門被她擋住了。不知過了多久,秦衛蘭再次醒來,火車還在鐵軌上行進。

  天沒亮,車在蘭州附近停靠時,秦衛蘭下了車。“那時候,我不知道接下來去哪兒,在車站待了一整夜,太困就睡著了。醒過來的時候,發現錢包被偷了。”

  秦衛蘭被偷了800元,所幸她在衣服內側縫了口袋,裡面也塞了幾百。

  那幾天,秦衛蘭有時睡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很快會被趕走。一天,她步行走到鄰近的縣城,看到有人放了煙花,千禧年到了。

  秦衛蘭急著找份活計,她問早點攤老板,附近哪裡招工?老板說近幾年工人下崗,工作難找,叫她到別處問。此時一個女人打量著她,問:“聽你口音也不像本地人,別人都拼了命往大城市跑,你怎麼來這種小地方?”

  秦衛蘭警覺起來,謊稱自己來這裡尋人,結果人沒找到,身份證丟了。話剛說完,她就打算走,卻被女人攔住。

  女人說自己叫阿蓮,還說秦衛蘭找工作的事包在自己身上,她從挎包裡拿出一張紙,用圓珠筆寫了一行小字,讓秦衛蘭晚上來這裡找她。

  秦衛蘭問那地方要不要身份證?阿蓮“撲哧”笑了,說:“根本不需要那東西,你來了就知道。”

  那晚,秦衛蘭拿著紙條走進一間廢置工廠的西南角,那裡是一間歌舞廳,頂上懸著霓虹光球,音響破舊,座椅環繞四周,“南面坐男,北面坐女”。

  秦衛蘭茫然地站在搖擺的人群中,找了張椅子坐下,椅子是鐵焊的,很冷。女人們穿著露肩的舞裙,秦衛蘭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換上濃艷的妝容的阿蓮一眼認出了秦衛蘭,坐到她身旁。

  阿蓮介紹說,這裡以前是城郊的國營鋼廠,97年廠子倒閉,西南面改建成舞廳,舞廳斜對面是工人俱樂部,“該拆的全拆了,只留下台球房”。阿蓮又指向對面的座位,“你看到那些女的沒?都跑到男人坐的地方,她們是過去找舞伴的。以後你跟我一樣,陪男人跳舞,一晚上最少能掙幾十,多的能掙幾百。”

  這時,舞廳裡的音樂切換成了一首慢節奏的情歌,燈球暗下來,舞池中那些人影只剩下模糊的輪廓。燈光亮起的瞬間,秦衛蘭看到一雙大手在舞伴的臀部停留,像在揉面團。

  秦衛蘭立刻說自己不會跳舞,問這裡還有沒有別的工作,假如沒有,自己馬上走。

  “你長那麼漂亮,人倒挺老實的。我跟老板關系熟,過會兒幫你問,晚上帶你去宿舍。”阿蓮撫平舞裙,起身往南面走,“大家出來混都是為了錢,別把自己看得太重。”

  秦衛蘭到底還是留在了這裡,她在舞廳做清潔工,擦拭那些鐵椅子,清掃下面的瓜子殼,晚上住在阿蓮的宿舍。那個房間裡有張鐵架高低床,阿蓮的室友走後,上鋪騰空,秦衛蘭正好補上,房租平攤,“一開始我以為她是為了這個才幫我”。

  阿蓮成了秦衛蘭在逃亡中遇到的第一個朋友,她卻從不知曉“阿蓮”的真名,最多問過這名字的由來:1995年,阿蓮第一次出遠門到廣州打工,那時有首叫《阿蓮》的歌很火。

  2000年秋天,阿蓮闖了禍。

  那天她從舞廳走出,塞給秦衛蘭一個小的黑布包,囑咐她放進衣服裡藏好。接著阿蓮往回走,還沒走幾步,舞廳裡沖出一個穿夾克的男人揪住她的頭發,“咚咚”往牆上撞,又把她拖到地上騎著打。

  秦衛蘭沒多想,撿起了過道上的掃把,她知道握杆尾端破損有個尖銳的角,照著男人的左臂猛戳過去。阿蓮趁機爬起來,拽著秦衛蘭逃出了舊廠房。

  男人叫罵著,在後面窮追不舍,她們忘記跑了多久,直到男人的聲音消失,秦衛蘭“呼哧呼哧”說自己再也跑不動了,阿蓮才停下來。

  秦衛蘭問是怎麼回事,阿蓮蹲在地上喘氣:“你把布頭打開就知道了”。

  黑布裡藏著一條黃金手鏈,還有一個摩托羅拉的BP機。

  以前,睡在阿蓮上鋪的舞女在舞廳偷了別人的東西就帶到城裡銷贓,再也沒回來。阿蓮想學她,計劃偷完這一次,就到城裡謀生。“每天被男人摸來摸去,這活兒我不想幹了”。

  “你自己不想幹,就把我拖下水?”秦衛蘭正要發作,看到阿蓮“嗚嗚”地哭,臉上到處是血痕和青紫的瘀斑,突然心軟了,就問:“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阿蓮說,舞廳已經待不下去,就算那個惡男沒來找她算賬,警察也會盯上自己。眼下最要緊的就是逃離這個地方,到廣州投奔她的表哥梅東傑,“你跟著我吧,梅哥那裡有錢賺,吃喝不愁”。

  4

  廣州某婚介所門口,貼著一張張用水彩筆寫的相親資料,店內懸掛的紅色條幅上寫著“姻緣一線牽”。

  梅東傑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很精明”,站起來迎接兩個女孩。阿蓮喊他“梅月老”,梅東傑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說最近正好缺人手,要她們到婚介所幫忙。阿蓮負責接待,秦衛蘭負責打電話、寄信。

  一天下午,一個中年男人踏進婚介所,望見正在打電話的秦衛蘭,就對阿蓮說:“你就把這位小姐介紹給我,錢照付。”接著他留了約會地點,便匆忙離開。

  秦衛蘭還沒反應過來,梅東傑鼓動她,說這個老板是重點客戶,千萬不能得罪,抽空跟他見個面,敷衍一下就好。阿蓮也跟著附和,說約會不需要多長時間。

  約會地點在一個茶室的二樓,秦衛蘭說著阿蓮提前給編好的背景故事,遇到實在不知道或者不想說的事,就禮貌地笑。到了晚上,秦衛蘭演得很疲憊,便借口說家裡有事,要提前走。

  當時,茶室周邊的公交車很少,秦衛蘭走回住處時,阿蓮正在看電視劇。只見兩個女警押著一個穿黃色號服的女犯人,准備執行死刑,秦衛蘭嫌煩,把頭別過去,叫阿蓮把電視關掉。

  後來在談話室裡,她反復向檢察官舒妤提及這個場景,“我問了別人才曉得,那部電視劇叫《紅蜘蛛》”。

  阿蓮覺察到異樣,給秦衛蘭“普法”說,拿掃帚柄捅傷惡男不算嚴重,也過了那麼久,“你放心吧,殺人才判死刑”。

  秦衛蘭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她對阿蓮說,自己在婚介所櫃台前撿到一張身份證,名字叫田靜,跟自己是老鄉,但照片不對,怕別人看出來,能不能找人把自己的照片做上去。

  阿蓮說這事好辦,梅哥在廣州的人脈很廣,肯定能解決。第二天上班,阿蓮把秦衛蘭拉到梅東傑跟前,說:“小蘭為了保護我,前陣子在縣城出了點事,現在身份證也弄丟了,不方便補,月老你幫著想想辦法唄。”

  梅東傑說自己有個兄弟做這一行,就是要價高,費用得從小蘭的工資裡扣。

  2001年9月的一天下午,秦衛蘭在百貨商場旁的一棵大樹下,第一次見到梅東傑的兄弟,顧鋼。

  這個男人頭戴一頂鴨舌帽,穿著灰色的外套,皮膚黝黑。他把身份證遞給秦衛蘭,又把她叫住,往她手中塞了點錢,“你這個相當於半成品,用不了那麼多錢,扣掉梅哥的提成,多的退你。”

  接下來的日子,顧鋼常來店裡找梅東傑,其實是借機看秦衛蘭。他的話並不多,總給秦衛蘭和阿蓮帶點心,等關系熟了,顧鋼就每晚駕駛著破摩托送秦衛蘭回家。日子一長,秦衛蘭成了顧鋼的女朋友。

  阿蓮很快就厭倦了婚姻介紹所的工作,她總是跟秦衛蘭抱怨:“那些男的長得跟癩蛤蟆似的,條件不好,要求還挺高”。當時“色情電話”正興起,阿蓮給秦衛蘭看一張報紙,中縫的廣告欄印著曖昧的文字和美女照片,下方留著號碼。她問秦衛蘭做不做:“只要在電話裡頭對著那些男人哼兩下,錢就到手了。”

  大約過了一周,阿蓮給秦衛蘭留了一張紙條,說她找到了比色情電話更好的財路,連哼都不用。面對阿蓮的不辭而別,秦衛蘭下意識地翻開自己的抽屜,發現裡面少了200元。

  她歎了口氣,“還好沒偷個精光”。

  十幾年以後,秦衛蘭為了顧鋼的事,聯系了梅東傑,才得知阿蓮後來犯了事,2004年在廣東省女子監獄服刑。

  5

  2003年冬天,秦衛蘭跟著顧鋼坐火車北上佳木斯。秦衛蘭在一家面館打工,顧鋼白天也打工,晚上就在火車站附近偽裝成旅客賣盜版碟,碟子是從他朋友“小青龍”那兒進的。

  一天晚上回到家,顧鋼捧著秦衛蘭下的面條,說:“小青龍說有個制作黃碟的作坊招代理,掙的比這個多,但我沒吭聲。以前我做假證,知道你對我印象不好,現在要是賣黃碟,怕你更瞧不上我,我寧肯少掙點。”

  每每提及顧鋼,秦衛蘭游離的目光就會變得堅定而深邃,“父親只讓我念到初中,現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反正顧鋼跟趙成不一樣,碰見他之前,我從來沒被人愛過。”

  她一直記得那些溫暖時刻,比如,顧鋼會給她打洗腳水,木桶落地,他卻原地蹲著,手像捧著稀罕寶貝似的,認認真真地給她洗腳。還有一天夜裡,顧鋼把她帶到飯館,從懷裡掏出一枚戒指。“他對我說,那一大箱碟片賣完了,他在建材廠當工人,偷學了朋友的手藝,親手為我做了這個指環。外面的環是不銹鋼材質,鑲的是玻璃,他給我戴上,大小合適,接著拿起酒杯問我,願不願意跟他過一輩子。”

  顧鋼成為秦衛蘭的第二任丈夫,但他們並沒有領結婚證,酒席也沒辦,“我們的性格很像,他不太喜歡講話,也不喜歡交朋友。平常聯系的只有‘小青龍’和梅東傑。一開始我沒在意,直到後來才知道他在老家也出過事。”

  在一起的時候,只要秦衛蘭問到顧鋼的過去,他就很不耐煩,又不想朝她發火,便走到門口去抽煙,半天都不理她。秦衛蘭知道他心裡有事,但她不知道,那是一個驚人的秘密。

  顧鋼也偶爾問她:“為什麼聽你的口音不像河南人?以前是做什麼的?”秦衛蘭說自己的老家在兩省交界,此後陷入沉默。

  久而久之,他們保持著某種默契,不再探詢對方的家鄉,在那個遙遠又陌生的地方,封存著他們不願被觸摸的記憶。

  一年後,秦衛蘭懷上了顧鋼的孩子,卻因為不小心在雪地上滑倒,孩子沒了。那段時間,她整天在屋裡發愣,顧鋼勸她別放在心裡,少了孩子,兩個人也能活得好。

  2009年左右,顧鋼帶著秦衛蘭遷到四平。

  這是秦衛蘭潛逃的第10年,她患了特殊的毛病,“一看到警車,牙齒就打架”,而夢境長年被趙成霸占,“夢見他變成發僵的屍體,我背在身上甩不掉,壓得喘不過氣”。

  舒妤問她:“那你後悔嗎?”

  “不後悔,後悔也沒啥用。不管是我殺掉趙成,還是跟顧鋼在一起,我都不會後悔。逃了十幾年,我最後悔的只有一件事。”

  2010年的深秋,顧鋼開了一間雜貨鋪,秦衛蘭在騎車進貨的途中撞見一個乞討的小女孩兒。孩子的鞋面開了大口,露出了凍紅的腳趾頭。秦衛蘭彎下腰,問她多大,卻發現小女孩眼神懵懂,似乎聽不見。秦衛蘭並不嫌臓,在她的手心裡塞了5元紙幣。

  等進完貨,小女孩兒還是孤零零地坐在那兒,秦衛蘭動了惻隱之心,買了兩個肉包,蹲下來喂孩子吃。小女孩望著她,咬了兩大口,嗚嗚地哭了。

  秦衛蘭想,孩子可能是想母親了,輕輕地給她擦眼淚,可自己的眼淚卻止不住地流,“我這個人心很軟,看到那個小孩子受苦,就忍不住掉眼淚。”

  她又喂了點水,想把女孩領回家。可顧鋼聽完描述,並沒同意,但也有些心軟,便掏了點錢給她。於是,秦衛蘭一有空就去給這孩子送吃的,“只當做點好事,給自己贖罪”。

  那個小女孩怔怔地望著她,拿殘缺的手指比劃,秦衛蘭看不懂,只能幹著急。她懷疑是人販子把她拐賣到這裡,再砍斷孩子的手指,博取人們的同情。

  “我想報警,但又不敢,還是怕被抓。過了四五天,那個小孩不見了,我不放心,每天都去找,再也看不到人影了。也不知道她後來怎麼樣,想想就難過,覺得自己無意中又造了孽。”秦衛蘭告訴舒妤,那幾天她經常夢見自己牽著孩子殘損的小手,走在濕滑的雪路上,接著女孩站在原地,哭喊著向她揮別,隨後便消失了。


  6

  2016年國慶節剛過,秦衛蘭買菜回來,隔著很遠,就看到一輛警車停在樓房門前,幾名警察剛下車。她覺得這些警察要抓自己,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縮,轉頭溜進右邊的窄巷,一沖出巷口,便撒腿狂奔,塑料袋裡的菜沿路掉了一地。

  秦衛蘭跑到距離最近的車站,蹲著歇了會兒,陷入矛盾之中:

  “以前我問過顧鋼,從這裡去郊區的長途客運站要兩個多小時,打車去火車站最快也要一個小時,我突然不知道該逃去哪兒,更舍不得丟下顧鋼。想打他手機,又怕自投羅網。但這些都不是我最害怕的,最怕警察把我的事告訴他。這個秘密我藏了十幾年,他肯定接受不了。”

  秦衛蘭在附近漫無目的地走,此時手機響了。她握著手機,猜測這個陌生號碼的來源,猶豫了半分鍾,電話掛斷,一分鍾沒到,對方又打來了。

  電話那頭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秦衛蘭回憶說,“對方問我是不是叫田靜,我心跳得很厲害,說是的,他說顧鋼是個假名字,原名叫王志華,是他們通緝的逃犯,叫我趕緊到他說的地方去做筆錄。”

  “他犯過什麼事?”秦衛蘭想起顧鋼在十多年前制作假證。

  “你丈夫以前在廠裡殺過人,具體不方便多講,你趕緊過來。”對方回答。

  秦衛蘭還想問,通話已被掛斷,才走了幾步路,她就走不了了,眼前的車來車往已變得模糊,像貼著瑩亮的毛玻璃。

  接著,秦衛蘭蹲在地上哭了很長時間,手機又響起來,她幹脆關機。

  1999年殺人的那個雪夜,秦衛蘭曾懷疑自己的遭遇都是命運使然。小時候,父親在村裡找人給她和弟弟算命,算命的說秦衛蘭命不好,“我從來不信,也不認命。”可命運並不仁慈,沒有放過她。

  逃亡的前兩年,秦衛蘭想過自首,可遇到顧鋼以後,就逐步放棄了自首的念頭,“在心裡一遍一遍求老天爺放過自己,讓我跟顧鋼踏踏實實過日子,沒幹過其他壞事”。

  顧鋼的秘密和秦衛蘭的一樣,具有破壞力,摧毀了她脆弱的神經。

  “現在逃還來得及。”秦衛蘭這麼想著,卻又萌生了一個更為堅定的想法——比如跟顧鋼見面交代一件事,但不能在派出所。

  秦衛蘭先回到空蕩蕩的家,隨後電話響了,是梅東傑的號碼。對方說婚介所現在成了相親網站的線下俱樂部,准備開設分店,這段時間他在出差,正好離秦衛蘭不遠。

  秦衛蘭說完顧鋼的事,梅東傑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就約秦衛蘭在汽車站附近的川菜館碰面。梅東傑問她有什麼打算,秦衛蘭說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跟顧鋼見上一面,但不知道該怎麼做。

  梅東傑說:“這事我能辦,給我點時間。”

  次日上午十點半,梅東傑在微信上給秦衛蘭發來一張公安文書的照片,表明顧鋼當前羈押在看守所,而他稱自己認識看守所的領導,可以幫忙安排他們會見,但要5萬塊的“疏通費”。

  “5萬太多了,梅哥你能不能跟領導商量一下,能不能少點?”秦衛蘭有些猶豫,梅東傑責怪她不懂規矩,說疏通關系的錢也叫“感謝費”,既然是感謝,怎麼能跟領導討價還價?

  他信誓旦旦,向秦衛蘭保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店都在那裡開著,我跟鋼子有十幾年的交情,還能背著良心騙你嗎?”接著又說:“顧鋼的事就是我的事,這樣吧,你准備3萬,剩下2萬我先替你墊付,你也別著急,以後慢慢還。”

  梅東傑提了要求,說“感謝費”最忌諱在線轉賬,“那會留下流水”,要她到銀行取現鈔交給他。秦衛蘭取現後,梅東傑又望著秦衛蘭手上的戒指,叫她取下來,“別急,這個先讓我保管,等你還錢以後再物歸原主”。

  過了幾天,秦衛蘭想詢問進度,發現微信已被梅東傑拉黑,電話也無人接聽。

  “那時我可以吃這個啞巴虧,逃到別的地方,把顧鋼的事放下。可我跟顧鋼過了十幾年,有感情在,那筆錢是我們兩個人的,我要追回來,還有梅東傑拿走的戒指,不值錢,但這個是我們的信物。”後來,秦衛蘭告訴舒妤,自己之所以被梅東傑騙,是因為他說能安排見面。

  “為什麼要急著見面?”舒妤很不解。

  秦衛蘭有些遲疑,吞吞吐吐:“我想給他遞個小紙條……”

  “上面寫什麼?”

  “聽別人說,揭發別人犯的案子,可以給自己爭取減刑,我想把以前殺人的事情告訴他,讓他拿去立功,不然他這條命很可能保不住,我知道他接受不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聽完這番話,舒妤歎了口氣。

  7

  當時,秦衛蘭以為梅東傑發來的照片是拿小鉤釣大魚,“那是國家的公文,下面蓋紅公章,總不可能是假的”。

  於是,秦衛蘭按照文書上的抬頭,乘車趕赴看守所,她不確定這次會不會白跑一趟,只能賭一把。

  看守所位於偏遠的郊縣,秦衛蘭下車後,問了幾個路人,最後搭上一輛電動三輪車到達目的地。

  她在高牆外待了一整天,沒想到任何辦法,只看見一個釋放人員走出鐵門與家屬擁抱。天色暗沉,她有些疲乏,蹲在看守所對面的石橋邊,一位自稱姓戴的律師以為她要請律師,就問了她的情況,秦衛蘭跟他講了梅東傑詐騙的事。

  “這份文書一看就是假冒的,橫線上面通常都是仿宋字體。”律師瞄了一眼梅東傑發的照片,向秦衛蘭解釋說,“你這事兒符合立案條件,如果公安不立案,你就到檢察院申請立案監督,實在不行你就走‘刑事自訴’,我擅長做這塊業務。”說完,他遞給秦衛蘭一張名片。

  “可現在也沒錢請律師了。”秦衛蘭搖了搖頭。

  過了幾天,她在5公裡外的農舍租了一間簡陋的屋子,月租400元不到,“只能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再想別的法子”。

  最終,秦衛蘭還是沒能找到梅東傑,反而在2016年11月5號,陰差陽錯地落網。

  當天下午,秦衛蘭想進城找人打聽顧鋼的事,在一個服裝市場門口,有一群人在圍觀什麼。隱姓埋名逃亡十多年,秦衛蘭養成了一些特殊習慣,譬如每次望見警車就會繞道走;平常深居簡出,除了買菜,幾乎很少出門;性格好靜,更不會湊熱鬧,可那天她卻走過去,隨意掃了一眼。


  她看見一個穿黑衣的精壯男人連續抽女人耳光,女人搖搖晃晃地摔倒在地,腰腹挨了幾腳。秦衛蘭以為有人制止,沒想到圍觀的人卻無動於衷,有的只顧拿手機拍視頻,不去勸阻,也沒有報警。

  “你們為啥都看著呢?”秦衛蘭質問身邊的人,事後她交代稱,17年前丈夫長期的凌虐給她留下永久的創傷,見到當時的情形,她很激憤,在心裡把被打的女人當成了自己,“根本就管不了那麼多”,她沖上前抓住男人的手。

  男人罵她多管閒事,兩人隨即扭打起來,秦衛蘭吃了虧,腦袋被打得昏沉沉,只好抱住他的胳膊亂咬。挨打的女人爬起來,趕緊掏出手機報警,民警到場後,秦衛蘭非常驚慌,正轉身要走,女人卻忽然拽住她,“什麼叫不要緊?你為了幫我都被他打傷了,既然警察來了,咱們別怕他,一起去驗傷,要他賠錢”。

  秦衛蘭的反常引起了一位老民警的注意,便將她帶回派出所詢問。耐不住老民警的攻勢,秦衛蘭最後承認了自己的逃犯身份。

  公安局刑偵大隊根據人像比對系統,確認秦衛蘭屬於在逃人員,同時根據秦衛蘭提供的線索,將梅東傑抓獲,當日對其刑拘。後經查明,梅東傑有詐騙前科,而婚介所早在2006年就歇業了。

  研讀卷宗時,我翻閱到秦衛蘭在公安階段的訊問筆錄,民警向她出示曾經的照片,“你看照片裡這個人是不是你?”

  秦衛蘭回答:“這個人就是我,在外面十幾年,我一下子老了很多。”

  8

  關押的頭幾天,秦衛蘭拖著沉重的腳鐐,癡癡地望著對面的灰牆,一言不發。見她不說話,犯人們對她很好奇,就在背後指指點點。

  得知秦衛蘭想寫信給丈夫,鋪頭說:“新來的,我可以告訴你怎麼辦,但你要幫我理床鋪,先弄一個禮拜吧。”

  按照示范,秦衛蘭認真地整理了一遍,鋪頭卻抬手又把床鋪弄亂,劈頭蓋臉地罵:“你是豬腦子嗎?怎麼還沒學會?疊得跟狗啃的一樣,重新再給我疊。”

  秦衛蘭很清楚,鋪頭這是在立威,久而久之,犯人們都會騎在秦衛蘭頭上欺負她。除了整理床鋪,她還要打掃監室,只有在管教抽查的時候,犯人們才會裝模作樣搶著幹活。

  同監舍有個女犯叫高玲,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欺辱秦衛蘭,在理床的時候,還悄悄幫她。一天中午,高玲實在看不下去,就勸鋪頭:“要不就算了吧,你看她挺可憐的,戴那個很重的東西,腳脖子都磨破了。”

  “你還心疼她?那以後你替她幹。” 鋪頭說。

  “幹就幹,你也太欺負人了。”高玲剛頂完嘴,耳朵就被鋪頭擰了起來。這一切,都被秦衛蘭看在眼裡,她默默地放下手中的拖把,走到她們附近。

  事後,她告訴舒妤:“被趙成欺負,被梅東傑欺負,我被欺負夠了,變得什麼也不怕。看到平常對我好的人受欺負,我腦子裡的血像水燒開了一樣。”

  鋪頭還在辱罵高玲,根本沒注意到身後的秦衛蘭。很快,她的脖子就被一雙手狠狠地掐住,拇指按進肉裡,她劇烈地咳嗽起來。秦衛蘭暴吼:“給她說對不起,快點!”

  所有犯人都被震懾住,那些辱罵過秦衛蘭的女人都縮在邊上。隨後管教沖進來,叫人把他們拉開,鋪頭對管教哭喊:“她要殺人,要殺人……”

  涉事犯人全被上了械具,舒妤給她們做械具審查,而秦衛蘭變得很平靜,說話時面無表情:“我沒有異議。”

  舒妤發現她的腳踝被腳鐐磨爛了,在流膿,便叫管教民警把腳鐐弄松,又領她去看守所的醫務室。途中,秦衛蘭欲言又止,像有話想對舒妤說,等回到第四監區,她終於開口:“檢察官,我能不能跟你說件事。”

  “當時她(秦衛蘭)成了監區的頭號人物,情緒很不穩定,我正好想對她做談話教育。”舒妤後來回憶。

  在談話室裡,舒妤了解了秦衛蘭的情況,有些為難:在監所條線工作9年,犯人想跨省給其他犯人寄信,這在看守所從來沒有過先例。但是舒妤不忍心回絕,便說道:“那我們現在立個約定,你在這裡要遵守監規監紀,不打架鬧事,這件事我來替你想辦法。”

  “光有名字是不行的。”舒妤在談話結束後,知道顧鋼的真實姓名叫王志華,但同名同姓的嫌疑人很多,於是她根據秦衛蘭提供的其他信息,輾轉聯系上了當地的駐所檢察官。

  直到顧鋼的案子判決後,舒妤才從文書庫中了解到大致案情。

  “顧鋼原名叫王志華,案子發生在1996年,正好是他的本命年。”舒妤說。

  那年,王志華所在的機床廠倒閉,為了工資和其他瑣事,他的發小吳晨峰和車間主任扭打了起來。那天夜裡,吳晨峰叫上弟弟和王志華,趁著主任獨自走出工人宿舍的時候,把他拽到角落裡拳打腳踢。

  主任反抗激烈,只盯著吳晨峰打,見發小吃虧,王志華掏出了彈簧刀。角落光線偏暗,刀尖在碰撞中插進了主任的喉結——出人命了。

  1996年7月的一個雨夜,三個身披雨衣的男人乘著一輛灰色皮卡駛入一間廢弛的舊廠房,車上還躺著一只鼓脹的蛇皮袋。車停穩後,王志華解開蛇皮袋上的繩子,裡面的屍體蜷縮著,被雨浸得發白。

  隨後,他們從車上抄出鐵掀,在廠房北面的空地上挖出一個圓坑,把屍體扔進去、填埋,隨即駕車離開。

  王志華開得很快,駕駛室無人說話,駛出工業區,王志華對吳家兄弟說:“喉嚨這刀是我捅的,但大伙都知道你們跟他結了梁子,他一失蹤,別人馬上就會懷疑你們兩個。你們趕緊逃,我送你們去火車站。”

  “那你自己怎麼辦?”吳晨峰的弟弟問。

  去年冬天,王志華的父親得了腦中風,癱在床上沒人照顧,他只能帶著父親一起逃。與吳氏兄弟在車站分別後,王志華回了趟家,在皮卡後面裝了遮雨棚,墊了厚厚的褥子,連夜載著父親趕到陝西寶雞——他有個朋友在這裡做啤酒生意,他平常給父親喂飯、換尿布,然後再幫朋友開車送貨。

  1997年夏天,王志華的父親去世了,王志華就離開寶雞去河南。途中車況異常,汽修店的伙計說裡面的機器已經報廢,維修劃不來,王志華便低價把舊皮卡賣掉,在附近揚招了一輛過路的面包車。

  此時,王志華的財產僅剩幾百塊和半包煙了,在洛陽的那段日子,曾是工廠技術標兵的他無處施展技術,扛過大包,也給別人做幫工。2000年春節過後,王志華去了廣州,認識了做推銷的梅東傑。

  “那時候我沒有穩定的收入,想找個賺錢的活路。梅東傑給我介紹認識了一個做假證的,那個人說自己有套做假證的設備要轉讓,我身上正好攢了點錢,就把那套東西盤了下來,每個禮拜二晚上八點,我到那個人的屋子裡,跟他學如何制作假證。他有個半成品的身份證,人名叫顧鋼,我就冒用這個人的身份,那是我做的第一張假身份證。後來我認識了田靜,一直跟她在一起,但沒有做過婚姻登記,之後我和她離開廣州,小城對戶籍管的不是嚴,我和田靜就把戶口遷在那裡。”王志華供述稱。

  2016年,吳家兄弟在河南鄭州落網,經過相關技術比對,警方確定顧鋼就是當年舊廠埋屍案的嫌疑人王志華。

  “該說的我都會說,但我有個請求,能不能再跟我妻子見一面。”這是王志華被抓獲時說的話。

  9

  2016年11月中旬,秦衛蘭的信寫完了,在舒妤巡監時,她主動要求約見檢察官。

  秦衛蘭寫滿了信紙的正反面,其中有多處塗改,她告訴舒妤,自己念的書不多,遇到不會寫的生字就留出空格,由高玲填空,最後高玲替她檢查了一遍,看到一半便忍不住落淚,順手改了幾個錯別字。舒妤在審閱時,也修改了一個,“她把‘得’寫成了‘德’”。

  舒妤把信塞進牛皮信封,沒有貼封口,正式寄出前,會有專門的例行檢查,防止信件違規流出。

  秦衛蘭殺人那年,人們用的是BP機,如今是智能手機,而她的通訊工具卻恢復到最原始的狀態。這封特殊的信函最終寄到王志華手中,就像她的逃亡一樣歷經坎坷。

  舒妤輾轉聯系上當地的駐所檢察官,問能不能寄信過去。對方聽完情況後,也有些為難,這並不像檢察業務往來,只要用傳真機就能完成,嫌疑人的信件涉及諸多方面,跨區寄信還好辦,但跨省信函在程序上相對嚴格,“因為寫信的也是嫌疑人,而不是家屬,這種情況我們以前也沒遇到。為了安全起見,我跟領導匯報一下,有消息會通知你。”

  “大約要多長時間?這個犯人比較急,向我提過很多次,信件內容也已經核查過,沒有涉案和敏感信息。”舒妤催促了幾句,對方只說“盡快”,便掛掉電話。

  幾天過去,對方沒有回音,秦衛蘭又問舒妤:“檢察官,信寄出去了嗎?”

  舒妤可以編織一個善意的謊言,說信已寄出,然後默默地把信丟進垃圾桶,“但我不願意騙她,秦衛蘭和王志華都屬於重刑犯,這也許是他們最後一次聯系”。

  聽到信沒寄出,秦衛蘭很失落,舒妤怕她受到影響,違反監規,便約談了同監室的高玲,了解秦衛蘭的近況。舒妤觀察到,高玲一開始很平靜,後來越說越傷心,眼角閃動著瑩亮的東西,在棕色的桌面上留下幾滴水印。

  她告訴舒妤,秦衛蘭平常話不多,連架都沒吵過,更別說主動打架鬧事。秦衛蘭擔心高玲晚上吃不飽,經常把自己的饅頭掰成兩半,“大的留給我吃,小的給自己”。前陣子高玲犯腸胃炎,也是秦衛蘭在照顧她,而且“蘭姐這人不記仇,那些欺負過她的人,也很服她”。

  在高玲的印象中,秦衛蘭是堅強的,在裡面從沒哭過。但最近,她常常在半夜聽見秦衛蘭發出隱隱的抽泣聲,只有短促的十幾秒,此後便歸於靜默,正如她往常那樣。

  高玲平常會給秦衛蘭的腳踝塗藥,害怕看見沉重的鐐銬,因為這是重罪的標配,意味著秦衛蘭會離開她,進而離開人間,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高玲對舒妤說,看守所這堵高牆像善與惡的分界線,可到底什麼是善,什麼又是惡,這個問題她無法說清,也想不明白,只希望秦衛蘭可以多陪她一會兒,“心裡覺得踏實”。

  談話結束,舒妤走出房間,望著監區一排排灰色的鐵門,還有盡頭的鐵欄窗透來的光,思索著從檢9年來一直在想的問題:人究竟是什麼?

  舒妤對寄信的事很上心,經過她反復的催促跟進,那封信終於坐上了專門的速運列車,寄往王志華所在的看守所。過了幾個星期,秦衛蘭遲遲沒有收到回信,舒妤擔心那封信會不會石沉大海,又致電了那名駐所檢察官。

  對方回復稱,就在前兩天,王志華因為身體原因被送往市監獄醫院住院治療,這封信先轉交給看護他的民警。

  “還是來晚了。”舒妤說。

  2016年12月,秦衛蘭的案子由公安移送檢察院報捕。我在提訊室見到了秦衛蘭,她看起來心事重重,凝視著我身後的白牆,像凝視著一片虛無。

  提審持續了將近2小時,對秦衛蘭而言,那是一段煎熬的時刻,再也沒有比重放那些經歷更加殘酷的了。辨認死者照片時,她的頭猛然轉向別處,閉起了雙眼。

  我對她說,當年法醫鑒定,趙成身上被捅了17刀,“然後你從家中潛逃,時間長達17年”。

  “為什麼正好都是17呢?”秦衛蘭眼神疑懼,隨即低下頭自言自語,“看來這些都是天注定。”

  那個陰冷的冬日,提訊室一片昏黑,她那張面孔突然顯得蒼老。

  17年的光景,當年的縣公安局幾經搬遷,那個發生凶案的現場成為大型游樂園的一部分,那些落後的廠房和村宅埋葬在人們過去的記憶裡,新樓盤隨之誕生。

  提審快結束時,秦衛蘭問我,王志華在坐牢,她的錢也全被梅東傑騙走,實在請不起律師該怎麼辦?

  “不要擔心,法律援助中心會為你指派律師。”我對她解釋說:“你被趙成家暴的事實,在其他證人口中得到相互印證,加上你具有坦白情節,以後這些都會成為法院量刑的因素。”

  秦衛蘭松了口氣,悄聲低語:“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他。”

  那時我並沒在意,這個“他”指的是誰。

  後來舒妤在日常巡監時,監區管教跟她聊到秦衛蘭,說自己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重刑犯,以前犯下重罪的人一進來,容易想不開,不是鬧別人就是鬧自己,可秦衛蘭剛關押的時候還好好的,現在卻整天跟別人講笑話,她們監室總會傳出放肆的笑聲,“你說她會不會受了什麼刺激,精神出問題?”

  過了兩天,秦衛蘭坐進舒妤的談話室,講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大意是:命運其實就像趙成那樣的虐待狂,你哭得越慘,它就笑得越歡,你若開口便笑,它也就興味索然。

  聽到舒妤這段轉述,我回憶起一個細節,秦衛蘭接受訊問時,只要提到王志華,她就會哽咽,“我和趙成領了證,但他不是我的丈夫,我男人叫顧鋼。”

  秦衛蘭落了淚,又迅速把眼淚擦幹,在昏暗的提訊室,我看到她的面容變得沉郁而平靜。然後她茫然地理著頭發,耳根靠近下巴的地方,露出了當年趙成施暴留下的傷疤。

  提審完秦衛蘭,我驅車駛離看守所,天黑得早,綿柔的細雪飄落在擋風玻璃上,一瞬間,我仿佛看見一個在雪雨中逃亡的女人。她逃的是警察,更是自己的命運。

  那張憔悴的面容浮現在眼前,淚水化成河流,總會被擦幹。

  尾聲

  最終,秦衛蘭被判處有期徒刑15年,而王志華則因提供梅東傑的其他犯罪線索,被法院判處無期徒刑。

  後來,他在服刑期間確有悔改表現,受到記功獎勵。法院做出刑事裁定,將其“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的刑罰,減為有期徒刑20年,剝奪政治權利5年”。

  眾生在殘酷無常的命運面前,皆為亡命之徒,這對在漫長的逃亡中相依為命的夫婦,各自在監獄服刑,誰也無法確定再過20年,他們能否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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