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碰到喜欢的人，只是无性恋

　　初次见面聊到恋爱话题时，田川形容外界女生“虎视眈眈”，充满侵略性意味，让我有些讶异。当然，这不是说田川长得不好看，若要加以划分，他肯定算在好看的那一类：南方男生个头不高不矮，身材匀称，戴着副黑框眼镜，长相清秀，说话也慢条斯理。

　　论及原因，只是少有男生将自己比作“女猎手环伺下的猎物”，并且还不是炫耀的“凡学”姿态。我忍住追问“难道你是Gay”之类问题的冲动，但田川主动告诉我，自己其实是Ace（无性恋“Asexuality”的简称）。

　　他的分手故事，正与这段寻找自我性别认同的经历有关。

　　“我们究竟是什么？”

　　“在甜和咸的世界之间，不是爆米花，也不是糖果。我们是什么？”备受欢迎的成人动画《马男波杰克》里，常常赖在马男家沙发上的托德·查韦斯（Todd Chavez），努力思考着一袋爆米花和自己性别认同的问题。

　　此前，他在约会时被对面女孩质疑道：“我感觉你好像喜欢我，又好像不喜欢我。”托德坦诚地告诉对方自己既不是同性恋也不是异性恋，“我可能什么都不是”。

　　托德此时还没意识到自己是无性恋，他花费了一季时间寻找自己的身份认同。

　　

　　托德参加无性恋群体的线下聚会

　　无性恋，通常被定义为不受到任何性别伴侣的性吸引，或是对性行为缺乏兴趣的一些人。

　　2004年，加拿大博克大学心理学教授安东尼·博格特（Anthony Bogaert）根据1994年英国发布的一个性吸引力调查报告发现，接受调查的18876名英国居民中，有1%表示他们无法从任何人身上感受到性吸引力，其中70%为女性。

　　2012年，他出版了第一本针对无性恋研究的着作《了解无性恋》（Understanding Asexuality），声称无性恋可能和同性恋一样普遍存在，不过，自认为同性恋或双性恋的人却远远多于无性恋。

　　田川也遭遇了和托德类似的困惑。从国内TOP2大学的本科毕业后，他进入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工作。课上许多学生会开玩笑地询问：“你是男同吗？”被否认后，不少人甚至还不太相信似地转头向其他老师求证，而其他同事也经常拿比如“你喜欢打篮球吗”等问题向他提问，最开始田川以为他们是想了解一下自己的业余生活，但每当问题结束，对方做出“你不可能是Gay”的判断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被试探了。

　　“这些问题可能没什么科学依据，他们因此判断我肯定不是（男同），我也确实对男生没有兴趣。”田川回忆起来仍然有些无奈，“不过类似对话经历多了后，我开始思考我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才导致了这些疑问。”

　　很快，这些怀疑声随着他谈恋爱了烟消云散。女朋友是田川读本科时的学妹，两人交往不久后便决定搬到一起住。同居前，女友和田川约定不能发生婚前性关系，他毫不在意地同意了。一年后，因为生活中日积月累的矛盾田川摊牌要分手，女友有些狗血电视剧般地决定以身相许加以挽留，被田川果断拒绝。尽管交往期间两人也发生过边缘性关系，但这在田川如今看来，更像是传统的性别观念强加给他的义务和责任。“在国内，性别的角色很分明，男生应该怎样，女生应该怎样，电视剧或者大环境，都会潜移默化地对你的很多行为造成影响。”当两人有感情时，田川认为这些行为是恋爱关系进展到当时这步，理应对女友的取悦。但当感情结束，眼前的女体就只是一个“累赘”。不过意料之外的是，当田川坦诚地和母亲分享了这段恋爱经历后，迎来的疑问却是——难道你喜欢男生？一切似乎又回到原点。所以，自己究竟是什么？田川很肯定自己对男生不感兴趣，虽然好像会对女生报以好感，但也不是性意义上的渴望与吸引。

　　

　　《权力的游戏》中的瓦里斯在被阉割前就缺乏性吸引力

　　田川第一次接触到“无性恋”的概念，是在去荷兰读书以后。在一门关于性别研究的课程上，他读到了女性主义、酷儿理论学者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撰写的与性别构建相关的文章，里面提到构成主体的性别问题的成分很多，其中就包括无性恋。这引起了他的好奇，在查找资料的过程中，田川隐约感到自己或许就是Ace。

　　但当他把这种猜想告诉其他人时，不少人都会笑着反驳道，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没有碰到喜欢的人而已？“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无法反驳，无法证伪。”

　　田川尝试融入以LGBT为代表的少数群体。荷兰的酷儿运动走在世界前列，每年都有非常盛大的骄傲游行。但他最终发现自己难以被接受，“即便有些人会礼貌性地点点头，但我并没有感觉到他们真的把这当回事”。性被认为是一种自然的本能，就像生存所需的食物和水一样自然。

　　实际上田川的经历并不是个案。在耶鲁大学2016年的一项研究中，169名自我认定为无性恋者的受访人被要求写下一份开放性报告，描述他们对于身份认同的发展历程，以及将此告知他人的经过。很多人都强调，当他们把这个“秘密”分享给朋友和家人时，对方无不表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又不是一棵树”“这只是一个阶段”“遇到对的人你就不一样了”……就像他们长久以来试图说服同性恋其实是失败的异性恋的说辞一样。其中一位受访者甚至打电话给当地同性恋热线想要进行咨询，因为她以为，这群长期被人们认为其性取向不道德也不合法的人群能够理解、接纳她。可令她感到失望的是，电话另一头告诉她：“无性恋压根不存在。”

　　“如果你早点确认就好了”

　　如果说前一段恋情让田川有点意识到自己的不同，那么后一段恋情则让田川确认了自己“无性恋”的身份。

　　进入研究生第二学年时，田川认识了新入学的中国女生林达。林达漂亮、主动、热情，应该说极富性魅力。因为下飞机后钱包被偷，又没找到可供出租的公寓，在华人甚少的荷兰小城，林达借住在了田川家里。正值夏末秋初，不久后的某天两人出去采购食品回来后天色已晚，外面狂风大作，林达突然俯身半倚半靠在瘫坐于沙发上的田川。田川没有感到反感，两人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收费上升的幻觉” 会不会只是刚刚开始？(图)

“收费上升的幻觉”，会不会只是刚刚开始？(图)

纽约时报：无性婚姻能幸福吗？(图)

　　“在此之前其实我跟她聊过（我可能是无性恋）这个问题，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认可，还是只是听我这么一说。而对于我来说，其实当时也不是那么确定自己就是。”田川回忆道。不过，就后来的发展而言，显然林达并没有真的认为田川对性没有任何兴趣。交往一个多月后，林达提出两人要不要更进一步，要不要试一下。田川下意识地立刻找了个理由推托道：“没有避孕套。”“那你去店里买。”“这么晚，店都关门了。”最后，是林达在亚马逊上下单网购了避孕套，第一次就这么发生了。“怎么说呢？首先没有任何道德界限，已经在一起了，而且对方主动提出来，还有什么理由阻拦你做这件事情？”田川试图去复原当时的心境，“但这是技术层面的好奇，因为我毕竟没经历过，而不是发自内心的荷尔蒙冲动。”然而，当最初的这份好奇心过后，田川立刻对此感到厌倦和逃避，一种完成任务的心理让他每次都中途出神，觉得自己处于一种所谓的“popculture”（流行文化）描述的亲密生活中，什么看似都很好，但自己却没有任何感觉。

　　他开始越来越沉溺于图书馆，最开始是6小时，然后8小时，最后10小时……即便回到了公寓也已近半夜，如果看到灯还亮着，田川就会忍不住在停好自行车后，站在大楼入口处玩许久手机，直到拖不下去了才磨磨蹭蹭地上去。自然而然地，两人性生活的频次逐渐从最开始的一周一次，到一个月也没有。这个过程没能坚持多久。三个多月后，大概一直处于忍耐中的林达，为谁用哪个枕头之类的琐事和田川吵了起来。田川忍不住也发火道：“我现在出门，请你在我晚上回来之前搬出去。”这段短暂的恋情就此结束，而林达写给他的分手信息，却深深触动了田川：“关于你说你是Asexual，我不是不信，只怕我是你在认定你是Asexual道路上的试验品了，如果你在一开始确定就好了。”

　　“这话我无法回复，觉得有点愧疚。我安慰自己之前跟她说过，不是事后才告诉她、瞒着她。其实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我是想说不定一切没有那么复杂，我真的只是没有尝试过，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所以当她用了‘试验品’这样的字眼之后，我觉得好像无法反驳。”

　　田川一方面觉得非常愧疚，另一方面却有些欣喜于自己终于确认了自己的身份。“有了这段经历，好像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说自己是Ace，因为再也不会有人问你有没有试过。”

　　

　　《生活大爆炸》中的谢尔顿可能是浪漫主义倾向的无性恋者

　　实际上，无性恋的自我确认过程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无性恋的状态的确异常复杂。无性恋能见度和教育网络（the Asexual Visibility and Education Network，简称AVEN网络）的创始人戴维·杰伊（David Jay）曾强调，无性恋者可能会有性冲动，甚至手淫，但他们不想和其他人发生性行为。并且无性恋者经常会对其他人产生浪漫的吸引力，只是不涉及性。

　　而多伦多大学三一学院的助理研究员伊丽莎白·阿博特（Elizabeth Abbott）在她的《独身主义的历史》（A History of Celibacy）这本书中指出，无性恋不同于独身，独身意味着有意识地决定抑制对性的欲望。加拿大学者安东尼·博格特（Anthony Bogaert）更进一步发现，在表示对性不感兴趣的人中，有44%的人已婚、同居或有过性生活。

　　《马男波杰克》中的托德后来和同样身为无性恋的尤兰达约会，他受邀去她父母家吃晚餐。尤兰达没有告诉家人自己是无性恋，而托德惊讶地发现，尤兰达的家庭成员都以某种方式对性异常痴迷：她的父亲是一个“谦逊的畅销情色小说家”；她的母亲是一个“世界着名的成人电影明星”，“主演过约翰·休斯电影的每一个色情版本”；而她的双胞胎姐姐是性专栏作家。

　　影片似乎是在利用这种荒谬的情况来讨论一个更严肃的问题：当你周围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对性爱充满兴趣时，你对这种社会传统所认为的“正常的人类冲动”毫无兴趣，感觉如何？

　　

　　《马男波杰克》中托德受邀前往同为无性恋的女友尤兰达家中做客

　　右手中指上的黑色指环这个答案对于田川来说可谓积极。他戏称自己在确认是无性恋后，仿佛拥有了独特的精神胜利法，从曾经被迫身处的各种异性恋主导的社会环境中得到了解脱。

　　“所有事情都变得很简单。”田川举例道，以前一堆男生围在一起打桌游，旁边如果有妹子，大家就会很开心地打招呼认识一下。“我之前如果不参与这种活动，会觉得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参与的话又觉得太滑稽，现在就不会想那么多，看着顺眼就打个招呼，你也不要觉得我好像是为了什么目的，社交中就不需要再考虑那么多因素。”

　　田川也开始更深入地思考Ace群体的一些问题。“像针对同性恋、变形人的歧视，在俄罗斯这样一些宗教主导的国家，歧视是以一种非此即彼的迫害形式存在，他们认为同性恋是‘you are not one of us’，你不是我们同类。但对于Ace而言，歧视其实是不认可。当有人对我说其实你跟我一样，你只是没有碰到喜欢的人时，这句话就是最大的歧视。在这种看似友好的言辞背后，其实是从观念上不认同你的存在，要从分类上抹杀你。”

　　美国社会活动家朱莉·桑德拉·德克尔（Julie Sondra Decker）以“the invisible orientation”（隐形的性别）作为题目探讨了关于无性恋的话题，她写道：“我们当中有些人需要爱情，有些人不。有些人愿意发生性关系，有些人不。有些人是处子，有些不是。有些人自慰，或有力比多，或想要孩子，有些不。有些人感到被孤立，害怕，困惑，被区别对待，被抹去，成为隐形的存在。我们希望我们没有被这样对待。”

　　

　　2012年7月7日，一小队无性恋者参加了伦敦的骄傲游行（TPG/Alamy 供图）

　　然而越来越多的研究认为，世界上无性恋的实际人数应该要远大于安东尼·博格特所说的世界人口的1%，即大约7000万的比例。在中国，豆瓣的“无性恋小组”里就潜伏着16685名成员。

　　但如果无性恋的人是司空见惯的，为什么在互联网时代之前，他们没有在历史书或其他任何地方被提及？阿博特在《独身主义的历史》中推测，这可能是因为这些人一直没有被发现。他们可能从未结过婚，或者他们进入了无性婚姻，或者他们无意中发生了性行为。她指出，与同性恋不同，无性恋从来都不是非法的。然而，社会并不总是接受它。早在中世纪，“婚姻不圆满”就被认为是“对婚姻神圣性的侮辱”，是离婚的理由。

　　无性恋并不意味着没有伴侣的渴求。关于无性恋和浪漫主义之间的根本区别，《马男波杰克》里的托德曾在动画中加以解释：“这样想，一个人可以是A.不浪漫，B.浪漫；同时也是a.性或b.无性。即使在世界上百分之一的无性人群中，仍有更少的人在寻找浪漫的伴侣。”

　　田川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找到那个浪漫的伴侣，他觉得这个可能性非常小。回国之前，他在一个恰当的契机下，选择和来荷兰旅行的母亲摊牌。田川的母亲是位物理老师，数学很好，他用她熟悉的方式，在纸上画了一张文氏图讲解道：“这两个有交集的集合，一个是同性恋，一个是异性恋，交集的部分是双性恋。从数学的角度来看，两个集合外面的部分必然存在。而我，就属于这外面。”

　　尽管当田川接着往下开始搬出那套关于性别构建的理论等说法后，他母亲并没有完全能够理解，但她对这个逻辑表示接受。“她最后说那行，但你也知道我这一代人到了这个年纪，你也不要试图改变我。不过如果你的幸福是这样定义的，我为你感到高兴，但是也请你记住我想要的幸福大概是另一个样子。”田川开玩笑地告诉我，觉得她大概因为自己不是同性恋终于松了口气。回国短暂停留后不久，田川又奔赴美国继续深造。安顿妥当后，他立刻下单了一个样式简洁，带着些微打磨后光泽的黑色智能指环。这款智能指环有黑、白、银三种颜色。客服致电告知田川黑色款适合他的尺寸缺货，如果换成别的颜色能够立即发货，但黑色则需要等待。田川断然拒绝，坚持只要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