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冰]

你带着你的孩子，开车离开家，到一个地方去。这个地方不算太远，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但毕竟是从城市的这头去到城市的那头。几年以来你深居简出，很久没有去走路可以去到的距离之外的地方。就是这么一个不到一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在你的日程上都排在很靠后的位置，就因为这距离。

还因为那个地方。那个你不熟悉的地方是你的同族聚居的地方。很久以前你从那里经过，看到那里有高耸的楼房和洋气的商铺，左边右边都是地下车库的入口。你顿时就产生了在故国时面对大城市的畏惧感。你在故国的大城市里觉得自己就像个怯懦的乡下孩子。反而在已经不再是异国的异国，你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你要找一个地方，只管去找，找不到再找。谁也不认识你，你也就没有了畏惧的理由。

你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一项一项把你的日程排满。所以你的延宕也有了合理的理由，你不过是忙，你并不是故意不去。何况你要去的地方，你要办的事情，对你的生活并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的性质，所以你不着急也没有关系。你只是有点感叹，果然人到了四十多岁，杂务会如此之多。果然人生的各个阶段，一个一个，谁也逃不过。你想起十年以前，你一言不合，就背起背包上路。你山一程，水一程，一觉醒来，看到的已经是千里之外的日出金山。那时你和早年的一个同学机缘巧合，变成好友。你看到她身上天然的文艺和激情，但是她那时只是在山麓和茶馆里和你说起她内心的向往，你那时心里还想，亲爱的，你该上路啊。没想到光阴流转，如今你的亲爱的朋友从北疆到西藏，从青海到内蒙，碾转奔驰，万丈豪情，而你生下你的小儿子，于是终日和你的孩子四目相对，无法挪开目光。

你去过的山山水水好像变成了往事。但你心里知道，他们就像你的好友，要走就一定会走，再相逢就是知己。他们在等着你和你的孩子。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而时间是最不成问题的问题，就像几百年还是老样子的山山水水。

所以等你定下日期要去那个地方，已是秋天。

这简直是老天有意安排的。你知道去到那里，你要穿过一大片空旷的原野。你往西面的海边开，你的右边是旷野，旷野的那边是河的上支流，河的那边是建在舒缓漫长山坡林中的城市。你的左边也是旷野。旷野的那边是河的下支流，河岸上也是郁郁葱葱的树，树的那边有海。你看不到，但是你知道。

你想到你会看到这片旷野，心里就开始波涛汹涌。

但是老天大概觉得你实在是蜗居太久，于是又在你你出门前安排大风大雨。是台风。虽然这里是海滨城市，但是台风并不多见。这次的风暴，电视广播和报纸上都认认真真做了预警。

第一天，风真的很大。你带着孩子在楼上睡觉时听到风声像鞭子一样在高空挥来挥去，像呜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的魂灵的呐喊。你想起一年以前，也是这样大风。你们刚搬来这里。大风过后是大雨，大雨过后停电了。你记得那种如同瞬间被抛在荒山野岭的感觉。你记得那种空洞和空白。

你以为这次又会停电，你看到新闻，很多地方都停了电。可是没有。第二天早上起来，雨虽然在下着，但是仅仅只是落寞的忧郁的秋天的雨，预想中的狂暴和张扬都不见踪影。到下午你的孩子午睡起来，这雨竟然还停了。

你本来计划昨天出门，因为风太大而作罢。你本来计划今天上午出门，因为有雨，稍稍一犹豫，一上午的时光就呼啸而过。现在你的孩子起来了，雨停了。你瞬间就决定出门。

说出门就要出门，不能想太多。你也不想想太多。就和你无数次曾经出门时的情形如出一撤。你想走了，那么就走吧。否则时光又被风吹走了。至于预报中的台风，你竟没有想那么多。或许是你没有真正见识过台风的威力，或许是你在这么久以后，还和你曾经写下的标题没有两样。那时候你爬上无路可走的陡峭绝壁，你到了顶上才知道自己冒了多大的风险。而你回来的总结是：无知者无畏。

这果然是预言和再准确不过的自我意识。你多少次因为无知而无畏。你多少次让自己置于险境。只能说老天真是宽厚的。

但你也并非没有没有被危险伤害过。只不过你没有放在心里。

于是你把孩子放在后座上，你给他系好安全带。你出发了。

你要穿过整个城市才能上到freeway。你会在freeway上行驶时穿过那片旷野。那是另一个城市。这里的城市不像城市，正因为如此你下意识选择居住在这里。

而你穿过的这个城市的这篇地区，是广袤的居民区。是一栋栋在马路边排开的房子，是草坪和果树，是栅栏和车库。是一户户人家。总是这样，每个人的路线都是这样，从人间穿过，到旷野里去，再去到人间。反反复复，寻找自己的家。

你开到freeway上时，天竟然晴了。

不是响晴，苍穹上还有厚厚的灰色云层。但是云层中间被风吹开口子的地方，露出了上方的蓝天。你不需坐飞机，就见到了云上的风景。

而这就像是给你的小小奖励，像孩子手上的棒棒糖，像旧衣服口袋里翻出来的硬币。你开进旷野中央，才发现秋天已经灿烂得这么张扬。

你本来不是那么喜欢秋天的树叶。这个城市以枫叶著称，到处都是从嫩黄到深黄，从大红到枣红的各种枫叶。你也觉得这些叶子很美，可是美得太短促。你看到一树枫叶刚刚转为最灿烂的颜色，可是才一两天，树梢就开始露出光秃秃的枝桠，这太像人过中年的辛酸样子。春天时樱花虽然也短促，但是花落后会有蓬勃的绿叶，还会有稠密的果子。但是秋天的美太短促。你不忍欣赏这美。

你开到旷野中间才发现，人真是不走出来就不知道自己狭隘。你在街边看到一株两株从树顶开始落叶的树，你在心里擅自同情它们，可是你忘了树木属于森林么？你忘了树木是山野的生物么？

旷野里既没有庄稼，也没有果蔬，有的是一望无际的绿草。你朝北面看，看到山坡上的秋天，层层叠叠，渲染出不同的层次和色泽。你眼中的山林从视野的最左边一直铺张到视野的最右边，极尽绚烂和浩大。你朝南面看，看到海边的林子。也是从视野的最左边一直延伸到视野的最右边，排成墙，排成队伍，排成仪式，排成原野。

秋天之美，在于开阔繁复，在于历尽人间寒热之后的包罗万象。

就像你心中有无数条小路有千万种可能的秘境。

而这片没有作物的旷野拉开你和山林的距离，让你看到整体和全景，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存在。

而这片旷野其实不是为你存在，更是为山梁和地平线上的秋林存在。唯有辽阔可以反映辽阔。没有景深，也就没有全景。

你在freeway上高速穿行，但是你觉得自己置身于慢镜头里。就像天上悠然的飞机，就像枝头悬挂的月亮。这种永远在路上的幻觉是你喜欢的。

但幻觉就是幻觉。路边逐渐出现房子和林木。你进入了你要去的另一座城。

是你的同族聚居的城。这些年来越来越多你的族人到这里来。这座城变得几乎不需英文都可以畅行无阻。

这和你也没有多大关系。他们过他们的生活，你过你的生活。他们选择来这里，和你当初来到这里，不会一样，但天底下的故事本来就有无数版本。近年来的大部分人，虽然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却也未见得和你是同一层人，更未见得是同一类人。

但你的短暂的造访也给你带来回到家乡的恍惚。不说路边的店招都是你的母语，不说放眼望去都是黑头发黑眼睛的男男女女。就说你在二楼停车场停好车，你身边嗖的一声停下另一辆车。

是辆豪车。车上下来的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自然是时尚而且张扬的。他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大刺刺朝电梯走去。留下你在想，这是谁家的孩子？肯定不是从你出生长大的已经破产的国防工厂那样的地方来。更不会是从你老家那样连你自己的堂兄弟姐妹都将它抛弃的地方来。这是谁家的孩子？他的父母这时候坐在哪个办公室的转椅上？又或者正在哪个山间的别墅入眠？

就说你抱着孩子也往电梯走，从另一个方向也走来两三个人。是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电梯门外有一家餐馆，你后来明白他们是来吃饭的。

但是当时他们穿得这么正式走过来，又一言不发，你还以为你遇到官场应酬，商人宴请，甚或是帮派碰头。而且他们并不帮你拉住进电梯间的门。

好一阵你才回过神，这里可并不是你灯红酒绿的故国。

然而又何妨，地球真的越来越像一个村。你最初的远行和逃离也越来越被时代和技术轻而易举抹去了重大和庄严。

对他们来说，乡愁这个词想必都过时得可笑了吧。

但是没有关系。各人都只会过各人的生活。人和人之间既休戚相关，又毫无瓜葛。你买到了你要的东西，你点起引擎，驶离这座城市。至于你买的是什么，不重要。正如你过去买过又丢弃过的许许多多东西一样，不重要。你和这半日光阴一趟往返的缘分并不落在实处，你后备箱里的东西只是依托和借口。

不用多久，你就又会置身于freeway。你又会重返自由。

而这么短暂的时间以后，旷野的景象就大不相同。你来时见到高处的湛蓝，现在，高空已经全部是厚厚的乌云，层层叠叠，泰山压顶。然而低空却全是明亮。四面八方的地平线全是雪白的光。光线甚至从你的后车窗射到你的反光镜上，像是有心要把你的前尘往事都照的一片雪亮。

像是知道你驾车在旷野里奔驰，如同永恒的定格。你的时间从来不曾流逝，你雪藏却遮不住光。

这还不够，还要赠你彩虹。

就在你驶入旷野最空旷处时，彩虹就在你前方的天空上。彩虹奇就奇在，天地有多大，彩虹的跨度就有多大。这道彩虹从南北两极的地平线上拔地而起，拱顶直达苍穹最高处。彩虹的背景上，乌云全被照亮。

十九岁时，你人生第一次出远门，曾在北方的大地上看到彩虹，就像今天这样规模浩大的彩虹。那是你第一次看到彩虹，从那时起你就以为彩虹是你人生的预兆和信符。你以为如果你看到彩虹，一定会发生不同寻常的事件。

后来你出门，走在路上。你在云南，一天就在峡谷里看见无数条彩虹。你释然。原来这就是彩虹于你的深意。原来你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就是要找到把神奇只当做日常的地方。

所以现在你看到彩虹，也并不需要大书特书。这里不是云南，可是刚好，这也是座随时随地可以看到彩虹的城市。你刚好定居在彩虹城。

彩虹成为了你的日常。你难道还能不感慨命运神奇？

彩虹隐去，暴雨降临。传说中的台风果然是存在的。

但你丝毫未觉得害怕。你后座上的孩子更不知道害怕。

你大概还是没有真正受过大的挫折，所以不知道害怕。后来你看到朋友说起台风来时，她附近的酒店三月不能开门营业。你其实还经常看到台风的新闻。最近的是海地，那么多的人死伤。但是你没有亲眼见到，所以也许因此你不害怕。

但是又很难说。你就算真的见到，你就会害怕了么？没准你无非就一言概之，一切痛苦都是命中注定。用命运来说事，倒真的是简单方便的。有命运撑着，你还是无所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的孩子一样在后座上安之若泰。你的孩子在这座城市出生，在这座城市成长，每当想起这个，你陡然觉得这座城市说不出的亲。想想，你带着孩子居住在这里，穿行在这里，这里的山水草木就是他的出发点。这里的雨露阳光，风花雪月，就将成为他长大以后记忆中童年的背景，家乡的模样。

你的孩子在后座上旅行多久也不会烦躁不安。他和童年里连汽车的气味都不能闻到的你不一样，他无需习惯，他生下来就在汽车里旅行。你将自己抵达的地方，赠送给你的孩子。你终于愿意定居的地方是他的起点。

窗外狂风骤雨，但是freeway总归是freeway。车流的速度丝毫不会减缓。你觉得兴奋，你想果然，只要出门，就会遇见风云变幻和峰回路转。你的孩子更兴奋，他爱车窗上斜斜朝后疾驰的雨丝。

他爱速度。他爱菲沙河上高高耸立的钢铁大桥。他爱圆润的匝道。他爱社区街道路边商店的牌子。

你下了高速，开进了你居住的城市。路边的景色是你见惯的景色。你感到安逸，松弛，尽管窗外还在下雨。红灯，绿灯，你们开一程，停一程。你的孩子盯着路边看。你告诉他，那是加油站。

你告诉他，汽车要加油。汽车加了油，就可以一直开，开很远。

你们也开了比较远的路程，现在你们开了回来。离家越近，道路越熟。你简直不用费心，你的汽车自动把你带回了家门口。

而传说中的台风果然并未真正光临。你们到家时，雨基本停了。

你停好车，给孩子解开安全带，带他换鞋，上楼。你们转了一大圈，回家了，你觉得真自在，真好。

2016.10.27 周四

[东风西渐]

这个沙发是我想坐的.

坐好后, 我会细细聆听.

一个令人享受的中午, 像听到了钢琴声里的诗.

[一拿铁一]

好文

[被禁止的用户]

此贴被 逸立 加为精华

[逸立]

以后每当要动回国念头时，只需再读一遍语冰此文，就又会想回家了～这个家。连 freeway 那一节都可以略去······

[cindyfs]

这是哪一个城市呢，故事中的主角到这个地方去做什么呢

感觉是一篇文章的引子

[无地自由]

这文章果然不负大侠这两个字。

最爱这段话＂你释然。原来这就是彩虹于你的深意。原来你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就是要找到把神奇只当做日常的地方。＂

BTW，俺也是极爱云南的，云南确实是一个把神奇只当做日常的地方。

[梦生园]

习惯了温哥华的习惯，旷野再也不是旷野，彩虹变得稀疏平常，路程也就没有了短长。

[茱莉17]

cindyfs 写道:

这是哪一个城市呢，故事中的主角到这个地方去做什么呢 感觉是一篇文章的引子

文中的 “另一个城市” 显然是列治文。
至于去干什么，并不重要。

佩服楼主笔下的功力，我是写不出这种文字了。
虽然我的脑海里也时常有些天马行空的念头；但仅仅是念头而已，想要付诸笔端，已然不知从何说起了。

[虚拟茶客]

去年写的?今年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