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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黃礽耀 sfia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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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時間: 2023-11-26 17:43 引用回復
[align=left]  小說者,正史之餘也。《莊》、《列》所載化人、傴僂丈人等事,不列於史。《穆天子》、《四公傳》、《吳越春秋》皆小說之類也。《開元遺事》、《紅線》、《無雙》、《香丸》、《隱娘》諸傳,《車癸車》、《夷堅》各志,名為小說,而其文雅馴,閭閻罕能道之。優人黃繙綽、敬新磨等搬演雜劇,隱諷時事,事屬烏有;雖通於俗,其本不傳。

  至有宋孝皇以天下養太上,命侍從訪民間奇事,日進一回,謂之說話人;而通俗演義一種,乃始盛行。然事多鄙俚,加以忌諱,讀之嚼蠟,殊不足觀。元施、羅二公,大暢斯道;《水滸》、《三國》,奇奇正正,河漢無極。論者以二集配《伯喈》、《西廂》傳奇,號四大書,厥觀傳矣!

  迄於皇明,文治聿新,作者競爽。勿論廓廟鴻編,即稗官野史,卓然夐绝千箶QK凳橐患遙嚶凶擰H弧督鵪俊肥槔觶菁ビ諢逡弧段饔巍貳ⅰ段餮蟆罰岩苡諢懟N薰胤緇扇×磕┱霾埂鍍窖罰罟ぜ洌皇П灸浼莢凇端啊貳ⅰ度分洹V了搿隊魘饋貳ⅰ緞咽饋貳!毒饋啡裕∪飼槭撈紓感幢獨牒現攏晌角找彀渦攏蔥穆斫淠浚歡兆嘌牛橛諍袼住<純展壑魅撕復耍加小杜陌婦妗妨嬌蹋姆閹鴉瘢愎┨各妗:現捕僦幀>磬品保劾濫閻埽磺衣藜∮駁檬率陸雲媯科┤纈±劾郟啡羧簦涔≈潰摶歡叱汲湮弧S嗄獍紋漵勸倩兀丶郵阼鰨猿刪蘩潰歡屠先訟鵲夢倚模】趟氖鄭督窆牌婀邸貳

  夫蜃樓海市,焰山火並,觀非不奇;然非耳目經見之事,未免為疑冰之蟲。故夫天下之真奇才,未有不出於庸常者也。仁義禮智,謂之常心;忠孝節烈,謂之常行;善惡果報,謂之常理;聖賢豪傑,謂之常人。然常心不多葆,常行不多修,常理不多顯,常人不多見,則相與驚而道之。聞者或悲或歎,或喜或愕。其善者知勸,而不善者亦有所漸恧悚惕,以其成風化之美。則夫動人以至奇者,乃訓人以至常者也。吾安知閭閻之務不通於廊廟,稗秕之語不符於正史?若作吞刀吞火、冬雷夏冰例觀,是引人雲霧,全無是處。吾以望之善讀小說者。

  姑蘇笑花主人漫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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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礽耀 sfiawong
(只看此人)




文章 時間: 2023-11-26 17:50 引用回復
第一卷 三孝廉讓產立高名


 


  紫荊枝下還家日,花萼樓中合被時。

  同氣從來兄與弟,千秋羞詠《豆萁詩》。

  這首詩為勸人兄弟和順而作,用著三個故事。看官聽在下一一分剖。

  第一句說:“紫荊枝下還家日。”昔時有田氏兄弟三人,從小同居合爨。長的娶妻,叫田大嫂;次的娶妻,叫田二嫂。妯娌和睦,並無閒言。惟第三的年小,隨著哥嫂過日。後來長大娶妻,叫田三嫂。那田三嫂為人不賢,恃著自己有些妝奩,看見夫家一鍋裡煮飯,一桌上吃食,不用私錢,不動私秤,便私房要吃些東西,也不方便。日夜在丈夫面前攛掇:”公堂錢庫田產,都是伯伯們掌管,一出一入,你全不知道。他是亮裡,你是暗裡。用一說十,用十說百,那裡曉得?目今雖說同居,到底有個散場。若還家道消乏下來,只苦得你年幼的。依我說,不如早早分析,將財產三分撥開,各人自去營運,不好麼?”田三一時被妻言所惑,認為有理,央親戚對哥哥說,要分析而居。田大、田二初時不肯,被田三夫婦外內連連催逼,只得依允。將所有房產錢谷之類三分撥開,分毫不多,分毫不少。只有庭前一棵大紫荊樹,積祖傳下,極其茂盛,既要析居,這樹歸著那一個?可惜正在開花之際,也說不得了。田大至公無私,議將此樹砍倒,將粗本分為三截,每人各得一截,其餘零枝碎葉,論秤分開。商議已妥,只待來日動手。次日天明,田大喚了兩個兄弟,同去砍樹。到得樹邊看時,枝枯葉萎,全無生氣。田大把手一推,其樹應手而倒,根芽俱露。田大住手,向樹大哭。兩個兄弟道:“此樹值得甚麼?兄長何必如此痛惜!”田大道:“吾非哭此樹也。思我兄弟三人,產於一姓,同父合母,比這樹枝枝葉葉,連根而生,分開不得。根生本,本生枝,枝生葉,所以榮盛。昨日議將此樹分為三截,那樹不忍活活分離,一夜自家枯死。我兄弟三人若分離了,亦如此樹枯死,豈有榮盛之日,吾所以悲哀耳!”田二、田三聞哥哥所言,至情感動:“可以人而不如樹乎?”遂相抱做一堆,痛哭不已。大家不忍分析,情願依舊同居合爨。三房妻子聽得堂前哭聲,也來看時,方知其故。大嫂、二嫂各各歡喜。惟三嫂不願,口出怨言。田三要將妻逐出,兩個哥哥再三勸住。三嫂羞慚,還房自縊而死,此乃自作孽不可活。這話閣過不題。再說田大可惜那棵紫荊樹,再來看時,其樹無人整理,自然端正,枝枯再活,花萎重新,比前更加爛熳。田大喚兩個兄弟來看了,各人嗟訝不已。自此田氏累世同居。有詩為證:

  紫荊花下說三田,人合人離花亦然。

  同氣連枝原不解,家中莫聽婦人言。

  第二句說:“花萼樓中合被時。”那花萼樓,在陝西長安城中,大唐玄宗皇帝所建。玄宗皇帝就是唐明皇,他原是唐家宗室,因為韋氏亂政,武三思專權,明皇起兵誅之,遂即帝位。有五個兄弟,皆封王爵,時號“五王”。明皇友愛甚篤,起一座大樓,取《詩經·棠棣》之義,名曰“花萼”。時時召五王登樓歡宴。又制成大幔,名為“五王帳”。帳中長枕大被,明皇和五王時常同寢其中。有詩為證:

  羯鼓頻敲玉笛催,朱樓宴罷夕陽微。

  宮人秉燭通宵坐,不信君王夜不歸。

  第四句說:“千秋羞詠《豆萁詩》。”後漢魏王曹操長子曹丕,篡漢稱帝。有弟曹植,字子建,聰明絕世,操生時最所寵愛,幾遍欲立為嗣而不果。曹丕銜其舊恨,欲尋事而殺之。一日,召子建問曰:“先帝每誇汝詩才敏捷,朕未曾面試。今限汝七步之內,成詩一首。如若不成,當坐汝欺誑之罪。”子建未及七步,其詩已成。中寓規諷之意。詩曰: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見詩感泣,遂釋前恨。後人有詩為證:

  從來寵貴起猜疑,七步詩成亦可危。

  堪歎釜萁仇未已,六朝骨肉盡誅夷。

  說話的,為何今日講這兩三個故事?只為自家要說那“三孝廉讓產立高名”。這段話文不比曹丕忌刻,也沒子建風流,勝如紫荊花下三田,花萼樓中諸李。隨你不和順的弟兄,聽著在下講這節故事,都要學好起來。正是:

  要知天下事,須讀古人書。

  這故事出在東漢光武年間。那時天下又安,萬民樂業,朝有梧鳳之鳴,野無谷駒之歎。原來漢朝取士之法,不比今時。他不以科目取士,惟憑州郡選舉。雖則有博學宏詞,賢良方正等科,惟以孝廉為重。孝者,孝弟;廉者,廉潔。孝則忠君,廉則愛民。但是舉了孝廉,便得出身做官。若依了今日的事勢,州縣考個童生,還有幾十封薦書。若是舉孝廉時,不知多少分上鑽刺,依舊是富貴子弟鑽去了。孤寒的便有曾參之孝,伯夷之廉,休想揚名顯姓。只是漢時法度甚妙,但是舉過某人孝廉,其人若果然有才有德,不拘資格,驟然升擢,連舉主俱紀錄受賞;若所舉不得其人,後日或貪財壞法,輕則罪黜,重則抄沒,連舉主一同受罪。那薦人的與所薦之人休戚相關,不敢胡亂。所以公道大明,朝班清肅。不在話下。

  且說會稽郡陽羨縣,有一人姓許,名武,字長文。十五歲上,父母雙亡。雖然遺下些田產童仆,奈門戶單微,無人幫助。更兼有兩個兄弟,一名許晏,年方九歲,一名許普,年方七歲,都則幼小無知,終日趕著哥哥啼哭。那許武日則軀率童仆耕田種圃,夜則挑燈讀書。但是耕種時,二弟雖未勝耰鋤,必使從旁觀看。但是讀書時,把兩個小兄弟坐於案旁,將句讀親口傳授,細細講解,教以禮讓之節,成人之道。稍不率教,輒跪於家廟之前,痛自督責,說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誨,願父母有靈,啟牖二弟,涕泣不已。直待兄弟號泣請罪,方才起身,並不以疾言倨色相加也。室中只用鋪陳一副,兄弟三人同睡。如此數年,二弟俱已長成,家事亦漸豐盛。有人勸許武娶妻。許武答道:“若娶妻,便當與二弟別居。篤夫婦之愛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也。”繇是晝則同耕,夜則同讀,食必同器,宿必同床。鄉裡傳出個大名,都稱為“孝弟許武”。又傳出幾句口號,道是:“陽羨許季長,耕讀晝夜忙。教誨二弟俱成行,不是長兄是父娘。”

  時州牧郡守俱聞其名,交章薦舉,朝廷征為議郎,下詔會稽郡。太守奉旨,檄下縣令,刻日勸駕。許武迫於君命,料難推阻,分付兩個兄弟:“在家躬耕力學,一如我在家之時,不可懈惰廢業,有負先人遺訓。”又囑咐奴仆:“俱要小心安分,聽兩個家主役使,早起夜眠,共扶家業。”囑咐已畢,收拾行裝。不用官府車輛,自己雇了腳力登車,只帶一個童兒,望長安進發。

  不一日,到京朝見受職。長安城中,聞得孝弟許武之名,爭來拜訪識荊,此時望重朝班,名聞四野。朝中大臣探聽得許武尚未婚娶,多欲以女妻之者。許武心下想道:“我兄弟三人,年皆強壯,皆未有妻。我若先娶,殊非為兄之道。況我家世耕讀,僥幸備員朝署,便與縉紳大家為婚,那女子自恃家門,未免驕貴之氣。不惟壞了我儒素門風,異日我兩個兄弟娶了貧賤人家女子,妯娌之間,怎生相處?從來兄弟不睦,多因婦人而起,我不可不防其漸也。”腹中雖如此躊論,卻是說不出的話。只得權辭以對,說家中已定下糟糠之婦,不敢停妻再娶,恐被宋弘所笑。眾人聞之,愈加敬重。況許武精於經術,朝廷有大政事,公卿不能決,往往來請教他。他引古證今,議論悉中窾要。但是許武所議,眾人皆以為確不可易,公卿倚之為重。不數年間,累遷至御史大夫之職。

  忽一日,思想二弟在家,力學多年,不見州郡薦舉,誠恐怠荒失業,意欲還家省視。遂上疏,其略雲:“臣以菲才,遭逢聖代,致位通顯,未謀報稱,敢圖暇逸?但古人雲:‘人生百行,孝弟為先。’‘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先父母早背,域兆未修;臣弟二人,學業未立;臣三十未娶。五倫之中,乃缺其三。願賜臣假,暫歸鄉裡。倘念臣犬馬之力,尚可鞭苔,奔馳有日。”天子覽奏,准給假暫歸,命乘傳衣錦還鄉,復賜黃金二十斤為婚禮之費。許武謝恩辭朝,百官俱於郊外送行。正是:

  報道錦衣歸故裡,爭誇白屋出公卿。

  許武既歸,省視先塋已畢,便乃納還官誥,只推有病,不願為官。過了些時,從容召二弟至前,詢其學業之進退。許晏、許普應答如流,理明詞暢。許武心中大喜。再稽查田宅之前,比前恢廓數倍,皆二弟勤儉之所積也。武於是遍訪裡中良家女子,先與兩個兄弟定親,自己方才娶妻,續又與二弟婚配。約莫數月,忽然對二弟說道:“吾聞兄弟有析居之義。今吾與汝皆已娶婦,田產不薄,理宜各立門戶。”

  二弟唯唯惟命。乃擇日治酒,遍召裡中父老。三爵已過,乃告以析居之事。因悉召僮仆至前,將所有家財,一一分剖。首取廣宅自予,說道:“吾位為貴臣,門宜棨戟,体面不可不肃。犬T擦μ鋦鰨彌衤┥嶙鬩印!庇衷奶鑭刂擦繼鏘す櫓眩捅≌吡扛堋K檔潰骸拔冶隹橢謔ⅲ揮穩展悖譴瞬蛔鬩怨┪嵊謾H甌彩謚遙芰ψ鰨淮絲晌薅襯伲岵揮甓嗖埔運鸕亂病!庇窒と∨橢辰×胬擼檔潰骸拔岢鋈敫媯譴瞬蛔鬩願沽睢H甌埠狹Ω鰨氪擻藪勒咦靼椋先趵∈匙鬩櫻恍攵噯朔訝暌率騁病!敝詬咐弦幌蛑砦涫歉魴⒌苤耍夥植貧ㄈ淮嵌嗑蛻伲幌胨惆慵哉急鬩恕A礁魴⌒值芩茫患八種澹耷彌模笥釁哿柚狻V諶誦鬧猩跏遣黃健S屑父齦罩崩先似薏還棺勻チ恕S懈魴鬧笨誑斕模閬胍謁倒闌埃肓礁魴⌒值蘢鑾侵髡擰F渲杏鍾懈隼銑傻模車乩錟笫幟蠼牛趟擔源稅樟恕D牆趟檔模燦行┘丁K潰骸案還蟮娜擻肫都娜耍皇且話愣淺ΑP砦湟炎雋訟怨伲炔壞玫背趿恕3Q緣潰菏璨患淝住D鬮抑帳峭餿耍豕艿盟沂隆>褪嗆醚韻噯埃銜幢靨櫻鞣蚜舜繳啵教舨λ值懿緩汀L然蜃魴值艿目先酶綹紓種潰鬮矣峙徽庀釁蟶酰咳餱魴值艿男納喜桓剩厝徽邸5人凼苯塚頤翹嫠齦鮒髡牛床皇嗆茫 閉牽

  莫非幹己休多管,話不投機莫強言。

  原來許晏、許普自從蒙哥哥教誨,知書達禮,全以孝弟為重。見哥哥如此分析,以為理之當然,絕無幾微不平的意思。許武分撥已定,眾人皆散。許武居中住了正房,其左右小房,許晏、許普各住一邊。每日率領家奴,下田耕種,暇則讀書,時時將疑義叩問哥哥,以此為常。妯娌之間,也學他兄弟三人一般和順。從此裡中父老,人人薄許武之所為,都可憐他兩個兄弟。私下議論道:“許武是個假孝廉,許晏、許普才是個真孝廉。他思念父母面上,一體同氣,聽其教誨,唯唯諾諾,並不違拗,豈不是孝;他又重義輕財,任分多分少,全不爭論,豈不是廉。”起初裡中傳個好名,叫做“孝弟許武”,如今抹落了武字,改做“孝弟許家”。把許晏、許普弄出一個大名來。那漢朝清議極重,又傳出幾句口號,道是:“假孝廉,做官員;真孝廉,出口錢。假孝廉,據高軒;真孝廉,守茅簷。假孝廉,做田園;真孝廉,執鋤鐮。真為玉,假為瓦;瓦為廈,玉拋野。不宜真,只宜假。”

  那時明帝即位,下詔求賢,令有司訪問篤行有學之士,登門禮聘,傳驛至京。詔書到會稽郡,郡守分諭各縣。縣令平昔已知許晏、許普讓產不爭之事,又使父老公舉他真孝真廉,行過其兄,就把二人申報本郡。郡守和州牧皆素聞其名,一同舉薦。縣令親到其門,下車投謁,手捧玄幺熏束帛,備陳天子求賢之意。許晏、許普謙讓不已。許武道:“幼學壯行,君子本分之事。吾弟不可固辭。”二人只得應詔,別了哥嫂,乘傳到於長安,朝見天子。拜舞已畢,天子金口玉言,問道:“卿是許武之弟乎?”晏、普叩頭應詔。天子又道:“聞卿家有孝弟之名。卿之廉讓,有過於兄,朕心嘉悅。”晏、普叩頭道:“聖運龍興,辟門訪落,此乃帝王盛典。郡縣不以臣晏、臣普為不肖,有溷聖聰。臣幼失怙恃,承兄武教訓,兢兢自守,耕耘誦讀之外,別無他長。臣等何能及兄武之萬一。”天子聞對,嘉其廉德,即日俱拜為內史。不五年間,皆至九卿之位,居官雖不如乃兄赫之名,然滿朝稱為廉讓。

  忽一日,許武致家書於二弟。二弟拆開看之,書曰:“匹夫而膺辟召,仕宦而至九卿,此亦人生之極榮也。二疏有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既無出類拔萃之才,宜急流勇退,以避賢路。”晏、普得書,即日同上疏辭官,天子不許。疏三上,天子問宰相宋均,道:“許晏、許普壯年入仕,備位九卿,朕待之不薄,而屢屢求退,何也?”宋均奏道:“晏、普兄弟二人,天性孝友。今許武久居林下,而晏、普並駕天衢,其心或有未安。”天子道:“朕並召許武,使兄弟三人同朝輔政何如?”宋均道:臣察晏、普之意,出於至誠。陛下不若姑從所請,以遂其高。異日更下詔征之,或先朝故事,就近與一大郡,以展其未盡之才,因使便道歸省,則陛下好賢之誠,與晏、普友愛之義,兩得之矣。”天子准奏,即拜許晏為丹陽郡太守,許普為吳郡太守,各賜黃金二十斤,寬假三月,以盡兄弟之情。許晏、許普謝恩辭朝,公卿俱出郭,到十裡長亭,相餞而別。

  晏、普二人星夜回到陽羨,拜見了哥哥,將朝廷所賜黃金,盡數獻出。許武道:“這是聖上恩賜,吾何敢當!”教二弟各自收去。次日,許武備下三牲祭禮,率領二弟到父母墳塋,拜奠了畢,隨即設宴遍召裡中父老。許氏三兄弟都做了大官,雖然他不以富貴驕人,自然聲勢赫奕。聞他呼喚,尚不敢不來,況且加個請字。那時眾父老來得愈加整齊。許武手捧酒卮,親自勸酒。眾人都道:“長文公與二哥、三哥接風之酒,老漢輩安敢僭先!”比時風俗淳厚,鄉黨序齒,許武出仕已久,還叫一句“長文公”。那兩個兄弟,又下一輩子,雖是九卿之貴,鄉尊故舊,依舊稱“哥”。許武道:“下官此席,專屈請鄉親下降,有句肺腑之言奉告。必須滿飲三杯,方敢奉聞。”眾人被勸,只得吃了。許武教兩個兄弟次第把盞,各敬一杯。眾人飲罷,齊聲道:“老漢輩承賢昆玉厚愛,借花獻佛,也要奉敬。”許武等三人,亦各飲訖。眾人道:“適才長文公所論金玉之言,老漢輩拱聽已久,願得示下。”許武疊兩個指頭,說將出來。言無數句,使聽者毛骨聳然。正是:斥鷃不知大鵬,河伯不知海若。聖賢一段苦心,庸夫豈能測度。

  許武當時未曾開談,先流下淚來。嚇得眾人驚惶無措,兩個兄弟慌忙跪下,問道:“哥哥何故悲傷?”許武道:“我的心事,藏之數年,今日不得不言。”指著宴、普道:“只因為你兩個名譽未成,使我作違心之事,冒不韙之名,有玷於祖宗,貽笑於鄉裡,所以流淚。”遂取出一卷冊籍,把與眾人觀看。原來是田地屋宅及歷年收斂米粟布帛之數。眾人還未曉其意。許武又道:“我當初教育兩個兄弟,原要他立身修道,揚名顯親。不想我虛名早著,遂先顯達。二弟在家,躬耕力學,不得州郡征辟。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內舉不避親,誠恐不知二弟之學行者,說他因兄而得官,誤了終身名節。我故倡為析居之議,將大宅良田,強奴巧婢,悉據為已有。度吾弟素敦愛敬,決不爭競。吾暫冒貪饕之跡,吾弟方有廉讓之名。果蒙鄉裡公評,榮膺征聘。今位列公卿,官常無玷,吾志已遂矣。這些田房奴婢都是公共之物,吾豈可一人獨享?這幾年以來所收米谷布帛,分毫不敢妄用,盡數工載在那冊籍上。今日交付二弟,表為兄的向來心跡,也教眾鄉尊得知。”

  眾父老到此,方知許武先年析產一片苦心,自愧見識低微,不能窺測,齊聲稱歎不已。只有許晏、許普哭倒在地,道:“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訓成人,僥幸得有今日。誰知哥哥如此用心!是弟輩不肖,不能自致青雲之上,有累兄長。今日若非兄長自說,弟輩都在夢中。兄長盛德,從古未有。只是弟輩不肖之罪,萬分難贖。這些小家財原是兄長苦掙來的,合該兄長管業。弟輩衣食自足,不消兄長掛念。”許武道:“做哥的力田有年,頗知生殖。況且宦情已淡,便當老於耰鋤,以終天年。二弟年富力強,方司民社,宜資莊產,以終廉節。”晏、普又道:“哥哥為弟而自污。弟輩既得名,又俗得利,是天下第一等貪夫了。不惟玷辱了祖宗,亦且玷辱了哥哥。萬望哥哥收回冊籍,聊減弟輩萬一之罪!”

  眾父老見他兄弟三人交相推讓,你不收,我不受,一齊向前勸道:“賢昆玉所言,都則一般道理。長文公若獨得了這田產,不見得向來成全兩位這一段苦心。兩位若徑受了,又負了令兄長文公這一段美意。依老漢輩愚見,宜作三股均分,無厚無薄,這才見兄友弟恭,各盡其道。”他三個兀自你推我讓。那父老中有前番那幾個剛直的,挺身向前,厲聲說道:“吾等適才分處,甚得中正之道。若再推遜,便是矯情沽譽了。把這冊籍來,待老漢與你分剖!”許武弟兄三人更不敢多言,只得憑他主張。當時將田產配搭,三股分開,各自管業。中間大宅,仍舊許武居住。左右屋宇窄狹,以所在栗帛之數補償晏、普,他日自行改造,其僮婢亦皆分派。眾父老都稱為公平,許武等三人施禮作謝,邀入正席飲酒,盡歡而散。許武心中終以前番析產之事為歉,欲將所得良田之半,立為義莊,以贍鄉裡。許晏、許普聞知,亦各出已產相助。裡中人人歎服。又傳出幾句口號來,道是:“真孝廉,惟許武;誰繼之?晏與普。弟不爭,兄不取。作義莊,贍鄉裡。嗚呼孝廉誰可比!”晏、普感兄之義,又將朝廷所賜黃金大市牛酒,日日邀裡中父老與哥哥會飲。如此三月,假期已滿,晏、普不忍與哥哥分別,各要納還官誥。許武再三勸諭,責以大義,二人只得聽從,各攜妻小赴任。

  卻說裡中父老,將許武一門孝弟之事,備細申聞郡縣,郡縣為之奏聞。聖旨命有司旌表其門,稱其裡為孝弟裡。後來三公九卿,交章薦許武德行絕倫,不宜逸之田野,累詔起用,許武只不奉詔。有人問其緣故。許武道:“兩弟在朝居位之時,吾曾諷以知足知止。我若今日復出應詔,是自食其言了。況方今朝廷之上,是非相激,勢利相傾,恐非縉紳之福,不如躬耕樂道之為愈耳!”人皆服其高見。

  再說晏、普到任,守其乃兄之教,各以清節自勵,大有政聲。後聞其兄高致,不肯出山。弟兄相約,各將印綬納還,奔回田裡,目奉其兄為山水之游,盡老百年而終。許氏子孫昌茂,累代衣冠不絕,至今稱為“孝弟許家”雲。後人作歌歎道:“今人兄弟多分產,古人兄弟亦分產。古人分產成弟名,今人分產但器爭。古人自污為孝義,今人自污爭微利。孝義名高身並榮,微利相爭家共傾。安得盡居孝弟裡,卻把鬩牆人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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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時間: 2023-11-26 22:34 引用回復
第二卷 兩縣令競義婚孤女


 


  風水人間不可無,也須陰駕兩相扶。

  時人不解蒼天意,枉使身心著意圖。

  話說近代浙江衢州府,有一人姓王,名奉,哥哥姓王,名春。弟兄各生一女,王春的女兒名喚瓊英,王奉的叫做瓊真。瓊英許配本郡一個富家潘百萬之子潘華,瓊真許配本郡蕭別駕之子蕭雅,都是自小聘定的。瓊英年方十歲,母親先喪,父親繼歿。那王春臨終之時,將女兒瓊英托與其弟,囑付道:“我並無子嗣,只有此女,你把做嫡女看成。待其長成,好好嫁去潘家。你嫂嫂所遺房奩衣飾之類,盡數與之。有潘家原聘財禮置下莊田,就把與他做脂粉之費。莫負吾言!”囑罷氣絕。殯葬事畢,王奉將侄女瓊英接回家中,與女兒瓊真作伴。

  忽一年元旦,潘華和蕭雅不約而同到王奉家來拜年。那潘華生得粉臉朱唇,如美女一般,人都稱玉孩童。蕭雅一臉麻子,眼眍齒露,好似飛天夜叉模樣。一美一丑,相形起來,那標致的越覺美玉增輝,那丑陋的越覺泥塗無色。況且潘華衣服炫麗,有心賣富,脫一通換一通。那蕭雅是老實人家,不以穿著為事。常言道:“佛是金裝,人是衣裝。世人眼孔淺的多,只有皮相,沒有骨相。”王家若男若女,若大若小,那一個不欣羨潘小官人美貌,如潘安再出,暗暗地顛唇簸嘴,批點那飛天夜叉之丑。王奉自己也看不過,心上好不快活。

  不一日,蕭別駕卒於任所,蕭雅奔喪,扶柩而回。他雖是個世家,累代清官,家無餘積,自別駕死後,日漸消索。潘百萬是個暴富,家事日盛一日。王奉忽起一個不良之心,想道:“蕭家甚窮,女婿又丑。潘家又富,女婿又標致。何不把瓊英、瓊真暗地兌轉,誰人知道?也不教親生女兒在窮漢家受苦。”主意已定,到臨嫁之時,將瓊真充做侄女,嫁與潘家,哥哥所遺衣飾莊田之類,都把他去。卻將瓊英反為己女,嫁與那飛天夜叉為配,自己薄薄備些妝奩嫁送。瓊英但憑叔叔做主,敢怒而不敢言。誰知嫁後,那潘華自恃家富,不習詩書,不務生理,專一嫖賭為事。父親累訓不從,氣憤而亡。潘華益無顧忌,日逐與無賴小人酒食游戲。不上十年,把百萬家資敗得罄盡,寸土俱無。丈人屢次周給他,如炭中添雪,全然不濟。結末迫於凍餒,瞞著丈人,要引渾家去投靠人家為奴。王奉聞知此信,將女兒瓊真接回家中養老,不許女婿上門。潘華流落他鄉,不知下落。那蕭雅勤苦攻書,後來一舉成名,直做到尚書地位,瓊英封一品夫人。有詩為證:

  目前貧富非為准,久後窮通未可知。

  顛倒任君瞞昧做,鬼神昭鑒定無私。

  看官,你道為何說這王奉嫁女這一事?只為世人便顧眼前,不思日後,只要損人利己,豈知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你心下想得滑碌碌的一條路,天未必隨你走哩!還是平日行善為高。今日說一段話本,正與王奉相反,喚做“兩縣令競義婚孤女”。這樁故事,出在梁、唐、晉、漢、周五代之季。其時,周太祖郭威在位,改元廣順。雖居正統之尊,未就混一之勢。四方割據稱雄者,還有幾處,共是五國、三鎮。那五國?周郭威、南漢劉晟、北漢劉旻、南唐李升、蜀孟知祥。那三鎮?吳越錢旻、湖南周行逢、荊南高季昌。

  單說南唐李氏有國,轄下江州地方。內中單表江州德化縣一個知縣,姓石,名璧,原是撫州臨川縣人氏,流寓建康。四旬之外,喪了夫人,又無兒子,止有八歲親女月香和一個養娘隨任。那官人為官清正,單吃德化縣中一口水。又且聽訟明決,雪冤理滯,果然政簡刑清,民安盜息。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於膝上,教他識字。又或叫養娘和他下棋、蹴足匊,百伴縊#優越痰肌V晃弈鎦職АR蝗眨錆馱孿閽諭ブ絮砟切⌒∏蚨貳Q鏌喚盤咂穡サ檬浦亓誦喬蚧韉囟穡柑牧锪錒鋈ィ鋈胍桓齙匱ɡ铩D塹匱ㄔ加卸呱睿鍬窀字乃凇Q鍤侄探了蛔牛卵ㄖ腥ナ叭∏蚨J詰潰骸扒易 !蔽逝孿愕潰骸澳閿猩跫平希骨蚨宰叱隼疵矗俊痹孿閬肓艘幌耄愕潰骸壩屑屏恕!奔唇萄鍶ヌ峁煌八矗閽諮凇D喬蟣愀≡謁妗T僨鬩煌埃ㄖ興淝蛩嫠觥J詒臼且耘⒍拇廈鰨淙∷鑾穎且夤耍皇ぶ病

  閒話休敘。那官人在任不上三年,誰知命裡官星不現,飛禍相侵。忽一夜倉中失火,急去救時,已燒報官糧千餘石。那時米貴,一石值一貫五百。亂離之際,軍糧最重。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軍糧至三百石者,即行處斬。只為石壁是個清官,又且火災無數,非關本官私弊,上官教替他分解保奏。唐主怒猶未息,將本官削職,要他賠償。估價共該一千五百餘兩,把家私變賣,未盡其半。石壁被本府軟監,追逼不過,郁成一病,數日而死。遺下女兒和養娘二口,少不得著落牙婆官賣,取價償官。這等苦楚,分明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卻說本縣有個百姓叫做賈昌,昔年被人誣陷,坐假人命事,問成死罪在獄。虧石知縣到任,審出冤情,將他釋放。賈昌銜保家活命之恩,無從報效。一向在外為商,近日方回。正值石知縣身死,即往撫屍慟哭,備辦衣衾棺木與他殯殮。合家掛孝,買地營葬。又聞得所欠官糧尚多,欲待替他賠補幾分,怕錢糧幹系,不敢開端惹禍。見說小姐和養娘都著落牙婆官賣,慌忙帶了銀子,到李牙婆家,問要多少身價。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來看:養娘十六歲,只判得三十兩;月香十歲,到判了五十兩。卻是為何?月香雖然年小,容貌秀美可愛;養娘不過粗使之婢,故此判價不等,賈昌並無吝色,身邊取出銀包,兌足了八十兩紋銀交付牙婆,又謝他五兩銀子,即時領取二人回家。李牙婆把兩個身價交納官庫。地方呈明石知縣家財人口變賣都盡,上官只得在別項那移賠補,不在話下。

  卻說月香自從父親死後,沒一刻不啼啼哭哭。今日又不認得賈昌是什麼人,買他歸去,必然落於下賤,一路痛哭不已。養娘道:“小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爺身邊,只管啼哭,必遭打罵。”月香聽說愈覺悲傷。誰知賈昌一片仁義之心,領到家中,與老婆相見,對老婆說:“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個就是伏侍小娘的養娘。我當初若沒有恩人,此身死於縲紲。今日見他小姐,如見恩人之面。你可另收拾一間香房,教他兩個住下,好茶好飯供待他,不可怠慢。後來倘有親族來訪,那時送還,也盡我一點報效之心。不然之時,待他長成,應就本縣擇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一夫一婦,嫁他出去,恩人墳墓也有個親人看覷。那個養娘依舊得他伏侍小姐,等他兩個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答應。”月香生成伶俐,見賈昌如此分付老婆,慌忙上前萬福道:“奴家賣身在此,為奴為婢理之當然。蒙恩人抬舉,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為義女。”說罷即忙下跪。賈昌那裡肯要他拜,別轉了頭,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這螻蟻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賜。就是這位養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況小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暫時屈在寒家,只當賓客相待。望小姐勿責怠慢,小人夫妻有幸。”月香再三稱謝。賈昌又分付家中男女,都稱為石小姐。那小姐稱賈昌夫婦,但呼賈公賈婆,不在話下。

  原來賈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賢慧。只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無男無女,有心要收他做個螟蛉女兒。初時甚是歡喜,聽說賓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煩了。卻滅不得石知縣的恩,沒奈何依著丈夫言語,勉強奉承。後來賈昌在外為商,每得好綢好絹,先盡上好的寄與石小姐做衣服穿。比及回家,先問石小姐安否。老婆心下漸漸不平。又過些時,把馬腳露出來了。但是賈昌在家,朝饔夕餐,也還成個規矩,口中假意奉承幾句。但背了賈昌時,茶不茶,飯不飯,另是一樣光景了。養娘常叫出外邊雜差雜使,不容他一刻空閒。又每日間限定石小姐,要做若幹女工針指還他。倘手遲腳慢,便去捉雞罵狗,口裡好不幹淨。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養娘受氣不過,稟知小姐,欲待等賈公回家,告訴他一番。月香斷然不肯,說道:“當初他用錢買我,原不指望他抬舉。今日賈婆雖有不到之處,卻與賈公無幹。你若說他,把賈公這段美情都沒了。我與你命薄之人,只索忍耐為上。”

  忽一日,賈公做客回家,正撞著養娘在外汲水,面龐比前甚是黑瘦了。賈公道:“養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誰要你汲水?且放著水桶,另叫人來擔罷。”養娘放了水桶,動了個感傷之念,不覺滴下幾點淚來。賈公要盤問時,他把手拭淚,忙忙的奔進去了。賈公心中甚疑。見了老婆,問道:“石小姐和養娘沒有甚事?”老婆回言:“沒有。”初歸之際,事體多頭,也就閣過一邊。又過了幾日,賈公偶然到近處人家走動。回來不見老婆在房,自往廚下去尋他說話。正撞見養娘從廚下來,也沒有托盤,右手拿一大碗飯,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頂一碟醃菜葉兒。賈公有心閃在隱處,看時,養娘走進石小姐房中去了。賈公不省得這飯是誰吃的,一些葷腥也沒有。那時不往廚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門縫裡張時,只見石小姐將這碟醃菜葉兒過飯。心中大怒,便與老婆鬧將起來。老婆道:“葷腥盡有,我又不是不舍得與他吃。那丫頭自不來擔,難道要老娘送進房去不成?”賈公道:“我原說過來,石家的養娘只教他在房中,與小姐作伴。我家廚下走使的又不少,誰要他出房擔飯?前日那養娘噙著兩眼淚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他難為了,只為匆忙,不曾細問得。原來你恁地無恩無義!連石小姐都怠慢。見放著許多葷菜,卻教他吃白飯,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時,可知連飯也沒得與他們吃飽。我這番回來,見他們著實黑瘦了。”老婆道:“別人家丫頭,那要你恁般疼他。養得白白壯壯,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麼?”賈公道:“放屁!說的是什麼話?你這樣不通理的人,我不與你講嘴。自明日為始,我教當直的每日另買一分肉菜供給他兩口,不要在家火中算帳,省得奪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歡喜。”老婆自家覺得有些不是,口裡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幾句,便不言語了。從此賈公分付當直的,每日肉菜分做兩分。卻叫廚下丫頭們,各自安排送飯。這幾時好不齊整。正是:人情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賈昌因牽掛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經營。老婆卻也做意修好,相忘於無言。月香在賈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長成。賈昌意思要密訪個好主兒,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門做生理。這也是賈昌的心事,背地裡自去勾當,曉得老婆不賢,又與他商量怎的?若是湊巧時,賠些妝奩嫁出去了,可不幹淨。何期姻緣不偶。內中也有緣故:但是出身低微的,賈公又怕辱莫了石知縣,不肯俯就;但是略有些名目的,那個肯要百姓人家的養娘為婦?所以好事難成。賈公見姻事不就,老婆又和順了,家中供給又立了常規,舍不得擔閣生意,只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養娘兩口。又請石小姐出來,再三撫慰,連養娘都用許多好言安放。又分付老婆道:“他骨氣也比你重幾百分哩,你切莫慢他。若是不依我言語,我回家時,就不與你認夫妻了!”又喚當直的和廚下丫頭都分付遍了,方才出門。臨岐費盡叮嚀語,只為當初受德深。

  卻說賈昌的老婆,一向被老公在家作興石小姐和養娘,心下好生不樂。沒奈何只得由他,受了一肚子的醃人昏悶之氣。一等老公出門,三日之後,就使起家主母的勢來。尋個茶遲飯晏小小不是的題目,先將廚下丫頭試法,連打幾個巴掌,罵道:“賤人,你是我手內用錢討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那個小主母的勢頭,卻不用心伏侍我?家長在家日,縱容了你。如今他出去了,少不得要還老娘的規矩。除卻老娘外,那個該伏侍的?要飯吃時,等他自擔,不要你們獻勤。卻擔誤老娘的差使。”罵了一回,就乘著熱鬧中,喚過當直的,分付將賈公派下另一分肉菜錢幹折進來,不要買了。當直的不敢不依。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不介意。

  又過了些時,忽一日,養娘擔洗臉水遲了些,水已涼了。養娘不合哼了一句,那婆娘聽得了,特地叫來發作道:“這水不是你擔的,別人燒著湯,你便胡亂用些罷!當初在牙婆家,那個燒湯與你洗臉?”養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幾句言語,道:“誰要他們擔水燒湯!我又不是不曾擔水過的,兩只手也會燒火。下次我自擔水自燒,不費廚下姐姐們力氣便了!”那婆娘提醒了他當初曾擔水過這句話,便罵道:“小賤人!你當先擔得幾桶水,便在外邊做身做分,哭與家長知道,連累老娘受了百般嘔氣。今日老娘要討個帳兒,你既說會擔水,會燒火,把兩件事都交在你身上。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擔,不許缺乏。是火,都是你燒。若是難為了柴,老娘卻要計較。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長回家時,你再啼啼哭哭告訴他便了,也不怕他趕了老娘出去!”

  月香在房中,聽得賈婆發作自家的丫頭,慌忙移步上前,萬福謝罪,招稱許多不是,叫賈婆莫怪。養娘道:“果是婢子不是了。只求看小姐面上,不要計較。”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什麼小姐、小姐!是小姐,不到我家來了。我是個百姓人家,不曉得小姐是什麼品級,你動不動把來壓老娘。老娘骨氣雖輕,不受人壓量的。今日要說個明白,就是小姐,也說不得費了大錢討的。少不得老娘是個主母,賈婆也不是你叫的。”月香聽得話不投機,含著眼淚,自進房去了。那婆娘分付廚中,不許叫“石小姐”,只叫他“月香”名字。又分付養娘,只在廚下專管擔水,燒火,不許進月香房中。月香若要飯吃時,得他自到廚房來取。其夜,又叫丫頭搬了養娘的被窩,到自己房中去。月香坐個更深,不見養娘進來,只得自己閉門而睡。又過幾日,那婆娘喚月香出房,卻教丫頭把他的房門鎖了。月香沒了房,只得在外面盤旋,夜間就同養娘一鋪睡。睡起時,就叫他拿東拿西,役使他起來。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月香無可奈何,只得伏低伏小。那婆娘見月香隨順了,心中暗喜,驀地開了他房門的鎖,把他房中搬得一空。凡丈夫一向寄來的好綢好緞,曾做不曾做得,都遷入自己箱籠,被窩也收起了不還他。月香暗暗叫苦,不敢則聲。

  忽一日,賈公書信回來,又寄許多東西與石小姐。書中囑咐老婆:“好生看待,不久我便回來。”那婆娘把東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兩個丫頭作賤勾了,丈夫回來,必然廝鬧。難道我懼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來不成?那老亡八把這兩個瘦馬養著,不知作何結束!他臨行之時,說道:‘若不依他言語,就不與我做夫妻了。’一定他起了什麼不良之心。那月香好副嘴臉,年已長成,倘或有意留他,也不見得。那時我爭風吃醋,便遲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兩個賣去他方,老亡八回來也只一怪,拚得廝鬧一場罷了,難道又去贖他回來不成?好計,好計!”正是:

  眼孔淺時無大量,心田偏處有奸謀。

  當下,那婆娘分付當直的:“與我喚那張牙婆到來,我有話說。”不一時,當直的將張婆引到。賈婆教月香和養娘都相見了,卻發付他開去。對張婆說道:“我家六年前,討下這兩個丫頭,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嬌嬌的,做不得生活,都要賣他出去,你與我快尋個主兒。”原來當先官賣之事,是李牙婆經手。此時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張婆出尖了。張婆道:“那年紀小的,正有個好主兒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賈婆道:“有甚不肯?”張婆道:“就是本縣大尹老爺復姓鍾離,名義,壽春人氏,親生一位小姐,許配德安縣高大尹的長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來娶親了。本縣嫁裝都已備得十全,只是缺少一個隨嫁的養娘。昨日大尹老爺喚老媳婦當官分付過了,老媳婦正沒處尋。宅上這位小娘子,正中其選。只是異鄉之人,怕大娘不舍得與他。”賈婆想道:“我正要尋個遠方的主顧,來得正好。況且知縣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來,料也不敢則聲。”便道:“做官府家的陪嫁,勝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麼不舍得,只是不要虧了我的原價便好。”張婆道:“原價許多?”賈婆道:“下來歲時,就是五十兩討的,如今飯錢又算一主在身上了。”張婆道:“吃的飯是算不得帳。這五十兩銀子在老媳婦身上。”賈婆道:“那一個老丫頭,也替我覓個人家便好。他兩個是一伙兒來的,去了一個,那一個也養不住了。況且年紀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的時候,留他甚麼!”張婆道:“那個要多少身價?”賈婆道:“原是三十兩銀子討的。”牙婆道:“粗貨兒,直不得這許多。若是減得一半,老媳婦到有個外甥在身邊,三十歲了,老媳婦原許下與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頭不寬展,捱下去,這到是雌雄一對兒。”賈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讓你五兩銀子。”張婆道:“連這小娘子的媒禮在內,讓我十兩罷。”賈婆道:“也不為大事,你且說合起來。”張婆道:“老媳婦如今先去回復知縣相公。若講得成時,一手交錢,一手就要交貨的。”賈婆道:“你今晚還來不?”張婆道:“今晚還要與外甥商量,來不及了。明日早來回話,多分兩個都要成的。”說罷別去。不在話下。

  卻說大尹鍾離義,到任有一年零三個月了。前任馬公,是頂那石大尹的缺。馬公升任去後,鍾離義又是頂馬公的缺。鍾離大尹與德安高大尹原是個同鄉。高大尹生下二子,長曰高登,年十八歲;次曰高升,年十六歲。這高登便是鍾離公的女婿。原來鍾離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年方一十七歲,選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時九月下旬,吉期將近。鍾離公分付張婆,急切要尋個陪嫁。張婆得了賈家這頭門路,就去回復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時,就是五十兩也不多。明日庫上來領價,晚上就要過門的。”張婆道:“領相公鈞旨。”當晚回家與外甥趙二商議,有這相應的親事,要與他完婚,趙二先歡喜了一夜。次早,趙二便去整理衣褶,准備做新郎。張婆在家中,先湊足了二十兩身價,隨即到縣取知縣相公鈞帖,到庫上兌了五十兩銀子。來到賈家,把這兩項銀子交付與賈婆,分疏得明明白白。賈婆都收下了。少頃,縣中差兩名皂隸,兩個轎夫,抬著一頂小轎,到賈家門首停下。賈家初時都不通月香曉得,臨期竟打發他上轎。月香正不知教他那裡去,和養娘兩個,叫天叫地,放聲大哭。賈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張婆兩個,你一推,我一掇,掇他出了大門。張婆方才說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將你賣與本縣知縣相公處,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貴。官府衙門不是耍處,事到其間,哭也無益!”月香只得收淚,上轎而去。轎夫抬進後堂,月香見了鍾離公,還只萬福。張婆在旁道:“這就是老爺了,須下個大禮。”月香只得磕頭,立起身來,不覺淚珠滿面。張婆教他拭幹了淚眼,引入私衙,見了夫人和瑞枝小姐。問其小名,對以“月香”。夫人道:“好個‘月香’二字!不必更改,就發他伏侍小姐。”鍾離公厚賞張婆,不在話下。可憐宦室嬌香女,權作閨中使令人。

  張婆出衙,已是酉牌時分。再到賈家,只見那養娘正思想小姐,在廚下痛哭。賈婆對他說道:“我今把你嫁與張媽媽的外甥,一夫一婦,比月香到勝幾分,莫要悲傷了!”張婆也勸慰了一番。趙二在混堂內洗了個淨浴,打扮得帽兒光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了一燈籠前來接親。張婆就教養娘拜別了賈婆,那養娘原是個大腳,張婆扶著步行到家,與外甥成親。

  話休絮煩。再說月香小姐,自那日進了鍾離相公衙內,次日,夫人分付新來婢子,將中堂打掃。月香領命,攜帚而去。鍾離公梳洗已畢,打點早衙理事,步出中堂。只見新來婢子呆呆的把著一把掃帚,立於庭中。鍾離公暗暗稱怪,悄地上前看時,原來庭中有一個土穴,月香對了那穴,汪汪流淚。鍾離公不解其故,走入中堂,喚月香上來,問其緣故。月香愈加哀泣,口稱不敢。鍾離公再三詰問,月香方才收淚而言道:“賤妾幼時,父親曾於此地教妾蹴球為戲,誤落球於此穴。父親問妾道:‘你可有計較,使球自出於穴,不須拾耳?’賤妾答雲:‘有計。’即遣養娘取水灌之,水滿球浮,自出穴外。父親謂妾聰明,不勝之喜。今雖年久,尚然記憶。睹物傷情,不覺哀泣。願相公俯賜矜憐,勿加罪責。”鍾離公大驚道:“汝父姓甚名誰?你幼時如何得到此地?須細細說與我知。”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縣尹。只為天火燒倉,朝廷將父革職,勒令倍償,父親病郁而死,有司將妾和養娘官賣到本縣賈公家。賈公向被冤系,感我父活命之恩,故將賤妾甚相看待,撫養至今。因賈公出外為商,其妻不能相容,將妾轉賣於此。只此實情,並無欺隱。”今朝訴出衷腸事,鐵石人知也淚垂。

  鍾離公聽罷,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與石壁一般是個縣尹,他只為遭時不幸,遇了天災,親生女兒就淪於下踐。我若不聞不見,到也罷了。天教他到我衙裡,我若不扶持他,同官體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為何如人!”當下請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來歷細細敘明。夫人道:“似這等說,他也是個縣令之女,豈可賤婢相看。目今女孩兒嫁期又逼,相公何以處之?”鍾離公道:“今後不要月香服役,可與女孩兒姊妹相稱。下官自有處置。”即時修書一封,差人送到親家高大尹處。高大尹拆書觀看,原來是求寬嫁娶之期。書上寫道:“婚男嫁女,雖父母之心,舍己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閣,預置媵婢月香。見其顏色端麗,舉止安詳,心竊異之。細訪來歷,乃知即兩任前石縣令之女。石公廉吏,因倉火失官喪軀,女亦官賣,轉展售於寒家。同官之女,猶吾女也。此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為媵婢,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仆今急為此女擇婿,將以小女薄奩嫁之。令郎姻期,少待改卜,特此拜懇,伏惟請諒。鍾離義頓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來如此!此長者之事,吾奈何使鍾離公獨擅其美!”即時回書雲:“鸞鳳之配,雖有佳期;狐兔之悲,豈無同志。在親翁既以同官之女為女,在不佞寧不以親翁之心為心?三復示言,令人悲惻。此女廉吏血胤,無慚閥閱。願親家即賜為兒婦,以踐始期。令愛別選高門,庶幾兩便。昔蘧伯玉恥獨為君子,仆今者願分親翁之誼。高原頓首。”

  使者將回書呈與鍾離公看了。鍾離公道:“高親家願娶孤女,雖然義舉。但吾女他兒久已聘定,豈可更改?還是從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然後另備妝奩,以完吾女之事。”當下又寫書一封,差人再達高親家。高公開書讀道:“娶無依之女,雖屬高情;更已定之婚,終乖正道。小女與令郎,久諧風卜,准擬鸞鳴。在令郎停妻而娶妻,已違古禮,使小女舍婿而求婿,難免人非。請君三思,必從前議。義惶恐再拜。”

  高公讀畢,歎道:“我一時思之不熟。今聞鍾離公之言,慚愧無地。我如今有個兩盡之道,使鍾離公得行其志,而吾亦同享其名。萬世而下,以為美談。”即時復書雲:“以女易女,仆之慕誼雖殷。停妻娶妻,君之引禮甚正。仆之次男高升,年方十七,尚未締姻。令愛歸我長兒,石女屬我次子。佳兒佳婦,兩對良姻。一死一生,千秋高誼。妝奩不須求備,時日且喜和同。伏冀俯從,不須改卜。原惶恐再拜。”鍾離公得書,大喜道:“如此處分,方為雙美。高公義氣,真不愧古人,吾當拜其下風矣。”

  當下,即與夫人說知,將一副妝奩剖為兩分,衣服首飾,稍稍增添。二女一般,並無厚薄。到十月望前兩日,高公安排兩乘花細轎,笙簫鼓吹,迎接兩位新人。鍾離公先發了嫁妝去後,隨喚出瑞枝、月香兩個女兒,教夫人分付他為婦之道。二女拜別而行。月香感念鍾離公夫婦恩德,十分難舍,號哭上轎。一路趲行,自不必說。到了縣中,恰好湊著吉日良時,兩對小夫妻,如花如錦,拜堂合巹。高公夫婦歡喜無限。正是:

  百年好事從今定,一對姻緣天上來。

  再說鍾離公,嫁女三日之後,夜間忽得一夢:夢見一位官人,帕頭象簡,立於面前,說道:“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生前為此縣大尹,因倉糧失火,賠償無措,郁郁而亡。上帝察其清廉,憫其無罪,敕封吾為本縣城隍之神。月香吾之愛女,蒙君高誼,拔之泥中,成其美眷,此乃陰德之事。吾已奏聞上帝。君命中本無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賜公一子,昌大其門。君當致身高位,安享遐齡。鄰縣高公與君同心,願娶孤女,上帝嘉悅,亦賜二子高官厚祿,以酬其德。君當傳與世人廣行方便,切不可凌弱暴寡,利己損人。天道昭昭,纖毫洞察!”說罷,再拜。鍾離公答拜起身,忽然踏了衣服前幅,跌上一交,猛然驚醒,乃是一夢。即時說與夫人知道,夫人亦嗟呀不已。待等天明,鍾離公打轎到城隍廟中焚香作禮,捐出俸資百兩,命道士重新廟宇,將此事勒碑,廣諭眾人。又將此夢備細寫書報與高公知道。高公把書與兩個兒子看了,各各驚訝。鍾離夫人年過四十,忽然得孕生子,取名天賜。後來鍾離義歸宋,仕至龍圖閣大學士,壽享九旬。子天賜,為大宋狀元。高登、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宰。此是後話。

  且說賈昌在客中,不久回來,不見了月香小姐和那養娘。詢知其故,與婆娘大鬧幾場。後來知得鍾離相公將月香為女,一同小姐嫁與高門。賈昌無處用情,把銀二十兩,要贖養娘送還石小姐。那趙二恩愛夫妻,不忍分拆,情願做一對投靠,張婆也禁他不住。賈昌領了趙二夫妻,直到德安縣。稟知大尹高公,高公問了備細,進衙又問媳婦月香,所言相同。遂將趙二夫妻收留,以金帛厚酬賈昌,賈昌不受而歸。從此賈昌惱恨老婆無義,立誓不與他相處。另招一婢,生下兩男。此亦作善之報也!後人有詩歎雲:

  人家嫁娶擇高門,誰肯周全孤女婚?

  試看兩公陰德報,皇天不負好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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