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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峡中 (好文献上) (发表于3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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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sfiawongn
(只看此人)




文章 时间: 2021-11-09 23:49 引用回复
山峡中[hr]

   江上横着铁链作成的索桥,巨蟒似的,现出顽强古怪的样子,终于渐渐吞蚀在夜色中了。 

  桥下凶恶的江水,在黑暗中奔腾着,咆哮着,发怒地冲打岩石,激起吓人的巨响。 

  两岸蛮野的山峰,好象也在伯着脚下的奔流,无法避开一样,都把头尽量地躲入疏星寥落的空际。 

  夏天的山中之夜,阴郁、寒冷、怕人。 

  桥头的神祠,破败有荒凉的。显然已给人类忘记了,遗弃了,孤零零地躺着,只有山风、江流送着它的余年。 

  我们这几个被世界忘却的人,到晚上的时候,趁着月色星光,就从远山那边的市集里,悄悄地爬了下来,进去和残废的神们。一块儿住着,作为暂时的自由之家。 

  黄黑斑驳的神龛面前,烧着一堆煮饭的野火,跳起熊熊的红光,就把伸手取暖的阴影鲜明地经在火堆的周遭。上面金衣剥落的江神,虽也在暗淡的红色光影中,显出一足踏着龙头的悲壮样子,但人一看见那只扬起的握剑的手,是那么地残破,危危欲坠了,谁也要怜借他这位末路英雄的。锅盖的四围,呼呼地冒出白色的蒸气,咸肉的香味和着松柴的芬芳,一时到处弥漫起来。这是宜于哼小曲、吹口哨的悠闲时候,但大家都是静默地坐着,只在暖暖手。 

  另一边角落里,燃着一节残缺的蜡烛,摇曳的地吐出微黄的光辉,展示出另一个暗淡的世界。没头的土地菩萨侧边,躺着小黑牛,污腻的上身完全裸露出来。正无力地呻唤着,衣和裤上的血迹,有的干了,有的还是湿渍渍的。夜白飞就坐在旁边,给他揉着腰杆,擦着背,一发现重伤的地方,便惊讶地喊: 

  接着咒骂起来: 

  “******!这地方的人,真毒!老子走遇天下,也没碰见过这些吃人的东西!…… 这里的江水也可恶,象今晚要把我们冲走一样!” 

  夜愈静寂,江水也愈吼得厉害,地和屋宇和神龛都在震颤起来。 

  “小伙子,我告诉你,这算什么呢?对待我们更要残酷的人,天底下还多哩,…… 苍蝇一样的多哩!” 

  这是老头子不高兴的声音,由那薄暗的地方送来,仿佛在责备着,“你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哪!”他躺在一张破烂虎皮的毯子上面,样子却望不清楚,只是铁烟管上的旱烟,现出一明一暗的红焰。复又吐出教训的话语: 

  “我么?人老了,拳头棍棒样可就挨得不少。……想想看,吃我们这行饭,不怕挨打就是本钱哪!……没本钱怎么做生意呢?” 

  在这边烤火的鬼冬哥把手一张,脑袋一仰,就大声插嘴过去,一半是讨老人的好,一半是夸自己的狠。 

  “是呀,要活下去。我们这批人打断腿倒是常有的事情,……你们看,象那回在鸡街,鼻血打出了,牙齿打脱了,腰杆也差不多伸不起来,我回来的时候,不是还在笑么?……” 

  “对哪!”老头子高兴地坐了起来,“还有,小黑牛就是太笨了,嘴巴又不会扯谎,有些事情一说就说脱了的。象今天,你说,也掉东西,谁还拉着你哩?……只晓得说 ‘不是我,不是我’,就是这一句,人家怎不搜你身上呢?……不怕挨打,也好嘛?…… 呻唤,呻唤,尽是呻唤!” 

  我虽是没有就着火光看书了,但却仍旧把书拿在手里的。鬼冬哥得了老头子的赞许,就动手动足起来,一把抓着我的书喊道: 

  “看什么?书上的废话,有什么用呢?一个钱也不值,……烧起来还当不得这一根干柴……听,老人家在讲我们的学问哪!” 

  一面就把一根干柴,送进火里。 

  老头子在砖上叩去了铁烟管上的余烬,很矜持地说道: 

  “我们的学问,没有写在纸上,……写来给傻子读么?……第—……一句话,就是不怕和扯谎!……第二……我们的学问,哈哈哈。” 

  似乎一下子觉出了,我才同他合伙没久的,便用笑声掩饰着更深一层的话了。 

  “烧了吧,烧了吧,你这本傻子才肯读的书!” 

  鬼冬哥作势要把书抛进火里去,我忙抢着喊: 

  “不行!不行!” 

  侧边的人就叫了起来: 

  “锅碰倒了!锅碰倒了!” 

  “同你的书一块去跳江吧!” 

  鬼冬哥笑着把书丢给了我。 

  老头子轻徐地向我说道: 

  “你高兴同我们一道走,还带那些书做什么呢。……哪是没用的,小时候我也读过一两本。” 

  “用处是不大的,不过闲着的时候,看看罢了,象你老人家无事的时候吸烟一样。……” 

  我不愿同老头子引起争论,因为就有再好的理由也说不服他这顽强的人的,所以便这样客气地答复他。他得意地笑了,笑声在黑暗中散播着。至于说到要同他们一道走,我却没有如何决定,只是一路上给生活压来说气忿话的时候,老头子就误以为我真的要入伙了。今天去干的那一件事,无非由于他们的逼迫,凑凑角角罢了,并不是另一个新生活的开始。我打算趁此向老头子说明也许不多几天,就要独自走我的,但却给小黑牛突然一阵猛烈的呻唤打断了。 

  大家皱着眉头沉默着。 

  在这些时候,不息地打着桥头的江涛。仿佛要冲进庙来,扫荡一切似的。江风也比往天晚上大些,挟着尘沙,一阵阵地滚入,简直要连人连锅连火吹走一样。 

  残烛熄灭,火堆也闷着烟,全世界的光明,统给风带走了,一切重返于天涯的黑暗。只有小黑牛痛苦的呻吟,还表示出了我们悲惨生活的存在。 

  野老鸦拨着火堆,尖起嘴巴吹,闪闪的红光,依旧喜悦地跳起,周遭不好看的脸子,重又画出来了。大家吐了一口舒适的气。野老鸦却是流着眼泪了,因为刚才吹的时候,湿烟熏着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揉揉之后,独自悠悠然地说: 

  “今晚的大江,吼得这么大……又凶,……象要吃人的光景哩,该不会出事吧……” 

  大家仍旧沉默着。外面的山风、江涛,不停地咆哮,不停地怒吼,好象诅咒我们的存在似的。 

  小黑牛突然大声地呻唤,发出痛苦的呓语: 

  “哎呀,……哎……害了我了……害了我了,……哎呀……哎呀……我不干了!我不……” 

  替他擦着伤处的夜白飞,点燃了残烛,用一只手挡着风,照映出小黑牛打坏了的身子——正痉挛地做出要翻身不能翻的痛苦光景,就赶快替他往腰部揉一揉,恨恨地抱怨他: 

  “你在说什么?你……鬼附着你哪!” 

  同时掉头回去,恐怖地望望黑暗中的老头子。 

  小黑牛突地翻过身,嘎声嘶叫: 

  “你们不得好死的!你们!……菩萨!菩萨呀!” 

  已经躺下的老头子突然坐了起来,轻声说道。 

  “这样么?……哦……” 

  忽又生气了,把铁烟管用力地往砖上叩了一下,说: 

  “菩萨,菩萨,菩萨也同你一样的例楣!。 

  交闪在火光上面的眼光,都你望我我望你地,现出不安的神色。 

  野老鸦向着黑暗的门外看了一下,仍旧静静地说: 

  “今晚的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我说嘛……” 

  “你说,……你一开口,就不是吉利的!” 

  鬼冬哥粗暴地盯了野老鸦一眼,恨恨地诅咒着。 

  一阵风又从破门框上刮了进来,激起点点红艳的火星,直朝鬼冬哥的身上迸射。他赶快退后几步,何门外黑暗中的风声,扬着拳头骂: 

  “你进来!你进来……” 

  神祠后面的小门一开,白色鲜明的玻璃灯光和着一位油黑蛋脸的年轻姑娘,连同笑声,挤进我们这个暗淡的世界里来了。黑暗、沉闷和忧郁,都悄悄地躲去。 

  “喂,懒人们!饭煮得怎样了……孩子都要饿哭了哩!” 

  一手提灯,一手抱着一块木头人儿,亲昵地偎在怀里,作出母亲那样高兴的神情。 

  蹲着暖手的鬼冬哥把头一仰,手一张,高声哗笑起来: 

  “哈呀,野猫子,……一大半天,我说你在后面做什么?……你原来是在生孩子哪!……” 

  “呸,我在生你!” 

  接着啵的响了一声。野猫子生气了,鼓起原来就是很大的乌黑眼睛,把木人儿打在鬼冬哥的身旁;一下子冲到火堆边上,放下了灯,揭开祸盖,用筷子查看锅里翻腾滚沸的咸肉。白蒙蒙的蒸气,便在雪亮的灯光中,袅袅地上升着。 

  鬼冬哥拾起木人儿,装模作样地喊道: 

  “呵呀,……尿都跌出来了!……好狠毒的妈妈!” 

  野猫子不说话,只把嘴巴一尖,头颈一伸,向他作个顽皮的鬼脸,就撕着一大块油腻腻的肉,有味地嚼她的。 

  小骡子用手肘碰碰我,斜起眼睛打趣说: 

  “今天不是还在替孩子买衣料么?” 

  接着大笑起来。 

  “嘿嘿,……酒鬼……嘿嘿,酒鬼。” 

  鬼冬哥也突地记起了,哗笑着,向我喊: 

  “该你抱!该你抱!” 

  就把木人儿递在我的面前。 

  野猫子将锅盖骤然一盖,抓着木人儿,抓着灯,象风一样蓦地卷开了。 

  小骡子的眼珠跟着她的身子溜,点点头说: 

  “活象哪,活象哪,一条野猫子!” 

  她把灯、木人儿和她自己,一同蹲在老头子的面前。撒娇地说: 

  “爷爷,你抱抱!娃儿哭哩!” 

  老头子正生气地坐着,虎着脸,耳根下的刀痕,绽出红涨的痕迹。不答理他的女儿。女儿却不怕爸爸的,就把木人儿的蓝色小光头,伸向短短的络腮胡上,顽皮地乱闯着,一面呶起小嘴巴,娇声娇气地说: 

  “抱,嗯,抱,一定要抱!” 

  “不!” 

  老头子的牙齿缝里挤出这么一声。 

  “抱,一定要抱,一定要,一定!” 

  老头子在各方面,都很顽强的,但对女儿却每一次总是无可如何地屈伏了。接着木人儿,对在鼻子尖上,较大眼睛,粗声粗气地打趣道: 

  “你是哪个的孩子?……喊声外公吧!喊,蠢东西!” 

  “不给你玩!拿来,拿来!” 

  野猫子一把抓去了,气得翘起了嘴巴。 

  老头子却粗暴地哗笑起来。大家都感到了异常的轻松,因为残留在这个小世界里的怒气,这一下子也已完全冰消了。 

  我只把眼光放在书上,心里却另外浮起了今天那一件新鲜而有趣的事情。 

  早上,他们叫我装作农家小子,拿着一根长烟袋,野猫子扮成农家小媳妇,提着一只小竹篮,同到远山那边的市集里,假作去买东西。他们呢,两个三个地远远尾在我们的后面,也装作忙忙赶街的样子。往日我只是留着守东西,从不曾伙他们去干的,今天机会一到,便逼着扮演一位不重要的角色,可笑而好玩地登台了。 

  山中的市集,也很热闹的,拥挤着许多远地来的庄稼人。野猫子同我走到一家布摊子的面前,她就把竹篮子套在手腕上,乱翻起摊子上的布来,选着条纹花的说不好,选着棋盘格的也说不好,惹得老板也感到饭厌了。最后她扯出一匹蓝底白花的印花布,喜孜孜地叫道: 

  “呵呀,这才好看哪!” 

  随即掉转身来,仰起乌溜溜的眼睛,对我说: 

  “爸爸,……买一件给阿狗穿!” 

  我简直想笑起来——天呀,她怎么装得这样象!幸好始终板起了面孔,立刻记起了他们教我的话。 

  “不行,太贵了!……我没那样多的钱花!” 

  “酒鬼,我晓得!你的钱,是要喝马尿水的!” 

  同时在我的鼻子尖上,竖起一根示威的指头,点了两点。说完就一下子转过身去,气狠狠地把布丢在摊子上。 

  于是,两个人就小小地吵起嘴来了。 

  满以为狡猾的老板总要看我们这幕滑稽剧的,哪知道他才是见惯不惊了,眼睛始终照顾着他的摊子。 

  野猫子最后赌气说: 

  “不买了,什么也不买了!” 

  一面却向对面街边上的货摊子望去。突然作出吃惊的样子,低声地向我也是向着老板喊: 

  “呀!看,小偷在摸东西哪!” 

  我一望去,简直吓灰了脸,怎么野猫子会来这一着?在那边干的人不正是夜白飞、小黑牛他们么! 

  然而,正因为这一着,事情却得手了。后来,小骡子在路上告诉我,就是在这个时候,狡猾的老板始把时时刻刻都在提防的眼光引向远去,他才趁势偷去一匹上好的细布的。当时我却不知道,只听得老板幸灾乐祸地袖着手说: 

  “好呀!好呀!王老三,你也倒楣了!” 

  我还呆着看,野猫子便揪了我一把,喊着: 

  “酒鬼,死了么?” 

  我便跟着她赶快走开,却听着老板在后面冷冷地笑着,说风凉话哩。 

  “年纪轻轻,就这样的泼辣!咳!” 

  野猫子掉回头去啐了一口。 

  “看进去了!看进去了!” 

  鬼冬哥一面端开敦肉的锅,一面打趣着我。 

  于是,我的回味,便同山风刮着的火烟,一道儿溜走了。 

  中夜,纷乱的足声和嘈杂的低语,惊醒了我;我没有翻爬起来,只是静静地睡着。象是野猫子吧?走到我所睡的地方,站了一会,小声说道: 

  “睡熟了,睡熟了。” 

  我知道一定有什么瞒我的事在发生着了,心里禁不住惊跳起来,但却不敢翻动,只是尖起耳朵凝神地听着,忽然听见夜白飞哀求的声音,在暗黑中颤抖地说着: 

  “这太残酷了,太,太残酷了……魏大爷,可怜他是……” 

  尾声低小下去,听着的只是夜深打岸的江涛。 

  接着老头子发出钢铁一样的高声,叱责着: 

  “天底下的人,谁可怜过我们?……小伙子,个个都对我们捏着拳头哪!要是心肠软一点,还活得到今天么?你……哼,你!小伙子,在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 他,又知道我们的……咳,那么多!怎好白白放走呢?” 

  那边角落里躺着的小黑牛,似乎被人抬了起来,一路带着痛苦的呻唤和着杂色的足步,流向神词的外面去。一时屋里静悄悄的了,简直空洞得十分怕人。 

  我轻轻地抬起头,朝破壁缝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岩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参差,或浓或淡地画了出来,更显着峡壁的阴森和凄郁,比黄昏时候看起来还要怕人些。山脚底,汹涌着一片蓝色的奔流,碰着江中的石礁,不断地在月光中溅跃起、喷射起银白的水花。白天,尤其黄昏时候,看起来象是顽强古怪的铁索桥呢,这时却在皎洁的月下,露出妩媚的修影了。 

  老头子和野猫子站在桥头。影子投在地上。江风掠飞着他们的衣裳。 

  另外抬着东西的几个阴影,走到索桥的中部,便停了下来。蓦地一个人那么样的形体,很快地丢下江去。原先就是怒吼着的江涛,却并没有因此激起一点另外的声息,只是一霎时在落下处,跳起了丈多高亮晶晶的水珠,然而也就马上消灭了。 

  我明白了,小黑牛已经在这世界上凭借着一只残酷的巨手,完结了他的悲惨的命运了。但他往天那样老实而苦恼的农民样子,却还遗留在我的心里,搅得我一时无法安睡。 

  他们回来了。大家都是默无一语地悄然题下,显见得这件事的结局是不得已的,谁也不高兴做的。 

  在黑暗中,野老鸦翻了一个身,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江水实在吼得太大了!” 

  没有谁答一句话,只有庙外的江涛和山风,鼓噪地应和着。 

  我回忆起小黑牛坐在坡上歇气时,常常爱说的那一句话了,“那多好呀!……那样的山地!……还有那小牛!” 

  随着他那忧郁的眼睛了望去,一定会在晴明的远山上面,看出点点灰色的茅屋和正在缕缕升起的蓝色轻烟的。同伙们也知道,他是被那远处人家的景色,勾引起深沉的怀乡病了,但却没有谁来安慰他,只是一阵地瞎打趣。 

  小骡子每次都爱接着他的话说: 

  “还有那白白胖胖的女人罗!” 

  另一人插喝道: 

  “正在张太爷家里享福哪,吃好穿好的。” 

  小黑牛呆住了,默默地低下了头。 

  “鬼东西,总爱提这些!……我们打几盘再走吧,牌喃?牌喃?……谁抢着?” 

  夜白飞始终袒护着小黑牛:众人知道小黑牛的悲惨故事,也是由他的嘴巴传达出来的。 

  “又是在想,又是在想!你要回去死在张太爷的拳头下才好的!……同你的山地牛儿一块去死吧!” 

  鬼冬哥在小黑牛的鼻子尖上示威似地摇一摇拳头,就抽身到树荫下打纸牌去了。 

  小黑牛在那个世界里躲开了张太爷的拳击,掉过身来在这个世界里,却仍然又免不了江流的吞食。我不禁就由这想起,难道穷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残酷的么?也许地球上还有另外的光明留给我们的吧?明天我终于要走了。 

  次晨醒来,只有野猫子和我留着。 

  破败调残的神祠,尘灰满积的神龛,吊挂蛛网的屋角,俱如我枯燥的心地一样,是灰色的、暗淡的。 

  除却时时刻刻都在震人心房的江涛声而外,在这里简直可以说没有一样东西使人感到兴奋了。 

  野猫子先我起来,穿着青花布的短衣,大脚统的黑绸裤,独自生着火,敦着开水,悠悠闲闲地坐在火旁边唱着: 

  江水呵, 

  慢慢流, 

  流呀流, 

  流到东边大海头, 

  我一面爬起来扣着衣纽,听着这样的歌声,越发感到岑寂了。便没精打采地问(其实自己也是知道的): 

  “野猫子,他们哪里去了?” 

  “发财去了!” 

  接着又唱她的: 

  那儿呀,没有忧! 

  那儿呀,没有愁! 

  她见我不时朝昨夜小黑牛睡的地方了望,便打探似地说道; 

  “小黑牛昨夜可真叫得凶,大家都吵来睡不着。” 

  一面闪着她乌黑的狡猾的眼睛。 

  “我没听见。” 

  打算听她再捏造些什么话,便故意这样地回答。 

  “一早就抬他去医伤去了!……他真是个该死的家伙,不是爸爸估着他,说着好话,他还不去呢!” 

  她比着手势,很出色地形容着,好象真有那么一回事一样。 

  刚在火堆边坐着的我,简直感到忿怒了,便低下头去,用干树枝拔着火,冷冷地说: 

  “你的爸爸,太好了,太好了!……可惜我却不能多跟他老人家几天了。” 

  “你要走了么?”她吃了一惊,随即生气地骂道:“你也想学小黑牛了!” 

  “也许……不过……” 

  我一面用干枝画着灰,一面犹豫地说。“不过什么?不过!……爸爸说的好,懦弱的人,一辈子只有给人踏着过日子的。……伸起腰杆吧!抬起头吧!……羞不羞哪,像小黑牛那样子!” 

  “你的爸爸,说的话,是对的,做的事,却错了!”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并且昨夜的事情,我通通看见了!” 

  我说着,冷冷的眼光浮了起来。看见她突然变了脸色,但又一下子恢复了原状,而且狡猾地说着:“嘿嘿,就是为了这才要走么?你这不中用的!” 

  马上揭开开水罐子看,气冲冲地骂: 

  “还不开!还不开!”一面拔大火,一面柔和地说: 

  “害怕么?要活下去,怕是不行的。咋夜的事,多着哩,久了就会见惯了的。…… 是么?规规矩矩地跟我们吧,……你这阿狗的爹,哈哈哈。” 

  她狂笑起来,随即抓着昨夜丢下了的木人儿,顽皮地命令我道: 

  “木头,抱,抱,他哭哩!” 

  我笑了起来,但却仍然去整理我的衣衫和书。 

  “真的要走么?来来来,到后面去!” 

  她的两条眉峰一竖,眼睛露出恶毒的光芒,看起来,却是又美丽又可怕的。 

  她比我矮一个头,身子虽是结实,但却总是小小的,一种好奇的冲动捉弄着我,于是无意识地笑了一下,便尾着她到后面去了。 

  她从柴草中抓出一把雪亮的刀来,半张不理地递给我,斜瞬着狡猾的眼睛,命令道: 

  “试试看,你砍这棵树!” 

  我由她摆布,接着刀,照着面前的黄桷树,用力砍去,结果只砍了半寸多深。因为使刀的本事,我原是不行的。 

  “让我来!” 

  她突地活跃了起来,夺去了刀,作出一个侧面骑马的姿势,很结实地一挥,喳的一刀,便没入树身三四寸的光景,又毫不费力地拔了出来,依旧放在柴草里面,然后气昂昂地走来我的面前,两手叉在腰上,微微地噘起嘴巴,笑嘻嘻地嘲弄我: 

  “你怎么走得脱呢?……你怎么走得脱呢?” 

  于是,在这无人的山中,我给这位比我小块的野女子窘住了。正还打算这样地回答她: 

  “你的爸爸会让我走的!” 

  但她却忽然抽身跑开了,一面高声唱着,仿佛奏着凯旋一样。 

  这儿呀,也没有忧, 

  这儿呀,也没有愁, 

  …… 

  我漫步走到江边去,无可奈何地徘徊着。 

  峰尖浸着粉红的朝阳。山半腰,抹着一两条淡淡的白雾。崖头苍翠的树丛,如同洗后一样的鲜绿。峡里面,到处都流溢着清新的晨光。江水仍旧发着吼声,但却没有夜来那样的怕人。清亮的波涛,碰在嶙峋的石上,溅起万朵灿然的银花,宛若江在笑着一样。谁能猜到这样美好的地方,曾经发生过夜来那样可怕的事情呢? 

  午后,在江流的澎湃中,迸裂出马铃子连击的声响,渐渐强大起来。野猫子和我都感到非常的诧异,赶快跑出去看。久无人行的索桥那面,从崖上转下来一小队人,正由桥上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个胖家伙,骑着马,十多个灰衣的小兵,尾在后面。还有两三个行李挑子,和一架坐着女人的滑竿。 

  “糟了!我们的对头呀!” 

  野猫子恐慌起来,我却故意喜欢地说道: 

  “那么,是我的救星了!” 

  野猫子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把嘴唇紧紧地闭着,两只嘴角朝下一弯,傲然地说: 

  “我还怕么?……爸爸说的,我们原是作刀上过日子哪!迟早总有那么一天的。” 

  他们一行人来到庙前,便歇了下来。老爷和太太坐在石阶上,互相温存地问询着。勤务兵似的孩子,赶忙在挑子里面,找寻着温水瓶和毛巾,抬滑竿的夫子,满头都是开,走下江边去喝江水。兵士们把枪横在地上,从耳上取下香烟缓缓地点燃,吸着。另一个班长似的灰衣汉子,军帽挂在脑后,毛巾缠在在颈上,走到我们的面前。枪兜子抵在我的足边,眼睛盯着野猫子,盘问我们是做什么的,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 

  野猫子咬着嘴唇,不作声。 

  我就从容地回答他,说我们是山那边的人,今天从丈母家回来,在此歇歇气的。同时催促野猫子说: 

  “我们走吧!——阿狗怕在家里哭哩!” 

  “是呀,我很担心的。……唉,我的足怪疼哩!” 

  野猫子作出焦眉愁眼的样子,一面就摸着她的足,叹气。 

  “那就再歇一会吧。” 

  我们便开始讲起山那边家中的牛马和鸡鸭,竭力作出一对庄稼人应有的风度。 

  他们歇了一会,就忙着赶路走了。 

  野猫子欢喜得直是跳,抓着我喊: 

  “你怎么不叫他们抓我呢?怎么不呢?怎么不呢?” 

  她静下来叹一口气,说: 

  “我倒打算杀你哩;唉,我以为你是恨我们的。……我还想杀了,好在他们面前显显本事。……先前,我还不曾单独杀过一个人哩。” 

  我静静地笑着说: 

  “那么,现在还可以杀哩。” 

  “不,我现在为什么要杀你呢?……” 

  “那么,规规矩矩地让我走吧!” 

  “不!你得让爸爸好好地教导一下子!……往后再吃几个人血馒头就好了!” 

  她坚决地吐出这话之后,就重又唱着她那常常在哼的歌曲,我的话,我的祈求,全不理睬了。 

  于是,我只好抑郁地等着黄昏的到来。 

  晚上,他们回来了,带着那么多的“财喜”,看清形,显然是完全胜利,而且不象昨术那样小干的了。老头子喝得沉醉,由鬼冬哥的背上放下,便呼呼地睡着。原来大家因为今天事事得手,就都在半路上的山家酒店里,喝过庆贺的酒了。 

  夜深都睡得很熟,神殿上交响着鼻息的鼾声。我却不能安睡下去,便在江流激湍中,思索着明天怎样对付老头子的话语,同时也打算趁此夜深人静,悄悄地离开此地。但一想到山中不熟悉的路径,和夜间出游的野物,便又只好等待天明了。 

  大约将近天明的时候,我才昏昏地沉入梦中。醒来时,已快近午,发现出同伴们都已不见了,空空洞洞的破残神祠里,只我一人独自留着。江涛仍旧热心地打着岩石,不过比往天却显得单调些、寂寞些了。 

  我想着,这大概是我昨晚独自儿在这里过夜,作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今朝从梦中醒来,才有点感觉异样吧。 

  但看见躺在砖地上的灰堆,灰堆旁边的木人儿,与留在我书里的三块银元时,烟霭也似的遐思和怅惘,便在我岑寂的心上缕缕地升起来了。 

  1933年冬,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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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时间: 2021-11-10 07:27 引用回复
使用这种笔法,尤如亲历其景的感觉,习惯了写小说是不错的尝试!贴出此文示範给大家了解,是另类的好方法写出更为生动的题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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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时间: 2021-11-10 09:18 引用回复
看不懂这几十年前的文章有什么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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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时间: 2021-11-24 08:41 引用回复
支持香港抗争 写道:
看不懂这几十年前的文章有什么寓意


不是要求你看懂全文的意思,只是示範给你知道作者的写作笔法,有如此美妙的描述的方法啊!如果君大能够明白如何写作,你将会是一位名作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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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礽耀 sfia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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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时间: 2021-12-04 06:36 引用回复
好书秒读

「你是如何写作的?」艾可:「从左写到右。」


Photo credit: 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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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伯托.艾可



你可以坐在树下,带著一枝炭笔,和一叠品质良好的画纸,让思绪随处漫遊,接著你写下几行文字,例如「月儿高挂空中/树林沙沙作响」。或许刚开始浮现的文字并不像小说,比较像日本俳句。但无论如何,最重要的事情是开始写作。



这一系列讲座的主题是「一个青年小说家的自白」。很多人可能会问为什么以这个为主题,我今年(二○○八年)已经七十七岁了,不过,一九八○年我才出版我的第一本小说《玫瑰的名字》。也就是说,我二十八年前才开始我的作家生涯,因此,我觉得我是一个年轻且想必相当有前景的小说家。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写小说了。写作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往往是标题,而标题的灵感通常是得自我在那个时候看的冒险故事,那些故事大部分都跟《神鬼奇航》类似。我会马上动手将所有插图画好,然後开始写第一章。不过由於我想模仿印刷书籍,所以都用大写字母书写,因此写不了几页我就累了,然後放弃写作计画。所以我的每一部作品都像舒伯特《未完成交响曲》一样,是未完成的杰作。

十六岁时,我就跟其他青少年一样,理所当然地开始写诗。我不记得是我心中对诗的需求让我萌发(柏拉图式而无可救药的)初恋情感,还是初恋让我开始想写诗。这唡者的结合是个灾难。如同我曾经这么写道(虽然是藉由一个虚构人物之口说出的讽刺话语):这个世界上有唡种诗人,好的诗人会在十八岁时烧了他们的诗作,而不好的诗人会一辈子持续写诗。



很久很久以前

一九七八年初,我有一位在某小型出版社工作的朋友,说她想请几位非小说作家(哲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家等等)写一篇短篇的侦探小说。基於前面所说过的理由,我告诉这位朋友,我对创意写作毫无兴趣,而且我很确信我没办法写出流畅的人物对话。最後我决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用一种很挑衅的态度告诉她,若要我写一篇犯罪小说,那至少会写到五百页以上,而且故事背景会是在中世纪的修道院。我朋友说她想找的可不是那种只想赚稿费的拙劣作家,於是我们的会谈到此结束。

我一回到家,马上翻找我的抽屉,取出一叠几年前随意写的手稿,我在其中一张纸上写了几个僧侣的名字。这表示,在我灵魂的隐密深处,早有一部小说的点子正在成形,只是我还不知道而已。那时候,我忽然想到,让一个僧侣在阅读一本神祕书籍时被毒杀,是个不错的点子。这就是一切的开端,我开始写起这部《玫瑰的名字》。

这本书出版後,很多人都问我为什么会决定写一本小说,而我给他们的几个理由(依照我当时的心情会有不同的版本)大概都是真的。意思是说,这些理由没有一个是正确的。最後我了解到,唯一正确的答案是:在我生命中的某个时刻,我忽然有股衝动想这么做。我想这应该是个充分而合理的说法吧。

如何写作

当来採访的人问我,「你是如何写作的?」通常为了尽量缩短回答的时间,我都会回应,「从左写到右。」我知道这个答案不尽理想,而且会让阿拉伯国家和以色列的人感到很訝异。现在我有时间可以好好给个比较仔细的回应。

在我写第一本小说的期间,我学到了几件事情。「灵感」其实是狡猾的作者为了让自己显得更有艺术才能而使用的糟糕字彙。就如同一句古老格言所说,天才是百分之十的灵感和百分之九十的努力。

刚开始时,替《玫瑰的名字》做书评的评论家写道,这本书是基於一瞬间的灵光乍现而写成的,不过因为其在概念和语言方面的难度,所以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不过当这本书面临空前成功,销售数百万册之後,同一批评论家又说,为了让这本书迎合大众口味,成为畅销书,我一定遵照了某种神祕的诀窍来写作。後来他们还说,这本书之所以畅销,是因为使用电脑程式写成的。他们完全忘了,直到一九八○年代初期,才有堪用的写作软体可供个人电脑使用,而当时我的书早已经付印了。

我的灵感姗姗来迟,但我写《玫瑰的名字》只花了唡年的时间,然而这是因为我不需要做任何有关中世纪的研究。我之前提过,我的博士论文是以中世纪美学为主题,所以我也投注了一些心力更进一步研究中世纪。过去数年来,我造访了很多仿罗马式教堂、歌德式教堂……等等。当我决定写小说时,就好像打开一个大柜子般,里头堆满我这数十年来不断累积的中世纪档案。所有资料都已经在我眼前了,我只要选取我需要的即可。

建造一个世界

在我孕育下一部作品的期间,我都在做些什么?我在收集资料。我造访很多地方,我画地图,记录建筑物的设计图,或是船的设计图,如同我在《昨日之岛》中做的一样。我也替角色画肖像画,写《玫瑰的名字》时,我替每一个出场的僧侣都画了肖像画。当我在写关於中世纪的片段时,若我看见有辆车驶过街上,而我对这辆车的颜色印象很深刻,我就会把这个体验写进笔记本,或只是记在脑海里,之後当我想用这个颜色形容某样东西时(例如细密画)就会派上用场。

準备写《傅科摆》时,我曾经好几个晚上都去逛艺术科技博物馆,一直到闭馆为止,因为故事里有几个场景就是在这里发生。为了描述卡素朋从艺术科技博馆到孚日广场再到艾菲尔铁塔的夜间巴黎散步,有好几次,我在凌晨唡点到三点间漫遊整座城市,还带了个小型录音机记下我沿路看到的各种景色,免得搞错了街名和十字路口的位置。

《玫瑰的名字》出版後,第一个提出改编电影提案的导演是马可.菲莱利(Marco Ferreri)。他告诉我,「你的书好像是特意写得像电影脚本的,因为对话的长度都恰到好处。」刚开始我不了解他为什么这么说,然後我想起来,我真正开始动笔前,我画了数百张迷宫和修道院平面图,这样我能才知道,当唡个角色从一处走到另一处时会花上多少时间,一边走路时他们可以说多少话。因此,我虚构世界的设计图支配了对话的长度。

藉此,我了解一部小说并非只是一种语言现象而已。诗的文字之所以难以翻译,是因为诗的音韵,以及行文中刻意制造出的多重意义都十分重要,是文字的选择决定了诗的内容。叙事文郄是相反的狀况,是作者所创建的「宇宙」,和发生在这宇宙里的事件支配了文章的韵律、风格,甚至是文字的选择。

最重要的一点是,叙事文是宇宙等级的事件。为了讲述某件事,你必须像个造物主般创造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必须尽可能造得準确,如此你才有把握自在穿梭其中。

我一直都严密地遵守这个原则,例如,《傅科摆》中,我提到马弩奇欧和葛拉蒙出版社是位於唡栋相连的大楼内,而唡栋大楼之间有个联络通道,我花了很长时间画大楼平面图,试图搞清楚这个联络通道应该是什么样子,为了配合唡栋大楼间楼层的高低差异,是否需要在里头加上一些阶梯。小说中我简短提及了阶梯的事情,而我想大多数读者都没注意到这一点,就这样看过去了。但对我来说这件事情很重要,如果我没有好好设计联络通道,我就没办法赍续写故事了。

发想

另外一个常常被问及的问题是,「你开始写作时,你的脑子里有什么样粗略的想法,或是较详细的计画?」直到写完我的第三本小说我才真正了解,我的每一本小说都是出於一个发想,而这发想也只不过是个画面而已。

《玫瑰的名字註解本》中,我说我之所以想写这部小说,是因为我想要「毒杀一个僧侣」。事实上,我并没有要毒杀什么僧侣,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想过要毒杀任何人,不管是僧侣还是非神职人员。我只是受到一幅画面的衝击,亦即一个僧侣在阅读书籍时遭到毒杀。

或许是因为我想起了十六岁时的一个经历:当时我造访一座本笃会修道院,我穿越中世纪的迴廊,进入一座幽暗的图书室,发现读经台上放著一本打开的《诸圣传记》。我在一片深沉的寂静中浏览这本厚重的书籍,有几道光束穿过彩色玻璃投射进室内,我当时一定感觉到某种东西让我全身激动地战慄。四十多年後,那种战慄的感觉从我潜意识里浮现出来。

这就是我的发想影像。我试著了解那是什么影像时,其馀的一切就一点一点地浮现。而当我翻找这二十五年来收集的中世纪档案资料(我当初收集资料的目的完全不是为了写小说),整部小说就逐渐成形。

写《傅科摆》的狀况就完全不同。我写完《玫瑰的名字》後,感觉我已经在这本处女作(也可能是最後一本著作)中表达出所有关於我的一切事物了(虽然是用比较间接的方式)。我还剩下什么可以写?此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唡个影像。

第一个是莱昂.傅科发明的傅科摆。我三十年前曾於巴黎看过这个傅科摆,当时留下很深刻的印象──这又是另一个藏於我灵魂深处的战慄情感。第二个影像,是我看到自己在一个义大利反抗组织成员的葬礼上吹小号。我一直告诉大家,这是我真实的体验,因为那真的是很美的影像,也是因为之後我看了乔伊斯的小说(《斯蒂芬英雄》,我才了解原来我的经验就是他所谓的「灵光乍现」(epiphany)。

因此,我决定我要说一个故事,以傅科摆为开头,然後结尾是在一个晴光明朗的早晨,一个年轻的小号手在墓园里吹奏。不过我要怎么从傅科摆连结到小号?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整整花了八年时间,最後的答案就是这一部小说。

至於《昨日之岛》,一切是始於一位法国记者的提问,「你为什么可以把空间描述得这么精準?」我从来没注意过我自己是怎么描述空间的,但是我思考这个问题时了解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之前说过的,若你创造出一个够精细的世界,你就可以知道该如何描述空间,因为这一切都已经在你眼前了。

一个作者创造出一个特殊的叙事世界之後,文字就会从此流出,而这些文字正好是这个特殊世界所需要的特定语言。基於此理由,《玫瑰的名字》里,我採用中世纪编年史的叙事风格:精準,天真,有时候显得单调(一个生存於十四世纪的谦卑僧侣写起文章来不会像乔伊斯,回忆起过去时也不会像普鲁斯特)。此外,既然我假设这部小说是腾写自一份翻译中世纪文本的十九世纪文献,文体必须间接地呈现出中世纪编年史的拉丁文风格,比较直接呈现的文体则是那位现代翻译者的风格。

在《傅科摆》,我必须使用多种语言风格。安其利(Agliè)有教养而仿古的语言,艾登提(Ardenti)伪邓南遮(D’Annunzian)式的法西斯主义发言,贝尔勃(Belbo)在祕密档案内使用的幻灭而嘲讽的文学语言(那狂热的文学引用方式真的是很後现代),葛拉蒙庸俗的文体风格,还有三位编辑谈论他们那些不负责任幻想时的粗俗对话,把庞杂博学的资料跟生涩的双关语混在一起使用。

限制

我在前面提过,只要我找到了发想的影像,故事就会自己往前推进,但只有某种程度上是如此。为了让故事有进展,作者必须设下一些限制。

对任何试图创作艺术作品的作者来说,限制都是基本要件。一个画家决定画油画而非蛋彩画,他决定使用画布而非画在墙壁上。一个作曲家选择使用某个特定音调,一个诗人决定使用押韵对句,或十一音节一行诗。

如同我在《玫瑰的名字》里,选择用《启示录》的七个号角作为接下来连续事件的阴谋背景,就是一种限制。另一个限制就是将故事场景设定在某一特定时代,这么一来有些事情会发生,有些事情则不会。《傅科摆》也有一项限制,那就是为了符合我故事中角色们对神祕学的狂热著迷,这本书必须刚好是一百二十章,而故事内容也要像卡巴拉的生命树一样,分成十个部分。

双重符码

我跟那些说写作是为了自己的烂作家可不是同一夥的。作家唯一能写给自己的东西是购物清单,购物清单提醒他们该买什么,而且用完了就可以扔掉。其馀东西,包括洗衣清单,都算是写给另一个人的讯息。它们并不是独白,它们是对话。

现在,有些评论家发现我的小说里包含了一种典型的後现代特徵,也就是双重符码。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在《玫瑰的名字註解本》中曾提过──不管後现代主义的定义究竟为何,小说中我至少使用了唡种後现代技巧。一种是互文性的讽刺,我直接引用某些知名作品,或多少用简单易懂的方式提及这些作品。第二个是後设叙事,当作者直接对著读者说话时,反映出文本具有独立发展的特质。

请让我举自己的作品为例,说明什么是双重符码。

《玫瑰的名字》的开头,是作者说明他如何偶然入手一份中世纪文本。这是互文性讽刺的明显案例,因为重新发现的手稿这个文学主题(亦即文学中常见的陈腔滥调)本身就属於高贵的文学系谱之一员。这种讽刺具有双重效果,同时也暗示了後设叙事的存在,因为文本宣称,作者是透过这份原始手稿在十九世纪时的翻译版本,才得知手稿的内容──这说词让这部小说内的某些新歌德式小说元素变得合理。纯真无知的大众读者无法享受接下来的叙事方式,除非他们能意识到这是个层层套叠的机关遊戏,是回溯源头的手法,能让整个故事散发出暧昧的光辉。

我承认,使用这种双重符码的写作技巧,让作者可以与经验丰富的读者建立起某种沉默的共谋关系,不过其他不能理解这些文雅暗示的大众读者,可能会隐隐觉得少了些什么。但是我相信,文学并非仅只为了娱乐和抚慰大众而已。它也可能激发读者,让他们为了要更深入了解文本,而想再一次或多次重读同一个文本。因此我认为,双重符码并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睥睨,而是对读者的智慧和热情所表达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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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礽耀 sfia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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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时间: 2021-12-04 06:49 引用回复
《山峡中》作者:艾芜,原名:汤道耕,曾用笔名:汤爱吾,吴岩,刘明,魏良,乔城。代表作:《南行记》。

他的作品不算多,但是极之吸引人,例如初期的香港驻办许家屯先生的名字都是看他的小说而改的!(可想而知他的作品是多么吸引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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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礽耀 sfia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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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时间: 2022-11-14 10:11 引用回复
《山峡中》作者:艾芫生平简介:
艾芜(1904~1992) 现、当代作家。原名汤道耕,笔名刘明、吴岩、汤爱吾等。四川新繁人。1921年考入成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1925年因不满学校守旧的教育和反抗旧式婚姻而出走,漂流于云南边疆、缅甸和马来亚等地,当过小学教师、杂役和报纸编辑。1931年被英国殖民当局驱逐回国到上海。1932年加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开始发表小说。在上海期间,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南国之夜》、《南行记》、《山中牧歌》、《夜景》和中篇小说《春天》、《芭蕉谷》以及散文集《漂泊杂记》等。作品大都反映西南边疆和缅甸等地下层人民的苦难生活及其自发的反抗斗争,开拓了新文学创作的题材领域。他所描写的传奇性故事,具有特异性格的人物和边地迷人的绮丽风光,使作品充溢着抒情气息和浪漫情调。 

  抗日战争爆发后,艾芜辗转于汉口、桂林、重庆等地,从事创作也教过书。任教于重庆大学中文系。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荒地》、《黄昏》、《秋收》、《冬夜》、《童年的故事》、《锻炼》、《烟雾》,中篇小说《江上行》、《落花时节》、《我的青年时代》、《乡愁》、《一个女人的悲剧》,长篇小说《故乡》、《山野》等。反映了国统区劳动群众的苦难、抗争和追求。艺术表现上严谨沉郁的现实主义格调,取代了以前抒情浪漫的艺术特色。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艾芜任重庆市文化局长、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全国文联委员等职,他曾去鞍山、大庆、小凉山等地体验生活。所写长篇小说《百炼成钢》是建国后最早描写工业战线和工人生活的作品之一。他还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夜归》、《南行记续篇》,散文集《初春时节》、《欧行记》,理论著作《文学手册》,论文集《浪花集》,以及《艾芜中篇小说集》、《艾芜短篇小说选》、《艾芜儿童文学作品选》、《艾芜文集》等,以内容新鲜、描写生动、笔调优美而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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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礽耀 sfiaw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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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时间: 2022-11-22 21:15 引用回复
sfiawongn 写道:
使用这种笔法,尤如亲历其景的感觉,习惯了写小说是不错的尝试!贴出此文示给大家了解,是另类的好方法写出更为生动的题材啊!


艾芜是个小说多产的作者,我要尽量尝试搜寻他的作品,在互联网上可能找寻不一定可以找到,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希望找到吧?(真系难以找寻,总是一知半没头没尾的段落,完全不成样的资料咯!)

没办法找得齐全的本小说!只留下一些不太重要遊历纪录⋯可能以前尚未成名,多已经没赍续出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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