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ohu]

原創：新周刊


讀金庸曾經是一件很叛逆的事。

“如果老師發現我們在讀金庸，老師會認為這個孩子已經走到了危險的邊緣，這孩子離放棄人生、離毀掉這輩子只差50公裡了，必須拯救他！”

作家王曉磊說，他小時候讀金庸，總是提心吊膽，除了關心金庸小說人物的結局，還得和老師斗智斗勇。他當時還是個愛好古典文化的好少年，臉形方正，濃眉大眼——像那種可以出現在宣傳海報上的“好學生”。在大人的眼裡，這種孩子更不應該讀閒書。

如今，想讀也沒有太多機會。今天的互聯網上有垂手可得的電子書和古典文化資源，也有一股熱熱鬧鬧的古典文化熱潮，《只此青綠》《我在故宮修文物》《如果國寶會說話》等文化節目和綜藝一部火過一部，而在王曉磊成長的時空裡，閱讀和娛樂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六神磊磊近照。/受訪者供圖

當我們問王曉磊如何看待今天的古典文化熱時，他很認真地說：“如果在現在這個年代出生、長大，我會覺得沒有那麼孤獨。小時候讀古典小說，很孤獨的，甚至有點怪不好意思的。”

“孤獨”二字是意想不到的回答。王曉磊很健談，要把眼前的他，和那個在課室提心吊膽地讀“閒書”、生怕老師進來收繳的孤獨男孩對應起來，似乎有些困難。

王曉磊當然沒被閒書毀掉。大學時，他念了新聞系，畢業後成為新華社重慶分社的一名記者。但他想不到的是，熱愛金庸、熱愛古典文化這件事兒，在離開學校很多年後，會重新改變他的人生。更想不到的是，自己可以因為“讀金庸”而成為名人，隨意起的一個筆名“六神磊磊”會比自己的真名更廣為人知。

他梳理《射雕英雄傳》裡的數次“華山論劍”，討論江湖裡的“家族政治”；他在《倚天屠龍記》的女性的命運裡，看到滅絕師太的偽善；他在《天龍八部》“蕭峰之死”的真正結局裡，發現蕭峰必然遭到誤解的悲涼；他從《笑傲江湖》裡的風雲變幻，讀出當代職場的困境……



《射雕英雄傳》（1994年）劇照。

通過他的解讀，很多人重新發現了金庸武俠世界的魅力。

“現在你去哪裡找一部這麼保守的小說？”

“巴黎人自己也會奇怪吧，遙遠的江西小城裡，會有一個裁縫鋪叫‘夢巴黎’。”六神磊磊記得，小時候，他家旁邊有一家叫“夢巴黎”的裁縫鋪。

六神磊磊在江西宜春的銅鼓縣長大。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成長的年代，是一個“在美的荒蕪狀態下睜開眼，大家都想追求美”的年代。在這樣的年代裡，他家旁邊出現名為“夢巴黎”的裁縫鋪，也就不足為怪了。小縣城裡的人，或許從來沒有見過巴黎，但是 “巴黎”二字至少代表了一種想象中的美。

在那個荒蕪且朦朧的年代裡，金庸的作品是“洪水猛獸”般的存在。在老師和家長看來，金庸的小說處處充斥“有毒有害”的信息，打打殺殺渲染暴力，談情說愛耽誤學習。



在那個荒蕪且朦朧的年代裡，金庸的作品是“洪水猛獸”般的存在。/ 金庸小說《笑傲江湖》

但在六神磊磊看來，金庸筆下的愛情保守得很——金庸的14部小說裡，除了《鹿鼎記》之外，所有的男女主角直到書的結尾都沒有發生過關系。不管是郭靖和黃蓉，還是楊過和小龍女，抑或是任盈盈和令狐沖，都沒有。“現在你去哪裡找一部這麼保守的小說？”

現在，家長和老師早就不把金庸當作洪水猛獸了，金庸作品成了經典的通俗文學著作，經常有人問六神磊磊應該怎樣讓孩子讀金庸。但是，當一個東西被塑造為經典，它好像就與大眾隔開了。

實際上，金庸寫的並不是古板的“武俠小說”，他寫的是人。金庸作品裡最有魅力的不是打打殺殺——當然，這些武術描寫也很精彩——而是蕩氣回腸的故事和復雜難辨的人性。

在《六神磊磊讀金庸》的序言中，六神磊磊寫道：“那麼多人愛講天道、王道、霸道，金庸一個寫武俠的反而好講人道。他內裡相信所謂‘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他是大仲馬的軀殼、雨果的靈魂。”



《射雕英雄傳》（1994年）劇照。

他同時覺得，金庸作品講人性的寬厚，這在社交媒體統治的當下已經越來越罕見了——刁鑽與刻薄似乎成了更時興的東西。或許正是因為刁鑽與刻薄的泛濫，《六神磊磊讀金庸》才會獲得預料之外的反饋。

六神磊磊多次提到，在武俠小說裡，金庸作品前所未有地糅合了古典文學與現代文學的特點和技法。這裡面不僅有來自中國古典的章回體小說和近現代武俠小說的影響，還有來自大仲馬、雨果、羅伯特·斯蒂文森這樣的外國作家的靈感。

金庸承襲了古典文學講故事的方法。比如一個主角出來之後，引出另一個主角，而之後再引出第三個主角的規整的“連環套”式寫法——就像《水滸傳》中用史進引出魯智深，用魯智深再引出下一個主角林沖，而由林沖繼續引出後面的主角。在《射雕英雄傳》中，他最開始也是用章回體白話小說中的常用人物——說書人——的角度展開。

身處華洋雜處的香港，從20世紀50年代就開始編寫報紙副刊和電影劇本，金庸也因此深受西方文學的影響。比如他尊崇“三整一律”，故事創作的時間、地點和情節保持一致。一個緊扣主題的故事，會在12個小時之內完成。就像《射雕英雄傳》裡，郭靖和黃蓉在小酒館的密室中，透過一個小孔觀察外面發生的事兒。周伯通、黃藥師、歐陽鋒、丘處機，依次進入這家酒館——金庸把酒館變成了戲劇舞台，設置了一段“戲中戲”。



當代武俠小說作家金庸。/豆瓣

更有意思的是，六神磊磊還發現了，金庸會直接化用西方經典文學的故事橋段。希臘神話中的塞浦路斯國王皮格馬利翁愛上了自己雕刻的象牙少女像，金庸就將它化用在《天龍八部》中的無崖子和段譽的故事中——他們都愛上了玉像。

段譽這個人物，是最能體現金庸故事“東西方共存”的角色。他和皮格馬利翁一樣，迷上了玉像，而這位世子和女性的關系，頗像《紅樓夢》中的賈寶玉。中國傳統白話小說和西方文學的傳統在金庸的小說中互相纏繞、互相成就。但最終呈現出來的最可貴的東西，或許是金庸身上的“現代性”。

六神磊磊寫過一篇《蕭峰的真正結局》：“……對於蕭峰之死，段譽見證了，虛竹見證了，遼國人自己也見證了。……可問題是，底層的宋人，語言不通、文化隔閡、閱讀能力有限，怎麼會去讀大理史、西夏史、遼國史？……幾乎沒有人需要雁門關的真相。宋朝不需要，雁門關守將也不需要……要來真相有何好處？”

讀者跟著蕭峰游走在大宋江湖，卻沒有意識到，蕭峰之死，只是最淺層的悲劇，更深刻的悲劇是無法撼動的系統與人性。金庸“不懷疑‘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精神，但是懷疑人們是否能了解和尊重‘俠’”。但不論大眾如何不理解，“俠”身上的人道主義是不會熄滅的——這就是最珍貴的“現代性”。



此時的六神磊磊，是郭靖、蕭峰的知音，也是金庸的知音。/《六神磊磊讀金庸》

在六神磊磊看來，傳統白話小說裡的人物——比如楊家將、岳飛和“三國”中的人物，他們為“江山社稷”而犧牲，而到了金庸的筆下，像郭靖、蕭峰這樣的英雄，他們念念不忘的是更具體的蒼生百姓。

“蒼生是具體的，不是抽象的。什麼是蒼生？我們身邊每一個人都是蒼生，我們身邊每一個人遭遇的不幸、承受的痛苦都值得關懷和同情，這才是愛蒼生，我們千萬不能把蒼生抽象了。”

此時的六神磊磊，是郭靖、蕭峰的知音，也是金庸的知音。

“如果一個人喜歡金庸，他多半會喜歡唐詩”

六神磊磊也讀唐詩，金庸就是他的引路人。

在六神磊磊看來，從讀金庸到讀唐詩，其實是自然而然的，因為詩歌本就是武俠的一個底蘊。他立刻舉了一個例子：在《神雕俠侶》中，楊過與郭靖共守襄陽城，危城之下，郭靖和楊過吟起杜甫的《潼關吏》——

楊過聽他吟得慷慨激昂，跟著念道：“胡來但自守，豈復憂西都？艱難奮長戟，萬古用一夫。郭伯伯，這幾句詩真好，是杜甫作的嗎？”郭靖道：“是啊，前幾日你郭伯母和我談論襄陽城守，想到了杜甫這首詩。……你想中國文士人人都會作詩，但千古只推杜甫第一，自是因為憂國愛民之故。”

…………

楊過問道：“郭伯伯，你說襄陽守得住嗎？”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郁郁蒼蒼的丘陵樹木，說道：“……我與你郭伯母談論襄陽守得住、守不住，談到後來，也總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八個字。”

杜甫的詩歌，成了必死絕境中的背景音。金庸借著杜甫的詩歌，重新解釋了一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杜甫。

金庸為什麼迷人？唐詩為什麼總是能觸動我們？在六神磊磊看來，這其實也是一致的，“一個人如果喜歡唐詩，他不一定喜歡金庸，他甚至會瞧不上武俠。但如果一個人喜歡金庸，他多半會喜歡唐詩”。

他認為金庸作品和唐詩是語言退化和輿論極化的解藥。從傳統媒體人到自媒體人，六神磊磊對語言環境的變化有深刻的體會。當網上充斥著“綠茶”“白蓮花”“聖母”“渣男”等標簽，人們用標簽來代替思考，他更覺得唐詩的可貴，“如果語言變得簡陋和粗暴，思想就會變得特別簡陋和粗暴”。

宋人洪邁曾概括，唐朝詩歌之所以能夠繁榮，是因為“唐詩無避諱”，上層的、底層的視角，中心的、邊緣的觀點，明亮的、哀愁的情緒，在唐詩裡都能夠看到。至少，在唐詩的國度裡，我們能夠看到一種珍貴的開放、自信和包容。



在唐詩的國度裡，我們能夠看到一種珍貴的開放、自信和包容。/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但六神磊磊也指出，唐詩所代表的傳統文化，在當下確實呈復興之勢，但與此同時，人們往往會忘記，“文化”是不斷地演變的，傳統文化是不斷吸取他者的文化逐漸豐富起來的。古人聽了新的音樂，吸取了新的詞匯，用了新的染料，造了新的器具，然後一點點地匯聚起我們印象中的“傳統文化”。

以“半江瑟瑟半江紅”為例，六神磊磊發現，“瑟瑟”可能來自古伊朗語，意為“綠寶石”，那整句詩的意思就是“一半江水是綠色的，一半江水是紅色的”。

“你今天覺得特別美的、特別動人的、特別純粹的傳統文化是不停融合來的，它源於開放，而不是封閉；源於包容，而不是隔絕。”



《六神磊磊讀唐詩》。

六神磊磊之所以能夠“出圈”，或許正是因為他看到了金庸作品和唐詩中的包容與開放，這種包容與開放也給了他足夠的闡釋空間。

關於唐詩，他打算寫一套三部曲。“我想給大家講唐詩怎麼來的，來得多不容易，來得多麼有趣。”

Q & A


《九陰真經》劇照。

《新周刊》 ：你最喜歡的金庸的武俠劇是哪一部？

六神磊磊：我推薦一個冷門的。當年曾經有一部姜大衛演的《九陰真經》，演得特別到位，氣氛特別詭異。它講的是桃花島上的故事，而桃花島本來就有點陰森森。這個劇特別好，大家可以找來看。

《新周刊》 ：和其他武俠小說相比，金庸武俠世界裡最迷人的部分是什麼？

六神磊磊：很多，比如說金庸小說裡的人就很迷人。黃藥師特別迷人，我到現在還沒看到哪一部小說裡寫出過“黃藥師”這樣的人物，毛病這麼多，脾氣這麼壞，還可以這麼迷人。“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太迷人了，他的感情也很迷人。周伯通嘲笑黃藥師說：“黃老邪你也有今天，你居然還娶妻？女人是最可怕的東西，你怎麼會娶老婆呢？”黃藥師眼睛一瞪，說：“我夫人與眾不同。”特別有意思。



《笑傲江湖》（2001）劇照。

《新周刊》 ：如果讓你穿越回金庸的武俠世界，你最想變成誰？

六神磊磊：我自己會最想變成令狐沖。我覺得令狐沖過得特別灑脫、特別自在，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交自己想交的朋友。但是，其實這很難，因為它有一個前提——會獨孤九劍，沒有獨孤九劍，一切都是空談。所以，如果穿越回武俠世界，我這樣的人都活不過第一集，真的。

《新周刊》 ：如果要帶一本書去闖蕩江湖，你會帶什麼？

六神磊磊：大家可以帶《六神磊磊讀金庸》，哈哈，也可以帶金庸的《鹿鼎記》。在金庸的小說裡，《鹿鼎記》的人物是最多的，200多個人物，情節最錯綜復雜，如果我要帶去打發時間，肯定帶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