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母親這類逃離農村婆家的女人,有個名號叫“妻跑族”。通常是指一些女性收了男方的彩禮,嫁到男方家裡,生完孩子就跑路的女性群體。這種定義過於片面,往往會掩蓋一些事實。
鎮江句容雖屬於蘇南,但並不富裕,大部分土地都不靠著長江,在過去的很多年裡,依然以發展農業為主,我們永興村歷代都靠種水稻和玉米為生。隨著改革開放的東風吹遍全國,種田成了落伍的事,且越來越難以養活家庭。
圖 | 村裡的稻田
九十年代,北上的熱潮席卷而來,男人們一個帶一個,魚貫而出地前往北京打工,幹得多是工地活。當時父親正是在北京一個建築工地上打工,頭兩年,他用掙的錢通過特定渠道從四川買來母親。往後,按他的話說,掙錢是想把家裡破敗的磚瓦房,換成大平房。
我出生後,父親無暇照看,每年只回一次家,把教育我的責任全都交給母親。她憑借僅有兩年的學歷,教會我認字、讀課本。在她看來,讀書很重要,常跟我說:“你要珍惜讀書的機會,不要像我一樣,如果還有機會,我還是會去讀書的。”
記憶中母親心靈手巧,我身上的毛衣、布鞋都是她做的。因為四川口音重,村裡人稱她為“侉子”,奶奶起初並不待見她,覺得她一個“侉子”能幹什麼活。但在父親打工的那些年,母親除了在地裡忙活,還養了三頭豬,都長得肥頭大耳。
母親似乎想為自己爭口氣,拼命幹活,即使農閒時手裡也不閒著,納鞋底、織毛衣、編竹筐。炎熱的夏季,當村裡人都在樹蔭下打麻將時,她路過連看都不看一眼,回家繼續幹手上的針線活。她的勤勞贏得奶奶的尊重,兩人幾乎沒發生過正面沖突。
一年又一年,她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消耗著自己的生命,精神卻無所寄托。父親的大平房也始終沒蓋起來。也許她逃離的原因並非是貧窮,而是看不到生活的希望。
那些年,從外地嫁到我們永興村女人有數十位,加入“妻跑族”群體的也有近十位。她們來時無不幻想在這過上富裕生活,走時難免會有牽掛,但依舊也不顧一切。
王春艷是四川人,通過婚介人嫁給我們村的胥有才,彩禮僅一萬塊錢。
她四川老家有“換婚”的習俗,很多家庭因為貧困,兒子娶不上媳婦,就多生幾個女兒。然後這家女兒嫁到那家,那家的女兒再嫁過來,這樣一娶一嫁,便省去很多彩禮錢。王春艷有個弟弟,到了結婚的年紀,她也難逃當地換婚習俗的裹挾。
她曾在上海最繁華的地帶打過工,接觸過一些收入層次較高的人,想法和覺悟一向比村裡同齡人高。她和家裡人鬧翻,心裡拗著一股勁,只要不換婚,嫁誰都行。
雖然這樣想,她心裡也在做一番挑選。在她打工的那幾年,聽說蘇南地區生活富裕,至少比自己四川老家強,便通過婚介人嫁到永興村。事實證明,嫁到永興村不僅是另一種執拗,也是一個有欠考慮的選擇。
王春艷長相中規中矩,算不上漂亮,全身上下都透著男子般的壯實和氣概,做起事來也利索幹淨。胥有才三十多歲,因為體弱多病,沒做過什麼體力活,不能外出打工,平時跟著村裡的大娘們在田間勞作,靠賣稻谷錢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生性要強的王春艷,多次勸說胥有才去外面闖一闖,一個大男人整天圍在女人堆裡,就算混一輩子也混不出個名堂。胥有才不拒絕,也不同意,二人的關系產生裂隙。一年後他們的兒子出生,新生命意味著新希望,也意味更多的投入,幾畝薄田實在難以為繼。
一種生存的緊迫感,逼著王春艷繼續對胥有才施壓,威脅他說:“去大城市打工吧,身體不好可以幹點輕便的活,怎麼也比種田強,你要是不出去,我就自己出去。”優柔寡斷的胥有才繼續沉默著,無法理解眼前這個女人為何如此急迫,結婚以來兩人的思想就從未在過一個頻道。
王春艷沒再給他機會,收拾好行囊,沿著鄉間小道頭也沒回地往村外走。丟下荒涼的農田、破敗的房屋,她的腳步穿越丘陵,走向外面的世界。
圖 | 鄉間小道
成雙出生於四川綿陽,天生腿瘸,嫁給了我們村的孫阿根。孫阿根家雖然窮,只花八千塊彩禮,在成雙眼裡他至少是個肢體健全的人。
並非沒人為她介紹對象,只是她眼眶子高,看不上殘疾人。“每天不是瞎子,就是聾子,我不就是腿不好,偏不信嫁不了一個完整的人。”經幾波人介紹,她才結識了孫阿根。
婚後成雙生活並不好過,她幹不了體力活,每天只能給一家人做做飯,洗洗衣服。婆婆對此非常不滿,乘著孫阿根出去做工的空隙,經常訓斥她。
最狠的一次是成雙上茅房時,婆婆厭惡她走路慢悠悠的樣子,一腳把她踹進了茅坑。她撲通好久才爬上來,臭氣哄哄,從頭到腳一身污穢。
成雙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她原以為自己的殘疾可以抵消婆家的貧窮,誰也不虧欠誰。這次事件讓她意識到,自己永遠不可能在婆家獲得平等對待。
她給四川老家的父母打電話,父母連夜趕來。阿根替母親道歉,發誓以後願意為成雙當牛做馬,好好照顧她一輩子。娘家人見他信誓旦旦的樣子,也不便追究什麼。可村裡的明白人都知道,阿根不可能好好服侍一個殘疾人,他只是想讓成雙為他生個一兒半女。
一家人和和氣氣過了大半年,成雙懷孕,婆婆好吃好喝地供著她,雞魚肉蛋賒賬也要買,從未間斷過。直到孩子出生,婆婆原形畢露,連一天都懶得裝下去。她眼裡對孩子充滿多少愛意,就對成雙充滿多少厭惡,話裡話外總是挖苦成雙沒有一雙好腿。成雙常常坐在門口,一邊用搓衣板洗衣服,一邊落淚,孩子在屋裡哭得哇哇叫。
孩子五歲那年,她心裡的積怨到達頂點,偷偷把娘家哥喊來,跟孩子說:“要不要去街上,舅舅來了,要帶我們去吃好吃的。”
這天阿根去做工,家裡只有婆婆。村裡人看到孩子一路上唱跳著,說舅舅帶他去吃大魚大肉了,奶奶從後面追趕上來,拉著孫子的袖子死也不放,嘴裡哭喊著:“你個沒良心的,要走把孩子留下。”最後袖子斷了,老人跌倒在地。
成雙就這樣帶著孩子離開村子,逃離這個讓她屈辱數年的地方。此後阿根不再幹活,成天游蕩,見人就笑,腦子已經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