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裡尋他千百度
不僅是畫意、造型,饒克勤發現每一個小工序都必須弄懂。
他想要找到一只畫元青花的筆。全國去跑,找高級的毛筆,北京的琉璃廠,上海的榮寶齋,安徽涇縣,山東得了銀牌的齊筆,一大捆一大捆買,用來用去都不盡理想。
饒克勤太太現在回憶起來,仍覺得好笑,他一個人跑到安徽找筆,當時因為搞暗房攝影,臉上皮膚有些感染,形象不好,又背著一大包的毛筆,蹲在車站的角落裡,保安覺得這個人很可疑,是不是犯了什麼事?讓他把身份證拿出來,網上查了之後,才肯放人。
總以為外頭的東西好,最後饒克勤發現,在景德鎮找到的五毛錢一支的毛筆最理想,“筆意很好,既能畫線條又可以填料。”
饒克勤給畫好的梅瓶澆釉
做元青花需要粗一點的泥,因為工藝的進步,景德鎮的泥料店習慣把泥巴淘得精細、沒有氣孔,於是饒克勤只好自己淘泥,他所在的三寶村,因為出產三寶礦得名,這種礦既可以做泥料,也可以做釉。他沒事就去山上挖一些礦石泥巴,研究泥料配比。當時有人跟饒太太講,“饒先生浪費時間了,這麼好的技術不去畫畫(賺錢),就搞這些。”
最後的兩道工序施釉、燒制。給大件器物施釉通常的辦法是噴釉,均勻平整,但饒克勤在故宮看到元青花雕花大罐,注意到它的釉是不勻的,有的地方厚一點,有些地方很薄,看著是澆釉的方法做的,也跟它學習,行了!
太太和朋友來看望山中燒柴窯的饒克勤
找燒制方法也是繞了一大圈。
2003年非典那一年,他一個人帶著鍋盆碗盞、被子、泥料,跑到安徽祁門一個叫箬坑的地方,去研究柴窯,早上煮一鍋粥就吃一天。古時候,都是用柴火燒制瓷器,1992年景德鎮才引進了第一口現代氣窯,用液化氣燒窯,清潔方便,從此風靡開來。
當時箬坑還有一個柴窯在燒,饒克勤一個人在那裡住了整整一年,燒了四次窯,沒有得到一件好東西。他就摸索出來,現在留下的柴窯樣式是清代的,而元代的柴窯應該要小很多。
饒克勤收集的搭建柴窯步驟圖
送到日本柴窯試燒失敗的樣品
失敗之後,他又琢磨起在自家院子裡仿制小柴窯,從日本找來一整套如何搭建小柴窯的照片資料,但是把坯送到日本的小柴窯燒制實驗,仍舊失敗了,他才決定不拘泥於柴窯,就用現代的氣窯燒制。
他找到一些沒有燒熟的出土元青花瓷片,放到窯裡面再燒一次,實驗出最合適的溫度,需要低溫慢燒,比通常燒制一件瓷器的時間更長。
“哎呀,包羅萬象,太復雜了!”研究了40年,饒克勤感歎。
與元人對話
復刻元青花的過程中,饒克勤感覺自己在跟一位元代的文人畫家對話。
元代人民的等級劃分是官、吏、僧、道、醫、工、商、娼、儒、丐,文人僅僅排在乞丐前面。落寞的文人只好到瓷場裡來畫畫,卻恰逢元青花盛世。元代只有98年光陰,元青花還主要是在元中後期燒制,幾十年光陰中就飛速進步。
人物故事題材的元青花不超過10種,但都畫得很精彩,饒克勤畫過了之後就感覺到,它們筆意相近,比如昭君出塞、三顧茅廬、鬼谷下山、蕭何月下追韓信、錦香亭……很可能都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這人造型能力很強,應該是一位文人畫家。
饒克勤仿元青花蕭何月下追韓信梅瓶
在南京市博物院,饒克勤因為一次瓷器郵票的拍攝,第一次見到了元青花蕭何月下追韓信梅瓶。
拍照之後,他坐在地毯上,捧著梅瓶欣賞了一通,“哎呀畫得太精彩了,那麼細致!當官的就是當官的相,普通老百姓就是普通老百姓的相,艄公劃船的小槳中間都裝飾了卷草,這是原來想象不到的。”
饒克勤仿元青花蕭何月下追韓信梅瓶(局部)
畫了一輩子,他心裡也在和那位元人畫家交流,體會他為什麼要這樣畫,“我們往往掌握顏料的輕重有差距,他就掌握得很好。”
元青花滿池嬌盤
元青花下筆重的地方,顏色偏黑。理想中燒制效果是藍中帶著黑,黑裡又帶藍,層次豐富,單純是鮮艷的藍並不好看。畫的好壞跟顏料有關,所以饒克勤同時在研究顏料的問題。
元青花的顏料是含鈷的礦石,來源說法不一,一般認為元代高級的青花料來自西域或是從波斯等中東地區進口,發色明艷,稱為“蘇麻離青”,國產青料通常發色偏灰。但饒克勤對這個說法一直持懷疑態度,“波斯千裡迢迢拿一點料到這邊來,多困難啊。”
顏料試片
從顏料店裡買青花,老板不會告訴你料的具體來源,饒克勤一直想從源頭搞清楚,於是想辦法從甘肅、雲南當地買顏料礦石。最近,他認識了一位雲南小伙子,小伙子的勁頭很大,不遺余力地在雲南大山裡頭尋找顏料礦石。兩人一拍即合,小伙子寄了十幾種礦石過來,給饒克勤做實驗。
“這些礦石只要稍微搭配好,就是很出色的顏料。理論上講不清楚,非要畫出來,經過高溫燒制之後才准確。”
一家人,圍繞這一件事
饒克勤大學畢業後,第一份工作是在景德鎮為民瓷廠拿鏟子燒窯,60年代末,和太太在廠裡頭相識戀愛。後來因為他會攝影,被借調到景德鎮陶瓷館,由此命運改變,開始了和元青花的緣分。
太太回憶兩人在一起,“他當時屬於出身不好,人家都說你怎麼找他,長得又難看。我說不管,反正他心好。”
1999年,自己做作坊之後,太太幫忙淘泥。從泥巴到瓷器,每一道工序本該有專門的匠人,但夫妻倆每一樣小事都投入了很多精力去做,也不敢請外人,全部自己動手。
饒克勤家庭老照片
饒克勤的兒子饒志陽原本對這個不感興趣,外頭闖蕩過幾年,2003年決定回來景德鎮,幫忙父母做作坊,負責做坯工序。
小時候饒志陽不愛讀書,為了有門手藝,爸爸送他去學利坯,他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花了很多心思做好了一批坯,得意地給爸爸看,爸爸把板子一掀,坯全部掀掉了,“粗制濫造的東西不能拿出去”。他後來對手上的功夫也慢慢地很仔細。
女兒饒明媛對元青花最早的記憶,就是小學跟著爸爸去湖田窯遺址上撿瓷片,那時分不清什麼是元青花,以為只要是藍瓷片就是爸爸需要的。
她一直跟著爸爸,大學畢業後正式學怎麼做元青花,現在去古玩市場淘瓷片,不需要非得拿放大鏡去看氣泡,元代瓷片放在面前,基本上一看就能看懂。她理解了元青花的紋樣元素,來裝飾現在的筆筒、茶碗,古為今用,爸爸對創新也很贊成。
饒志陽妻子小君
後來饒志陽娶了學畫畫的妻子,也加入作坊。一家人,就圍繞著這一件事。饒太太說:“幹得很痛快,不說賺多賺少,做起事來大家開心就可以。從泥巴到瓷器出來,完成了一個,不管好壞,我們都左看右看。”
2005年,元青花鬼谷下山罐在倫敦佳士得拍出了2.3億人民幣,創下了當時中國藝術品在世界上的最高拍賣紀錄。一時間大家的目光都投向元青花,元青花仿制品供不應求。
不管市場如何,對饒克勤來說,“人不在了,東西還在”是一切的准繩。“市場你哪能滿足得了,就靠自己的力量慢慢做,不要求多,出了一件好東西再拿出去。”
元青花魚藻紋大水洗
前陣子,饒明媛畫了一件魚藻紋筆筒,當時手頭的筆不太合適,幾根水草畫得稍微纖細了,雖然燒成之後,發色很好,她也覺得不行,“不能賣,本來人家已經定了,我覺得還是給他再畫一個。畢竟瓷器比我們命還是長,我們不在,瓷器還在。”
一家人生活在山下的作坊,日常用著引下來的山泉水,院子裡種了豆角、茄子、辣椒,池水裡游弋許多饒克勤釣來的魚,完全生活在自己的步調裡,饒克勤現在一年只做約十件作品。
饒克勤80年代拍下的水碓,當年景德鎮沿河都是舂陶瓷原料的水碓
三寶村僅剩的一個仍在使用的水碓,在舂三寶礦
700年前,就在距離他作坊2、3公裡的湖田窯,無名的匠人們做出元青花,創造了難以言喻的美,至今他仍覺得自己沒有一件真正滿意的作品,接近那種美。
“差在哪呢?感覺味道就是差一點,”饒克勤琢磨著,“特別是差在釉,元代的釉又青又透,我們釉的原料部分是三寶礦,配出來總是要差一點,青度還達不到。”
但他堅信答案一定很簡單,就像他到處去找筆,最後在景德鎮找到5毛錢一支的筆最適用,古人不會搞得太復雜,如果理解到了那一層,答案就在身邊。
“搞了40年,一刹那。一輩子扎在裡面真是很有樂趣,到現在還在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