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革命”去
停课,对那时的我们来说,至少起初是令人兴奋的,那意味着所有的时间都可以由自己支配。除了调皮玩耍,我们感兴趣的当然还有“革命”。
我的“革命”,其实最早是从破四旧开始的。那时,文革刚兴起,记得提出的口号有“破四旧,立四新”,“反帝反修”等等,落实到我最直接的战果就是家里那几条金鱼遭了殃,它们在一个夜晚被倒进了楼下的阴井里。我还跟着母亲到开封去参观“破四旧”展览,那里展出的应该是抄家的成果吧?不过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展览,而是开封的花生糕和卤兔肉,那个香甜一直陪着我度过了少年时代。
停课后,看大字报几乎成了我的必修课。那时郑州大字报最集中的地方就是郑大(现在的郑州大学老校区)和河医(现在的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用铺天盖地来形容是毫不夸张的。我和大哥时不时地跑到这两个地方来,大哥比我大两岁,在上六年级,其实那时我们根本不可能看得懂“成人的世界”,我觉得更多的是看热闹。大字报最吸引我的,是它的标题和其中的人名:标题都很震撼,只是几乎千篇一律,不外乎“打倒”,“砸烂”,“踏上一只脚”等等;人名则是回去后和小伙伴们交流时骄傲的资本。论内容,我最喜欢看的是两派之间互相攻击的文章,双方都引用毛泽东主席的语录,来证明自己的正确和道义上的制高,而且往往争着辩着就互相骂了起来,像极了我们小孩子平时的吵架。
后来,随着外地来郑州串联的学生越来越多,我们住的楼下也成立了红卫兵接待站,一个大房间,全是地铺,人住得满满的。其中有一个人民大学来的学生,姓李,名字忘了,和大哥关系挺好,他们在郑州印传单搞串联,我们就帮着散发,那些传单都是先刻钢版,用花红柳绿的各色纸张油印出来,不光有一股油墨的香味儿,还煞是好看,我收集了不少当作宝贝,一直保存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可惜在几次搬家过程中竟不知所终。更令人兴奋的是参加群众大会,一大早起来我就坐在他们那辆偏三轮后面的备胎上,顺着宽畅的金水大道、人民路一直开进市体育场,那里红旗招展人声鼎沸,我似乎也觉得有些趾高气昂起来。
那时的红卫兵组织只有中学才有,小学里的少先队后来改称红小兵,以示是红卫兵的后备组织。大哥和他的一些要好的同学,也不甘落后,不但成立了一个什么战斗队,还组织起来参加大串联,要从郑州徒步到北京去,参加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开始我也闹着要去,但家里没有人同意,只好作罢。大哥他们一行七八个人打着一面红旗上路了,不过队伍减员得厉害,大约两三天时间,走到开封东坝头过黄河时,就只剩下了大哥和另一位姜姓的同学。他们两个人,走走停停,还在安阳钢铁厂参加了一段时间的运动,最后真的走到了北京。直到1967年春节,父亲去北京出差碰到了大哥,把他带了回来。记得大哥走进家时,背上还背着一支木把铁管的假枪,让我羡慕了很长时间。
进入1967年,社会上气氛越来越紧张。先是在一个夜晚,东八座院子的东南角6号楼,省检察院的办公楼旁,突然人声喧哗,原来是郑州七中的一群红卫兵跑到这儿来,一定要把检察院的一辆轿车“借”走。当然“借”的过程不很顺利,附近的居民也纷纷跑来看热闹。我混迹在人群中,心中挺纳闷的,这红卫兵怎么就偏偏到这儿来“借车”呢?后来在那些红卫兵当中看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原来都是和我们在一栋楼上住的,才想明白这件事情。后来,其中一位带着枪回来,开家门时不慎碰到扳机,把自己的腿打坏了,此是后话。但那天晚上终究还是红卫兵取得了胜利,开走了那辆轿车。
再就是春节后看到父亲带回来的一份青海的报纸,上面印满了人头照片,标题好象是“××××死难烈士永垂不朽”,记得至少应该有百八十人吧。后来知道那是青海“二二三事件”中部分死难者的遗照,让我感到莫名的害怕。郑州也越来越多地可以看到戴着钢盔拿着棍棒的人,有时是拉着警笛的车上坐满了全副武装的人在大街上呼啸而过。那时的口号印象最深的是“文攻武卫”,后来还看过一篇文章,说这个口号是河南发明的。
郑州比较有名的是“5.30”国棉六厂事件,当时称“五卅惨案”,我们是在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听广播中介绍知道的,据说是当时河南三大组织之一的“河造总”围攻“二七公社”,动用了吊车撞击大楼,还有不少人员死伤。几天后,我和大哥还徒步从郑州市东头到位于西郊的国棉六厂去看了现场,虽然已经人去楼空,但武斗的残余痕迹,依然可以让人感受到当时的激烈和动人心魄。我们还参观了不知哪派组织在省地质学校办公楼地下室举办的展览,那个地下室据说是某派组织的地下据点,其中有块审讯人用的满是钉子和血迹的木板令人不寒而栗,至今还在我脑海里时隐时现。
到了夏天,有一个夜晚,不知怎么的听到消息有组织要血洗“红色公安”(省公安厅一派组织的名称),父亲和母亲带着我们连夜离家出走,跑到东郊的农村,有人接应着把我们带到一块庄稼地里,像极了文学作品中关于革命的描写,我们一家就在那儿呆了整整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小心翼翼地回到家里,竟是虚惊一场。
我看的最后一场武斗是那年的夏天,中央文革宣布支持“二七公社”之后,我们听说“二七公社”在“拔据点”,就跑到位于杜岭街上的郑州四中,本以为会看到一场压倒优势的速决战,因为前几天刚在河南饭店的十字街口,看着全副武装的人们站在卡车上庆祝胜利,还时不时地举起枪向天上鸣枪,吓得我捂着耳朵闭上眼睛,生怕有子弹掉下来砸到头上,结果看到的竟是一幅冷兵器时代攻城拔寨的战斗场面。进攻一方从两座楼当中的天桥上推进,对面楼上砸下来砖瓦石块之类,令进攻方竟手足无措。后来,进攻方推来了几块木板拼成的大大的“盾牌”,人们都戴着钢盔或柳条帽猫在那“盾牌”后面,一点一点向前挪,但还是攻不进去。
一会儿,喇叭声大作,来了几车援兵,到底是人多势众,没过多长时间就把那座楼攻了下来,我看着胜利者举着大刀和长矛,把一长串俘虏从楼里押出来,赶到汽车上,不知拉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等着失败者。又过了几天,我们去郑州冷冻厂的冷库,看到了据说是国棉六厂“五卅惨案”中牺牲的五个人的尸体,大热天的,我们穿着棉衣进了冷库,居然冻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当然,其中也有看到尸体惨状受到惊吓的成分在内吧!
过了没多久,我们接到通知,要回学校上课。同样的,正式的名称叫“复课闹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