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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11月,40歲的陳忠實調入陝西省作協從事專業創作,終於實現了當一名專業作家的夢想。
之後,根據國家政策,陳忠實的妻子和子女四人的戶口,從農村遷至西安。
1982年,路遙的《人生》出版,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
1980年代初,陝西青年作家在一起(後排左一為路遙,左三為陳忠實,前排右一為賈平凹)
陳忠實一氣呵成,讀完了《人生》,然後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有一種癱軟的感覺”。《人生》“幾近完美的藝術境界”給他帶來了“幾近徹底地摧毀”。
路遙比陳忠實小7歲,時年33歲,陳忠實正好40歲,年屆不惑。
當年,柳青曾對路遙說:“從黃帝陵到延安,再到李自成故裡和成吉思汗墓,需要一天時間就夠了,這麼偉大的一塊土地沒有陝北自己人寫出兩三部陝北體裁的偉大作品,是不好給歷史交代的。”
作家柳青
在這種背景之下,路遙開始著手《平凡的世界》的創作。
也近乎是在這種歷史使命感和人生危機感的驅使之下,陳忠實第一次向外人透露了他要創作《白鹿原》的想法,談起自己命途多舛、屢屢受挫的創作歷程,他覺得生命再一次為他敲響了警鍾:
“死還不是一死了之。最愧的是愛了一輩子文學。寫了十幾年小說,死了還沒有一塊可以墊頭的東西呢。”
寫《白鹿原》之前,陳忠實花了兩三年時間准備。為此,他查閱了不計其數的地方志、以及關中地區幾千年的變遷史,上訖西周,下至清末:“明白了歷史跳躍式發展論以及歷史東西南北觀”,並搜集整理了大量的民間傳說和奇聞軼事,走訪當地上了年紀的老人,光是自己准備的筆記資料就堆滿了一屋子。
1985年在榆林。左一為陳忠實,右一、右二分別為賈平凹、路遙
經過兩年的精心籌劃,1988年的盛夏,陳忠實從西安市搬回西蔣村老家,潛心創作《白鹿原》。當年,這裡是陳忠實拼命出逃的地方,後來卻成了他遠避塵囂的清靜之所。
陳忠實後來說,這是他第二次決定命運的選擇。
那時妻子在城裡照顧老人及子女,陳忠實就從西安家裡,將饃背回西蔣村。
1991年農歷臘月,妻子又一次到西蔣村給他送饃。臨走時,陳忠實說:“你不用再送了,吃完這些,我就寫完了。”
妻子惴惴問他:“發表不了咋辦?”
陳忠實脫口而出:“那我就去養雞。”
妻子沒再說話,轉身離去,在路上卻淚落如雨。
當時的陳忠實雖然擔任陝西省作協副主席,但是每月工資只有150元,沒有其他稿費收入,又要兼顧家裡的孩子上學,後來去西安取稿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洪清波對陳忠實家的經濟情況感慨不已:
“一個副廳級的作協副主席,家裡的狀況可以詮釋一句成語:家徒四壁。我吃飯時只記得房間牆角裡散亂堆了些空啤酒瓶,這是我看到老陳家唯一能與現代社會接軌的標志物。當時全國人民都不富裕,但像老陳家這種情況的還是令人唏噓。”
寫《白鹿原》前,陳忠實家裡連一個寫字台也沒有,他就在一個圓形的飯桌上開始了他漫長的朝聖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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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4月1日,陳忠實在稿紙上鄭重其事地寫下了《白鹿原》三個字。
“當我在草擬本上寫下《白鹿原》的第一行字的時候,整個心裡感覺已經進入我的父輩爺輩老老老老爺輩生活過的這座古塬的沉重的歷史煙雲之中了。”
1989年1月,草稿完成,約40萬字。
《白鹿原》小說的手寫稿
1989年4月,他開始創作第二稿,但寫著寫著,就寫不下去了,適值盛夏,溽熱難耐,汗流浹背,他大半夜躺在大門外的空地裡,望著滿天繁星,內心無比煎熬。
他想找地方避暑,又怕中斷了寫作思路,讓靈感阻滯。最後,他在一位朋友家的窯洞裡寫了10天。
1992年1月29日,陳忠實為自己的長篇小說《白鹿原》劃上了最後的一個標點符號。
這天是農歷臘月二十五,再過五天,就是除夕。
“在我即將跨上50歲的這一年的冬天,也就是1991年的深冬,《白鹿原》上三代人的生的歡樂和死的悲涼都進入最後的歸宿。我這四年裡穿行過古塬半個多世紀的歷史的煙雲,終於要回到現實的我了。”
寫完之後,陳忠實從小板凳上坐起來,斜倚在破舊的沙發上,老淚縱橫。
“仿佛從一個漫長而又黑暗的隧道摸著爬著走出來,剛走到洞口看見光亮時,竟然有一種忍受不住光明刺激的暈眩。”
傍晚,他走到灞河的河堤,在河堤的盡頭坐下抽煙,凜冽的西北風呼呼作響,他卻渾然不覺……
從前期准備到最後完稿,倏忽之間,六年的光陰已經過去,他也從青絲寫到白首。
那一年,他正好跨入知天命之年。
但天命不可知,一切似乎都在懸而未決的惶惑中默然前行。
長期的創作耗費了陳忠實近乎全部的時間和精力,那些年,他在經濟上陷入到困頓不堪,以致拮據到連孩子的學費都快交不起了。
1992年3月25日,陳忠實清楚地記得這一天,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兩位編輯來到他家。
貴客遠道而來,應該去飯店接風洗塵。但陳忠實當時窘迫到連去小飯館請客的錢都掏不出的地步,妻子出去借了一把頭茬韭菜,包了一頓餃子。
當他把近50萬字的厚厚一摞手稿交給兩位編輯時,突然有一句話即將湧到嘴邊:“我連生命都交給你倆了。”
但最後,他還是硬生生把這句話給咽了下去。
20多天後,人民文學出版社傳回消息,給予《白鹿原》“開天辟地”的四字評價,並說“出版沒什麼問題”。
《白鹿原》截圖
陳忠實讀完來信,仰天大叫了三聲,妻子正在廚房做飯,聽到叫聲趕緊跑了出來,驚問為何,陳忠實半晌無語,眼淚傾瀉而出……
良久之後,他平靜下來,緩緩道:可以不去養雞了。
陳忠實後來說,回首往事,我唯一值得告慰的就是,在我人生精力最好,思維最敏捷,最活躍的階段,完成了一部思考我們民族近代以來歷史和命運的作品。
“這本50萬字的小說,堪稱一部20世紀初渭河平原50年變遷的雄奇史詩,是一軸中國農村斑斕多彩、觸目驚心的長幅畫卷。
在書裡,他寫盡了復雜的人性和在正史裡難以啟齒的情與欲,寫盡了我們這個民族厚重而深刻的歷史,也鑄成了一部濃縮性的民族命運史和心靈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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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初夏,《白鹿原》單行本出版,首印14850冊,旋即席卷文壇,讀者爭睹,一時間竟洛陽紙貴。
《白鹿原》大火之後,陳忠實填了兩首詞。其中一首是《小重山》:
“春來寒去復重重。摜下禿筆時,桃正紅。獨自掩卷默無聲。卻想哭,鼻澀淚不湧。單是圖利名?怎堪這四載,煎熬情。注目南原覓白鹿。綠無涯,似聞呦呦鳴。”
不同版本的《白鹿原》
1998年,《白鹿原》獲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
有一次,他接受電視台采訪,主持人問他,《白鹿原》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後,他也有錢了,會怎麼花?
陳忠實說,他回到老家,把房裡院裡所有的電燈都打開,燈火通明,亮了一夜。
《白鹿原》出版前,陳忠實的老家白鹿原還叫狄寨原。《白鹿原》出版後,這片土地因為孕育了大作家而名揚天下,於是,“這個富於詩意也象征著吉祥安泰的白鹿原的名字又復活了。”
博得大名後,陳忠實依舊穿著樸素,天天抽著廉價的雪茄,吃著油潑面、羊肉泡饃。在很多人眼裡,他仍然只是個地地道道的陝西漢子。
那年春節剛過,陳忠實在西安城買了20多袋蜂窩煤和足夠多的“糧草”,又一次回到了西蔣村。
這次回來,不是短暫的棲居,從2001年到2003年,他在原下的老屋整整住了兩年。
在一篇散文中,陳忠實如此自陳心跡:“我現在又回到原下祖居的老屋了……我站在我村與鄰村之間空曠的台地上,看‘三九’的雨淋濕了的原坡和河川,綠瑩瑩的麥苗和褐黑色的柔軟的荒草,從我身旁匆匆馳過的農用拖拉機和放學的娃娃。粘連在這條路上倚靠著原坡的我,獲得的是寧靜。”
遠避紅塵,粗茶淡飯,再無迎來送來、觥籌交錯的熱鬧與喧囂,他重新擁有了一種心靈上的大自在。
在穿著上不講究的陳忠實,卻有格外的“潔癖”。他每天出門前都會把胡子刮得幹幹淨淨,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他說,人可以窮困,但不能潦倒;衣著可以樸素,但不能窩囊。
對於人生,他有一種野火也撲不滅的信念:
“活著就要記住,人生最痛苦最絕望的那一刻是最難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結束的最後一刻;熬過去掙過去就會開始體驗呼喚未來的生活,有一種對生活的無限熱情和渴望。”
2016年4月29日,陳忠實因病去世。
距離五月,只差一天。
陳忠實說過,五月是家鄉最美的季節。
鹿三死時,白嘉軒悲慟欲絕:“白鹿原上最好的長工去世了。”
那年,白鹿原上最好的記錄者也羽化而去。
三年後的4月15日,他的骨灰被安放於西安灞橋白鹿原:“離世三年之後,陳忠實回到了他一輩子夢魂縈繞的故鄉,回到了生他養他的大地母親溫暖的懷抱。背靠巍巍白鹿原,面朝旖旎灞河水,周圍有松濤過耳,櫻桃芬芳,鳥語花香……這裡,也只有這裡,才是真正能讓他靈魂安息的地方。”
陳忠實故居
陳忠實先生在世時曾說過:“我要創作一本死了以後,可以放在棺材裡墊頭作枕的書。”
他果真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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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曾感歎,在影響力漸失的茅盾文學獎的歷史上,唯有兩部作品值得銘記:一部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另外一部就是陳忠實的《白鹿原》。
《平凡的世界》劇照
《白鹿原》放置在人生中的任何一個階段,都不會覺得過時,它真正超越了時代,超越了歷史,這也成為經典的最大魅力所在。
有人認為,陝西作家的作品不免“土、俗”,但在有識之士眼裡,《白鹿原》《平凡的世界》卻是土裡埋金。
陳忠實作為當代最善於塑造中國情感的作家之一,除了《白鹿原》,他的很多作品都深深植根於關中大地,讀之,能感覺出濃郁的鄉土氣息,濃厚的民俗風味和蘊藉悠長的歷史況味;讀之,如在關中大地實實在在走了一遭,捧一抔黃土,摘一束野花,喝一口清泉,於是,關中的明山秀水在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已然深深映入你的眼簾,滿眼滿心都是那原上的風景。
《白鹿原》劇照
如此,一個民族的史詩在他濃墨重彩的筆端鋪陳延宕,並毓成了一條氣勢磅礴的文化長河,奔流不息。
而“忠實”二字也成為他一生最真實的寫照:篤厚為本,重情守義,始終忠實於自己的良心,具有中國人傳統的人格魅力。
有道是,“自信平生無愧事,死後方敢對青天。”
1992年,被稱作“陝西文學三駕馬車”之一的路遙病逝,如今,另一駕“馬車”陳忠實也離開我們整整5年了。
白鹿原上,麥苗青青,萬物葳蕤;而逝川之水,依舊浩浩湯湯,帶走的,是流光飄忽不相待,帶不走的,仍余長風留人間……文/薺麥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