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是罵不得,也不能隨便罵
同樣是在《文學自由談》上,唐小林2018年還發表過一篇評論《詩歌為何被帶進溝裡?》,足可見他對當代中文詩歌的“不滿”:
“垃圾派”詩歌,怎樣肮臓污穢就怎麼寫;“下半身”詩歌,怎樣暴露,就怎樣大尺度地亮出人體器官。而某些詩評家不負責任的集體起哄和胡亂吹捧,更使混亂不堪的當代詩壇如雪上加霜……
對於文藝作品的評論,之所以容易陷入爭議,往往在於專業性和大眾性的撕裂——衡量文學作品的時代坐標和藝術水准,給一部作品嚴肅地打分,是一項實打實的“技術活”,但與此同時,閱讀一部作品,站在自己的角度對其作出評價,也是每一個讀者天然的權利。
如果那個文藝青年,不是來自小鎮,而是來自世家,結果會有不同嗎?/ 電影《立春》
歸根結底,圍繞賈淺淺的爭議可以凝煉為兩個問題:她的詩歌水平到底如何?她能一路順利地發表、出版、獲獎,收獲主流評論家的連聲贊譽,到底有沒有父親賈平凹的功勞?
前者是一個專業問題,後者則更像一個社會問題,盡管網民們此刻表現得和唐小林一樣惱火,但惱火的重點明顯不一樣——
唐小林更在意“水平”,網民們追問的是“公平”;前者探討的是文學,後者盯緊的是文學圈。
相關討論持續發酵,除了評論區裡一片聲的揶揄,《新京報》旗下平台也發文《賈平凹女兒的詩不是不能批,但別因身份而預設立場》,呼吁大眾不要斷章取義:
用一個俗語來說,就是“帶節奏”……摘取詩歌中的片段和字詞加以非議,很難為立場先行下的腦補結論提供支撐——那樣除了帶節奏,沒有太多公共價值,也更像是為黑而黑。
《新京報》的評論呼吁文學的問題歸文學。
澎湃新聞則發表評論《賈淺淺的詩到底怎麼樣,文壇沒個數嗎?》,直接向文學圈的專業人士們喊話:
賈淺淺的詩到底寫得怎麼樣?這對文學研究者來說,不該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賈淺淺當然不是罵不得,但也不能任由大眾通過只言片語的節選,就展開批斗式的文學獵奇。說到底,除了調侃以外,其人其詩的文學評價,可以留給更長遠的時間、留給更廣泛的讀者,大部分人耿耿於懷的是“文壇二代”的身份。
到底是否如《新京報》所說,“貓膩論”“內幕說”一概基於想象,“恩庇子女”也只是外界的先入為主,才是大眾最關心的問題。
唐小林的最新回應,也主張回歸文學,但大眾的疑惑不止於文學。/ 澎湃新聞
為什麼人們不相信文二代?
“刺頭”韓寒當年一句“文壇是個屁,誰都別裝X”石破天驚,檢索過往有關賈淺淺詩歌的評價和研究,很難完全擺脫借助“文學圈子”攀登向上的嫌疑。
西北大學官網展示的賈淺淺的學術科研成果,有不少與研究父親賈平凹相關。/ 西北大學官網
唐小林所舉的例子都來自公開報道:2017年,賈淺淺入讀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當年年底,獲得第二屆陝西青年文學獎詩歌大獎,該獎項主辦單位之一是《延河》,賈平凹正是這本文學刊物的主編;2019年,賈淺淺經過篩選,成為15位參加當屆青春詩會的青年詩人之一。
2018年北京圖書訂貨會上,賈淺淺出版詩集,有著名評論家對賈淺淺大加贊揚,認為她詩歌裡面的詩意不是“作出來的”,而是源於本身的素養、修為的“自然綻放”。賈平凹因事不能到場,現場公布了一封他寫給女兒的信,信中說:
文壇上山高水遠,風來雨去,人活得太累,並且我極不愛聽文二代之說,這樣的帽子很容易被戴上,既丑陋,又硌得腦袋疼……後來我所知道的是一些朋友認為她寫得還好,竟替她把一些詩移投給雜志,竟受到肯定,有了許多贊許的話。
很顯然,賈淺淺的才華遠遠高於父親的預期,還是“半推半就”走上了文壇。賈平凹信中雖然一再表達女兒寫詩與自己關系不大,但也忍不住流露對其才情的自豪:
詩是她的,與我毫不相關。她的詩在各種雜志上不斷地發表,偶爾我讀到了,也讓我驚訝,她怎麼有那麼多的奇思妙想!
賈淺淺文學之路的順遂與作家父親之間有多大聯系,大眾當然沒有能力考證,但正如她在文章《我的父親賈平凹》中的自述,“我作為賈平凹的女兒自有風光得意的時候,也碰上很多惱人失意的事”,既然父女二人同在文學圈,外界將他們放在一起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急著讓公眾不要做武斷聯系,倒更像是一種武斷。
明星的子女可以早早上綜藝,商人的子女可以從小在商海歷練,科學家的子女小學沒畢業就可以投身科研,作家的子女,為什麼就不能做“文二代”呢?只是,文學素養究竟是出於家學熏陶,還是純粹借助父輩的社會關系,幾乎沒法界定。大仲馬說小仲馬是他“最好的作品”,作家王安憶、葉兆言都出自文學之家,但是蘇童的女兒高調出書之後,偏偏就折戟沉沙了。
文學基因不一定能遺傳,但圈子影響力卻是實打實的,賈淺淺究竟真正靠的是什麼?這是人們心底裡的問題,但大概率誰也給不出答案,甚至包括賈平凹自己。
爭論中,很多人想起來魯迅的一條遺囑:“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但魯迅先生逝世半個世紀後,按照劉心武在《鍾鼓樓》中所寫的京城文學圈,空頭文學家不僅沒有減少,反倒更加大行其道,進化成為登堂入室的“客廳作家”:
一分才能九分鑽營,兩分寫作八分活動,三分成績七分吹噓。但由他署名或有他署名的作品卻源源不斷地發表出來,品種由詩歌小說而散文評論,而電影和電視劇本。
誰能給賈平凹女兒的詩打分?至少不應該僅僅是文學圈子本身。與其說公眾不信任文二代、學二代、星二代,不如說他們是在用不信任呼喚一個平等的機會,期盼一條不那麼扭曲的起跑線。
各行各業都有圈子,學二代早就粉墨登場了。/ 澎湃新聞
很多年前,年輕的陝北作家路遙拉年輕的陝南作家賈平凹去家裡吃燴面片,路遙狠狠地削著土豆皮,對賈平凹說:“我弄長篇呀,你給咱多弄些中篇,不信打不出潼關!”傾注心血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出版後,很長時間沒什麼反響,路遙跟賈平凹抱怨:“******,一滿都不懂文學!”
陝派作家的寫作,往往脫不開與土地的關系。/ 電影《黃土地》
時間再往前推,1973年,二十一歲的大學生賈平凹終於發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作品,走在路上,他看誰都像在對自己笑。沉迷文學的大學時代,退稿信貼滿這個年輕人的床頭。
又過了幾年,寫作走入困境的賈平凹選擇回到故鄉商洛,白天爬山涉水、走村訪寨,晚上趴在老鄉的炕上一筆一畫地寫:“滿山的枝柯,分不清哪一枝是老鹿的角。”
對於文學,那好像才是一個更純粹的年代。
✎作者 | 曹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