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民的智慧”是個嚇人的陳詞濫調,每隔四年,大選獲勝方的支持者們都會搬出這樣的虔誠雞湯。但從我們目前能夠了解的情況看,2020年選舉復雜而接近的結果的確體現了美國的現狀,不論好壞,它顯示出社會的理智,打碎了共和黨人與民主黨人的漫畫形象(caricatures)和一廂情願,也讓我在這紛亂的一周裡非常安寧。
關鍵的一點是唐納德·J·特朗普被擊敗了。他只能幹一屆。這絕不是必然之事。這場競選中投票率驚人,雙方都發動了前所未有數量的選民,共和黨表現大大好於預期,在眾議院還扳回了不少席位,然而特朗普輸了。足夠數量的搖擺選民和溫和共和黨人選擇了拜登。我們再不用擔憂這位瘋子在國家生活中心再待四年。
可以舒口氣,深呼吸,欣喜。特朗普完結了。
他不會認輸。他也不能認輸,不然他會心理崩潰。星期四晚上,他仍然在胡言亂語,但很明顯他已經精疲力竭、悲傷失落、失去了理智,完全不適合他的總統職位。他不斷重復著謊言,就像Tumblr網站上的醉漢一樣散布陰謀論。他毫無根據地說:“他們想偷走選舉,他們在作弊,我們不能讓他們得逞。”
今天早晨,我們看到他的這條推文:“依據合法選票我輕松贏得了美國總統選舉。觀察員們被阻止用任何形式監督選舉,因此,這段時間裡的選票必須被當作非法選票。該由美國最高法院判決!”直白地說,這是一種精神疾病。全國各處選舉觀察員完全被禁止盡職完全是一種幻想。大量選票能夠忽然被定為“非法”也屬於瘋狂。選舉日過後的點票是“發現”選票,同樣如此。這種荒誕絕望失去理智的幻想,表明他對“責任”一詞毫無理解。
換句話說,唐納德·特朗普現在的所作所為正好表明他必須被擊敗。在他這裡,具體政策已經無關緊要了。有著這樣一位失去理智、完全無能、精神不穩的總統,任何嚴肅的民主制度都無法存活。
但是特朗普主義(Trumpism)呢?它在大選裡的表現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期。選票上大批共和黨候選人得票都高過了他們名義上的領袖。在這個公共衛生危機和經濟衰退大環境下,共和黨在眾議院扳回了實在的席位,也很可能保住參議院多數,這意味著拜登任何真正進步主義(progressive)的抱負都沒戲了。鄉村投票率蔚為壯觀,或許是因為特朗普在選戰尾聲時一系列熱鬧非凡的大型集會。這和我幾周前幻想的拜登大勝相去甚遠。可以說,美國人民像外科手術似的移除了一位發狂的總統,但是卻肯定了他的本質政策。在可以展望的未來,特朗普的核心訊息已經深深地烙在共和黨身上,並且重置了美國政治。如果特朗普有理智的話,他應該如此描述自己的成功,優雅地離開,並成為操縱自己黨派的幕後大佬。當然,他並不理智。
他的影響是無可否認的。新保守主義(neoconservatism)完結了;曾經作為保守主義核心原則的全球化完結了;認可或默許大規模無限制移民的那種保守主義也完結了。這星期確立的新式共和黨,和英國的新式托利黨很像:國家主義,文化上保守,面向資本主義的失敗者和部分勝利者,略帶一些保護主義和孤立主義傾向。它是保守主義大旗下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勝利的意外後果的自然反應。而且它使用的語言能夠被美國勞工階層理解,不帶那些高教育精英發明的各種警醒主義新詞匯。在我看來,這個配方和選民同盟遠比現在深度分裂的民主黨來得更穩健。
這是過去我對特朗普吸引力的認識誤區,我誤解了為什麼很多正派人士會支持這樣一位民主規范的粗暴踐踏者。他們很多人不夠重視特朗普對制度的威脅。他們把特朗普對民主制度的攻擊視為無用的喧囂。他們習慣了這種廢話,把自由民主制度視為理所當然,因此不對未來有什麼擔憂。作家Jamie Kirchick寫道,特朗普說過的話只要在前面加這樣一句引語就都合乎情理了:“現在,來自皇後區的唐尼,輪到你了。”(注:這是廣播節目裡聽眾發言前主持人的介紹語。)很多人對特朗普都是這樣的視角,所以不認為有什麼值得一驚一乍之處。他們並不認可他的瘋狂一面,而是看到背後的東西。在我看來他們太過隨意,但我並不認為他們中有多少惡意的極端主義者,或者他們看不到特朗普的丑惡人格。
如果不是新冠病毒導致衰退,人們享受的經濟回報很可能能夠讓特朗普取得大勝。今年最具揭示力的一項民調結果(如下圖示)是裡根問過的著名問題:“你現在過得比四年前更好嗎?”在過去的連任競選中,裡根只獲得44%的肯定答復就取得大勝,喬治·W·布什獲得47%,奧巴馬獲得45%,他們都贏得了連任。對特朗普,高達56%的人說他們現在過得比他剛上任時更好,這樣的基本面按道理應該會帶給他一場大勝,然而他卻輸了。這告訴我們,美國人對特朗普不勝任總統職位這一點很明白,即使他們對自己的生活感覺很好。
歷次總統連任選舉中“裡根問題”的民調結果
選舉結果對警醒左派意識形態的否定也是毫無疑義的。夏天發生的騷亂讓很多人厭煩。美聯社舉行的出口民調VoteCast Survey[1]顯示,88%的特朗普選民認為這是一個因素。關於警察與刑事司法,特朗普領先拜登(46%比43%)。在過去五年裡,民主黨一直在對我們說,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都是白人至上主義者。用Ta-Nehisi Coates的話說,特朗普是“第一位‘白人’總統”,當今所有少數族裔都在遭受現代版三K黨的攻擊。然而,共和黨獲得少數族裔選票的比例達到1960年以來的最高點。難怪Charles Blow的頭要爆炸(注:Blow在紐約時報發表文章《出口民調顯示白人父權的威力:有些歷來受壓迫的人占到了壓迫者一方》試圖解釋這一現象)。
人們還在仔細研究出口民調[2],但從現在的數據看,在黑人、拉美裔、同性戀和亞裔人群中,特朗普的支持度比起四年前顯著增加了。12%的黑人(包括18%的黑人男性)支持這位左派認定的“白人至上主義者”;32%的拉美裔支持這位將移民兒童關進籠子的總統,導致特朗普在佛羅裡達和德克薩斯勝出。31%的亞裔和28%的同性戀與跨性別選民也支持特朗普。他在同性戀群體的支持率翻了倍!這些事實強有力地駁斥了身份政治裡對個體該如何投票的粗陋假設。
為什麼忍受了四年特朗普的少數群體會右轉?首先,很多人拒絕接受精英媒體灌輸的敘事,也即,特朗普的核心吸引力在於種族主義。他們看到的是更復雜的圖景。比如,我懷疑很多黑人對“裁減警局經費”很擔憂,而且對創紀錄低失業率導致的經濟狀況好轉感到滿意,當然,這是在新冠疫情之前。很多拉美裔合法移民,並不喜歡持續的大規模移民,而且在社會議題上傾向保守,這讓很多左派百思不解[3]。越來越多的亞裔將警醒主義視為他們子女獲得公平教育機會的阻礙。很多同性戀投票選擇是基於各種不同的議題,因為最高法院已經基本解決了他們的公民權利問題。
當然,非白人選民和性少數群體仍然大部分支持民主黨。但少數群體中出現這個保守派聯盟是個極為有趣的現象,而且,它也完完全全地駁斥了種族批判理論(critical race theory)對少數群體該如何感受的論斷。性別不均也是如此。差距的確存在,但並不是我們被引導認定的那樣是個鴻溝。我們不停地被灌輸,美國今天的女性生活在壓迫、騷擾、暴力和厭女症的惡夢中,而那個唐納德·“抓pussy”·特朗普無疑是最真切的體現。然而白人女性有55%支持特朗普(43%支持拜登)。對於沒有大學學歷的白人女性,這可以說是面臨男性捕獵的最脆弱群體,特朗普獲得了60%的支持。這次大選可不是憤怒的浪潮;它說明在2020年,很多很多女性並不買左派父權主義概念的帳,或者認為它並不比其它很多議題更重要。
我們來看加利福尼亞,美國最左傾的州之一,而且少數族裔已經占了多數。在經過幾個月不間斷的抵制“白人至上”的宣傳之後,那個允許公立機構公開基於種族進行區別對待的提案(指Prop 16)被大比分否決。同樣,試圖管控零工經濟(gig economy)和增加房租管控都失敗了(指Prop 22通過,Prop 21否決)。同化(assimilation)與經濟成功對拉美裔的吸引力,並不是像種族批判理論家聲稱的那樣是為了獲得“近附白人”(white-adjacency)的好處,而只不過是他們之前許多代移民共同走過的美國之路。
值得強調的一點是,幾乎所有的精英與所有的民調機構都被民調誤導了。在如此高的投票率環境下,特朗普選民同盟的堅韌讓我驚訝;這也打破了左派人士的另一個思想框架,也就是投票人越多對左派越有利。對於新冠的政治影響我的驚訝要少一些。認為特朗普的防疫失敗會導致大量反對選票的人誤判了形勢。很多美國人希望翻篇了;他們厭倦了封禁和限制;他們對虛假寬慰的接受度超過了我們的估計。的確,特朗普在最近新冠爆發的地區獲得了壓倒性的支持。民主黨人需要少花些時間尋找人口結構變化和新冠疫情這樣的外生(exogenous)因素,多花些時間去說理為什麼應該采取更左傾的經濟政策,同時拋棄警醒文化的瘋狂。
民調機構這次雖然試圖修正四年前的失誤,但仍然漏過了一大群“害羞”特朗普選民。但問題是為什麼?為什麼人們不願對民調機構說真話?當今最敏銳的政治學家之一Eric Kaufmann指出,民調漏過的特朗普選民群體是那些受過高等教育的白人。他懷疑這些人不敢告訴別人自己的投票傾向。畢竟,“45%的擁有學位的共和黨人說,公開自己的觀點會影響到自己的事業,而這樣的民主黨人只有23%。”
那些沒有大學學歷的白人特朗普支持者自我禁忌較少,民調對他們把握准確,但是民調對擁有大學學歷的白人錯得離譜:“出口民調顯示特朗普在擁有大學學歷的白人中的支持度是49%比49%,其中女性部分甚至是50%比49%!對擁有大學學歷的白人,選前民調錯了26到31個百分點。”警醒文化疏遠了高教育白人群體,也讓他們中更多人投了特朗普,遠超所有人的預期。警醒媒體的問題在於它們誤導了民主黨人,使其誤讀了整個國家。
這就是我指的空氣清晰了,我們看到了美國人真正想法的冰冷堅實的調查數據。紐約時報等對美國的警醒主義敘事(narrative)是,幾個世紀以來順性別異性戀白人男性(cis white straight men)對少數群體與女性進行窒息性壓迫。數據表明這種敘事僅僅是精英群體的利基(niche)信仰,它在學院氣泡裡被發明出來,然後用霸凌和羞辱強加於人(如果可能的話,也包括解雇異議者)。我們中間拒絕低頭的那些人,得知我們並非瘋狂、邪惡或偏執,而且得到大量美國公民的支持,這很有些滿足感。
民主黨在許多參議員競選中金錢優勢巨大但仍然輸掉了。對於加州的Prop 16,支持這個在公立機構恢復種族歧視提案的活動人士,花的錢是對手的14倍!這場選舉表明,左翼份子既不能用霸凌手段讓選民放棄自由民主的核心原則,也無法用金錢來購買他們的服從。
事實讓我們看清:我們是一個分裂但緊密的國家,雖然在文化和社會議題上越走越遠,並被左右極端份子所利用,但從根本上我們仍然是理智的。美國人民並不想要一場革命,但也意識到不該讓特朗普做國家首腦。美國人民移除了這個瘋子,剪除了警醒主義的毒牙,選出了雜若星辰的政治力量進入華盛頓;雖然這讓誰都不滿意,但這不要緊。
美國是一個遼闊復雜的國度,我們選出的代表也很准確地反映出這一點。這是民主成功而非失敗的標志。在這個國度裡,如果我們消除那些被極左煽動、被特朗普惡化的極化與歇斯底裡,左與右的中間仍然存在著妥協的空間。現在,我們的候任總統既沒有遠大的個人抱負,也與他急需支持的參議院保持著深度關系,他由理智的中間選民選出,同時也受到左翼的制約。如果我們更務實,更少情緒化,那我們就能前行。拜登得益於黑人選民中的溫和派在初選中勝出,現在他又依靠寬廣的選民聯盟贏得大選。我們有交易需要做,有政治需要談。如果我們能夠在這個時刻彼此傾聽,尤其是傾聽那些觀點被我們鄙夷、身份被我們懼怕的人,一切就會變好。
現在狂人已完。雖然仍需很多努力避免他做更大的破壞,但他已經玩完。共和國會幸存,盡管傷痕累累,但它會幸存。如果我們每個人都付出一些優雅,美國就能夠開始療愈。
背景介紹
本文中多次提及的“出口民調”(exit poll),是美國專業媒體在大選日進行的一種大規模專業性民調,由於它的匿名性和代表性遠遠好於普通民調,因此可以作為值得信賴的基礎數據集。有成熟可靠的方法進行樣本修正來防止可能的樣本偏差(比如當日投票vs郵寄投票)。
原作者簡介
Andrew Sullivan:《時代》雜志稱其為美國的“首席博主”(“blogger-in-chief”);《紐約時報》最近的人物專訪文章副標題稱其為“過去三十年最有影響力的記者之一”。2020年7月,他從《New York》雜志離職,在substack平台恢復他著名的The Dish博客周刊。筆者獲得了他的新博文的中文翻譯授權,將會在本公共號發布一系列他的文章的翻譯。
原文標題:Trump Is Gone. Trumpism Just Arrived 發表於2020年11月6日 原文鏈接
原文副標題:The air has been cleared. And democracy is work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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