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只是人手的延伸
做雕塑,材料很重要。要如何將雨滴落下的瞬間凝固在堅硬的石頭上,一開始連美院雕塑系的教授都覺得是“不可能的任務”。
沈烈毅的解決辦法是先找到一種最黑最亮的石頭——中國山西特產的黑色花崗岩,也稱作“山西黑”。它本身質感粗糲,拋磨後卻富有光澤。
運輸石材
最早的時候所有工序都是手工制作:先將雨滴做成淺浮雕的泥稿,然後用比例尺在石頭上把圓畫好,接著就手工打。“第一件作品在技術上還比較幼稚”。
後來沈烈毅開始注意到了學校裡新添的3D掃描儀,用它來掃描泥稿,還原度就准確了不少,再後來幹脆直接用電腦繪制雨紋,然後將電子數據交由精雕的儀器進行雕刻。唯一最後的拋光,仍舊依靠人的經驗和手感,這一步打磨不好,一切前功盡棄。
打磨石面
“雨”的制作在另一處杭州郊外的工廠進行。一條到工廠參觀時,地上四處擺放著各種石頭,有剛剛采買回來的石料,也有已經加工成型的作品,有兩名工人正拿著貼有金剛砂的摩擦片給一塊石頭的表面做拋光。
沈烈毅穿起工作服、戴起護具向我們展示了如何用釘子和榔頭劈出大致的石形,大刀闊斧間,和在工作室裡侃侃而談的教師模樣截然不同。
處理石材
“很多人會覺得作品中有價值的是藝術家的靈感與創意,運用機器似乎降低了這種價值,其實機械只是人手的延伸而已。”沈烈毅對於在作品中引入“機械”做了這樣的回應。
石頭帶來的另一個問題就是它的重量。“雨”系列所用的“山西黑”,一立方米的石頭就要三噸,大件作品有的重達十幾噸,可抵得上兩三頭成年象。2017年在南京藝術學院展出時,這些石頭甚至還把展廳的地板都壓開裂了,館方不得不閉關幾日進行修整。
南京藝術學院展出《雨》
為解決承重問題,沈烈毅曾嘗試用不銹鋼、銅鑄等材料替代,但發現始終不如石頭,無法達到那種柔軟與堅硬甚至粗糲之間的視覺反差。如果委托方允許,他願意花很多精力將石頭的內裡掏空,以減輕一定的重量。
唯一的例外是木材。工作室的底層有一件用十米長的整木所做的作品,長木的一端上有一塊小小的鵝卵石仿若漂浮在水面上,前行途中留下了層層漣漪。
“木頭和石頭之間的聯結,很像是生命的流淌,你也不知道究竟是水動,還是石動”,沈烈毅為之起名《靜水流石》。這件作品被海爾集團CEO張瑞敏收藏。
《靜水流石》
雕塑可以是屁股底下的作品
2016年G20峰會在杭州召開的時候,各國領導人的“太太團”在中國美院南山校區留下了一張珍貴的合影,照片中她們所坐著的,正是沈烈毅的作品《湖心亭一點》。
《湖心亭一點》,杭州蕭山機場
“據說原來的行程裡並沒有這一項,不知道是誰提議坐一下,便有了這張合影。許院長後來還總打趣我說擠占了她們其他活動的時間”。
傳統中人們對於雕塑的想象總是立在一個展台上,供人駐足觀賞,沈烈毅將自己的作品戲稱為“屁股底下的作品”,因為他的雕塑總是在戶外不經意的地方,友善地邀請人們上前“坐一坐”。
最初在孤山的那三塊石頭,他偶爾回去看看會發現上面有可樂漬、雞蛋殼,甚至還有螞蟻在成群覓食。沈烈毅卻似乎毫不介意,他希望甚至歡迎三五好友可以相約坐在那兒,磕著瓜子,一起回憶如歌的歲月。
《庭院靜思》
“公共藝術應該是什麼樣子的?我想是要有人味兒,能在生活中不經意讓人發覺,而不需要高高在上的儀式感。”
沈烈毅在美院任教的學院叫作“雕塑與公共藝術學院”,當被問及究竟什麼是公共藝術,他回答說沒有什麼大道理,就是一個空間場域和你能為別人帶來什麼——這才是公共藝術最難得地方。
“其實公共藝術,我認為就是一個妥協的藝術,可妥協不也總是件壞事。”沈烈毅突然轉了話頭,“如果妥協得巧妙,能夠融進自己的想法,實現了的作品反而有機會讓更多人看到不是嗎?”
蹺蹺板:看不見的互動
第二天,我們隨沈烈毅來到了安吉縣蔓塘裡,村裡正在搭建的是他自2012年開始創作的“蹺蹺板”系列。
當地的蔓漫美術館,中庭就擺放著一架木質的蹺蹺板,只不過軸心上被架起了一塊木格柵,每個小方格裡都掛上了個小鈴鐺。有人坐上去玩耍的時候,鈴鐺齊齊搖擺,整個院子裡便叮咚作響。
《蹺蹺板·縈》
沈烈毅做蹺蹺板的初衷來源於一個奇想。蹺蹺板本是一個雙人對視的互動玩具,他卻偏要用不銹鋼板將兩個面對面的人隔開,讓玩耍的人只能看見鏡面裡的自己。鏡面筆直的線條和材質營造出一種冷漠的感覺,和參與者之間熱烈的互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蹺蹺板·鏡》
沈烈毅想要表達的就是在互聯網時代,隨著信息科技的發展,人們面對面的溝通方式變得越來越陌生,甚至親切如一起同游的朋友或是親人,也會在蹺蹺板的兩端陷入到溝通的障礙之中。
之後,他又把阻隔視線的鏡面,延伸替換為一棵樹、一團電纜、一個水桶……
《蹺蹺板·Ⅰ》
《蹺蹺板·繞》
做到最極致的一件作品,蹺蹺板的中間是一個巨大的“黑匣子”,兩頭各有一個屏幕,通過匣子裡電路和信號的千回百轉,參與雙方的畫面被傳輸到了各自所面對的那個屏幕上,讓人不禁發問:屏幕上的那個人,還是自己嗎?
“我們的科技最初都是從效率出發來解決一些困難,但它是否也在同時給人類本身制造了一些困難呢?”
《蹺蹺板·觀》
浙江美術館展出時,這些異形蹺蹺板便吸引了眾多游客前去體驗互動,可是讓沈烈毅頭疼的是另一種形式的“受歡迎”。
2019年,他在Instagram上發現有兩位巴基斯坦藝術家也在做鏡面的蹺蹺板,甚至還發起了眾籌,但形式同自己的非常類似。
2015年,沈烈毅應美國雕塑家協會的邀請出席會議時,曾闡述自己做蹺蹺板的理念,與會期間還提議應該在美墨邊境架起一座蹺蹺板,來表達國界之間的溝通與隔閡。兩年後他將這個想法轉化成柏林牆版本,率先在國內南藝術美術館落地展出。豈料2019年就傳來美墨邊境果真出現一座蹺蹺板的消息。甚至於在曾經出過自己作品的上海新天地,也驚現一件形式完全相同但署名不是自己的東西。
兩位巴基斯坦藝術家於2019年發布的作品,同沈烈毅蹺蹺板的概念很類似。
“被抄有時候是個好事情,至少覺得自己被認可了,”談到被抄襲這件事,沈烈毅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情緒,甚至還有一絲理解,“但痛苦的是抄的作品完全沒有到應有的水平,從工藝到對作品的理解各方面來說都不夠。而且從藝術市場的角度來說,它也是一種擾亂。”
在當代藝術的創作中,一直存在著⻄方藝術中心論,他們制定游戲規則和評判標准。所以當國外藝術家有抄襲中國藝術家嫌疑時,輿論甚至容易將抄襲和被抄襲者的⻆色顛倒過來,這種現象屢見不鮮。我們帶著一絲不平詢問沈烈毅該怎麼辦時,他說:
“關於抄襲或者是借鑒之間的界定很難,這也不是我要去考慮的問題,我按我的想法去做作品,你做了一件差不多的,你說你要表達另一個意思,那也行。最終做藝術家是看能在一條道路上堅持多久,走得多深入,問題表達得多清晰和深刻。沒有半點捷徑可以走。”
沈烈毅在工作室
2018年10月,沈烈毅辭去了美院(雕塑系雨公共藝術學院副院長)的行政職務,希望為人生做減法,專心投入教學和創作。當被問及教學和創作之間的平衡時,沈烈毅坦言之前自己有過困惑,但他現在想通了。
“如果說我把作品做好了,同樣可以反哺學生,這樣想的時候自己對藝術的追求也就坦然了。”
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沈烈毅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更多時間、金錢和精力來投入創作,“我常常隨身帶著小本子記錄靈感,疫情期間又積累了很多的草圖。我也不貪心,就希望能把今天以前的想法都實施出來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