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最有腔調的社區,原來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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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者: maohu時間: 2021-10-12 22:55

原創:新周刊





2021年9月7日,上海,曹楊一村正在進行成套改造項目。/沈煜

房屋既有商品屬性,也有社會福利性,一個健康的社會裡,人生不能只是為了一套房。



楊辰第一次踏入上海市普陀區曹楊新村的時候,發覺這裡與他想象中的樣子有很大差別。村內的住房外觀簡潔,大多是磚木結構。與不遠處高聳的現代居民樓迥然不同的是,這兒的房子只有兩三層高,它們連成一排,每排的間距很遠,因此顯得規整而幹淨。從地圖上看,曹楊新村就像一把打開的折扇,均勻地鋪展在蘇州河支流的邊沿。

小區有一個正門和數不清的小門,任何一個都沒有門禁,在外人眼中,這彰顯著開放與自由。而來往的居住者,似乎也在印證這一點。他們之中,有開早餐鋪的小老板,有去公園鍛煉的中年人,也有聚集在陽光下談論家常或國事的老人。以現在的視角去看這樣的住宅區,無論是誰,大概都會冒出和楊辰一樣的想法:“這裡有點兒像花園洋房,像個獨立的小世界,很宜居。”

但住到小區裡,這樣的想法頃刻之間就會消失。每戶可使用的面積大概12平方米,局促的空間既要當臥室,又要當客廳。而衛生間、洗澡間以及廚房,要與左鄰右舍共用。對於獨居者來說,這樣的環境遠算不上舒適,更不消說那些兩三代都生活在此的家庭了。



2021年9月7日,曹楊新村公共空間裡,老人們在合唱。/ 沈煜

彼時的楊辰正在同濟大學讀城市規劃專業,作為該領域的學生,他對曹楊新村並不陌生。課堂上,這裡是被反復拿出來述說的案例,只不過,它的稱謂往往是“工人新村”。但凡認真聽過幾節課的人,都能隨口說出這個住宅區的深遠意義。它是“新中國成立後給工人建造的第一個集體住宅區”,同時也是“日後國內社區建設的樣板”。

2002年,楊辰開始關注這樣的社區。2008年左右,他深入曹楊新村,著手進行調研、訪談,並撰寫論文。2010年,他到曹楊新村租住,那些原本抽象的定義在他的感官世界裡,逐漸變得鮮活和復雜。



榮光

1952年6月26日的《解放日報》這樣描述工人們搬入新村的情景:“昨晨,曹楊新村的大門上掛起了大紅燈籠,門楣上寫道‘歡迎生產先進者遷入曹楊新村’。悅耳的歌聲不斷地播唱著,迎接各廠工人的來臨。”

新中國成立不久,為履行“工人階級當家做主”的承諾,上海市人民政府開始實施工人新村建設計劃。《解放日報》提及的,正是第一個試點項目。其選址頗為考究,政府專門抽調了一個小組,在兩個月的密集踏勘與討論後,最終決定將其安置在曹楊地區。

選中曹楊,一方面是因為這裡環境優良,“地勢平坦、足夠開闊,可以滿足未來大規模的新村建設”;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這裡靠近滬西工業區,在紓解市區人口壓力的同時,又方便工人上下班。為此,政府開設了公交專線。現在的63路車,就是那時留下來的。在曹楊新村,住房的商業屬性近乎零,它更像社會主義建設的一個配套設施。



上海市中心與曹楊六村,呈現了兩個時代兩種價值的對照。/金宇澄手繪

新村的規劃,由留學歸來的建築師汪定曾主持設計。受歐美建築思潮影響,他將美國20世紀20年代提出的“鄰裡單元”理念融入其中。在這個空間裡,人們在聯排的房子中同吃、同住、同勞動,通過這種組織形式,既抵抗工業對人的異化,同時也試圖探索一種健康的人類生活方式。在楊辰看來,這在某種程度上契合了中國傳統的“大同世界”的想法。

寫論文期間,楊辰拜訪過汪定曾。從汪定曾那裡,楊辰得知,新村的一切物事都是經過嚴格討論的。他所租住的12平方米的房子,實際上是為一整戶人家設計的。人均4平方米的標准,是根據材料造價與戰後的經濟狀況綜合確定的,但也偶有浮動,“經濟好就漲一點,差就降一點”。

與早先工人居住的“滾地龍”和破敝的茅屋、草棚相比,新村的住宅環境顯然有了巨大的提升。搬入的1002戶工人家庭為此欣喜不已。自來水、抽水馬桶是他們從未想象的東西,就算在當時的市中心,這也是稀罕物。年歲尚小的孩子們圍在這些新事物邊上,蹦跳、擁抱與歡呼。而在大人們眼中,紅地板、綠窗框、白牆面,再配上幾件像樣的家具,似乎就意味著與過往單調的日子作別。老一輩居民在接受楊辰的訪談時說:“心裡那個喜歡啊,當時連釘子都舍不得往牆上釘。”



曾來參觀的波蘭建築師眼見曹楊“樹綠、牆白、燈亮、路平”,發出連連贊歎。/@美好曹楊

但並不是每個工人都有這樣的機會。想入住“工人新村”,要經過層層篩選。在評比、公示與座談結束後,入選者在胸前別上大紅花,坐著單位組織的車輛,在敲鑼打鼓聲中成為新村的一分子。

這些頗有儀式感的環節,讓居民們漸漸有了一種身份上的優越感。楊辰覺得,幾乎所有住房都會起到類似的塑造身份的作用。對工人們來說,這自然是無上的榮耀。而這種居住環境,也加速了他們對自我身份的認同。潛意識中的道德約束,也使得鄰居們關系密切、互幫互助。一時間,曹楊新村堪稱“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這也促進了他們在廠內的表現,大多數人覺得,必須有更積極的工作態度,才能回報國家和單位的信任。他們將此牢記於心。即使後來新村變得有些衰敗,他們依然認為,不必去奢求什麼,因為國家已經為他們提供了最好的條件。

這個具有特殊意義的住宅區,也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作為展示成果,向國內外開放。楊辰所著的《從模范社區到紀念地》一書中的數據顯示,從1955年到1990年代,曹楊新村共計接待了155個國家和地區的7209批外賓,為此,街道還設置了“外事辦公室”。直到現在,街道依然保持著邀請外國人“做一天曹楊人”的活動。



當年,曹楊新村居民歡迎外賓前來參觀。/IC



失落

相比於父輩,在新村成長起來的“工人二代”對這裡的情感則復雜得多。光鮮的身份,似乎成了一種最不牢靠的財富。只有極少數年輕人把工人身份作為一個社會階層符號承襲了下來。但他們的生命軌跡,與上一代有著雲泥之別。

第二代居民的經歷與村子的發展並無太多關聯。他們當中,更多的人伴隨著時代而沉浮。上山下鄉、返城、下崗,前所未有的社會變革,出現在他們生命的每個時間節點上。在面對那些不確定時,他們只能在困苦中感受著迷惘與無力。楊辰在書中寫道:“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同是工人階級的父輩在十多年前還是社會的主人,而今他們卻被迫要放棄這個身份。”當光環退去,舊時的美好也在這代人心裡變為一個遙不可及的幻夢。



曹楊環浜之上的紅橋,一對夫妻騎車去看電影。/《解放日報》攝影記者俞創碩

輾轉各地回到上海之後,他們猛然發現,一切都變得陌生起來。此時主導社會的不再是“平均主義”,而找一份收支相抵的活計也成了奢望。單位制的解體和工作崗位的匱乏,倒逼著“工人二代”不得已回歸社區。他們心裡很清楚,除了這間屋子,自己名下已沒有什麼稱得上是“資本”的東西了。

於是,許多可預見的沖突圍繞著住房展開了。列夫·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開篇中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在曹楊新村,這話應該反過來講,不幸的家庭實在太相像了。楊辰在調研時聽過很多雷同的故事。

故事的內核大多直指婚育問題。對於新村裡的適齡男性而言,找一個心儀的女孩組建家庭,像一場賭局。他們的賬戶上湊不出足夠的錢去買價格高昂的婚房,所以,談戀愛時,他們會提前和女方講明這件事——婚後和父母合住在12平方米的“模范工人”住宅中。賭贏了,他們就抱得美人歸。但結局總在旁觀者的意料之中:他們往往铩羽而歸。時代變了,比起虛擲的名譽,人們更在乎的,是住得是否體面、舒適。

婚育之外,還有些家庭矛盾因繼承問題而起。父母離世後,兄弟姊妹會聚到一起,討論房屋的歸屬。爭辯或吵鬧中最常出現的話語是:“父母都是我照顧的,應該給我。”“父母臨走時住在我這兒,得歸我。”總之,不論前面作何鋪墊,最終的結論一定是把這間房屋劃歸自己名下。

有些腦筋靈活的人家會把房子出租。曾有養老地產商來打聽過,但打聽後,就杳無音訊了。在商人的眼裡,這是很難贏利的一個區域。租客一般是蘇北、安徽或河南的外來人口,房租在千元左右,對戶主來說,維持基本生活開銷,綽綽有余。



2021年9月7日,上海,曹楊新村內的一個修單車攤檔。/沈煜

這也使得20世紀90年代新村原有的人口結構被打破。2008年,楊辰做項目時,新村內的外來人口占比達到近40%。問題也隨之而來。租戶中有很多人從事服務業,他們白天睡覺,晚上工作,凌晨兩三點鍾回家,洗完澡還會呼朋引伴喝上幾杯,居民們十分反感。生活方式的差異以及一些根深蒂固的偏見,讓兩撥人關系極為緊張。

盡管意見很大,但居民們只得選擇適應,他們知道,自己不具備搬離這裡的能力。在楊辰看來,實質上,他們也慢慢習得了融合之道,“外來人給本地人提供了一些很好的服務,外面修理東西,要上百塊,在這兒找個五金店,很少的錢就解決了”。楊辰說,他們就是看著不順眼,又相互依存。



希望

在“工人二代”眼中,房屋承載得更多的是一種盼頭。楊辰說:“他們都很希望房子動遷。因為曹楊新村處於普陀區的中心位置,周邊的配套服務很好,如果能拆掉,補貼兩套房子,一套給自己,一套給子女,很多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

2004年,曹楊一村被評為“上海市第四批優秀歷史建築”。2016年,中國文物學會和中國建築學會聯合公布“首批中國20世紀建築遺產”。作為一塊重要的歷史留存地,曹楊新村被保護起來。然而,生存在這裡、寄希望於拆遷的人,內心對此滿是抗拒。楊辰聽居委會幹部說過,有很多次政府來掛標牌,一晚上都不到,牌子就被扔進河裡了。

究竟該如何平衡民生與遺產?針對老公房問題,除了保護,上海還有一個不成文的制度——“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房管局會依照此慣例來維護“工人新村”這樣的小區。2010年恰逢世博會,曹楊新村做了一次比較大的整飭。外牆、院落,都在那時有所更新。



紅瓦白牆小樓房,我家住在美曹楊。/圖蟲創意

不過,居民們還是不滿意,他們心裡郁結的,是實用面積太小。楊辰說,今年是建黨100周年、建村70周年,曹楊新村將迎來很大的變化。事實上,政府已經開始行動。他們給居民每月發放一筆補助,供他們在外租房。修葺過後,原本逼仄的公共空間就會徹底消失,變為獨門獨戶。

在楊辰看來,這看似只是增加了三五平方米,卻給了人們更多的可能性。“居民能生活在原來的家園中,就算是出租,也能租出好價錢。從這個意義上看,‘新村’終於被注入新的活力,這同樣是不可復制的模式。”

8年前,曹楊新村村史館正式開放。它用宏大的敘事,記錄了村子的興盛與衰微。這幾年,負責人轉變了思路,他們向村民征集老照片。他們覺得,是時候做一個曹楊新村的生活館了。畢竟,只有穿過斑駁的歷史,才得以洞見人的真實處境。

9月中下旬,第一批臨時搬遷的居民就將重歸“工人新村”。在村慶典禮上,他們大概會播放一些當年搬入時的老歌:“曹楊新村好風光,工人住宅的好榜樣,你看,你看,你看你看,一幢幢的房屋寬敞又漂亮。”

在夕陽的余暉中,人們或許會像多年前那樣,跟著節奏跳起歡快的舞步,迎接嶄新的生活。而此時,那些過往的燦爛、斷裂、彌合與再生,都將被封存在這片土地之上。



✎作者 | 劉旭
✎校對 | 望舒

#2: 作者: GPS2000時間: 2021-10-13 00:58

這個新村我還去過呢,很多年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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