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觀新聞 作者:劉雪妍
“我知道應該去吃東西,但是不敢碰它們,長期以來的習慣告訴我,食物是惡魔,多吃一口就會死掉。”
文文放慢語速,那段回憶像一場無聲昏暗的沙塵暴。兩年間,她從50公斤減到了28公斤,隨著體重下降,生活也逐漸失控,裹挾其中的日子成了斑駁的灰色片段。
骨瘦如柴,蛻皮、掉發,20多歲的她身上長出了老人斑,月經停了,路也走不動了,連上台階都極其困難。乘公交車時,她氣喘吁吁地拉著門邊的扶手,用力把自己往上拽,有頭發花白的老人起身給她讓座。騎車摔倒時,頭上鮮血直流,卻因太瘦打不了麻藥,醫生剪掉她的頭發直接縫針。
文文得病了,這是一種叫做“進食障礙”的病,包括厭食症、貪食症、暴食症等疾病,死亡率高達5%至20%,是所有精神疾病中致死率最高的一種。知名醫學雜志《柳葉刀》2016年刊發文章《巨大的問題:進食障礙》,提到歐盟大概有 2000萬進食障礙患者,每6至7個年輕女性中就有1人患有進食障礙。
在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進食障礙診治中心負責人陳玨看來,這種最早被認為只見於西方發達國家、因過度減肥導致的精神疾病,正在中國蔓延,2017年他們對上海3所女生較多的高校新生進行健康調查,進食障礙可疑人群比例最高達到30%。
8月的第一個周末,站在徐家匯TED X youth的講台上,文文大聲講出了自己與食物斗爭的故事,告訴大家:一個人的價值並不體現在秤上,體重秤和卷尺不能測量美,也希望大家能給予脆弱無助的患者真切有力的幫助。
吃東西成了罪惡
文文2015年進入大學,身邊的女生最常討論的話題就是如何“變瘦變美”,她也把更多目光放在了身材上,身高162厘米,體重不到50公斤,文文從小就與胖不沾邊,最初的想法僅僅源自塑形,“瘦到40多公斤,腿會更好看吧。”
自律到極致的她,制訂了嚴苛的減肥計劃,按照手機軟件上的最低攝入量,將自己變成一部“行走的計算器”,像對待學習一樣注意食物的外包裝,嚴格控制飲食,“所有食物在我眼裡都是代表熱量的數字,每夾一筷子我都在計算,吃飯就跟做算術題一樣。”
減肥中的文文。
原本每天有雞蛋和粗糧面包,慢慢地,只吃一個蘋果,四分之一大小的煮紅薯,到後面吃一些綠葉菜或者幾顆小番茄。
吃飯時,她把菜涮了一遍又一遍,身旁的朋友提醒她已經很瘦了,可她只是笑笑,把食物藏進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比如袖口、口袋以及餐盤後面,“少吃一口,再少吃一口”,心裡有個聲音在反復跟她喃喃,熱量成了敵人,吃東西變成罪惡。
節食的同時,她還在瘋狂健身,沒課時就泡在健身房,一練就是一下午,連健身教練都提醒她不能再做有氧了,但已經40多公斤的文文此時有了“運動強迫症”,休息時都有負罪感。
像是走火入魔一樣,就算意識到自己很瘦,她也不敢吃東西,她害怕食物,對“吃”非常反感,還有了一些軀體反應,“我怕見到任何人,爸媽叫我出門,叫我去看醫生,我會躲在窗簾後面,躲在牆角裡。”她瘦到脫形,太太(外婆的媽媽)都認不出她了,本來她是百歲老人最疼的孩子,現在有關她的記憶卻和體重一起消失了。
“我像是一個骷髏,不能正常思考,什麼都做不了,腦子裡只有我吃了什麼。”文文聲音變得更輕,瘦到28.8公斤時,她覺得自己可能撐不下去了,平時內斂的爸爸也背著她哭,整個家庭陷入了絕望。
父母連哄帶騙讓她去醫院,3頁入院檢查詳單裡,她幾乎沒有一項指標合格,於是被下了病危通知,送進重症監護室,靠機器和瓶瓶罐罐維持生命。
文文最瘦的時候。
脂肪和糖分,這些她眼中的洪水猛獸,汩汩注射進了那些太細的血管,她覺得自己“像氣球一樣鼓了起來,瘋狂地發胖,”躺了4個月,她重了10公斤,住在她身邊的老爺爺去世了,文文感覺自己離死亡好近,抬眼看到窗外的夕陽那麼美,她想走出醫院,好好生活。
她向父母保證自己會好好吃飯,出院後,父母開始盯著她吃飯,從半杯脫脂牛奶和一塊小餅幹開始,她一邊哭一邊吃,餅幹在嘴裡嚼了又嚼,艱難咽下去。吃飯依舊困難,但她不再一味排斥食物。
不吃就會死掉
文文在自己的微博@少女神婆婆上,向大家發問,“你曾體會過被食物支配的恐懼嗎?你能懂喪失進食能力的痛苦嗎?你敢想象28公斤的人生嗎?你能理解因多吃一粒米就崩潰自殺的人嗎?”食欲一點點恢復,她記錄下自己與厭食症撕扯的過程,向外界科普這個病。
她還把自己的故事拍成了短片,反復修改腳本,講到家人時,文文的配音有些哽咽,“爸爸帶她旅行,背著她爬山,常常呆滯地看著數據表,半年內長滿了白發;媽媽是職場上的女強人,放下工作,像帶寶寶一樣,研究烹飪和營養,手上燙了很多疤……”
帖子的瀏覽量很快上了10萬,短片在微博上播放量60多萬,還參與了哈佛女孩影響力作品的評選。很多同是患者的關注者給她私信和留言,大家互相鼓勵,留言“感同身受”“勇敢且溫柔”“看哭了,心疼你”抱團取暖。她這才意識到進食障礙不是小事,有這麼多得病的人,“大家做的事情真的一模一樣,可能大腦被抽離了,幾乎是重影的。”
文文用自己的經歷寫下科普文章。
生活一點點走向正軌,文文拿到了心儀的offer去國外留學,開始好好做飯,按時吃飯。
但是,就像一根橡皮筋被扯太久就會崩斷,她知道“所有厭食症最後一定會變成暴食症”,她也沒能逃過。
變化是突然來到的,她像剛從監獄裡被放出來一樣,餓虎撲食般地吃東西,坐在床上吃,躺在地上吃,從早吃到晚,包裝袋堆滿了臥室。餅幹、面包、油炸食品,專吃熱量高的,花生醬和番茄醬打開直接喝,盒飯一次吃下十幾份,人形袋裝的薯片每天能吃上兩三袋,“就像是一次要把一輩子的薯片都吃掉一樣。”
“腦子沒有辦法集中精力在任何事情上,我只想吃東西,不吃就會死掉,一刻吃不到東西,就全身發癢,下一秒看見什麼,我就一定要吃掉它。”舍友沒吃完的面包、冷凍的雞肉都被她塞進嘴裡,味覺也失去了,只是機械性地咀嚼、吞咽。
肚子像孕婦一樣鼓起來,她的體重幾乎以每月十斤的速度增長,那些快速長出來的肉有種陌生感。文文忍住沒有催吐,“戒一件事情已經很難了,我不能再染上第二件。”
媽媽飛去國外陪她,半夜她爬起來啃冰凍的披薩,媽媽舉著石頭一樣硬的披薩說不能吃,她哭著跪求媽媽給自己吃一口,看著她的樣子,媽媽也抱著她哭。
“意志力抵不過驅動力,前面缺少的東西一定會補回來的”,食物成了生活的唯一主題,可進食過程又是失序的,塞進嘴裡的食物不僅沒有色香味,連飽腹的功能都喪失了,埋頭吃東西時,就像鴕鳥逃離現實時躲進的沙堆。
她回到上海,決定好好治療。
文文采訪陳玨醫生。
進食障礙的就診率極低,國內僅有兩家設有進食障礙專科的醫院:北大六院、上海精神衛生中心。
大多患者都和文文一樣走過彎路。因為進食問題,腸胃不舒服,從消化科看起;總是不來月經,要去婦科;因為心血管容易病變,還會去心內科;神經外科、精神科甚至臨床營養科,哪裡有問題去哪裡,可還是不知道是什麼病。
文文的微博每天都會收到很長很長的私信,有人厭食暴食催吐反復十幾年了,有人中考前三天還在暴食,有人長期被父母指責,精神壓力極大。每個人似乎都站在懸崖邊上,很急迫地想要得到幫助,文文有些不知所措,除了耐心地陪伴,她說的最多的就是大家一定要去尋求專業醫生的幫助。
與自己和解,成為大家的“神婆婆”
新頭發長出來了,像個炸毛的小獅子,三次慢停抑郁藥物後成功戒藥,收獲了近四年不曾有的“大姨媽”,食欲終於可控,體重慢慢回落,運動效率翻倍,發量Double,不再對卡路裡犯強迫症……身體在發生變化,文文開始與自己和解,接受那些不完整。
她在微博中做著記錄,也真誠地分享自己的生活,除了“克服暴食和情緒處理的有效方法”“建立自信”,還有“微胖穿搭”“市集籌辦”和她當作事業進行的“藝術治療”。4萬名關注者中,很多長期與她進行深互動,他們互相治愈,她的進食障礙社群中也有700位成員,群聊活躍。
現在人們對於減肥的追求,很大程度源於商家創造的焦慮,廣告中“誰多少時間瘦了多少斤”,導致不少人極端減肥,部分人因此患病。這和陳玨在臨床中的觀察結果一致,“這是很糟糕的事情,大家需要辨別,不是所有宣傳都是科學的,商家只管盈利,不管你的健康,如果信了,輸的不僅是錢,還有身體。”
文文的集市角落
她希望扭蛋機可以給大家鼓勵
“這是一種‘現代文明社會病’”,陳玨認為,網絡上不斷出現“A4腰”“鎖骨放硬幣”等話題,這種追求瘦的文化對青春期的孩子負面影響特別大。文文看到最近熱播的綜藝,四五十歲的女明星吃一點東西都會滾泡沫軸,她覺得,現代社會對美的定義太單一了,首先必須要瘦,然後得有高鼻梁,大眼睛,微笑唇,這些標簽讓女孩們面對著很大的社會壓力。
文文攜手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給大家科普,除了“以瘦為美”的社會價值觀起了重要作用,進食障礙還與生物、心理、社會文化等多種因素有關。進食障礙本身並不致死,但過度消瘦則會導致心律失常、多器官衰竭,甚至抑郁自殺。
美國有2400萬人罹患這種疾病,患病高峰年齡為13~18歲。2002年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進食障礙住院部收治病患3例,到了2018年,這個數字是591例。
可沒聽過進食障礙的人是大多數,有人問文文,“這就像我家狗不吃飯那樣嗎?”由於科普和預防不夠,多數人還存在誤解,認為這是一種收放自如,可以主觀選擇的疾病,甚至認為能先得幾個月厭食症,瘦下來再去康復。
為了消除這些誤解,文文帶著很多患者的支持,站上了TED的舞台,她准備了很久,緊張了很久,上台的第一句話就是“謝謝你們願意傾聽人群中的呼聲。”
TED舞台上的文文(劉雪妍 攝)
進食障礙在中國的發病正處於高峰期,而且在年輕化和低齡化,她慢慢說著,“厭食症不是作,暴食症也不是貪吃懶惰,它們都是真實存在的病症。每一個病人都想要恢復最初的樣子,他們比任何孩子都想學會如何吃飯。帶給病患更多壓力的,是周圍人的不理解。”
她告訴家長,要和子女形成同盟,嘗試去彼此理解和共同面對,也告訴大眾,要科學認識這種病症,不要讓患者被不理解的語言二次傷害。
演講結束,文文長舒一口氣,在台下看其他講者的演說時,她又不可抑制地哭了,“我真的很緊張,終於圓夢了。”無數個夜裡,伴隨著崩潰大哭,她覺得自己是被食物、惶恐、眼神、懺悔、壓力、誤解、褻瀆、雙向人格捆綁的火柴人,現在走在尋找平衡的路上,她覺得相當踏實。
雖然在這場與食物的戰役裡,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她依然是一個勇敢的對抗者。在接受了國內首部進食障礙紀錄片《春風吹過的凜冬》的采訪時,她在河邊笑著說“我當初就是在這兒哭的呀,往後看,我哭過的地方都長出了花。”
欄目主編:王海燕文字編輯:王海燕題圖來源:除說明外均為采訪對象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