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整形醫生,只給雞腿做過手術”
文章來源: 新周刊 於 2020-12-13 18:45:40 - 新聞取自各大新聞媒體,新聞內容並不代表本網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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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醫生看到我的眼睛不敢接了,我就再換機構和醫生。總會有醫生敢做的,因為他們想要賺錢。”
作者/荷西帕
編輯/蕭奉
一個巨大的玻璃罐子裡,裝滿了整形失敗者的“鼻子”。
每個被取出的鼻子假體,都是二次修復成功的證明,但也是整形失敗者們付出的代價。這個被刻意展示的罐子,就是醫院最無言而大聲的宣傳品。
“捏一個新鼻子”。/圖蟲創意
15歲的整形網紅娜娜,至今還記得剛做完肋骨鼻的滋味。為了讓一次全麻的風險能覆蓋盡可能多的項目,她同時還做了厚唇改薄和M唇。只是術後,她不僅不能用鼻子換氣,嘴也被紗布完全包住。近十萬元的手術,首先帶給了她三天近乎窒息的狀態。
三年間,娜娜已經用總價400萬元以上的數百次整形手術,買來了一張誇張的“芭比娃娃”臉。她覺得:“你在臉上花了這麼多錢,別人看不出來不是白整了嗎?”
即使是那次長達8小時的高風險全麻手術,娜娜“也就用了兩天”,就下了決定。
她在微博上寫道:“一塊又一塊帶血的紗布,一次又一次不知道能不能醒來的麻醉,真的不是那麼好忍過來的。”
遇到需要監護人簽字的全麻手術時,未成年的她冒險去借了一張別人的身份證,“反正醫院也不看,整容前本來長得就不一樣”。
生命不休,整形不止。
頻繁的雙眼皮和開眼角的手術,讓娜娜睡覺時不能完全閉上眼睛;整形對健康的沖擊,讓她患上了憂郁症,還在精神科醫院住了三個月。但這一切,都沒有讓她退縮,反而讓她更加堅定和佩服自己:“我覺得死都不可怕,丑才是最可怕的。”
把手術室當家,每天都在恢復期,娜娜已經把整形當作一種日常消費品。對她來說,既然開始整形了就肯定不會停下來,直到月拋臉、日拋臉都能成為日常。
手術燈又亮了,慘白的燈光打在了整形二字上,照出的是美還是丑早已經看不清了。
求診
十面埋伏的醫美營銷
在醫美APP的鏡頭下,沒有一張臉是完美的。當我用新氧APP嘗試自拍鑒定時,馬上就得到了一套完整的顏值提升報告:
“你的臉屬於優雅少女臉。你面部最顯著的特征是眼睛偏短、下頜角較寬。”
AI醫生為我免費看臉後認為,玻尿酸、雙眼皮和面部填充是讓我變美的解決方案。
這份報告的數據精確到黃金三角、中下庭比和五眼比例,還溫馨提供了其他用戶的經歷,一張張精美的圖片訴說著她們整形後獲得的驚人成功。
看上去,這樣的信息分享社區正是對醫美一知半解的用戶們急切需要的。
沒有一張臉能逃過醫美軟件的點評。/新氧
初試醫美的圈圈,也曾向醫美APP求助。她最關注的是用戶案例,希望從別人的反饋中找到適合自己的項目和醫院,卻發現不少社區中的發言都令人疑惑。
“一開始會覺得怎麼這麼有用”,但看多了之後圈圈覺得很多案例好像都是假的:“很多人會放術前完全素顏,術後帶美顏的對比,這誰能看出來到底有沒有效果。”
圈圈的發現,早就被新京報證實過,號稱擁有百萬真人整容日記的新氧APP曾多次出現P圖、刷單、虛構買家秀的惡性現象。
賬號1.5元1個、短評28元、百元一套手術前後對比圖、兩千元一套“美麗日記”……社區分享的背後居然是一條完整的黑色產業鏈。
當信息分享不是真的為用戶體驗服務,它們馬上就會露出馬腳。從事供應鏈的工作的煦凝對互動界面很重視,她覺得信息冗余的醫美APP非常難用。
“你不能光介紹這個技術是哪個國家的,它有多好。”煦凝說,如果想要具體了解某項醫美服務會用什麼機器,她就得一遍一遍去問不同機構的在線專家。
然而,煦凝不知道的是,當她為了進一步了解信息求助“專業性較高的醫生問答”時,在手機或電腦的另一端敲字回復她的,可能只是一位努力工作的代運營人員。
在淘寶上搜索“醫美代運營”相關的關鍵詞,馬上會出現各色醫美的托管商戶。給類似煦凝這樣的私信問訊提供服務,明碼標價是100條80元。
醫美整形代運營生意興隆。
即使幸運地遇上醫護人員為你答疑,過度營銷也難以避免。在整形行業工作了七年的張超告訴我們,整形醫院會有網絡營銷人員24小時在線回復,每個月推薦不同的優惠政策和免費體驗項目,是醫院“996”最嚴重的一個部門。
近幾年來,移動互聯網已經完全改變了醫美營銷渠道的生態,傳統的直客醫美和渠道醫美慢慢淪為補充的獲客方式。
以往,除了直接走進整容門店的直客,有的美容機構還會通過美容美發店等渠道積累最初的客源。但渠道醫美的傭金實在太高了,把收益的一半分給中間商後,基本就沒錢賺了。而且這時候,總會有另一間醫美機構殺出來,給中間商支付收益的60%,直接把客戶搶過去。如此惡性競爭,大半成本都花在營銷上,整形醫療服務能有多好,可想而知。
醫美渠道商獲取高額提成。/河南廣播電視台民生頻道
還好,互聯網和醫美重疊的成長期成就了彼此,新的渠道模式每天都變著花樣。
美唄以醫美咨詢平台的方式進入賽道,聲稱要實現百分百的正品。然而作為一個不與用戶直接發生交易的信息中介平台,平台秒殺價卻不是用戶最終成交價,這種不透明已經讓它失去一部分受眾。
相比之下,深藍變美研究院真正走的是低價的路線,1580元一針菲洛嘉水光針比市場價便宜了一半還多。可惜的是,它堅持不在下單前告知為你做項目的機構名稱,這點讓消費者頗為疑慮,更有用戶說與其合作的醫療機構實則並沒有被熱瑪吉官方認可。
在醫美APP誕生之初,也曾有過建立透明專業垂直社區、填補信息鴻溝的宏大志願。新氧APP的創始人金星就曾承諾要讓行業“風清氣正”,絕不會像傳統互聯網那樣做競價排名。然而當醫美行業競爭愈發激烈,信息真實總是被首先犧牲的。
競價排名的亂象揮之不去。
就是因為相信平台上醫美機構的排名,小葵經歷了最不值得的一次消費。她通過某平台的篩選找到上海第二貴的機構辦了最貴的卡,卻“清痘都做不幹淨,很痛很痛”。
小葵甚至沒有查過這家機構的資質,因為她覺得“小作坊可能還會看一下,但它都已經這麼貴了”,肯定是有資質的吧?
競價排名是一種徹底的劣幣驅逐良幣的機制,只要關鍵詞能在平台排行榜前排露出,任何醫院都可以擁有精准高效獲客的天然優勢,唯一難以從中得利的只有整形消費者。
在張超的經驗裡,一家中小型醫美機構如果一個月的業績有500萬,那其中100萬就會拿來買搜索引擎的排名。
把數字刷好看了,醫療機構和平台都有錢賺,所以平台有時候比機構更樂意玩弄這些數字游戲。2015年7月,新京報曾報道了新氧APP超過一年的刷單行為。網友“醫美小菲菲”的聊天截圖更是披露,新氧員工一再向機構承諾,刷單產生的金額都可以在第二天退還醫院。
所謂“風清氣正”。/中國商務新聞網
難辨真偽的醫美、微整形、整形外科項目撲面而來,動了心思的人們被噱頭和營銷話術迷了眼睛。這時候,最好能有一個既懂行又懂消費者的領路人。
醫美博主“林呵呵”就在這個時候帶著自制的醫美視頻節目出現了。她告訴她的目標讀者:“我們現代女生真的非常幸運,可以延續青春。如果對這些新鮮技術都非常抗拒的話,你跟古人又有什麼差別呢?”
單集不到10分鍾的視頻中,不僅有振聾發聵的《扒皮黑醫美!揭秘行業內幕!》、最新醫美項目的科普,還有專家學者的解答背書。十年的主持經歷讓林呵呵深諳說話之道,她不像其他KOL那樣大談產品好處,而要從一開始就擺出和消費者站在一起的姿態。
林呵呵的短視頻中,整形業揭黑的題材最受歡迎。
2017年,這個團隊已經擁有了8000多個被稱為“美寶貝”的精准轉化對象。根據36氪的報道,林呵呵與某私立醫美機構的院長合作錄制節目後,該機構的銷售額一個月內增長了4倍,達到2%的轉化率和兩三萬元的平均客單價。
醫美網紅總是用盡方法讓大家相信,與參差不齊的第三方平台相比,他們的渠道能保證醫美產品質量、匹配業內頭部醫生。然而作為利益相關的渠道供應商,他們的承諾,遠遠無法為消費者規避風險。
今年5月,深圳的蔣女士就在整形網紅“神選醉總監”的推薦下,去某醫院做了面部吸脂手術。術後卻發生嚴重的面癱症狀。本來,消費者寄希望於專業人士幫自己辨別醫療產品的效果和安全性,結果不僅在推薦醫院裡挨刀卻整形失敗,還被中間網紅割了第二刀。
電商、社區、線上診所、咨詢、自媒體、轉診平台……疊加百余個互聯網渠道後,一些機構已經能獲得上億級的年收入。連尚未成年的娜娜都懂得,通過網絡影響力帶客戶去做項目,很容易就能拿到提成。
互聯網醫美瞄准了更多潛在用戶。/圖蟲創意
嘗試了幾次水光針的圈圈再也不想把錢花在中間環節上了,她已經成為水光針原理的專家。
“把你的皮膚吸起來之後,針頭進去的深度就一定是對的,因為它是機器。”她確信,只要是正品的藥就一定沒問題的。
圈圈告訴我們,同樣的菲洛嘉水光針不同機構的差價是很大的。“在醫院兩瓶基本上是4500元左右,但我朋友圈代購賣的就不到2000元。”
據更美發布的《2017中國醫美行業黑皮書》,無正規銷售代理的假藥出廠價平均2元,經過一級代理會加價為50元,再經朋友圈二級代理就成了200元,最後用戶看到的價格會變為漲到500倍的1000元,利潤極大。
就醫
走進整形醫院的人,
都必須給業績做一點貢獻
終於穿過冗余的醫美信息,走到整形機構的門口,但這並不意味著一切都專業而明朗起來。
特別是當醫美超出皮膚管理的范圍,涉及到真正外科手術時,醫美就具有了商品及醫療產品的雙重特征,它的消費性和專業性很難互不侵犯。
小葵決定做雙眼皮手術時,曾去過一間杭州的醫療機構。她形容說:“每個接待員都像是整張臉做過。她們給你拍照,一輪一輪轟炸,跟你說沒問題當場就可以做……與其說是醫院更像是茶餐廳或者酒店。她們還管午飯,特別搞笑,像一個傳銷組織。”
給小葵留下這樣的印象並不是整形機構的初衷,畢竟能讓客戶走到線下機構的門口,可是花了不少錢的。
“要讓一個客人上門,2000到3000元的營銷成本跑不了。”張超介紹說,“肯定要讓顧客感受到非常好的服務,讓他們都能為醫院的業績做一點貢獻。”
在醫美機構遇到的第一個人,一般不是醫生,卻有一個更讓人難以拒絕的頭銜——“美容設計師”“美學設計師”“醫生助理”……他們會送上茶水和點心,再送上一套為你獨家定制又剛好大打折扣的整形套餐。他們往往並不具備醫學學歷或者任何醫療相關資質。
優質服務一定是私立整形機構的重要賣點,也是咨詢師們工作策略的附加值,畢竟他們真正的KPI就是項目成交量。
“怎麼一個人來的?是做什麼工作的?怎麼沒跟姐妹一起過來啊?小姐姐是做什麼的?老公在哪裡上班?” 當你覺得咨詢師只是在盡力表現得貼心時,他們其實在獲取更關鍵的信息,了解到位了才好對症下藥。
除此之外,整形醫院的咨詢師會充分了解市場上各類項目的特點和利潤,熟悉不同細分客戶群體的購買需求,找到利潤讓老板滿意同時又讓醫生趁手的產品,設計出讓客戶盡可能掏更多錢的營銷框架。
“為悅己者容”是常見的營銷話術。/《整容》
張超承認整形機構中咨詢師職業的價值,但“決策的還是醫生,咨詢師承擔著患者和醫生之間溝通平衡的工作,對那些有重度整形需求或者本身有其他疾病的客人,醫生覺得不適合就不能給他們做”。
然而他也提到,有時候面對顧客並不必要的需求時,醫生也會妥協。因為不僅咨詢師和醫院要考慮業績,“醫生也是拿提成的”。
娜娜為整形醫院貢獻了不少這樣的業績,她真正把整形當成了一種日常消費的服務。
“有一次我之前溝通是要很誇張的效果,做出來其實在別人看來還可以啦,但是我自己覺得不行。當時我就讓他給我再打了幾針麻藥繼續開始做。直到我自己覺得滿意了才會下手術,不是他們覺得能下就下的。”
娜娜或許是特殊的個案,但大多數消費者遇到的整形效果不達標,確實是因為過度包裝。“吹得天花亂墜”不僅是醫美機構從莆田系繼承而來的成功秘訣,甚至是它們的主營業務。
張超認為這是不可避免的:“全世界醫生做雙眼皮手術,要麼埋線要麼切開。但你想一些名詞出來,韓式三點、韓式微創,就九千、一萬五地往上漲,其實都是同一個手術。”
作為主體的醫生,也成為了過度包裝的一部分。張超指出,在整形醫院系統裡,醫生就跟一個產品一樣,要經過精心的包裝和宣傳,而咨詢師就相當於產品經理的角色。
許多醫學院畢業的外科醫生,有技術但不一定有審美,審美往往是最難包裝的。張超認為,只有“醫生的審美要跟顧客在同一條線上,這個交易才會是一個好的交易”。
小葵在選擇為自己做雙眼皮手術的醫生時,就把醫生的審美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她選擇一位女醫生的理由非常充分:
“男醫生是靠經驗來尋找一種大家比較喜歡的形式,就像美發店的Tony老師,最近大家都吹的頭發,他也給你吹。”而她相信,同為女性,女醫生對審美的把握更令人信任。
整容後雖然變身江南美人,卻再次被稱為整容怪成為眾矢之的。/《我的ID是江南美人》
如果醫生的名氣不夠,就需要通過組織某市整形技術交流會和案例推廣來提高知名度,醫生的技術不夠,但能把營銷做好讓顧客滿意,也能獲得皆大歡喜的結果。
張超說:“這些都是整形醫院營銷部門應該做的。”
手術
我的主刀醫生,
只給雞腿做過雙眼皮手術
一位身上插滿了管子和儀器的年輕危重病人,被跨省送到了急救室。跟在她身邊的不是家人,而是醫生和警察。
接手的醫生接過球囊給患者做輔助呼吸,卻發現球囊是漏的。簡單詢問信息時,陪同前來的醫生竟完全不知道血濾是什麼。
這是著名自媒體蒼衣社報道的一起真實案例,這位危重的年輕病人最終沒有生還。她是一位倒在“百分百無風險”野雞整形手術台上的網絡主播,隨行而來的那位說不出話的醫生,則是野雞整形機構的野雞麻醉師。
當整形者躺上手術台時,為他們操刀進行整形外科手術的醫生,可能連外科最基本的知識也不掌握。
2019年,中國醫美市場的規模約為1769億元,用戶規模達到1120萬人,並以20%以上的年均增速位列全球第二大醫美市場。在這光鮮的數據中,混合著血淋淋的泥沙。《2017中國醫美行業黑皮書》披露,每年醫美整形中發生的醫療事故高達約4萬起。
“3年毀掉10萬張臉”,野雞醫生們難辭其咎。上海第九人民醫院的李青峰醫生曾向中國新聞網表示,“專業人才的短缺是制約行業發展的最大問題”。
這點,小葵在手術過程中有了切身的體會。
雙眼皮手術前要在眼皮上確定位置,先用牙簽標示,再用有顏色的藥水畫線。“一開始那個醫生給我畫得賊痛,畫了好幾遍我都要受不了了。後來他的指導老師,就是我的主刀醫生來了,輕輕兩下就畫好了。”
但優秀的整形醫生是奇缺資源,大多數整形者求之不得,所以有“全球收入最高的醫生是整形醫生”的論斷廣為流傳。
張超同意這種說法:“在整形業,你可以快速地成長、成名。”他告訴我們,大多數整形醫生的年收入都是百萬級的,在南方某二線城市,整形醫生的月收入也有10萬元左右。
一般的外科醫生從來沒這麼好的待遇。《2017年中國醫生生存現狀調研報告》顯示,超過四成的外科醫生日均手術時間超過8小時。但即使在上海,一個普通的外科小醫生,根本不可能靠工資收入買得起房子。在公立醫院沒有得到更好的回報,於是越來越多的外科醫生開始進入整形業,其中不乏知名的外科醫生。
外科醫生的工資漲幅趕不上工作時長。
一旦醫生的知名度本身就在創造價值時,整形醫院就會將名氣與技術剝離開來,一種借用別人名聲的幽靈術,開始在手術室裡蔓延。
先是韓國爆出“幽靈整容”術,術前承諾由名醫掌刀的手術,到頭來卻是給從沒參與過患者面診的年輕醫生練手。
做頜骨削骨手術的幽靈醫生,進手術室時才開始看患者的X光片,沒看幾分鍾就迫不及待地上手,卻用錯了儀器導致嚴重出血,最終場面無法控制,患者醫治無效身亡。
“完了,可能是我水平太差了”“怎麼把脂肪弄得血淋淋的”“沒辦法啊,哈哈哈哈”……在另一間手術室的監控錄像裡,院長和年輕醫生的歡聲笑語令人毛骨悚然。
想要增加收入的醫院和新手醫生一拍即合。/央視新聞
中國整形醫療界這些年來,不僅學習了韓國的技術和審美,也學會這種替換名醫的撈金套路。一些術前合同中寫著“理解並同意需要多位醫生進行”的話術,消費者並不知道,這多位醫生中是否就包括了無經驗或者無資質的醫生。
整容變成了毀容甚至謀財害命,屢禁不止的黑診所是主要貢獻者。
在我國蓬勃發展的整形事業中,中小型和小微型企業提供了88%到94%的市場活力。根據智研咨詢的資料,小微企業大約有主診醫生1位,助手2-3位。黑診所就可能隱匿其中。
《2017中國醫美行業黑皮書》顯示,中國黑診所的數量已經超過6萬家,是正規診所的6倍以上,手術量也是正規機構的2.5倍。
這些非法行醫的機構當然沒有能力聘請年入百萬的整形醫師,但沒關系,沒有資質,創造“資質”也要上。畢竟在美容培訓中心,幾天就可以培養一位為客戶做注射的人才。
對黑診所來說,資質和經驗都是可以買到的。
央視新聞曾暗訪過這樣一家整形機構,只要交完幾千元的培訓費,不論你之前賣服裝、做美容美發,還是無業,畢業就能各自開店營業了。
白天教授所謂的“理論課”:“有人來做雙眼皮你不能馬上給他做,要說得‘專業’一點。你這個雙眼皮我做出來會很漂亮,但開個眼角會更漂亮。”
晚上教室就成了實操手術室,消毒棉棒反復使用、帶血的紗布散發著腥臭、手套破損戴了戒指都不要緊……經過簡單的教學,學員們就開始手握200單位的肉毒素,練習相互注射了。
他們的課程很可能沒有提及過,肉毒素在我國是毒藥麻類藥品,是一種神經傳導阻斷劑。當如此大的劑量從一位學員手中顫抖著注射進了另一位學員的眼部,對方面癱、抽搐、失明甚至死亡,都是有可能的。
更誇張的是,無法在真人身上練整形外科技術的學員,會用市場上買來的雞腿、雞翅做替代練習,有機會的話再給兔子們做幾次雙眼皮埋線或者全切。
只用雞腿練習過雙眼皮手術的“醫生”就要開業看診了。/央視新聞
只需簡單的生物常識就會知道,眼部結構的復雜程度遠遠超過雞腿,這樣的培訓無異於為醫療事故打基礎。但“藝高人膽大”的培訓班老師顯然不以為意,還會將這些割雞腿、相互扎針的“實操”畫面記錄下來,分享在朋友圈上。
三五天內成功畢業的學員,不但可以得到一本不受國家承認的“微整形美容主診師”證,還能買到市價一萬元提升面部肌肉的蛋白線,只要10塊錢。
不規范整形導致失明、鼻眼變形的新聞每天都在上演,但在培訓機構眼裡,“只要不出多大的問題,能夠用錢解決的,都是小問題”。
根據國家相關規定,只有“醫師資格證書”“醫師執業證書”“美容主診醫師證書”三證齊全的醫生才有資格提供微整形服務。“非衛生技術人員從事醫療技術工作”是毫無疑問違反相關法律法規的,不過這些小型美容機構早就做好了跑路的打算。
醫師證居然還可以借?/知乎
在整形機構裡,摻水的地方不僅僅是外科醫生。
今年年初,已故香港紡織大亨的孫女羅貝兒在韓國接受整形手術時意外死亡,經警方調查發現,手術中作為鎮靜劑使用的管制藥物丙泊酚引發了不良反應,且現場沒有麻醉科醫生。
麻醉是整形過程中長期被忽視的環節,許多醫療事故都因它而起。
沒有一個環節可以被輕視。
娜娜就是以麻醉的時長來判斷整形手術的風險,她認為一個手術全麻時間如果超過5小時,就是一個很大的手術。“醫院會在知情同意中寫‘本人要求麻醉’這種免責說明,就是你要自己承擔後果。”
在資質不完善的整形機構,麻醉更是薄弱環節。一個每月運營成本只有十幾萬的診所,幾乎不可能花一百萬去買一台國外生產的麻醉機。張超透露說:“一些機構會去采購比較便宜的二手設備,因此醫療事故是難免的。”
根據《2017中國醫美行業黑皮書》的統計,一家黑診所的年均盈利約為100萬元。但即便非法行醫的行為查實,也只會被罰款1萬-2萬元並罰沒醫療器械,違法成本極低。
那麼,大醫院、大機構總不會冒險去做違法生意了吧?在張超的觀察中,大機構的確更規范,但這並不是絕對的安全保證,“超范圍診療”同樣很難避免。
超出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范圍的診療服務,即為“超范圍診療”。根據我國衛生部辦公廳《醫療美容項目分級管理目錄》,根據手術的難度和復雜程度,將美容外科項目分為四級:
一級:操作過程不復雜,技術難度和風險不大的美容外科項目。
二級:操作過程復雜程度一般,有一定技術難度,有一定風險,需使用硬膜外腔阻滯麻醉、靜脈全身麻醉等完成的美容外科項目。
三級:操作過程較復雜,技術難度和風險較大,因創傷大需術前備血,並需要氣管插管全麻的美容外科項目。
四級:操作過程復雜,難度高、風險大的美容外科項目。
去年,青島華璞諾美醫療美容診所就以僅能開展一級項目的資質,進行了需要全身麻醉的假體隆胸。據半島網的報道,該手術項目在某平台上的預約已經有23次。
整形的容錯率不能允許稍有不慎。/半島網
張超透露,這種做法在整形醫療機構裡很平常:“衛生部門來檢查的時候,收好相關的這些東西就行了,在做生意的人眼裡,只要不犯罪,犯點法各行各業的人都會有,有錢賺就行。”
同樣地,醫生也在“超出范圍”地提供就診。衛健委網站上記錄了每個醫生的執業機構,但張超看到過很多醫生到處走穴,到其他診所或酒店房間為客人提供整形美容醫療服務。
高收益,幾乎零風險,“他做完手術拍拍屁股走了,往後的事情醫院來承擔就好”。
術後
整形是一種妥協,還是自我賦權?
什麼是成功的整形美容手術?只是安全下手術台沒有並發症嗎?
娜娜告訴我們,因為眼角動過太多次手術,現在她睡覺的時候眼睛閉不全,早上起來眼裡的分泌物也會多於一般人。
除此之外,她還不能在風中站太久,風一吹眼睛就會很痛,甚至角膜發炎。加上之前額頭上打了太多玻尿酸,可能壓到了眉毛處的神經,有時候睜眼就會有抽搐的感覺。
娜娜在微博上置頂了她令人驚訝的整容史。
完美成功的整形,永遠都不會出現。在手術成功到失敗之間的一大段光譜中,機構和消費者的認知一旦交錯,洪水般的惡果就會湧來,醫鬧、賠償、調解、維權,對於整形本身的惡名也由此而起。
2017年的紀錄片《亞洲秘辛——南韓:愛美的代價》記錄了在韓國經歷整容失敗的女性群像。王溫妮花費了45萬元人名幣接受了8項手術,然而她認為這8項手術全部失敗了。她的雙眼變得一大一小,左眼外眼角露白,變美的嘗試為她換來無止境的維權路。
王溫妮的正常生活不見了,她賣了香港的房子,多次往返於中韓之間希望能得到賠償。但她和其他整形失敗的中國患者剛在醫院門口舉起海報,就被韓國警方以妨礙他人營業的理由,驅逐了。
被整形改變的一生。/《亞洲秘辛——南韓:愛美的代價》
“醫生肯定不會保證效果的,所有手術都會簽知情同意書。”張超說。不僅整形手術是這樣,外科手術也是如此,但整形手術具有強烈的美容消費性質,接受手術者往往無法將之等同於普通的外科治病手術。
於是,白紙黑字解決不了所有問題,一旦患者覺得沒有達到預期,糾紛在所難免。“所以,我們就需要一個專門的客服部門來接待他們,對不同的糾紛進行分類處理。”張超向我們展示了整形行業的實踐智慧。
他表示,一些整形機構會和當地的執法機構有聯系。如果消費者來鬧,執法人員就會來調節並警告他們:“你要告人的話是要講證據的。”
在張超接觸的案例中,如果客人選擇走法律途徑,查實的確是因為技術問題,機構會賠錢重做或者讓顧客去其他醫院做,“但場面上醫院不會這麼說”。
整形醫院大多數客服部門的宗旨,是維護好客戶的同時,還要維護醫院和醫生的名聲。所以即使不一定是醫院的過失,如果客人“三天兩頭過來鬧”,客服部門大多也都會選擇賠錢私了。用張超的話來說,“生意人對這個還是要拎得清的”。
維權大多無疾而終。/《亞洲秘辛——南韓:愛美的代價》
也有整形者坦然接受這種風險。娜娜就說:“選擇要用整形這麼極端的方式變美的話,風險自己是要承擔的,對吧?”
她無疑是幸運的,相對殷實的家境讓她只需承擔手術的風險。但那些沒錢卻想通過改變顏值改變命運的年輕人,一不小心就會跌入美容貸的漩渦。
“長得怎麼樣,是你在社會上行走的名片,長得很漂亮,講話做事都方便。”整形前的娜娜,在學校裡經歷過一定程度上的霸凌。班級裡做值日,同學把掃地、拖地、擦桌子的活都丟給她做,漂亮女生就只要擦黑板就行了。
“我們的區別就只有長相而已。”除了整容,娜娜表示想不出其它辦法了。
娜娜的整形對比照。/
@小z娜娜Nana
休學、抑郁症和精神科醫院的經歷,都沒能阻止她,因為整容確實帶來了一個從前完全接觸不到的圈子。
“像劉梓晨、張可樂,一些有名的網紅我們都認識,經常約在一起做項目,在床上躺七天,一起恢復。”
有了新的朋友,新的圈子,娜娜對人生的野心自然更大了。她已經開始參與各類選秀,至於未來的職業規劃,娜娜覺得當明星或者其他光鮮亮麗的職業,都可以嘗試。
如今,娜娜的微博粉絲漲到了30多萬,但翻閱網友的留言,攻擊她、嘲諷她的人不在少數。不過她順利地合理化了這種攻擊:“天天辱罵一個不相幹的人,我覺得肯定有一點羨慕嫉妒恨吧。”
辯論節目《奇葩說》曾將人們對網紅成功路徑的復雜心態,歸納為一個問題:“DNA的美比整形的美更高貴嗎?”
關於整形的討論開始成為主流話題。/《奇葩說》
或許這個問題本身就是答案,因為它已經不願再從主觀上討論哪種美更美,而是直接從價值上決斷誰更“高貴”。不論人們如何回答,都會進一步證明了,整容可能是實現“價值”的一種捷徑。
雖然“為了達到招聘要求做斷骨增高術”的社會新聞已經不常見了,但長期關注中國整容話題的人類學博士文華,依然在她的田野調查中記錄了不同階層、不同訴求的群體,通過整容來實現某種跨越的例子。
張女士因為國企改革下崗成為了一名清潔工,卻因為參與了一家美容院的整形推廣活動,變得年輕許多,獲得了在診所全職上班的工作;從農村出來打工的趙穎,之前只能找到洗碗工的工作,在做了雙眼皮手術變得更像城裡人之後,開始了在北京的美甲店新生活。
如此強烈的工具價值,成了“美才是正義”的現實回響。
這種聲音經常充滿矛盾。文華博士在其著作《看上去很美》中就提到:“整形美容手術是女性對男性凝視的屈服還是自我賦權意識;是女性的虛假意識還是自我選擇?”
“上帝給了你一張臉,你卻自己造就了另一張。”(《哈姆雷特》)
美容連鎖店的Yona認為,整形技術在這個顏值時代起到的是很好的影響。之前你看到帥哥美女只有垂涎的份,但現在“花錢就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
社交媒體和消費文化對這種論調一拍即合,美國醫學會雜志面部整形外科的一篇文章甚至表明,越來越多人使用美顏軟件,正在刺激人們進一步嘗試醫美。在美顏軟件上,無論長相如何,你離理想中的美顏,永遠還差一個磨皮。
整形看似是自我選擇的“改變命運”,但當人們作出這一念想時,就已經屈從於社會對美的規訓、對成功的定義。文華博士認為,對身體形象的焦慮和整個社會轉型中的不確定性是同源的。
做完雙眼皮的小葵對整形也有新的反思。眼皮上新增的一道褶皺讓她經歷了短暫的自我認知障礙,她現在覺得人無可避免地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從而屈從於社會的審美標准:“但如果你本身自主性比較高的話,你會有能力選擇要接受怎樣的社會期待。”
然而,身體自主性對娜娜來說,就是能夠自主改變容貌。為了達到芭比眼的效果,她總共做了15次雙眼皮和眼角的手術。
“一般的醫生看到我的眼睛不敢接了,我就再換機構和醫生。總會有醫生敢做的,因為他們想要賺錢。”
假如無法從醫院獲得整形美容服務,他們願意冒更大的風險。圈圈已經很有把握鑒別朋友圈代購水光針的真假,問題是,通過這種方式買到的水光針,她只能找一些無法確認資質的護士私下打,“或者買一個機器自己打”。
她還在考慮這件事。
文中張超、小葵、圈圈、煦凝均為化名,感謝文華博士接受本刊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