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牛同學本來與我沒有多少瓜葛,先是我先生不久前在微信上和她握了手,認下一個同窗,接著她來美國周游兩個月,所到之處,同學們灑掃庭除,迎來送往,讓我有機會見識了她的牛。
見到她之前,有人說她那“牛”更應該叫“二”,我聽了立刻想起《紅樓夢》裡的史湘雲,說話有些大舌頭,叫起賈寶玉來,“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 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讓林黛玉有話說。他們說不對,她舌頭很順溜,是北京話裡的那個“二”。我又想起過去看《非誠勿擾》,有個北京姑娘,每每京腔京調給男嘉賓打“二”分,孟非讓她解釋“二”的意思,這北京姑娘挺可愛,尖團音“就是,就是”了好一會兒,最後說意思是誇男嘉賓。孟非透精透能,如何不知道“二”的含義,恐怕就是借機制造看點,可是那北京姑娘含了蓄,“就是”不明說。
“二”字看上去就沒有“一”好,漢字是象形字,長相和內心掛鉤,“一”字橫跨東西,一段長城,或者一抹青山,氣宇軒昂,一舉千裡。“二”字明顯被稀釋了,含金量降低,三心二意,腳踩兩(二)只船,搖搖晃晃的不穩,或者缺點什麼。這位同學究竟是牛還是二,先來看看這件事,春節前大伙在微信上聊回家過年,她登場耳提面命:春節車多路忙,都不要自己開車,出車禍被撞死不值得。有同學全家老小已經整裝待發,聽了大聲喝住她:呸!呸!呸!閉嘴!要說她大概也是好意,但是那話像裝了瞄准鏡的狙擊槍,對著人家的腦門亮紅點,雖然槍是空膛,但讓人看了恐怖,想起窩心。
她到我家時日過正午,讓進屋裡,噓暑問水,她一邊朗朗回絕:不喝不喝,什麼都不要。一邊目光炯炯,巡視四周,有些師長領導的派頭,除了仍然套在脖子上的那個旅行枕圈顯得不大嚴肅。我家這次是中轉站,一個同學帶她過來,然後換乘,一起驅車二百多英裡到另一個同學家Party。我們到外邊裝車趕路,驕陽白亮亮照在車道上,她站在樹蔭下認真地說,你們家不好,太熱。在美國住了一些年,極少聽到周圍的西人當面鑼對面鼓數落別人的房子,車子和臉子,我當時一愣,隨即對她笑笑:今天80多度,是比較熱。她不同意:你們家這個地方不好,在山上,比別的地方熱。山上的氣溫總是低幾度,又有徐徐風動,怎麼會比其它地方熱?我客氣的“哦”一聲,讓她知道信息全部收悉,而且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上了車她開始叫冷,把後座的冷氣出口關了,她還叫冷,把溫度從72度調到76度,她依然口口聲聲的冷,最後不得不把車裡的冷氣關了,除了她,其他三個人溽熱氣悶。她卻發牢騷:你們真是的,一會兒熱,一會冷。
有朋友來訪,總是快樂的事,可是這位姑奶奶牛,橫豎都郁悶。我全心全意想著盡地主之誼,不然也許會問問她:地球不合意,要不您找個其它星球逛逛?
Party同學家的房子不算太小了,5000多平方尺,房前花圃勺勺,房後池水灩灩,客廳兩層樓上下打通,高爽浩闊,她看不上,這房子光線不好,這麼暗。沒人接她的話茬,她念念不忘,在後來的兩天裡隔三差五要拿光線說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個土豪什麼的,住在哪個霽映霞照的瓊瑤仙閣,其實她府上坐落在國內一個鬧市的舊公寓樓裡,70平方米,建築面積。
她在同學家住的客房獨帶衛生間,不滿意的是床單,怎麼沒有被罩?實在不方便。女主人解釋說,這種賓館式的床單比較容易換洗。她不高興,睡著難受,你有沒有布?我做一個。不用說被罩沒有做成,讓她耿耿於懷。飯菜也不可意,開口閉口國內如何如何好。我們深感歉疚,不錯,不錯,對國內的吃這裡只有望洋興歎,讓你受委屈了。為准備這個Party,五、六家人備戰多日,個個使出渾身解數,餐餐十幾個菜,可惜她的胃口級別高,我們不達標。
Party有一頓飯主打我做的餃子,傳統項目,准確的說,是大家動手包我帶去的餃子餡。她照例審查一番,餡裡有蝦仁嗎?回她的話:是正宗北方餃子,不加蝦仁。她張口給我的餃子判了死刑:不好吃!沒有蝦仁不好吃!不聽取申辯,也不考慮證據。我說過,幾十年在家裡做廚娘,我敢誇口的飯菜唯有餃子,不久前我還拿別人的話自捧:有朋友說此生不吃我做的餃子,是一大憾事。砍什麼不好,非要拿我的餃子開刀,砍什麼都好,別拿我的餃子開刀,這餃子不是餃子,是長在我心裡的寶貝疙瘩,刺激我的寶貝疙瘩,難免不反彈。我忍不住頂她,你怎麼這麼武斷,吃了再下結論。她才不:不用吃,沒有蝦仁不好吃。她始終不渝的牛倒是提醒我記起那個“一”字下面加一橫的字,有那個字墊底,什麼樣的刺激都能對付。我包我的餃子。
餃子一鍋一鍋煮,大伙一撥一撥吃,第一撥吃完的同學起身給下一撥同學騰地方,她仍然埋頭餃子專心致志,我看了並不意外,哈哈,如果用鄧麗君的話,看今天(這會兒)你還怎麼說。她不說,到第二撥有同學吃完離席,她再次坐下,在自己面前放一只小碗,擺一碟老醋。我心花怒放,這麼衷情且迅速的回頭客,真給我面子。
女主人是個講究的女人,穿衣戴帽上很願意花心思,可是不入她的眼,話也如同下阪走丸,骨碌碌滾將而出:你微信的頭像怎麼放那張照片?衣服太土!這種痛下針砭往往突如其來,與正在談論的話題風馬牛不相及,讓人沒有心理緩沖。再如正在說某本小說,她對著另一個同學題外發揮:你應該換個發型,這發型像男孩子。別人又不好與她辯駁,除了臉上有些掛不住,就是不由自住看看她葫蘆一樣鼓蓬蓬的肚子和緊扣在肚子上擰眉咧嘴的小毛衣。她的頭發齊耳,貼近頭皮半寸的分頭線處是灰白色,余下的墨黑,有點像山坡裂開一道溝。世界杯上有些球星的頭發就是染成這種中間一行淺,兩邊大片深的顏色,不知道是她超級前衛,還是忘了補染新長的白發,或者就是瀟灑不在乎。我吸取教訓,挖好掩體防備她的冷劍,可是到了沒有聽到她評頭論足,一定是餃子堵住了她的嘴。別人不如我運氣,猛不防中她一劍,被說成土匪也有,被定為沒有孝心也有,兩天下來,她劍下傷員成片。
Party的第二天我早早醒來,屋子寂然無聲,夜裡鬧到很晚,大伙還在睡覺。我想接著睡卻好夢難成,正在耐心與睡神套近乎,突聞樓下嘣蹦咚咚,屏息靜聽,一陣琴聲轟鳴,算不上悠,絕對夠揚,呼啦啦如飛石傾。我出門走到樓欄處探頭下望,帶她到我家的那個同學穿睡衣疾步走進客廳,壓低嗓子:都在睡覺,不能彈琴。琴聲嘎止,我聽到她說:我起床好久了。
吃早飯時,幾個女人坐一張桌子,我看著她勤勤懇懇完成碗裡的食物,心裡生出一些感動。她不浪費食物,吃飽了也要把自己碗裡的飯菜慢慢裝進肚子,實在吃不完時,一定放進冰箱第二天接著吃。我突然很想了解她,想知道她腦子裡的活動,半開玩笑說D姐,能采訪一下你嗎?是這樣,我想問問,早上你彈琴時,是怎麼想的。她說,我沒想什麼。我接著問,那什麼……大家都在睡覺,你沒有想到會影響別人嗎?她很坦然,我已經起床很久,都八點了。
她的回答似乎為她的言行作了一些解釋:很多時候她只考慮自己,或者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把自己的世界裝飾成花團錦聚的舞台,然後披翠戴紅,在上邊甩水袖弄長槍,美得不行。不要誤會,她智商不低,在學校她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之後讀研,之後在大學任教。有一個說法是她情商低,有一定道理。不了解自己,不知道識別他人的情緒,社交能力差這些低情商的特征和她的表現契合。
可是,情商低必然“牛”嗎?看自己是東岳之巔,看別人是匍匐腳下的小山巒。為什麼不可以反過來,也就是說一個情商低的人為什麼不可以對別人景仰和佩服,對他人禮貌和尊重?兩天裡,在大家忙著做飯、洗碗、收拾時,她除了批評,沒有說過一個“謝”字,牛的旁若無人,二的大張旗鼓。
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雲南一個偏僻小國---夜郎的國君問漢武帝的使者:漢朝與我這裡比哪個大?夜郎的地盤區區不過漢朝的一個州,這問題讓漢使忍禁不俊,夜郎自大的成語也因此流傳。魯迅在《野草》裡也講了一個故事:“一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合家高興透頂了。滿月的時候,抱出來給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點好兆頭。一個說:‘這孩子將來要發 財的。’他於是得到一番感謝。一個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他於是得到一頓大家合力的痛打。”前一個故事講妄自尊大的牛,後一個故事描述出言不遜的二。牛也好,二也好,除了情商,是否與文明,修養和德行有關?
我說不准。日常小事上,有些人從不當面微詞灰心別人,什麼事都把方向盤朝著鼓舞人心的地方行駛,而有些人總是高明,別人總有毛病。高明可以,怕的是無知,無知也罷了,怕的是不著調,不著調也將就了,怕的是心術不正。應該多說一句的是,據專家講,情商多為後天養成。再應該多說一句的是,牛歸牛,二歸二,這位同學起碼不存在心術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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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子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