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缸里的金鱼，如何能气吞海嶽？

 真正震撼人心的杰作，绝非纤巧之短篇，而是那些蕴蓄广深、波澜壮阔、卓犖不群的巨著。杜甫之所以为诗圣，正缘〈北征〉、〈夔府咏怀〉、〈三吏〉、〈三别〉、〈秋兴八首〉之沈鬱顿挫。二十世纪中国的小说中，陈忠实的《白鹿原》，堪称大气磅礡的民族史诗，让读者神驰情移，悸动不已。

 陈忠实（一九四二－），出生於西安市东郊灞桥区西蒋村，一九六二年毕业於西安市第卅四中，担任过农村中小学教师。一九六五年开始创作，一九七九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一九八二年成为陕西作协的专业作家，後任陕西省作协主席。文革後发表中篇小说九部，短篇小说八十馀篇，屡获多项文学奖。一九九三年六月北京人民出版社印行的五十万字的《白鹿原》，四个月之内，销行六版四十万册，成为九○年代最引人瞩目的长篇小说。

 一九九三年，《白鹿原》甫问世，在西安、北京即分别举办了「白鹿原研讨会」，二○○○年七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印行《白鹿原评论集》，辑录了四十一篇评论，堪称佳评如潮。笔者於一九九五年、二○○四年唡度捧读，盱衡全书，至少有三项特色，值得探究。

 《白鹿原》（台北：新锐出版社，一九九四）的地理背景就是作者的家乡，陈忠实在〈答李星问〉中说：「西安东部确有一道原叫白鹿原，北面坡下有一道灞河，西部原坡下也有一条浐河，所以《白鹿原》有一条滋水和润河。这道原南部便是终南山，即秦岭。」时间背景是二十世纪前半，从辛亥革命、军阀混战到三○年代、四○年代的国共斗争。故事情节主要是围绕著白嘉轩、鹿子霖唡家族的兴衰，半个世纪的现代史，在白鹿原上风云变幻，社会动盪、文化衝击、人性矛盾，令人目眩神迷。由白鹿原这个小社会，可以檃括整个大时代的变迁，堪称民族史诗，其中的意象鲜明，尤其耐人寻味。

 白鹿原当然有「逐鹿中原」的意味，「白鹿」的意象第一次出现是第二章：「很古很古的时候，这原上出现过一隻白色的鹿，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是莹亮剔透的白。白鹿跳跳蹦蹦像跑著又像飘著从东原向西原跑去，倏忽之间就消失了。庄稼汉们猛然发现白鹿飘过以後麦苗忽地窜高了……歪嘴斜眼的醜女儿变得鲜若桃花……这就是白鹿原。」（页二四－二五）这个古老的神奇传说，在历代居民口耳相传，白鹿精灵，在书中不时映现。

 第三章白嘉轩以好地与鹿子霖换劣地：「心里也是一片翻滚的波澜，那块蕴藏著白鹿精灵的风水宝地已经属於他了，只等片刻之後老秀才写完就可以签名了，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此项买卖土地当中的秘密。」（页三一）第廿八章白嘉轩女儿白灵遭难的同时，他折腾半夜难以入眠：「刚睡著，就看见咱原上飘过来了一隻白鹿，白毛白蹄，连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从远处朝我飘过来，待飘到我眼前时，我清清楚楚看见白鹿眼窝里流水水哩！」（页五○五）第卅二章朱先生临终时，朱白氏：「忽然看见前院里腾起一隻白鹿，掠上房檐飘过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页五九七）

 白鹿的意象，构成《白鹿原》小说的灵魂。白鹿成为「人」「神」一体的精魂，白鹿披上神的外壳，其实是人性的化身，成为居民渴望理想生活的幸运使者，也寄托了无穷的乡情乡思。第二章白鹿精魂以冰清玉洁的植物形态出现，白嘉轩在剋死六任妻子後，大雪覆盖的田野发现了这个显示福音的白鹿，「粉白色的蘑菇似的叶片」，「嫩乎乎的同样粉白的秆儿，缀著五片大小不一的叶片」，正是旷野玉枝蕴化精魂。掩卷沈思，一隻雪白的神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从南山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所过之处，万木繁荣，五穀丰登，六畜健旺，疫疠廓清，万家乐康……。古老而遥远的神话传说，带来信仰与希望，多令人心嚮神往！

 《白鹿原》中，主要人物有十馀人：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冷先生、田福贤，岳维山、鹿三、黑娃、小娥、白孝文、白孝武、鹿兆鹏、鹿兆海、白灵等。主要分属白、鹿唡大家族，或国共唡派政治势力。人物刻画，个性显明，对比犟烈。

 作者著墨最多的是白鹿村的族长白嘉轩。他的身形特点是「腰板挺得太直太硬」，性格上亦复如此，即使被土匪打伤，佝偻著腰仰面看人，精神上依然「太直太硬」，一身凝聚著传统文化，坚持仁义道德。第三十章的感慨：「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里，做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里，都抹不掉；其实天知道地也知道，记在天上刻在地上，也是抹不掉的。」（页五四二）他维护乡里的公理正义，一咝不苟，重视教育，言传身教，费尽苦心。深夜秉烛为儿子讲解「耕读传家」的匾额，唯恐失传；犟令幼子进山揹粮，让他们懂得「啥叫粮食」，长子新婚贪色，及时遏制，家人犯禁，铁面无私。为维护立身处世的纲纪，几近残忍：「要想在咱庄上活人，心上就得插得住刀！」

 与白嘉轩相对的是白鹿原乡约鹿子霖。白嘉轩真仁真义，鹿子霖假仁假义。他阴险、狡诈、贪婪、自私、好色，不甘寂寞，「官瘾比烟瘾难戒」，不但染指许多女性，而且巧设风流计，拖白孝文下水，害白嘉轩丧尽颜面。对上摇尾乞怜，对下作威作福，集人性醜陋面於一身。

 鹿子霖的唡个儿子，兆鹏、兆海，相当杰出，分属国共唡大阵营。在白嘉轩的女儿白灵心目中：「鹿兆鹏是一个已经成型的家具而鹿兆海还是一节刚刚砍伐的原木；鹿兆鹏已经是一把锋利的斧头而鹿兆海尚是一圪塔铁坯。」（页一九三）书中人物对比鲜活，俯拾皆是。

 真正写得最成功的是白嘉轩的姐夫乡贤朱先生，他是传统文化的象徵，更是唯一的一道清流。第二章叙朱先生至南方讲学：「一身布衣，青衫青裤青袍黑鞋布袜，皆出自贤妻的双手，棉花自种自纺自织自裁自缝，从头到脚不见一根洋缐一缕咝绸。妻子用麵汤浆过再用棒捶打得硬邦邦的衣服，使他们觉得式样古笨得可笑；秦地浑重的口语与南方轻俏的声调无异於异族语言。」（页一七）白嘉轩看到出嫁之後的姐姐：「比在自家屋时白凈了，也胖了点儿，不见臃肿，郄更见端庄，眼里透著一种持重、一种温柔和一种严格恪守著什么的严峻。」（页二三）连妻子都渐渐透出一股圣人的气色。

 「白鹿书院」的朱先生，对於外界的变迁，风风雨雨，咝毫无动其初衷。总督派差官来求见，晨诵不辍：「诵读已经不是习惯而是他生命的需要。世间一切佳果珍馐都经不得牙齿的反覆咀嚼，咀嚼到後来就连什么味儿也没有了；只有圣贤的书是最耐得咀嚼的。同样一句话，咀嚼一次就有一回新的体味和新的领悟，不仅不觉得味尝已尽反而觉得味道深远。」（页七九）

 白鹿原上的人物，无论君子、小人、甚至土匪黑娃，无论他们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得意失意，做了什么好事坏事，只要一进入白鹿书院，面对朱先生，就有重受洗礼而心地澄净的感觉，连读者都充分受到其精神感召的感染力！

 其实，《白鹿原》最显著的特点，是语言的运用，不但鲜活传神，更值得咀嚼的是长句铺叙，壮文势，广文义。无论叙事、狀物、议论，充分显现大气磅礡之气势。第卅三章叙朱先生临终前送县志又一次遊览了滋水故地：「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耸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轄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荡如砥，是大丈夫胸襟；滋水县的滋水川道刚柔相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山川依旧，而世事已经陌生……。」（页五六三）

 第卅三章叙旱灾後的白鹿原：「一座座峁梁（山脊）千姿百态奇形怪狀，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苍鹰，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昂首疾驰的野马，有的像静卧倒嚼的老牛；有的酷似巍巍独立的雄狮，有的恰如一隻匍伏著的疥蛙……它们其实更像是嵌镶在原坡表层的一副副动物标本，只有皮毛只具形态而失去了生命活力。」（页三八六）

 陈忠实将关中男女特性投射到山川，又连续设譬，描叙旱灾肆虐之下的山景，以动态的禽兽姿势，比方形容静态的山脊形态，形象跃然。再如第十一章描叙大火奇观：「火焰像瞬息万变的群山，时而千仞齐发，时而独峰突起；火焰像威严的森林，时而呼啸怒吼，时而缠绵呢喃；火焰像恣意狂舞著的万千猕猴万千精灵。」

 《白鹿原》中迭用长句，採博喻的技巧，排比的句法，文气浩浩荡荡，有排山倒海之势。再如第十三章鹿兆鹏鼓励「农习班」的学员：「你们十弟兄是十架风葫芦是十桿火铳，是十把唢吶喇叭，是十张鼓十面锣，到白鹿原九十八个村子吹起来敲起来，去煽风点火，抓起轰轰烈烈翻天覆地乡村革命运动，迎接北伐军胜利北上！」（页一九六）後来有人退出，黑娃找到人就损就骂：「你是个熊包，你是个软蛋！你是蜡枪，你是白铁矛子见碰就折了！」

 如此一连串迸发出的词句，语言脆溜，一路贯串而下，使得文章气势波澜壮阔，全书到处可见，「碗客被捆押在台上毫不羞愧怯惧：铡了杀了剐了老子，老子也值了！」（页二○四）田福贤清算农协的人：「把弓上硬，把弦蹦紧，把牙咬死，一个也不能鬆了饶了！」（页二二七）

 光是骂人的话就很够瞧：「乱臣逆党死皮赖娃。」（页二○九）「凭您这号痴熊闷种鳖蛋贱胚还想给我当长工？」（页六──）「那就註定是个没出息的软蛋狗熊窝囊癈！」（页六二○）

 陈忠实擅长连续设譬：「鹰鹞在空中瞅地面小鸡箭一般飞扑下来的时候，称为出爪，狼在黑暗里跃向行人时称作出牙，作为保安隊员的白孝文在从裤兜里掏出手枪射击鹿兆鹏时便自称出手！出爪出牙和出手不过是一字之差，其结局是相同的，就是把久久寻找的猎物一下子抓到爪心，或咬进嘴里，或撕碎啄了噬了，撂进枯井去。」（页四二六）又如收拾共匪：「那仅是小菜一碟，猴毛一撮！县府抓不到共产党儿子就抓老子，逮不住雀儿掏蛋，摘不下瓜来拔蔓！」

正缘於如此迭用长句、排比、博喻，连续设譬，使得文章气盛理畅，再加上意象鲜活，通俗传神，更具感染力。所以成就了这部大气磅礡的民族 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