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鄉的青少年們 未來有出路嗎?

日期: 2021-03-06
新聞主題: 教育讀書

來源: 三聯生活周刊

  2019年,湖南衡陽祁東曾發生過一件轟動一時的未成年人性侵案件,涉案人數眾多。此前,曾有不少媒體報道過這一案件,去年10月,隨著更多的案情披露,我們也派出記者去采訪。但在采訪中,我們發現,比起那些駭人聽聞的案件情節,更加引人注意的是另外一個主題:“不回家的孩子們”。

  參與到案件隱秘內圈的少男少女們,前後有十余人。即使案發之後,這些孩子也不願意回家。他們大多不滿16歲,或是留守兒童,或來自單親家庭,早早輟學,游走在家庭、學校、社會的邊緣,試圖找到愛、關懷、自由和獨立,卻進入一個黑暗的深淵。

  “捉女兒”

  半個月來,張勝利的腦子裡始終縈繞著一件事:找到女兒。女兒14歲,離家出走有半月之久,電話不接,微信不回,與父親斷絕了一切聯系。張勝利白天工作,晚上回家就找女兒。他越來越著急。

  2019年10月3日,張勝利下班回家後沒有休息,拖著一輛摩托車就往外走。他今年55歲,單身離異。皮膚黝黑,身材敦實,留一個板寸頭,在秋日裡穿件深色皮夾克,看起來幹練講究。15年前,他老來得女,取名張若菲。小時候的張若菲漂亮伶俐,但上初二後進入叛逆期,打架逃課,與社會青年混在一起,夜不歸宿。為了防止女兒離家,張勝利會打罵她,甚至動用過手銬和鐵鏈,但仍然無法阻止女兒執意離家的腳步。他不得不開始頻繁地找女兒。一開始是騎電動車,後來女兒越跑越遠,他的搜尋半徑擴大,又買了一輛摩托車,足跡遍布縣城的賓館、KTV與酒吧。

  “貓捉老鼠”——張勝利這麼形容自己找女兒的過程。女兒跑,他就找,女兒拼命跑,他更拼命找。**他每個月都有報警記錄,有時候是找到了女兒,女兒不開門,有時是酒店不讓他上樓。**一年多來,張勝利摸索出了一套“捉女兒”的方法:詢問女兒的朋友;在酒店客房中一層層輕聲摸排,細聽哪些房間喧嘩,“如果特別吵可能就是他們(女兒和同伴們)”;用手機綁定了女兒所有的社交網絡賬號,登錄女兒的QQ,查聊天記錄——這通常是萬不得已時才用的一步,因為被迫下線的張若菲會立刻意識到父親在行動。如果這些都沒有用,張勝利還能倚靠的就是自己的堅持和運氣了。他會拿著女兒的照片詢問每個酒店保潔員——2018年10月,張勝利第一次找到女兒,就是用這種方法。一位保潔見多了這樣的父母,好心告訴了他房間號,不過加上一句“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中年單身父親張勝利的生活依托在摩托車上。他白天騎車工作,晚上騎車找女兒

  2019年10月3號這天晚上,張勝利叫上了40多歲的外甥做“外援”,一起“捉女兒”。為了方便鎖定位置與環境,他徑直撥打女兒的視頻和語音電話,沒有回音。凌晨時,他登錄了女兒QQ號,翻閱聊天記錄,發現張若菲讓朋友帶飯時說出了自己的地址,一家位於新城區的酒店。張勝利載著外甥就往酒店趕,他讓外甥守在酒店大堂,自己上樓去找人。

  但這回他仍然沒有“捉”到女兒。監控顯示,在張勝利從登錄QQ到趕來酒店的20分鍾裡,張若菲和幾位同齡人繞過大廳,從安全通道逃走了。四五位十幾歲的少男少女,身形瘦弱,行色匆匆,消失在了祁東縣凌晨街頭的夜色中。

  張勝利看監控時,另一位中年男人和兩個警察也來到了酒店。張勝利認得他,是女兒念小學時的校車司機。搭上話後才知道,對方也在找自己的孫女。中年男子名叫周忠全,他的孫女叫周可怡,是一名留守兒童,在縣城一所中學念初二,幾天前被班上同學以“寫作業”的名義邀請離家,自此不見蹤影。周忠全在縣城自行找了兩天後報警,跟著警方在網吧、酒店、KTV、酒吧逐一摸排。和張勝利撞見這晚,是周忠全找孫女的第五天。確認監控錄像裡沒有自家孩子後,他與張勝利匆匆道別,繼續奔赴下一個地方。

  “當時要是我把女兒找到了,可能後面的事都沒有了。”一年多後,張勝利回想起那個“捉女兒”不得的晚上,仍忍不住感慨。那次偶遇兩天後,10月6日上午9點多,周忠全跟警方在一家酒店的標間裡,找到了孫女周可怡。讓周忠全震驚又憤怒的是,周可怡和兩名成年男子睡在一起,衣衫不整,睡眼惺忪。他狠狠甩了孫女一記耳光。面對爺爺的質問,周可怡一言不發。

  根據警方的事後調查,在離家的九天零八夜裡,周可怡頻繁出入KTV與酒店,與多名成年男子發生過關系,其中兩次“包夜”。她的交易對象有縣城裡的公職人員、過路的經商人士,還有當地的中學老師。做這些交易時,她對外稱自己有16?17歲,但身份證上的年齡顯示,她當時還不滿12歲。

  2020年底,當本刊記者到達祁東縣時,很多當地人仍然記得一年前這起轟動全城的未成年人賣淫案。周可怡只是涉案的少女之一,還有兩名未成年人參與了夜場交易,負責陪酒。她們三人中有兩名是學生,剛上初二。而賣淫案的組織者之一,就是張勝利的女兒張若菲。她同樣沒成年,案發時只有14歲,卻嫻熟地將周可怡等三名“妹妹”帶到酒店,給她們化妝,穿上高跟鞋和成人化的服飾,去KTV做培訓,再將她們送入夜場陪酒,坐台和“出台”。

  2020年8月25日,祁東縣人民法院做出一審判決。與周可怡發生性關系的六名成年人均被以強奸罪論處,獲刑2?15年不等。作為這起案件的“中間人”,張若菲也因強奸罪,被判處3年有期徒刑。判決書和隨後披露的事實顯示,在認識周可怡之前幾個月,張若菲就曾帶著多位未成年少女,出入祁東當地的夜場與酒吧,陪酒接單,與成年人做身體交易。參與到這個隱秘內圈的少男少女們,前後有十余人。他們大多不滿16歲,或是留守兒童,或來自單親家庭,早早輟學,游走在家庭、學校、社會的邊緣,試圖找到愛、關懷、自由和獨立,卻進入一個黑暗的深淵。

  上下縣城

  祁東縣位於湖南省中部,地處山區丘陵地帶。從距離它最近的城市衡陽出發,沿322國道乘車前往祁東,仿佛是踏過一波波緩浪。公路在低矮的群山之間延綿起伏,忽高忽低,湘桂鐵路在丘陵間隱現,自西北向東南延伸。

  鐵路與322國道橫穿祁東,將縣城劃成東西向的長條,老城在東,新城在西。連接新老城區的主幹道遠看平坦寬闊,但實際路面微斜,因此,當地人習慣把新老城區分別稱作“上面”和“下面”。

  新城是“上面”,地勢高且平坦,馬路寬廣幹淨,連接著一棟棟現代化住宅小區、時尚酒店、酒吧餐館和一座高鐵祁東站。新城的夜晚是縣城最熱鬧的地方。晚上9?10點後,無事的年輕人像是長眠後的夜行動物,紛紛出現在街頭,吃夜宵,喝小酒,再去KTV吼叫著消磨時光。凌晨兩三點,站在新城的酒店樓下,還能聽見年輕男女們的打鬧聲。

  新城是2019年未成年人賣淫案的案發地,但案件中的未成年人們,卻大都來自老城。那裡屬於祁東的“下面”,外觀比新城灰暗沉悶許多。老城地勢低窪,仍裹挾在群山之中。山不高,只有幾百米,但在基建水平落後的年代,也足以阻礙發展。城內路網窄密,巷子曲折,樓房修得高密,像是一座小型山城。建在坡上的老房大多不超過10層,年久失修,樓體斑駁,很多彼此間距不過一兩米。路人一個轉身,就消失在昏暗的夾巷間,像躍回渾濁水裡的魚,難覓蹤影。陰雨天時,老城區灰色的巷道更顯黑暗,路邊沒有分類垃圾桶,每隔幾十米的綠色無蓋塑料大垃圾桶發出腐爛的臭味。

  

  老湘桂鐵路從祁東縣城橫穿而過。傍晚時分,常有居民沿著鐵路散步

  老城代表著祁東的過去。這裡曾經是省級貧困縣,上世紀60年代,大約1.6萬祁東人響應國家號召到雲南支邊,最終落戶在緊鄰“金三角”的邊境地帶。這段縣城歷史給祁東至少有兩個影響:一是當地毒品問題突出,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禁毒標語,社區裡也設有戒毒康復站;二是勞務輸出的傳統延續至今,城裡有大批“留守兒童”。直到今天,全縣150多萬人裡,約35萬人外出務工。整個縣城目前有3萬多名留守兒童。他們常年和父母分離,在不完整的家庭中長大成人,性格中難免留下分離的悲傷和憤怒。老城居民說,前些年在火車站附近,晚上常能看見荷爾蒙旺盛的青年們拖著鋼棍與刀具行走,鋼鐵在馬路上摩擦得火星四濺,在夜空下滋滋生響。

  在官方以往的脫貧宣傳中,祁東過去的主產業是黃花菜,又稱萱草,在古詩詞中象征母親。古時游子遠行,會先在北堂種萱草,希望能減輕母親對孩子的思念。有祁東的留守兒童長大後,回家辦了黃花菜加工企業,大量招聘當地留守兒童父母,提出“讓媽媽回家”的口號。一位祁東籍留守兒童長大後成了民辦教育企業家,他回鄉辦學,組建了一個留守兒童合唱團。這個被譽為中國版“放牛班的春天”的合唱團,在2020年夏天登上了湖南衛視綜藝欄目《乘風破浪的姐姐》,又於2020年11月登上了國家大劇院與中央電視台,進而是2021年的央視春晚。但在空間發展的不平衡與歷史潮流下,零星的個人努力很難改變眾多留守兒童的命運。無法回家的年輕父母們,仍然輾轉在廣東、雲南等地,將孩子們留在縣城裡,或者跟隨老人生活,或者由一位家長獨自回鄉,在老城租一個住處,看護孩子上學。

  洪橋中學是老城區的一所學校,坐落在老城熙密的主幹道邊。學校所在地在過去40多年裡都叫城關鎮,是老城中心,熱鬧非凡,所以當地人仍習慣將洪橋中學稱作城關中學。1992年“上面”開建後,城關鎮於1995年改名洪橋鎮,後又撤鎮改街道。當地人說,之前洪橋中學教學質量還不錯,之後便隨著老城一起滑落。如今生源多來自老城工薪階層,以及從鄉鎮進城念書的孩子。“上下”的稱呼,本是指地勢,但也成了發展的隱喻。未成年人賣淫案裡的少年們,大多和這所“下面”的學校有關聯。

  

  老城狹巷中的洪橋中學。學校與社會的距離如此貼近,沒有區隔。案發後,校門口多了值班的成年人,以盯防那些蹲守在外的社會青年

  學校隱匿在鬧市中,街邊店鋪眾多,商業繁盛。從街口望去,只見教學樓像一堵牆一般貼著後山,若非校牌貼在正中,很難想象那裡佇立著一所中學。學校和社會的界限混沌模糊,據說以前校外的人可隨意進出學校,並無阻攔。每當放學時分,當成群學生穿著白色校服走出校門時,也總有一些社會青年們在外等候著。他們與門口數十輛貼著支付二維碼的“摩的”一道,像等待獵物一般,等著出來的學生。

  師傅

  初二下學期還沒讀完,張若菲就成為蹲守在校門口的社會青年中的一員。

  她個頭約1.6米,一張鵝蛋臉,留黑直長發,幾束劉海下,一雙大眼炯炯有神,眉宇間眼角微翹,有股英氣。在個人視頻號的置頂視頻中,她戴著墨鏡,做了長長的白指甲,扶著墨鏡的掌心裡文著“及時行樂”,看不出這是個生於2005年的少女。在2019年的未成年人賣淫案裡,她既是中間人,也是那些賣淫少女口中的“姐姐”,或者“師傅”。她們聽從她的安排,對她既恐懼又依賴。

  張若菲能成為“師傅”,自有她的領導力。鄰居眼裡,張若菲口齒伶俐,見人愛打招呼,從小就是“孩子王”,一起玩耍的發小在外受欺負了,她會帶著人去討說法,教訓對方。長大後更加機靈,“頭腦很會轉”。一位“妹妹”說,有一次,她們跟幾個男孩一起玩密室大逃脫,其他人都蒙了,只有張若菲能靜下來認真分析怎麼出去,最後帶大家成功突圍。

  聰明、有領導力的另一面是強勢、暴力。如果有“妹妹”不聽話,張若菲會威脅對方,甚至訴諸武力。她的初中同班同學蘇暢記得,還在讀書時,張若菲就顯得霸道好斗。只要看一個人不順眼,“比如有女生用眼睛瞥了她,或者跟她穿了一樣的衣服”,她就會叫上一幫人去教訓對方。蘇暢回憶,張若菲“很會打架”。有一次,她覺得一個女生對自己不禮貌,就把女生叫到學校附近昏暗的窄巷,一邊說狠話,一邊猛扇對方耳光,打了十幾分鍾。

  因為叛逆和打架,張若菲曾在一年內轉學三次。最初從洪橋中學轉到啟航中學——與那個留守兒童合唱團同屬一所學校的不同校區,學費不菲,5000?6000元/學期。入校不久,一位同學撞了張若菲後沒有道歉,她把對方叫到廁所打出了血,還拍了視頻。父親將她轉到一所文武學校——當地專門收容問題少年的學校,教文化課的同時也教武術,奉行准軍事化管理。她在宿舍跟人起了爭執,被踢傷尾椎骨,要住院治療。這樣輾轉來回,最後還是轉回到洪橋中學。回洪橋不久後,她翻牆逃走,然而,她再也沒有以學生的身份回去過。

  離開校園後的張若菲並沒有走遠。她仍然待在學校周圍,身邊還圍繞著一群男生,是她的男友和一幫“弟兄”們,大多十五六歲,染黃發,戴耳釘,外露著青龍白虎的文身。他們很多也是輟學的留守少年,來自老城或鄉鎮,幫一些在校生打架,解決糾紛,也留意學校裡那些外貌出眾的女生。

  當張若菲和“兄弟團”出沒在洪橋中學附近時,一些在校學生看到後,會主動認她當“姐姐”。羞於啟齒的女孩會主動關注張若菲的短視頻賬號,尋求相認。莫小蕊就是這樣和張若菲認識的。

  莫小蕊是一名留守兒童,父母在東莞打工。當時,兩人剛剛離婚,受此影響,莫小蕊初見張若菲時,已在輟學邊緣。2019年1月,她在學校附近一家奶茶店偶遇了張若菲,見她身邊圍著一群男孩。莫小蕊在學校裡聽過張若菲的名字,也見過她打人,覺得她“長得很漂亮,也很威風”。莫小蕊很想認識張若菲,但又不敢上前,就用短視頻平台的附近功能刷出了張若菲的賬號,戰戰兢兢地問能否認她當“姐姐”。張若菲欣然接受了,加了她微信。“我們都怕在學校被欺負,所以要攀關系,這樣才能立足。”莫小蕊說,跟著張若菲,感覺自己的場面會大一些。

  跟著張若菲的日子,一天大概從中午開始。這群少男少女醒了就吃點東西,然後在老城閒逛,買批發價的廉價衣服,做美容和美甲,再喝上一杯奶茶。晚飯後,有“工作”的妹妹去KTV和酒店,其他人就在房間玩耍。凌晨1點多,一群人再聚在一起吃宵夜、聊天、看劇。對這群未成年人來說,這是“自由快樂”的生活,至少和家裡的日子相比是這樣的。

  父親

  張若菲家住老城的鐵路村,距洪橋中學步行約10分鍾。鐵路邊上一處兩排平房,每排十幾戶。房子是鐵路局原來的宿舍,張勝利姐夫是鐵路局職工,將房子留給了他,一住就是40多年。張家門口一個十幾米的緩坡外,就是老湘桂鐵路。火車駛過時,在家裡也能體會到腳下的震顫。

  在新城的高鐵站開通前,鐵路村附近曾是老城最熱鬧的地區之一。“一到過年過節,打工的人全回來了,人山人海的。”張勝利說,歸家的打工人會在他家門口的火車站下車,再經汽車站前往更遠的鄉鎮,人流如織,市場繁華。2013年後,祁東新區開通高鐵後,老湘桂鐵路削減客運,只留貨運,張家周邊逐漸衰落。不少原來的鄰居或者去了最近的城市衡陽,或者去新城買房。經濟水平決定了生活區域,“有條件的人往上面走,沒條件的就留在下面”。

  

  張勝利家在老城的鐵路村社區

  張勝利一直留在“下面”。他生長於老城,家中四個兄弟姐妹,他是老小。一張國字臉,小眼睛,薄嘴唇常常緊抿著,說起話來語速很快,鮮有笑容。年輕時,張勝利曾是國營草席廠員工,性急耿直,朋友多,“也是混街上的”。他愛用拳頭說話,常與人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現在身上也殘留著當年混街頭的生猛和義氣。鄰居羅阿姨回憶,2018年冬日一天,張若菲在老城體育廣場附近被一群社會青年圍住,對方開來了幾輛車,帶著棍棒與砍刀。羅阿姨女兒看到這一幕,通知了張勝利。張勝利立刻趕赴現場,以一個曾經“街頭青年”的余威,呵斥驅散了年輕的“混混”們。但事後,他勸羅阿姨以後少管這種事。“他怕傷到我們,其實是善良的。”羅阿姨說。

  年輕時,張勝利吃過這種拿刀帶棍的苦頭。上世紀80年代一次街頭群架後,他被判入獄,耽誤數年光陰。2001年經人介紹結婚,生下女兒張若菲。此後不久,張勝利被下崗分流,夫妻感情破裂,最終在張若菲7歲那年離婚。前妻遠走江蘇,張勝利和女兒一起生活。

  對這個42歲才有的女兒,張勝利有著近乎偏執的愛,盡力滿足她的需要,甚至女兒的朋友沒錢時都會想起他,給他打電話要錢。張勝利就騎車送40?50元給她們,讓她們拿去吃飯、喝奶茶、去網吧。張若菲要上中學時,按學區劃分,本是要到“上面”去念書。張勝利覺得離家太遠,舍不得。他跑到附近的洪橋中學,問校長能否接受女兒。被拒絕後,張勝利在辦公室賴著不走,躺著睡下。兩小時後,校長認輸了。

  但女兒真的需要什麼?如何愛她才是對她的成長有利的?張勝利也想不清楚。他說自己不太會帶孩子,“年齡差距太大”,而且自己很忙,精力有限。下崗後,他做過零工,擺過地攤,送過快遞,早出晚歸是常態,很多時候都將女兒交給姐姐或鄰居照看。女兒一旦有什麼過錯,他最常用的教育手段就是打罵。小時候張若菲和其他孩子嬉戲打鬧、弄得一身泥土回家,他都會打,“一天換好幾套衣服,把我弄得很煩,男的又沒女的那麼細”。

  對於張若菲初中時展現出的叛逆和夜不歸宿,張勝利能想到的辦法除了轉學,最多還是打罵。女兒一旦離家不回,他會花大價錢找女兒,為了問到女兒的位置給她的朋友們發紅包。他說自己這些年光是找女兒就花了兩三萬元,最多的一次,他花了2000塊跟一個“混混”的大哥買到女兒的位置。找到女兒後,他要麼沖上去兩個耳光,要麼帶回家後關起門打,相熟的鄰居們都攔不住。為防止女兒再度離家,張勝利甚至動用過鐵鏈與手銬腳鏈,將女兒鎖在家中。

  “女孩學壞是最可怕的。”張勝利說,“男孩子可以回頭,女孩子終究都是要嫁人的。”鐵路村附近曾有一個女人,上世紀80年代求愛失敗後炸了對方的房子,不僅自己入獄,而且容顏盡毀,“好難看,沒人要”,一生就算完了。張勝利怕女兒重蹈這樣的覆轍,而作為曾經的“街頭青年”,他知道城裡有多少針對女孩的危險。在鐵路沿線和女兒上學的必經之路上,時至今日仍有一些價格低廉的性服務**,主體是中年婦女,30?80元/次;案發前新城的KTV裡,則更多是年輕女孩們混跡的主場。**即使未滿18歲,也能在當地酒店開房入住,人數不限。張勝利對此很焦慮。找女兒時,他屢屢跟酒店前台吵架沖突,質問他們為何收留未成年人。

  

  張勝利家附近的鐵路沿線如今人來人往,不時有皮條客去招攬過路人

  張勝利覺得,對於女兒的變化,自己婚姻破裂肯定有責任,但女兒也是被人帶壞的。聽說女兒在外面有了“混混”男友後,他沖到對方的鄉下老家興師問罪,對方家人不買賬,說了些難聽的話。張勝利一怒之下沖到廚房,拿出兩把菜刀,遞出一把,“不服我們來互砍,砍死了誰都不負責”。聽說女兒男友可能“涉毒”,還打過女兒,他從家裡拿上鐵鏈,騎車奔向對方所在的地方,“要搞死他”,嚇得男友立馬跑路。

  朋友

  笨拙、暴力的“保護”,卻讓張若菲離父親越來越遠。在父親的強硬面前,她極少服軟。一位曾親眼見過張勝利打女兒的鄰居說,張勝利動起手來手腳並用,下手挺重,張若菲卻一聲不吭,“不哭也不叫”。她寧願忍受肉體的疼痛,也絕不願向父親示弱。當她在外面遇到麻煩時,她也寧可找自己的朋友解決。在這個縣城裡,還有不少像她一樣家庭破碎、孤獨憤怒的青少年,期望和同齡人抱團,獲得家庭裡缺少的愛和溫暖。

  蘇暢是張若菲初中時的同班同學,兩家住得近,常一起約著上學。蘇暢來自祁東縣下面的一個鄉鎮,是家中長女,下面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父母早前在外打工,她和妹妹從小跟奶奶生活。蘇母回憶,小時候的蘇暢懂事聽話,奶奶買菜回家,她老遠就跑去主動接。2018年末,蘇母因要生第三胎兒子,回到祁東。但那時候,蘇暢已經不怎麼願意和她說話了,後來也開始徹夜不歸。她記得蘇暢問過她:“你不是說不生了嗎,為什麼還生?”

  蘇母今年36歲,說話輕言細語,透著無奈和懊喪,蘇暢已經幾個月不接她電話了。為了孩子上學,他們租住在洪橋中學附近的一棟老樓裡,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租金5000元/年。周末一個下午,房間裡昏暗無光,陳列著老舊的家具。蘇暢妹妹在一盞昏黃的日光燈下寫著作業。兒童玩具、小推車散落在客廳角落。

  為了不讓女兒學壞,蘇母回鄉後,試著去找過女兒,還曾每日往返學校接送。但小兒子出生前後,她要頻繁往返醫院,再無力兼顧,家裡經濟也變得拮據。並且偌大縣城,對來自鄉鎮、之前常年在沿海務工的她來說還很陌生。初三時蘇暢決定輟學,加入了張若菲的“姐妹團”。蘇母也沒有辦法,曾經有一次她試著把蘇暢鎖在家裡,但沉默的女兒罕見地以跳樓相逼,最終只能放她出去,“管不了了”。

  劉茉芷是後來加入的。她說自己小時候跟在上海打工的父母生活,10歲那年回鄉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她還有一個親哥哥,兄妹倆感情淡漠,很少交流。家裡重男輕女,奶奶對她很不好,不讓她見外婆,還會扔掉媽媽寄回的東西,她跟奶奶吵架,天天哭鬧。媽媽知道後從上海趕回,落腳在老城賣鞋,但也沒能挽救她之後的輟學。

  還有胡雅倩,與張若菲同級。她來自一個單親家庭,家中三個女孩,都由母親一人拉扯。母親在美容院上班,時常晚歸。張勝利說,不知出於何種原因,胡雅倩非常不願回家,甚至過年過節也是。2019年春節,恰逢張若菲母親回鄉,張若菲就帶著胡雅倩悄悄跑到在農村的外公家過年。待張勝利找來,胡雅倩仍不願離去,在父女倆身後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們回家沒多久,胡雅倩就又來找張若菲了。

  一開始,張勝利對這些女孩並沒有反感。和妻子離婚後,他一個人上班早出晚歸,加上年輕時混社會的習氣,自己也很愛玩。他的微信名是“老頑童”,喜歡旅游、打牌和唱KTV,應酬頗多。每隔幾月,他就會報老年團,跟著一群人出門,甚至今年也不例外。“疫情期間團費更便宜,幾百塊錢一個人,包機票,還能玩六七天。”張勝利說。他去過廣州、上海、桂林、九寨溝等大大小小的城市,朋友圈裡分享的大多是旅游照片和攝影技巧的文章。

  2014年後,張勝利自學了樂器,加入了一只殯葬服務隊,負責吹大號,一天200元,有時要下到鄉鎮,更加早出晚歸。對這些常常出入自己家中甚至留宿的女孩,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是覺得自己年齡大了,跟女兒不好溝通,同學能來多陪陪她也好”。他記得有一次,自己深夜回家,弄出了聲響。女孩們悄悄躲進廁所。待張勝利發現時,三位女孩都在廁所睡著了,地上鋪著簡易的墊子。張勝利看到後很是心酸,叫醒了她們,讓她們回臥室繼續睡。

  但唯獨對胡雅倩,張勝利保有高度警惕。幾個初中時常和張若菲來往的女孩中,胡雅倩輟學最早,去縣城酒吧做陪酒,跟社會青年有交往。張勝利看到她來家裡就會吊臉子,甚至動手轟她走,但“怎麼罵都罵不走”。張勝利說,胡雅倩照樣和女兒來往,並在2019年春節後,將女兒帶入了祁東的夜場,掙陪酒費。

  在祁東,上檔次的酒店與KTV都在“上面”。新建成的中高端酒店,一般都會在客房大樓中嵌上餐館、KTV或酒吧。胡雅倩將張若菲和另外一個朋友帶到了建漢大酒店的一家酒吧中。案發後,這裡被關停整改。殘存的微信公眾號信息顯示著,之前的酒吧燈紅酒綠,常有成人艷舞等主題派對。

  胡雅倩將她們介紹給了一個中間人,一個不滿20歲的女性。中間人給她們做了培訓和化妝,強調要誇大年齡。當晚,成人化打扮的三個女孩都被“客人”選中,陪酒一次5?6小時,每人酬勞500元,中間人抽成後到手420元。對14歲的她們來說,這是一筆很可觀的收入。

  被父親“捉回家”關起來時,張若菲會想盡辦法向這些朋友求救。臥室的那間洗手間,有一堵高近兩米的圍牆,上方有個半平方米左右的縫隙。張若菲會將鑰匙從縫隙中扔出去,讓其他女孩從外面打開家門。羅阿姨看到,有一次,張若菲戴著腳鏈與手銬,在朋友的接應下逃出家門。鐵鏈絆住她的手腳,她一路蹦蹦跳跳,“像個小兔子一樣”。

  那是初二下學期伊始,張若菲就此再也沒回過學校。張勝利給女兒辦的是休學,他心裡還企望著自己能通過鍥而不舍的尋找,將女兒從夜場“捉”回正軌。但想達到這個目的,首先要做的一步是:將女兒送走,送到前妻打工的地方,“把她和這些‘壞朋友’隔離開”。

  母親

  2019年6月初,張勝利帶著女兒去了長三角。前妻在江蘇打工,已經再婚,幫一個富裕家庭帶孩子。父女倆先去上海等地游玩,再到江蘇。那時的張若菲是開心的,她在短視頻平台上連續記錄下了這段旅途:在揚州,她在瘦西湖堤壩上打一頂遮陽傘,戴著墨鏡,挎紅色小皮包,踩一雙高跟鞋,穿直筒高腰長褲與寬松吊帶背心,流露出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在一個草坪上,她親吻著母親的臉,兩人一起自拍。“有一個人從始至終愛了我14年。”張若菲寫道。

  母親楊麗榮不到40歲,皮膚白淨,妝容淡雅,有著跟女兒一樣稀疏的劉海和大眼睛,說話帶著較重的湖南口音。她來自鄉鎮,比張勝利足足小了17歲,兩人年齡差異懸殊,楊父還是當地一名村幹部。關於兩人的結合,鄰居的說法是,張勝利當時是縣城裡“有單位的人”,“鄉鎮的女孩子都喜歡往縣城裡靠”。

  這段城鄉之間的聯姻並不幸福。女兒出生後沒多久,兩人婚姻有了裂縫。那時候,張勝利被下崗分流,家庭經濟陷入困境。但張勝利花錢大手大腳,楊麗榮則精打細算。她也是個急性子,有著湖南女人潑辣的一面。兩人為此吵架,也打架。“兩個人對打,互相打,我們勸都勸不住。”羅阿姨說。幾次大吵後,楊麗榮負氣出走,去外地打工掙錢,只留張勝利一人照顧女兒。

  離婚後,楊麗榮去了上海、江蘇等地打工,最初很少跟女兒有直接聯系,因為張勝利心存芥蒂,不想讓女兒通過他聯系母親。不到10歲的張若菲每次想媽媽了,就跑到羅阿姨等鄰居家哭,鄰居給楊麗榮打電話。母女就這樣,通過鄰居的電話,隔著千裡流眼淚。

  張若菲小學快畢業那年,張勝利給她買了一個手機,母女倆有了更多直接聯系。有很多次,女兒在家挨了打,都會哭著給母親打電話,說父親很過分,性格不穩定,有時候她自己感覺沒犯錯,也會莫名其妙挨打挨罵,自己情願坐牢,也不想待在家裡了。

  “媽媽,你把我接走好不好?”張若菲在電話裡問母親。回憶起這個瞬間,楊麗榮泣不成聲,自責是自己當時的拒絕,間接導致了女兒誤入歧途,“我沒想過現在的孩子思想會那麼那個(早熟)”。重組家庭的她未再生育,平日裡主要工作是育兒保姆,常年吃住在雇主家中,帶孩子,做家務,通話時她這端時常伴有嬰兒啼哭。她曾仔細考慮過把女兒接來,但想到自己寄人籬下的處境,還有大城市在教育上嚴苛的戶籍政策,她知難而退。

  即便只是通過電話,楊麗榮也能感覺到女兒在漸漸變化。有一次,小學班主任打來電話告狀,說張若菲在校偷拿別人東西,楊麗榮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在電話裡苦口婆心勸說張若菲“小偷小摸是不好的”;輟學後,張若菲不時會在微信上問她要錢,一次20?30元。

  為了挽回女兒的輟學,整個2019年,楊麗榮多次回過祁東,“幾乎沒有好好工作”。她在江蘇和長沙找過心理咨詢師,准備帶女兒去做心理咨詢,但因張勝利反對被擱置下來。咨詢師告訴楊麗榮,童年創傷不是短期形成的,需要長久陪伴和療愈。一次回到祁東後,她對女兒說:“這麼多年是我虧欠你了,我現在願意放棄工作,回來陪你。只要你願意回頭,我都陪著你。”女兒聽後,點了點頭,說自己會改變。

  不過這已經為時已晚。楊麗榮在祁東時,每晚女兒都說會按時回家,但楊麗榮一次又一次苦等,從晚上10點等到12點,再到凌晨2點,女兒始終不見蹤影。“一次又一次地騙我。可能就是上一分鍾說好,下一分鍾就騙我。”楊麗榮說,2019年春節期間,女兒又要離家,她抓住女兒的手阻止,但女兒反手一甩,把她甩倒在地上。

  她記憶中母女倆為數不多的真誠談話,正是2019年6月那一次張勝利把女兒送來江蘇。母女倆在一起待了一周多,每天有難得的長時間交流。女兒又對她說,自己不想回家,“總是挨打”,想在江蘇和她一起生活。楊麗榮沒有拒絕,但她也有顧慮,居無定所和捆綁在戶口之上的教育問題,都是她要考量的現實。

  幾天後,當女兒提出想回祁東時,楊麗榮也答應了下來。“她說想回家待幾天,要跟朋友們一起過14歲生日。”楊麗榮為此請了假,專程陪女兒回到祁東。那幾天裡,女兒還是像往常一樣,晚歸甚至不歸。在楊麗榮約定離開祁東回江蘇的前夜,女兒失聯了,電話關機,任憑楊麗榮和張勝利滿大街尋找,都不見蹤影。

  幾天後,楊麗榮一個人登上了回江蘇的火車。

  成人禮

  對於自己14歲的生日,張若菲非常重視,甚至超過了和母親的重聚。她特意為了這天從江蘇趕回祁東。生日那一晚,她叫上十幾位少男少女,在老城的唐府酒樓裡擺了兩桌酒席,閨密、男友和“妹妹”們悉數出席。這次聚會花了1000多元,氣氛熱烈,用的是張勝利在酒樓裡充值的會員余額,但她婉拒了父親出席,“你來了我們就不好玩了”。

  酒樓大宴之後,張若菲帶著朋友們去了D.ONE酒吧,一處祁東年輕人的潮流聚集地。這家與北京三裡屯知名夜場同名的酒吧,修建在新城一處山坡上,緊鄰碧桂園開發中的新樓盤。夜幕下的酒吧燈光曖昧,伴著蹦迪的喧嘩聲,張若菲吃了生日蛋糕,14根蠟燭照亮了她的大眼睛和精修的長指甲。照片發在短視頻平台上,湧入121條評論,全是年輕人的生日祝福。

  那晚酒吧的消費人均近百元,張勝利並不知情。這是張若菲自己出錢送給自己的成人禮。“你可以憑自己吃好喝好穿好的”,在一則短視頻下,張若菲敲下這段文字,沒有標點。

  14歲的張若菲決定要靠自己生活。她既不想再跟著母親回到江蘇,也不想留在祁東被父親“追捕”,她下定決心要離開祁東,去外地陪酒掙錢。很難說,這是出於偶然,還是她懂得這一年齡界限的意義。超過14歲,就具備了表達性同意的權利,低於這一年齡,即使自願發生關系,對方也會被算作強奸。**所以酒場與顧客們,表面上並不歡迎14歲以下的女孩。**

  生日會結束後不久,張若菲叫上了蘇暢和劉茉芷,找到在建漢酒吧做陪酒時的中間人,讓她介紹三人去外地陪酒掙錢。“剛開始都是覺得很好玩。”蘇暢說。中間人帶著三人去了衡陽,來到一條昏暗深巷內的小樓。小樓掛著彩燈,二樓是一間小隔間,只有簡易的上下鋪,負責人是一個30多歲的老板娘。

  那一晚,陪酒結束後,老板娘提出要求,說幾位中年男人看上了女孩們,一次800元。一陣沉默之後,張若菲和劉茉芷隨老板娘下樓,回來後良久不言。“什麼都沒說。”蘇暢回憶。作為好友她心照不宣,也不敢多問。

  這是張若菲第一次“出台”。潘多拉魔盒被打開,更深的滑落就無可避免。與陪酒相比,“出台”報酬更豐厚,單次時間也更短。從經濟回報角度看,她認為這是她用身體換自由生活的更優選擇。衡陽之行後不久,張若菲又去找到中間人,謀劃著再次出逃外地。這一次,她打算跑得更遠。

  那是2019年初夏,暑期將至。精力旺盛卻又沒有家庭和學校約束的少男少女們,在南方濕熱的天氣中蠢蠢欲動。張若菲帶上幾位姐妹,還有男友及其小弟們,一行數人,從祁東出發,前往衡陽、湘潭、長沙寧鄉等地,開啟青春的“自由旅程”。一路上,女孩們做陪酒掙錢,男孩們保駕護航,負責開車與打架,對接當地的“地頭蛇”介紹客源。

  在短視頻平台上,張若菲記錄下了那幾天的旅程。沒有父輩的時空裡,少年們看起來開心自在。在都市裡一條沒有路燈的馬路上,張若菲穿一條粉色裙子,坐在轎車車頂,露出長腿,下面坐著一個花臂文身的男司機。街頭空無一人,她仰起臉頰,似乎在感受這公路之旅的自由氣息。

  劉茉芷拿出手機,給張若菲拍了一張照。張若菲把面部打上星星狀的馬賽克,寫道:“你現在的努力、辛苦、壓力、承受的一切,都是為了攢夠能力和本錢,去做自己更喜歡的事情,去為自己爭取選擇的權利。”

  但這趟“出逃”,真實的日子並沒有照片上那樣肆意浪漫。在異地他鄉,這些孩子們並沒有什麼話語權,一舉一動都要聽“地頭蛇”的安排。想要得到賺錢的機會,他們得交出自己的所有資源,包括身體。在湘潭,劉茉芷被要求與當地一個成年混混頭目發生了關系,此後就再不願出台接單。她回憶,到後來,當所有人都不願意再出台時,張若菲就只能自己去了。她會讓姐妹們在賓館樓下等,“就說自己要上去一下”。下來後,大家心照不宣。張若菲不說,她們同樣不問。

  當這群少年一路狼狽前行時,張勝利也在後面緊追著——同行的女孩中,有一位來自單親家庭的小個子姑娘,身高不到1.5米,即使濃妝艷抹也難掩稚氣。夜店裡的客人們都覺得她年齡小,不太敢選。這位女孩幾次暗中聯系張勝利,透露行程,讓他快點來找。“她是不想在那裡待了。”張勝利說。

  跟隨小個子女孩提供的行程信息,張勝利一路追趕著,在湖南的版圖上畫了一個小圈,最終在長沙寧鄉“捉”到了他們。少男少女們剛落下腳,還沒開始陪酒營生,就被趕來的張勝利抓個正著。當張勝利帶著警方找到房間時,警方從衣櫃裡搜出多把管制刀具,大刀焊著鋼管——走在馬路上能拖出火星。張勝利有些吃驚,“我們那時候打架可都是用拳頭的”。

  警方在房間搜尋一番後,發現床底還趴著一個男孩,一動不動,問他話也不答應,好像失去意識一樣。床沿極低,不知他是如何鑽進去的。警察怕床底空間太小,他呼吸困難真的死掉,就把床墊掀了起來。雖然失去遮擋暴露在外,男孩仍然堅持趴著不動,繼續裝死。

  這一幕讓張勝利哭笑不得。當天晚上,他花了1000多元包了一輛車,帶著少年們連夜回了祁東。

  老板

  被父親再次“捉”回祁東後,張若菲決定自己做“老板”。就留在祁東,創業!

  或許是父親的緊追讓她放棄逃離,也或許是從外面的世界中學會了什麼,從長沙回來後,她不再出逃,也不再親自陪酒和出台,而是拉攏一幫“妹妹”,做本地人的生意。她當老板,管理“妹妹”,對接客源。

  

  祁東縣城裡,小吃攤和奶茶店是少年們最主要的社交場所。圖為一名女孩在攤位前刷著短視頻

  張若菲又叫上了劉茉芷,後者想了想說:“那我們就一起去做生意吧!”她的另一位“合伙人”是通過短視頻認識的鄉鎮女孩,張若菲讓她多拉攏一些“妹妹”。在張若菲的生意鏈條上,早期的很多“妹妹”都來自鄉鎮。與縣城姑娘相比,初到陌生地界的鄉鎮女孩們缺乏社會關系,更渴望圈層保護,更需要錢,也更好控制。她找到5?6名有意向加入她“生意”的“妹妹”,她的男朋友則組織起一幫男孩子,幫著找客和拉客。

  那時已是2019年盛夏,酷暑難耐,張若菲帶著少男少女們駐扎在新城區的一家酒店裡,開兩間房,吹空調,打牌玩樂。有客人來了,就再開一間。為了躲避父親的追尋,每隔幾天,她就會換酒店。由於開了幾間房,這時的張勝利即使找到女兒,也並不知道她真正在做些什麼。

  “顧客們”多來自“上面”。在城鎮人均可支配收入不到3萬元/年的祁東縣內,能為此買單的,一般都是有穩定收入的中年人,包括事業單位的公務員、學校的老師、做著買賣的生意人。59歲的祁東某中學老師周某元是其中讓人有些意想不到的客人。這個在旁人眼裡老實巴交的化學老師,還有一年就將退休。據報道,他說由於自己是做老師的,“看著學生妹子年輕些,舒服些”。周某元行事謹慎,從不用可被追溯的手機支付,經常背一個挎包,裡面裝著付款的現金。

  祁東某銀行的員工王山和這批少年來往最密切。他50多歲,喜歡開一輛墨綠色的豐田轎車,還與張勝利有一個共同的熟人。2019年7月,張若菲的“生意”剛起步時,一位中間人在KTV給她引薦了王山,兩人當場互加微信。王山讓張若菲“幫忙找一些‘崽崽妹子’”,這在當地通常是指18歲以下的未婚少女。案發後,王山因與多位女孩發生關系,被判15年有期徒刑,刑期最長。

  王山的妻子惠文,至今不願相信丈夫會犯罪。惠文年近40歲,也在當地銀行工作。和本刊記者見面那天,她穿著卡其色風衣,面容姣好,身邊縈繞著溫暖的香水味。15歲那年,來自鄉鎮的她經人介紹,與王山結婚,如今已有23年,夫妻倆有個22歲的兒子。在惠文的描述中,王山身體不好,患有糖尿病,夫妻倆生活規律寡淡,分房睡已有六七年之久。“我們只有一個孩子,汶川地震的時候,他還提議去領養個孤兒。”惠文說,丈夫沒什麼不良嗜好,每天正常上下班,即使是周末偶爾去茶樓,晚上10點前也一定回家。如果非要說點丈夫的過失,就是曾經好賭。幾年前,惠文被派去鄉鎮網點輪崗時,王山一人在縣城,背著她在外打牌,輸了200多萬元,眼見窟窿太大,不得已才坦白,一家人由此開始了漫長的還債。王山認識張若菲時,家中仍然欠著很大外債,車也是貸款買的,“條件很不好了”。

  女孩們印象中的王山,卻是一個出手闊綽的“老板”,對女孩們小恩小惠不斷,經常發100?200元的紅包。他常來女孩們的房間玩,一副“老頑童”的樣子,跟她們一起打牌說笑。他對女孩們強調,“人的口袋裡一定要有錢,沒錢就會怎麼樣”,“如果沒錢,可以找他借”。

  王山是張若菲的第一批客人,張若菲提供給他的第一個“獵物”,是剛從鄉鎮到祁東的女孩姜晴——她想在縣城賺點路費,再去深圳打工。剛來縣城,姜晴就被帶到酒店,張若菲告訴她,“客人”已經開好房間等她了。姜晴當場嚇哭了,情緒激烈地表示拒絕。張若菲先是勸說:“我們用了他很多錢,一直拿錢也不好,要有人去服務他。”見她仍然抗拒,張若菲逐漸凶了起來。她告誡姜晴,如果不去就要挨打,曾有女孩拒絕接單,後來她見一次就打一次。最後,在張若菲的拉扯下,姜晴被推入了王山的房間。

  如今,姜晴在祁東上了中專。和記者見面時,她穿著一身潔白的校服,彌漫出一股爽身粉的潮濕味。回憶起那一晚,她眼神躲閃飄忽,雙手一直插在衣兜裡。

  “事到臨頭都會害怕,這是沒有辦法的。”把姜晴帶入圈子的那位“妹妹”說,這門生意,最難在開始。即使事先應允,臨場也難免會抗拒,通常要在外力的助推甚至脅迫下促成第一次。論年齡,張若菲比很多“妹妹”還要小一點。但在很多方面,她就像一個成人,懂得恩威並施。對於那些臨場猶豫的“妹妹”,她知道引誘的技巧,也懂得威脅的手段。為了控制新入場的“妹妹”,她會從“兄弟團”中挑選出男孩撮合給對方,既表示圈子的接納,又是一種監視和牽制。她還會用暴力的方式給新人們一個下馬威,曾經當著三個新“妹妹”的面,狠狠教訓一個說過她壞話的女生——連打數個耳光,抓住女孩頭發往地上撞,嚇得旁邊的三位“妹妹”一句話也不敢說。莫小蕊是當時在場的三位“妹妹”之一,她明白這場架其實是打給她們看的,“她想要我們聽話”。

  男友

  雖然充斥著威脅、欺騙、引誘和暴力,但張若菲的首次“創業”是成功的。單子源源不斷,她習慣用微信收款,因為不是商戶卻頻繁地涉及金錢交易,導致她的微信一度被限制收款。

  她是一個勤奮的“管理者”,對找上門來的客人幾乎從不拒絕。“最過分的時候,她一天要派我們好幾次。”劉茉芷說,有一位妹妹被要求“瘋狂接單”,一晚上要出去好幾次,幾乎沒法休息。如果有人表示拒絕,張若菲就會撂下狠話。她奪過一些妹妹的手機,存下她們父母的電話,威脅說不接單,就會告訴她們家人。

  生意興隆的張若菲買了好幾只單價數千元的金手鐲,對姐妹們誇贊自己手上有很多錢,還拍下照片與視頻,彰顯她提前成年的優渥生活。短視頻中,她面前的桌上擺著龍蝦與香鍋,露出首飾、紅指甲與疊成愛心狀的酒水吸管。除了自己享受外,她花銷的大頭兒是那些時刻陪在身邊的男孩們。他們抽煙、喝酒、玩管制刀具,甚至沾染毒品,“養”他們的人通常是自己的夜場女友。

  張若菲原來的男友叫陳晨,比張若菲大一歲,來自鄉鎮,也是一名留守兒童。父母早年在廣東務工,陳晨念完初一就輟學,跟著縣城裡一個20多歲的“混混”頭目,成為一名染黃發、戴耳釘、穿漏洞牛仔褲的“社會青年”。為了挽回兒子,父親從廣東回了家,搞家禽養殖,但陳晨整日在縣城和“弟兄們”一起,和家庭的情感紐帶已經斷開,父親無能為力。

  女友張若菲“創業”後,陳晨帶著兄弟們為她撐腰,聯系客源,打點夜場中的麻煩。這種饋贈,當然自有價格。與張若菲在一起時,男孩們從不掏錢,吃住都由她買單。張若菲則心甘情願付出,男友一方面是她的“創業伙伴”,另一方面也寄托著她對愛情的憧憬。她跟閨密聊天的話題,總是離不開男友,在短視頻中常分享關於愛情的“金句”,“最好的感情,莫過於我鬧情緒,你遷就我”“希望你了解真正的我之後好好愛我”。

  陳晨對張若菲卻並不好。與張若菲戀愛的第二年,他屢次出軌劈腿。兩人吵架,也打架,張若菲身上不時青一塊紫一塊。那段時間裡,女孩們親眼看見,在一家酒店的雙人間裡,陳晨把張若菲按在床上,掐著她猛扇耳光,據說原因是張若菲當時懷孕了。還有一次吵架後,陳晨跑到另一個房間去翻她皮包,一位“妹妹”看到後趕緊去叫張若菲。張若菲趕來時,陳晨扔下皮包就跑,“說是要去衡陽‘吃麻古’”。麻古是冰毒的一種,呈顆粒狀,吸食麻古是當地一些縣城“混混”的癖好。一顆麻古售價最低幾十元,吸食者一天開支可達數百元。

  在陳晨與張若菲吵鬧時,“兄弟團”的其他幾位成員常常站在一旁,默不作聲。多次出軌後,陳晨與張若菲分手了。他離開後,“兄弟團”中的另一位成員站出來追求張若菲,成了她名義上的新男友。

  “新男友”叫李志偉,也來自老城一個單親家庭。父母離婚後,他歸媽媽撫養。媽媽在外地做小生意,還重組了家庭,又生了一個孩子。李志偉從小跟外婆長大,上初中後開始叛逆,混跡網吧打游戲。初三時輟學,李母很悔恨,是她忙於生意,失了管教,“走到這一步,是我們家長的責任”。此時的反省似乎已經改變不了什麼,李志偉每周只跟母親打1?2分鍾的視頻電話,大部分時間他和張若菲以及“兄弟團”在一起。他渴望一份親密關系,對待張若菲有求必應,從不打罵,更不花她的錢。這份真心,在其他女孩眼裡甚至到了卑微的地步。而張若菲倒是心不在焉。似乎是為了填補內心的空虛,在與李志偉戀愛時,她還與另一位男生曖昧著。李志偉也知道另一個男生的存在,但他並沒有表示出在意,仍然扮演著一個忠實的“備胎”,留在張若菲身邊。案發後,因為參與張若菲的“生意”,幫忙拉客,李志偉被判刑2年。

  危機

  如果撇開情感上的敗局,“創業”初始,是張若菲“創業”比較順利的階段。“妹妹們”接單一次收500?600元,包夜1000元,錢都直接付給張若菲。她告訴“妹妹們”,這些錢由她代為“保管”,要花錢跟她申請,說明用來幹什麼、要多少。雖然參與她生意的“妹妹”都是未成年人,但少年的世界也會看利益。無節制的接單,又不懂得利益均沾的道理,很快讓團體內出現裂痕。“妹妹們”開始意識到師傅的可怕,“好的時候特別好,壞的時候特別壞”。

  雖然以“合伙人”的身份入場,但劉茉芷也在張若菲的生意鏈條上,也會被派去接活兒。一開始劉茉芷也是抗拒,張若菲就對她撒嬌,抱著她說,“就當幫幫我”“很快的你放心”。如果劉茉芷還不同意,張若菲就上演一場真假難辨的“苦情戲”,生氣傷心,流著眼淚,“這樣下去大家都會沒錢用的”“沒錢我就只能回家,挨我爸的打”。最後,她將劉茉芷叫到一個房間,說自己要出去一下,讓她在房間裡等。劉茉芷想跟著一起走,張若菲把她推回了房內,鎖上房門。不一會兒,王山推門而入。

  很快,劉茉芷和一位來自鄉鎮的“妹妹”選擇離開。一天傍晚,她們倆謊稱出去一趟,就離開酒店再也沒有回來。張若菲給她們打了很多電話,都沒有接通,像是兩只斷了線的風箏。之後陸續有“妹妹”出走。“這是背叛。”張若菲對留在身邊的人說。而這會兒她顧不上憤怒,也沒時間去尋找並懲治出走的“叛徒”,“妹妹們”接連出走,她的生意出現人力危機,收入也減少了,但開銷卻沒有少。住在“上面”的酒店,一晚要200多元,帶姐妹們化一次妝至少25塊錢,做一次指甲100?200元,一套衣服也要100多元。如此算來,平均每日開銷上千,她有了壓力與危機感。

  蘇暢注意到,張若菲新買的黃金首飾很快就不見了,他們開始在新老城區切換住處。有錢時就住“上面”,錢要花光了,就住“下面”。實在沒錢時,張若菲會問“老顧客”要。王山常給點現金,發些紅包。從二人認識到案發,他一共給張若菲發了近20次紅包。這樣的恩惠,當然是要回報的。

  2019年7月下旬起,張若菲開始給閨密“燒腦殼”,勸她們跟王山發生關系,同樣是以一種苦情的方式。蘇暢經不住她軟磨硬泡,勉強答應下來,但與王山發生關系讓她感到惡心和不適。“當時是想賺點錢,去買幾件衣服。”蘇暢說,她只接了這一次單。胡雅倩的次數更多。她生於2005年9月,與王山發生關系時尚不到14歲。姐妹們賺的錢,張若菲不再完全據為己有。蘇暢拿到了全部的錢,胡雅倩接單一次到手能有300元,張若菲抽走一半。胡雅倩並不滿意,為此與張若菲吵了很多次架。一次激烈爭吵後,胡雅倩離開了,再沒有回來。現在回憶起當時的交易,她還是對張若菲的做法耿耿於懷,“她(張若菲)做得好過分,我又不是她的‘妹妹’”。

  新妹妹

  “妹妹們”越來越難找,“合伙人”、好朋友也一個一個離開,張若菲的“創業”陷入困境。要把生意做下去,繼續自己“獨立自由”的生活,能找到可以為自己所用的人是最重要的。她想起了莫小蕊——那個一年前在奶茶店主動關注她短視頻賬號,問能否做她“妹妹”的洪橋中學學妹。

  莫小蕊並不屬於張若菲的“核心團隊”。2019年1月初通過短視頻賬號主動認了“姐姐”後,她直到4月才第二次見張若菲。那時張若菲已在陪酒,安排她在酒吧門口觀望,以防父親來捉。莫小蕊等到很晚,都不見張若菲出來,就默默離去了。她徘徊在小團體邊緣,原本不太受張若菲重視。張若菲的14歲生日會並沒有邀請她,她也本能地想和張若菲保持一點距離,陪酒讓她恐懼,“我膽子小,不太敢見她”。然而,當“創業團隊”逐漸離去時,張若菲又想到了這位只有兩面之緣的“妹妹”。2019年7月的一天,她在酒店裡給莫小蕊發消息,說自己發燒了,“徒弟徒弟,你能不能來看看我?”

  莫小蕊就這樣進入了張若菲的“生意”——9月,張若菲讓她負責去找願意陪酒的女孩。那時正值洪橋中學開學季,剛剛輟學的莫小蕊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去找自己還在校的同學。她重回學校,跟一些同學互道近況,聊自己退學後的“自由生活”。同班同學周可怡看見了她,很驚喜好奇,對她說:“我也不想讀書了。”莫小蕊承諾,能帶她混社會、認師傅,問她是否願意陪酒。“我把要做的所有事情都跟她說了,她沒有很抗拒。”莫小蕊回憶,兩人約好,等國慶節放假,一起去找張若菲。

  

  周末時分,祁東縣城裡的學生們在奶茶店裡一起寫作業

  周可怡家住老城區鼎山的腳下,背靠鼎山公園。在山坡下一處巷子的深處,周家蓋起了一棟四層樓房。樓房外表整潔,內部寬敞,單層面積有近100平方米,大廳卻空空蕩蕩,緊閉的門簾後陰暗冷清。人輕聲低語,也能聽見回音。一個男孩在樓梯上下嬉戲,見人就撲騰。問他多大了,他一臉茫然。

  周可怡是家中長女,有兩個妹妹,嬉戲的男孩是她弟弟,患有腦癱,四個孫輩都由爺爺奶奶拉扯長大。在周可怡對同學的描述中,她跟家人關系不好,父母經常為了瑣事吵架,他們從廣東打電話回來,她都不願意去接。

  周可怡身高近1.6米,80多斤,身形瘦弱,留一頭中短梨花頭。同學眼裡的她莽撞膽大,口無遮攔,“什麼事都能拿出來說”。她曾說自己小學六年級就談了戀愛,還和對方發生過關系。雖然不知道她說的真假,但好些同學不太願意跟周可怡玩。她最好的朋友是一個同級不同班的女孩,租住在她家空蕩蕩的樓房,後來也一起加入了張若菲的“生意”。

  招攬到莫小蕊、周可怡等三位女孩,像是張若菲的“二次創業”。經過上次的團隊成員出走危機後,她開辟了“新業務”,也改變了一點管理方法。2019年9月30日,國慶假期前夜,少男少女們繼續在酒店開兩間房度過,張若菲的新男友李志偉帶了他的弟弟小梁過來了,15歲的小梁當晚對周可怡表白。在旁人看來,小梁的出現,是張若菲有意的安排,她怕周可怡跑掉,就刻意找來了一個新男友牽住她。突來的男友,也讓周可怡快速融入了張若菲的圈子。

  2019年10月1日晚,張若菲帶著“妹妹”們來到金樽KTV,這家KTV位於“上面”的維也納酒店,外表裝修華貴,樓下盡是夜宵店,零點後也生意興旺。金樽KTV由一對30多歲的夫婦負責。男的叫“蛤蟆”,女的叫陳姐,女孩們不知道他們的真名。兩人售賣酒水,也管理30多位陪酒小姐,從中抽成。初次見面,陳姐定下規矩,必須化妝穿高跟鞋,必須穿長度在膝蓋以上的裙子,必須說自己已滿16歲。周可怡還要將梨花頭扎起,這樣看上去不會太小。陪酒的女孩,要陪客人喝酒、唱歌、搖色子、忍受“鹹豬手”。酒精刺激下,一些客人也會提出讓女孩“出台”,一般是價格不菲的“包夜”,一次超過1000元。

  看起來,張若菲的“生意”又“重上軌道”——有了新的“員工”,也有了中間人和新的訂單,不過和地下行業的傳統規則比起來,“新員工”的年齡有些問題。帶周可怡去見張若菲前,莫小蕊問過周可怡年齡,周可怡說自己已滿15歲了,身份證上,她出生於2007年12月。但在祁東,新生兒晚登戶口很常見,老城的一些社區,都貼著紅底黃字的戶口登記標語。實際上,醫院出生記錄顯示,周可怡的真實出生日期是2006年1月。無論是哪種記錄,她都沒滿14歲,而且是在校學生。

  九天零八夜

  2019年9月28日晚上,莫小蕊來到周可怡家裡,以約她去自己家寫作業為名,將周可怡帶離家中,開始了那個瘋狂而黑暗的“國慶假期”。

  在這個假期裡,周可怡每天都要陪酒。很多夜晚,她都在半醉半醒間被其他女孩陪著,送到客人的房間。2019年10月2日凌晨1時,她陪酒喝醉了,幾乎不能行走,張若菲也給她派了單,並且要求必須去,“做不成也要做”。周可怡被其他兩名女孩攙扶著走進新城一家連鎖酒店,酒店監控拍下了她搖搖晃晃、站立不穩的樣子。

  這晚的客人是32歲的鄒銘,祁東縣人力資源就業服務中心一名員工。旁人眼裡,鄒銘有一個圓滿幸福的家庭。“他給我說,覺得自己非常幸福滿足。”鄒銘的妻子曲慧說。她與鄒銘都是“留守兒童”長大,兩人青梅竹馬,16歲談戀愛,10年後結婚,有一對6歲的雙胞胎兒子。外人眼裡,這是一對恩愛夫婦,有一個美滿的家。那個假期,曲慧決定去廣東看望父母,二老多年前外出務工後不願回祁東,就在廣東安了家。本來鄒銘要一起去,但他說身體有點不舒服,要到醫院開藥,就說晚一天再去,曲慧帶著兩個兒子先出發了。

  送走妻兒後,鄒銘叫了幾個朋友,約在金樽KTV樓下吃燒烤夜宵。來的都是30?40歲的男性。在一個小縣城裡,這算是接近中年的年紀,大多有了家庭,也有了穩定的工作,平時的生活按部就班,長假給了他們一個輕松甚至放縱的理由,荷爾蒙飄浮在遍布縣城的小吃攤與夜店間。假期的夜裡,臨近零點還有不少人清醒著,流連在祁東縣城的夜幕下。時至深夜,酒局上的男人們就起哄“要不要找個女孩玩玩”,鄒銘沒有拒絕。很快,男人們叫來了一個“小弟”,後者在手機上一陣敲擊,經過至少三個中間人,最後找到了李志偉,張若菲的“備胎”男友。

  這是鄒銘第一次“找姑娘”。他很警覺,還有些擔心害怕。作為一個成年人,他多少知道這種交易背後的危險和不可控。選中周可怡前,幾位中間人曾發來一名其他女孩的照片,鄒銘覺得太小,拒絕了。周可怡到了後,他又怕這是“仙人跳”,在對方洗澡時用手機拍了照。與周可怡的交易結束兩天後,他在開車的路上越想越不對,問友人說,女孩看起來年齡偏小,不滿18歲,“會不會出事?”

  張若菲沒有考慮這些。或許因為在太小的年齡就進入這個行當,她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世界還有規則,有禁忌,有約束,她更關心的是自己的“生意”。國慶假期裡,張若菲的“生意”很不錯。除了“蛤蟆”夫婦介紹的訂單,還有“兄弟團”成員接到的鄒銘這樣的散單。而她手裡能掌控的“妹妹”很少,她得盡量使用她們。早在2019年9月30日下午,周可怡還在學校上課時,張若菲就將她的照片發給了這天的嫖客,一個經老師介紹而來的中學電工。下午放學後,周可怡剛走出校門,就被安排連續兩次接單。2019年10月1日白天,張若菲也讓周可怡接了一單,然後又將她送進了鄒銘的房間。國慶期間的“生意”價格比往常更高,“包夜”要1500元一晚,如果算上陪酒,周可怡一個晚上就能賺2000元。張若菲還懂得加價——得知鄒銘沒做安全措施後,追著鄒銘加收了300元。九天零八夜裡,靠著周可怡,張若菲一共賺了7000多元。

  2019年10月4日這一天,張若菲發了條短視頻。視頻中,她一身紅衣,坐在一輛車裡的副駕駛位置上,對著陽光自拍,擺出各種姿勢,微微抿起的嘴唇露出了微笑,透露著她“二次創業”的愉悅心情。她似乎沒有意識到,在這個自己操作越來越嫻熟的地下世界背後,還有一個地上世界,還有一個個在尋找她們的家庭。當晚,她被父親和警察找到。兩天後,警方帶著周可怡爺爺破門進入了一家酒店房間,發現了周可怡和兩名外地生意人。

  尾聲

  2020年11月,案發一年後,我們在衡陽市女子看守所見到了張若菲。因為以往未成年女性罪犯很少,衡陽專門針對未成年人的看守所只收男孩,因此張若菲只能在這所關押成年女性罪犯的看守所服刑。

  這座看守所距祁東約60多公裡,高牆聳立,鐵網密布。會面的大廳裡,拜訪者們愁眉緊鎖,煙霧繚繞,等待著叫號。會見隔著一個電子屏進行,一周一次,一次6分鍾。噓寒問暖在此需要爭分奪秒,屏幕隨時會斷線黑屏。

  過去的一年裡,每周三張勝利都會從祁東趕來這裡,給女兒送500元生活費,隔著屏幕說上6分鍾話。他每月要送掉近一半的收入給女兒,“多給她點錢,她買點好吃的給人家,免得在裡面被人欺負”。他還在堅持為女兒申訴,覺得女兒不是那麼壞,只是被“壞人”帶壞了。張若菲則勸父親算了,覺得早日轉到監獄,能給父親省點錢。案發後,隔著看守所的電子屏幕,父女倆終於開始慢慢地修復關系。

  輪到張若菲了。一台漆黑的電子屏亮了起來,張若菲出現在畫面中。依然是鵝蛋臉,大眼睛,頭發往後整齊地扎起。沒有了劉海修飾,褪去了妝容與手機濾鏡,她看起來清爽不少,面部有些蒼白,略顯憔悴,聲線嬌柔,一股掩蓋不住的少女神態。

  通話時間只有6分鍾。張勝利把說話機會給了一同前來的鄰居,然後是記者,最後才是自己。簡短的交流裡,只能是些問候和囑咐。張若菲問父親:“下周還來嗎?”語氣中帶著期盼。張勝利點了點頭。

  女兒正式被逮捕那一天,是張勝利56歲的生日。直到國慶假期案發,他才知女兒在外面做什麼。他吃驚、懊悔,上門去周家賠錢道歉,對方揮拳就打,他沒有還手。他多次打電話怒罵王山,指責對方帶壞他女兒。他還時常會想,10月4日那天凌晨,自己如果提前幾分鍾到達,是否就能抓住女兒,避免之後的案件暴露了呢?

  “沒想到事情會這麼嚴重。”蘇暢也回憶說,最初大家都以為事情就這麼過了,即使要受懲罰,最多就關幾個月少管所。最初,祁東檢方也因周可怡真實年齡存疑,對張若菲和幾位涉案的成年男子們做出了不予批捕的決定。案發後,周可怡被父母帶去廣東,參與過“生意”的少年們也一度以為,年齡會為他們免去責任。

  他們仍然向往外面的世界。從警局出來後,張若菲仍不安分。一次偷跑出家後,她在新城最高檔的一洲大酒店附近落腳。此時的她不敢重操舊業,只在酒店旁邊的小區租下一套三室一廳,月租1000多元。張若菲又交了新男友,好朋友蘇暢也時常來這裡看她。

  所有的經濟來源,都來自於莫小蕊,她是唯一留在張若菲身邊的“妹妹”,還在換著名字去陪酒。爺爺奶奶只關心弟弟,無心管她。她則感激張若菲當年收自己做“妹妹”,也佩服她的能力。作為“姐姐”,張若菲這時也不再演苦情戲,開始露出脆弱難過的一面。少男少女們在屋裡談心時,張若菲會偶爾說起心事,比如爸爸管她很嚴經常打她、自己為何輟學等。她還說,爸媽離婚後,她更想去媽媽那邊。

  此時張若菲還沒想過自己會坐牢。“租房主要還是為了躲他爸,而不是警察。”蘇暢說。直到2019年11月16日,周可怡父親在網上發布帖子《一個父親血淚控訴》。他激憤地在文中寫道,女兒被人恐嚇控制、威逼利誘,給成年人陪酒,被公職人員強奸等。他強調,孩子年齡不滿12歲,出事後被診斷為創傷後應激障礙。周父一方的發聲,讓案件暴露在輿論面前,引發全國婦聯等相關部門關注,涉事人員很快被批捕,張若菲也不例外,雖然那時她也才14歲。

  如今在祁東,白天已很少再見到穿著打扮張揚的“小混混”。“未成年人賣淫案”案發後的一年裡,祁東當地對夜場、酒吧、KTV進行了嚴厲整治,讓這個城市的街頭安靜了不少。天氣好的時候,老城區的商鋪和自建房門口,多的是中老年人支起小桌子,打一種當地的字牌,三四桌老年人挨近坐著,零散紙幣上壓著老年手機,一兩分鍾打完一局牌,一打就是整個下午。

  但那些離開家庭和學校的孩子們依然沒有回家。張若菲被判刑3年後,曾經的“妹妹”們大都離開祁東。莫小蕊去了衡陽學化妝、美容;蘇暢6月份離開家後再沒回去,說自己在打工掙錢,但家裡人不知道她在哪裡,也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張若菲以往的短視頻動態下,還時常有曾經的“弟弟”“妹妹”們打卡留言,最多的一則視頻下有1200多條留言:“來看你了”,“很久沒看到你的笑容了”,“雖說我們倆一直都合不來,但還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等你出來”??這些孤獨又渴望溫暖的少年之間的情誼,有傷痕也有溫暖,有利用也有依靠,難以定義,也難以忘記。

  “出來之後,你有什麼打算嗎?”那天探視快結束時,我們問張若菲。

  “想去學一門技術或手藝,讀書肯定是不行了。”張若菲說。

  這與她之前的答案有所不同。被抓之前,她跟莫小蕊有過一次關於未來的對話,這是“妹妹們”唯一一次聽到張若菲談論未來。

  當時,兩人一起坐在出租車上,祁東縣城裡風聲漸緊,張若菲大概知道自己很可能坐牢。她湊在莫小蕊的耳邊,悄悄地說:“如果我被抓進去了,出來後和你一起去陪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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