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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 柳僧 (發表於4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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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小剛鋼
(只看此人)




文章 時間: 2019-8-02 19:23 引用回復
孫頻

1,

倪慧一覺醒來看看時間,正是半夜三點。



午夜的月光浩大輝煌,亭台樓閣一般晶瑩剔透地堆砌在這間小小的臥室裡。就連被子和床單上也落了一層魚鱗般的銀色,伸出手去,手指上也壓了一層月光的重量。四點就要出發,是該起床的時候了。



畢竟起得太早了,她覺得自己的手和腳都還沒有醒過來,只好硬生生地把它們塞進了衣服裡。窗外的香樟樹開花了,花香在夜色裡加倍蓊郁濃密,蛇一樣從窗戶裡無聲地爬進來。她輕手輕腳地走進了黑暗的客廳,正想著要不要叫醒母親的時候,只聽廚房裡刺啦一聲煎雞蛋的聲音,母親已經在廚房裡做早飯了。她站在廚房門口看著老太太肥胖臃腫的背影說,媽你怎麼起這麼早?昨晚沒吃藥?



母親已經煎好了雞蛋,她穩穩托著一盤煎雞蛋和一盤饅頭走出廚房,仿佛這是她從午夜的核裡剛剛奪出來的。她得意地對倪慧說,昨晚我根本就沒睡,一分鍾都沒睡。我怕睡著了就起不來了,所以沒敢吃藥,結果,整晚上都沒睡著一分鍾。



一分鍾都沒睡著?



母親把一只煎雞蛋夾進饅頭裡,用兩只手捧著它們,她的兩只手因為肥胖和浮腫變得近於透明,看起來像發酵好的面包。她悲壯地對她說,是的,一分鍾都沒有。我早和你說過了,離了這些藥我一天都不能活,我早就和你說過了。我只能像吃毒藥一樣每天吃下三十顆藥。這不是毒藥是什麼,從吃這藥開始,我從一百一十斤胖到了一百五十斤,而且還在往下胖。你看看我身上,哪裡都是肉,這裡是肉這裡也是肉,以前所有的衣服都穿不上了,簡直像一只充了氣的布袋。這讓我怎麼見人啊,不行,一停藥我就要減肥,一定要甩掉四十斤肉,你想想四十斤豬肉夠吃多久?我就每天把四十斤肉掛在身上走來走去,你說累不累。她說著開始抹眼睛,倪慧皺皺眉頭,不耐煩地說,快吃快吃,四點就要出發了。



老太太一邊使勁啃饅頭一邊抽噎著說,早飯我得多吃點,吃少了我一會就餓了,一餓了我就全身發抖還會暈倒,我血糖低。



老太太幾年前患上了失眠症,她像一只奇怪的沙漏一樣慢慢地把睡眠都漏掉了,到後來幹脆就把睡眠戒得一幹二淨,一點都沒剩下。黑夜對她來說不過是染了色的白天,本質上和白天沒有任何區別。每個晚上她只能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一點一點熬時間。熬到一個月的時候,時間已經被她熬得徹底沒有了形狀,而她自己則像煉丹爐裡剛煉出來的丹藥一樣,渾身上下彌漫著一種病態的精神抖擻。失去睡眠讓她變得異常亢奮,神經又加倍發達,哭和笑都不受她控制了,在她身體之外獨立出去打鬧著。她帶著老太太去了醫院,診斷為是由抑郁症引起的失眠症,然後醫生開出了一堆藥,奧氮平,奧沙西泮,阿普挫侖,鹽酸丁羅環酮。每天要像吃飯一樣最少要吃三十粒藥。



那天出了醫院,不見老太太跟上來,一回頭,她正獨自坐在醫院門口的台階上。見她過來,老太太忽然就抬起頭半是驚喜半是委屈地對她說,原來我得的是抑郁症,我居然得了抑郁症。她說話的聲音好像她剛剛中了福利彩票的頭等獎。她想不明白這種非同凡響的病怎麼就會降落到她的頭上。



這些藥強勢地給她帶來了一種人造睡眠。這種睡眠一望而知是人造的,是不真實的,因為這睡眠太過整齊,倒更像是切割好的綁架在人身上的某種附屬物。從一吃上藥她就開始迫不及待地進入睡眠,然後一直死死地睡到天大亮。但她自己醒來的感覺卻像是剛剛走了一晚上的夜路,周身無力。



吃了半年的藥之後,副作用開始爭先恐後地出現,首先就是憑空長出了四十斤肥肉,見縫插針地鑲嵌在身體的各個角落。藥物壓住了她原先病態的亢奮,它們像五行山一樣牢牢把她壓在了下面,她忽然就變得安靜變得呆滯起來。然後,比安靜和呆滯更可怕的東西又出現在了她的身上,這可怕的東西最初探出頭的時候,讓她們母女都不約而同地吃了一驚。那就是,她開始失憶,斷斷續續地失憶,前十分鍾做過的事情後十分鍾就忘了。對那些遙遠的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卻記得愈加清晰,簡直就像昨天剛剛發生過的。



倪慧偷偷向醫生咨詢,醫生說有可能是藥物的副作用,停藥就好了,但也可能是老年癡呆症的前兆。她絕望地問醫生,要是老年癡呆症能治好嗎?醫生搖了搖頭,它只會加重,直到最後病人會連親人都不認識。病人會在記憶的迷宮中徹徹底底地走失,並且再也找不回來。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倪慧決定帶母親回趟老家,回趟山西。父親和母親自從二十多歲從山西來到湖南,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現在父親已去世多年,只剩下了一個正逐漸走向癡呆的老母親。而她自己,她不敢告訴母親,一個月前她剛離婚了。男人要了房子,把一輛半舊的雪鐵龍留給了她。她所在的保險公司又加大了任務量,被一幫生鮮的小女孩襯托著擠兌著,她連著兩個月沒有完成任務。她決定主動離職,反正婚都離了,房子也沒了,現在就是把她放在烙鐵上烤,怕是也不痛不癢了,再來點噩耗那還不是隔靴搔癢。



相反,她現在很需要這種把所有的壞事都集中在一起的感覺,就像把所有的箭簇集中在一起射向自己才會有足夠的殺傷力。只有這種宏大集中的效果才能讓她勉強有過癮的感覺,似乎她終於是被懲罰了。似乎她早就是一個該被懲罰的人卻一直僥幸地躲著,現在終於輪到她了,這種懲罰的實現竟也讓她生出一種奇怪的快感來。



她決定在奔四的時候瘋狂一次,自己開車帶著母親回老家去。回那個她從未見過的山西去。聽說那個地方到處是能埋掉人的黃土和黃風,聽說因為缺水,那個地方的人們一年才洗一次澡,還是你洗完他洗,洗到最後水裡簡直是泥沙俱下。聽說那個地方的人們根本不認識米飯,碗比臉盆大,饅頭比人頭大。還有,一年四季要吃土豆。他們可以把土豆做出一百種吃法,但終究還是個土豆。



倪慧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母親,老太太聽了簡直要對女兒感恩戴德了,她想回家想了四十年了。兩人商定十天以後再出發,因為老太太必須得做一些返鄉前的准備工作,她急著要減肥,她覺得她如今胖成這樣,實在是見不得人的。盡管老家那村子裡她唯一的親人就是一個老年癡呆的哥哥和一個眼睛斜視的嫂子,還有兩個還沒娶上媳婦的侄兒。但她覺得自己年輕時那麼苗條,就是當年從紡織廠下崗的時候都是有款有型的,老了老了卻晚節不保,癡肥成這般模樣。



但要減肥就得停藥,要停藥就得失眠。她絕望地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了一個根本走不出來的圈套。最後的出路只有一條,就是為了保全睡眠,狠下心來讓自己繼續癡肥下去。人不能不睡覺啊,失去睡眠的人會發瘋的。



雖然無法控制體型,但老太太還是對自己做了些局部的修整,她把頭發染得烏黑,新燙了個卷發,把兩顆開始松動的牙齒也修補了一下,恨不得把全身的零件都緊一緊好拿出手去給人看。她打算給老家帶一些東西回去,倪慧陪著她去購物。老太太拎著一只巨大的帶輪子的旅行包,往裡塞臘肉塞香菇塞蓮子塞茶葉,她說老家沒有這些東西。然後又去了商店打算給哥嫂各買一條保暖內衣,倪慧說,買保暖內衣做什麼,穿在裡面又看不見。老太太辯解道,老家冷啊,冬天一來就是半年,我們兄妹小時候哪有什麼內衣穿,光身子上套一件棉猴,我都十八九了還沒穿過個內褲。這話倪慧已經聽了九百遍了,她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你買這麼貴的內衣他們又不知道好歹,還不如買件能穿在外面的。老太太虛弱地掙扎道,可是穿在裡面暖和啊,那裡的冬天你是不知道啊,西北風能把人吹散架。



給別人買好東西之後,老太太又給自己添置了一身出門的行頭,又買了一瓶廉價的粉底霜,因為她一直固執地認為一白遮百丑。最後居然還狠心買了一只真皮的男式錢夾准備送人。這樣就可以浩浩蕩蕩地與女兒一起返鄉了。



母女倆把大大小小的行李裝到車上,四點准時出發了。倪慧算了一下路程,預計最少得十三個小時,出發得早一點,這樣她們天黑前就可以到山西了。



當她們上了京珠高速的時候,月亮依舊高懸在頭頂,幾顆星星在路的盡頭閃著寒光,月光下的高速路看起來像一條柔軟的絲帶,正沿著荒野裡的某種紋路不斷攀升蜿蜒,似乎她們正通往一個陌生的星球。不時有紅色的車燈像煙花一樣在她們身邊綻放又熄滅,卻愈發趁出了曠野裡的孤獨。



在無邊的黑暗中,小小的車廂像金屬子宮一樣包裹著她們,好像她們是兩個還沒有出世的嬰兒。自打記事以來,倪慧就覺得自己和母親從沒有過任何的身體接觸,她好像從沒有抱過她,甚至沒有拉過她的手。而母親和父親的關系一直也很糟糕,多少年來兩人一直在吵架,她印象最深的就是母親會在廠裡四處向別人哭訴,他根本就不愛我,他心裡就沒有我,要不怎麼就對我連一點關心體貼都沒有,連一句話都沒有。我知道他心裡根本就沒有我,我要離婚,這不離婚可怎麼過下去啊。



她說的是父親。不過現在,父親正靜靜地在後座上陪著她們母女。一如他生前的木訥寡言。後座上的那只盒子裡是他的骨灰,他七年前就死了。因為死前都沒有回過一趟老家,所以現在就把他順便也捎回去。



逼仄的車廂裡坐著兩個活人和一個死人,甚至顯得有些擁擠,擁擠而沉悶。現在母親的身體離她只有一尺遠,她忽然就有些緊張,每當她和母親被塞在一個狹小空間裡的時候,她就會覺得這是對她們以往生活的一次集中強化和懲罰。她便會忽然覺得害怕和無所適從。三年前她帶著母親去了趟九寨溝,跟著旅行社去的。這是老太太平生第一次出門旅游。那時候她覺得父親忽然就沒了,無論怎樣都得帶母親出趟門。



母親是那個旅行團裡年齡最大的,她頭上戴了一頂珍藏了二十多年的寬邊太陽帽,這是她二十多年前買的,一直舍不得戴,就壓在箱底,再翻出來的時候帽子上的粉色紗巾已經變成白色的了。她在人群裡高高戴著這頂帽子,像個剛從時間深處裡冒出來的落魄的拿破侖,惹得身後的年輕人抿著嘴看著她偷笑。她一次又一次地對老太太說,把你的帽子摘了吧。老太太緊緊護著自己的帽子,不能摘掉,我的皮膚不能被太陽曬,一曬就成了豬肉被煮過的顏色。



她只好厭惡地看著母親頭上那頂帽子,恨不得離她遠點,好讓人不要知道她們倆的關系。



中午和其他團友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的時候,老太太習慣性地拿筷子挑盤子裡的菜,倪慧一開始沒注意,直到身邊一個女人忽然拿胳膊捅了捅她說,不要讓你母親拿筷子挑,不衛生。她的臉急劇紅到了脖子裡,以至於整張臉看上去都是血淋淋的。她像訓小孩子一樣訓斥著老太太,不要用筷子在菜裡挑來挑去,讓別人還怎麼吃。老太太拿筷子的手一愣,半天沒敢再夾一筷子菜。她半是委屈半是惱怒地為自己辯解著,以前吃飯不都是這樣吃的嗎,我都這樣吃了六十三年了。沒有人理她,她囁喏著辯解著,卻再不敢為自己夾一筷子菜。最後她只吃了自己面前的一碗白米飯。



倪慧不敢看母親,只管一口一口機械地吃下去,好像她今天的飯量好得出奇。每吃一口她便覺得多了一分罪惡感,但是每多一點罪惡感,她又覺得從中得到了一種奇異的解脫,仿佛這解脫感自身便攜帶著一只巨大的胃,足以把這些罪惡感消化掉。最後別人都吃完了,她一個人還坐在那裡吃,老太太坐在旁邊一聲不吭,她手邊是那頂拿破侖的帽子。



晚上,她們被安排到一個房間。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和母親同住一個房間了,從她上小學開始,她就有了自己的房間,從此以後再沒有和母親同住過。她有些莫名的緊張,說自己先去沖一下澡。她飛快地沖了個澡,一出衛生間忽然就看到衛生間門口正站著一具丑陋的裸體,她嚇了一跳。是母親已經把自己脫光了站在那裡,正等她出來自己就進去洗澡。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具裸體,松弛下垂的乳房耷拉到腰上,腰間裹著一層層的贅肉,鼓起的小腹上還爬著長長一道做腸胃手術後留下的刀疤。



她的情緒再次失控,她忽然就沖著那裸體吼道,這麼早就把衣服脫光了幹嘛,怎麼連個睡衣都不穿,沒給你買睡衣嗎?你就連個睡衣都不會穿嗎?老太太蹣跚著進了衛生間把門關上了,裡面很久都沒有水聲,一片死寂。她站在那裡沒有動,頭發上的水珠滴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她覺得渾身上下的每一個地方都陷入了一種遲鈍而模糊的痛苦,就像有一把很鈍的鋸子正一點一點鋸著她的全身。只是,她感覺不到疼,她支離破碎的身體甚至都感覺不到疼。可是她知道她全身上下所有的器官包括腳趾頭都在劇烈地痛苦著。她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她覺得她罪孽深重,她覺得她應該一頭撞死。



就在這時,衛生間裡終於傳出了低低的喑啞的哭聲,那是一個委屈的老人發出的哭聲,安靜的,疲憊的,賭氣的哭聲。就在那一瞬間,她的淚也嘩得下來了。她站在衛生間的門外,更安靜地更洶湧地哭著,以至於哭得渾身抽搐趴在了地上她都沒有讓自己的嘴裡發出任何一點聲音。



當著母親的面哭是一種能力,她學不會,她已經來不及去學會了。從很小就這樣了,她和母親和父親三個人之間有一種默契,就是表達出感情似乎是一件羞恥的事情。他們永遠不會對對方說,我是愛你的。他們都學不會。那時候她在上中學,喜歡上了一個電影明星,她就在日記裡寫下了這種感覺。後來母親偷看了她的日記,還和鄰居說她女兒不好好學習喜歡一個什麼電影明星。她一個人跑到野外大哭了一場。在那個三個人的家裡,甚至沒有一點可供流淚的空間。有時候半夜她會被父母房間裡的吵架聲驚醒,他們正一邊吵架一邊摔一切能摔的東西。她不去勸他們也流不出淚來,就一個人無聲地坐在黑暗中,一直坐到天亮。有好幾次她覺得她其實遠比那兩個吵架的人更痛苦,她走到窗口看著外面的夜色,不止一次想從那窗口跳下去好結束這一切。



此刻她趴在冰涼的地板上,一邊嘩嘩流淚一邊命令自己,一定要向母親道歉,無論如何這次一定要向母親道歉。母親在衛生間裡哭了很久,後來哭聲漸漸沒有了,然後是嘩嘩的水聲,趁她走出衛生間之前,她把哭得全身癱軟的自己從地上拎了起來,她不能讓她看到自己這副樣子。



衛生間的門吱嘎一聲,母親笨拙地裹著一條浴巾出來了。她羞澀地用浴巾遮擋著自己的身體,怯怯地不敢看倪慧。倪慧也不敢看母親,她的嘴張開又合上,再張開還是合上,一晚上愣是沒有說出一個字。向自己的母親道歉居然這麼艱難。她簡直不能原諒自己。可是,她終究還是說不出那幾個字。



母親也沒有說話,她像做功課一樣機械地吃下十片藥,然後躺在了自己那張床上。不一會兒,人造睡眠便轟隆隆地駛過來了,房間裡響起了這種睡眠特有的鼾聲,雜沓,不均勻,偏執。母親已經睡著了。



她卻一夜無眠。



2,

直到離開九寨溝的最後一天,她們再次發生了沖突。母親要在景區門口買一些廉價的小掛件回去,她阻止她,你買這個回去幹什麼?



送人。



這有什麼好送的,你還想讓廠裡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來過九寨溝啊。



街坊鄰居都知道我出來旅游,一點東西都不帶回去怎麼見人。



那也不要買這個啊,又不值錢又沒用,就是騙人的。



值錢的怎麼送人,值錢的還送不起呢。



她可怕地發現她又在對母親發脾氣,她沖著她喊,告訴你不要買就不要買了。



母親手裡捏著五六件小掛件,聽見她的話她並沒有立刻放下,而是又埋著頭挑了一件,握在手裡看了看然後才忽然撒手,把手裡的東西全扔了回去。然後她站在那裡,當著人來人往開始大聲抽泣起來,因為哭泣,她的臉皺成了一團,拿破侖的帽子在頭上跟著她一聳一聳。



她在心裡對自己咆哮著,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又這樣對自己的母親,快對她道歉,她是多麼的可憐。可是她站在那裡,渾身上下包括舌頭都在迅速石化,她呆呆站著就是說不出一句話來。就在這時導游催著要上車了,她一言不發面色慘白地獨自向旅游車走去,一邊走一邊偷偷看看自己身後,母親哭著跟上來了,她邊走邊哭,委屈得像個剛剛挨過罵的小孩子。倪慧坐在座位上後久久不敢和母親說一句話,她只覺得心裡痛得直哆嗦。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怪物,她根本不是人類。



她終於明白了丈夫找別的女人的原因,這幾年裡她和他只要有爭吵,她就會准確無誤地滑進同一種模式裡,那就是絕不道歉也不說話,只用看著對方難受來拼命虐待自己和對方。到最後她甚至已經分不清究竟誰是有錯的那個人,究竟誰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有時候她簡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殘疾人,那是一種內化的殘疾,除了她自己,誰也看不到。想到這裡她獨自冷笑起來,那個時候她甚至希望全車廂的人都能圍過來狠狠罵她這個不孝子,把唾沫吐到她臉上去。她希望他們都能替母親出氣,替母親來懲罰她。可是,車廂裡靜悄悄的,有人已經打起了瞌睡。母親戴著帽子的頭一直扭向窗外。



從九寨溝回來之後,母親拿著一沓在九寨溝拍的照片在紡織廠的家屬院裡四處游蕩,四處炫耀,她想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剛剛旅游回來。每次倪慧在家屬院找到她的時候,都能聽到上次的版本又被加工過了。就是在不出門的時候,她也會一個人戴上花鏡坐到窗前細細地看那些照片。似乎那照片裡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她本人,照片裡的女人比她年輕比她漂亮比她有錢比她上檔次,她只能這樣遠遠地隔著照片膜拜她仰望她。她似乎一邊希望能讓她從照片裡活過來,一邊又希望她永遠不要走出這照片,不要來這個世界受苦,就在這四季不變的照片裡呆著多好。



倪慧一邊偷偷地殘忍地窺視著母親的行為,一邊時時刻刻打算著要向母親道歉,一定要為九寨溝之行向她道歉。可是,話到嘴邊又總是被咽下去,那句話在她嘴裡怎麼也長不出完整的形狀來,簡直無法超生。她想那就再推遲幾天吧,結果一推遲就是三個月。這時候母親開始了失眠,再往後開始大把吃藥,再然後開始像氣球一樣被催胖,接著開始輕微失憶。那句道歉的話卻始終都沒有說出口。



所以她決定要帶她回趟老家,她知道這是母親的心願,這是她唯一能做的補償她的行為。



現在母親就坐在她的身邊,離她只有一尺之遙。身體的接近讓她又感到了緊張和不自在,與此同時,她再一次強烈地想對老太太說一句,媽媽,對不起。她還是沒有說出來,她有些絕望,她懷疑她是不是一輩子都說不出這句話來了,只能任由它爛在她肚子裡。這句話像牙齒一樣長在她的嘴裡,嚼不碎也咽不下去,只能永遠地盤踞在那裡鉻著她。



老太太今天早晨特意在燙過的頭發上抹了一層發油,頭發看起來閃閃發光,像戴了一頂假發。發油和粉底液混合成的刺鼻的味道彌漫在車廂裡刺激著她們的嗅覺,她忍不住說了一句,不要抹那麼多粉底,會堵塞毛孔的。老太太假裝沒聽見,她知道老太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能皮膚更白一點,因為這樣會看起來讓人更漂亮一點。



過了一會老太太忽然驚叫了一聲,哎呀,我們還沒吃早飯吧,在這高速路上什麼吃的都沒有,幸虧我帶了些幹糧。說著她就伸手打開自己的皮包,從裡面拽出幾只饅頭來。倪慧一邊開車一邊皺著眉頭說,你剛吃過早飯好不好,饅頭夾煎雞蛋。老太太疑惑地看著她的側面,真的吃了嗎?我怎麼一點都想不起來。



她戀戀不舍地把幾只饅頭裝進包裡,重新坐好,困惑地盯著前方的路面。這時天光開始發白,整個世界好像剛睡醒了一樣,馬路上彌漫著一種酸酵灰白的睡意。老太太坐在副駕駛上,像是忽然從剛才的自我困惑中蘇醒了過來。她語氣急促激動,簡直要從那座位上站起來了,她說,如果我不是得了什麼抑郁症,就不會失眠,不是失眠就不用吃這麼多毒藥,不是吃這麼多毒藥我就不會胖成這樣,不會變得這樣沒記性,連剛剛吃過飯都想不起來。可是,如果不是你爸老和我吵架,老不關心我不管我的死活,我怎麼能得抑郁症。



她說著說著又開始大聲抽泣起來,一邊抽泣一邊用皺紋縱橫的手擦著自己的臉,粉底液被擦化了,在臉上變成了一團一團的,皮蘚似的。她邊哭邊繼續說,我和他剛認識沒幾天就被我哥嫂訂婚了,那時候我什麼都不懂,就圖人家有個工作就嫁給了他,然後二十出頭就跟著他背井離鄉南下湖南,這一去就被賣到湖南了,一呆就是四十年啊。這四十年我是怎麼過的,在湖南連個親戚都沒有,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周圍的人說湖南話我都聽不懂啊。我是怎麼一天一天熬過來的啊,嗚嗚,年輕的時候我就是給他當牛做馬,我說我不能做那事,做的時候下面疼得直冒汗,他還要……



倪慧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盤,差點連人帶車撞到了欄杆上,車上的兩個人都嚇出一聲冷汗,老太太趕緊閉上嘴,什麼都不敢說了。倪慧鐵青著臉繼續開車,她居然當著自己女兒的面,當著死去父親的骨灰說這些,她聽到那裝骨灰的盒子碰到什麼了,發出咚的一聲,近似於呻吟的聲音。真可憐,她忽然覺得父親好可憐,但母親也好可憐,自己也可憐,活在這世上的人就******沒有一個不可憐的。



她的淚差點下來了,靠著內力才勉強鎮壓了回去。是的,她知道,母親是個從年輕時起就愛美的女人,她會連夜在縫紉機上為自己和女兒做出當年最流行的裙子,為了能穿上好看的衣服她特意花錢去學了裁縫。後來紡織廠被改制,效益越來越差,經常發不出工資。只要聽到哪裡正清倉大處理,母親便和廠裡的女人們像蒼蠅一樣聞著撲上去,給一家三口搶回幾件廉價的處理品。她會在偶爾吃雞蛋的時候把蛋清一點一點全刮到自己臉上去保養皮膚。她真的是愛美了一輩子,這沒有錯。這一點上她居然一點都沒有繼承母親的基因。她更像父親,沉默寡言,越是痛苦越是說不出一句話來。還有,永遠不會用正確的方式和人交流。



她想,無論怎樣還是要對母親說一句對不起。替她也替已經死去的父親,那個老實巴交的父親活著時受的苦也許比她還多,但還是要替他向她說一聲,對不起。為他從來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那句話,她明白,他僅僅是因為說不出口。



可是,如同父親的魂魄附身,她也開不了口,她的牙齒和舌頭總在要緊關頭神奇地銹在一起。她想,以後吧,總有說出口的那天。



黎明了,清晨了,上午了。車窗外的光線和景色像流動的電影屏幕一樣迅速更迭著變幻著,車裡的兩個女人從黑夜一直開進白天,雖然不過幾個小時,卻覺得怎麼好像已經在這條路上跋涉了幾個季節了。老太太忽然又驚慌地問她,我早晨吃過藥了嗎?倪慧說,吃過了。老太太撫著胸口說,我這藥是一頓都不能拉的,拉下一頓晚上就別想睡覺了。你說哪有一頓吃十顆藥的,這醫生不是想把人吃死嗎?是不是賣的藥越多他們掙的錢越多?我簡直是在長期服毒藥啊。



嘴巴剛閉上幾分鍾忽然又問她買好的保暖內衣拿了沒有,挑好的蓮子拿了沒有,她包好的那個錢夾拿了沒有。她坐在那裡有點近於耍賴的任性,好像覺得自己反正已經開始失憶了,索性就忘得再多一點,這樣才能證明她是個病人。她需要人的照顧,她一直就希望能得到別人的重視和照顧。此時倪慧也希望母親能多和她說點話,因為她感到越來越疲憊了,可是沒有人能替她開車。



老太太似乎看出了她的疲憊,隔了幾分鍾之後,她又成功地把話題引向了倪慧的婚姻,她說,你就不要再和戴兵慪氣了,等我們從山西回來之後,你就還是回你家去住吧,你看你從家裡搬出來住已經幾個月了。戴兵也是不像話,都不來請你回去。但你也不能老這樣和我住下去,我早就和你說要生個孩子生個孩子,你就不聽,要是有個孩子也不至於你們一吵架就幾個月不說話。



……



要不這次我們就從山西領養一個小女孩吧,隔這麼遠,她就是長大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也總不會跑回山西去找自己的父母。



……



你聽見了沒有?你再不聽我的會吃大虧的,你知道人老了活個什麼,就活個孩子。沒個孩子你試試去,真是會可憐死。



……



你到底是聽見了還是沒有聽見?



我離婚了。



……你連離婚這樣的大事都不告訴我?你讓我下車,我要下車,我不和你去了。



……



你說你離婚幹什麼,都半輩子的人了。你離婚了就和我過啊,我一個老太太了,哪天說死就死了,你爸早死了,我死了以後這世界上就剩你一個人了,你又沒孩子,到時候你一個人多孤單啊,我就怕我死了以後你一個人流離失所地活著。嗚嗚。



她說著開始抹眼淚,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發黃的古董一樣的手帕拼命地擦著眼睛。



倪慧雖然直視著前方,眼睛卻也開始濕潤,她強迫它們不要流出來,她忽然怪異地哈哈笑起來,那還不簡單嗎,你保護好身體,加油活到八十歲,我呢,活到五十歲就夠本了,到時候咱倆一起死,也就沒有誰會孤單的問題了。再和我爸的骨灰放在一起,咱們一家三口就又團圓了。只是,我們現在把我爸的骨灰帶回老家了,等我們死了,誰又把我們的骨灰帶回老家?要不我們提前支付個快遞費,到時候等我們火化了就把我們兩個打包寄回老家去。



聽了這話,抹著眼睛的老太太卻反而嚎啕大哭起來,鼻涕眼淚流了一臉,她拿那塊大手帕使勁擦著它們。倪慧則拼命笑著,你看你哭什麼,怎麼像個小孩子一樣,都說人老了就是小孩子了,我看真是這樣。一邊笑著,她的淚一邊嘩嘩地流了下來,她也不擦,任由它往下流。



前面的路邊出現了一個服務區,倪慧把車開進了服務區,她說就在這裡吃點午飯吧。她聲音疲憊,開了一上午車的原因。老太太不肯下車,她從包裡拿出三個饅頭和一包鹹菜還有一個煮雞蛋,說,我都帶好吃的了,我不下去,我就在車上吃午飯。



倪慧看著她手裡的饅頭鹹菜,忽然再次無法按捺自己的暴躁,她幾乎是對著她吼了一聲,快下車。老太太抱著饅頭和鹹菜,委屈地下了車,不情願地跟著她進了餐廳。倪慧點菜的時候,她不停地插嘴,這個太貴了,不吃這個不吃這個,就一個菜就夠了,我還有饅頭呢。最後她特意囑咐服務員,千萬不要給她上米飯,她有饅頭。



倪慧憤怒地瞪著她,她看了一眼窗外,表情陰郁地說,又嫌我丟你的人了?那你帶我出來幹什麼?快讓我自己走回去吧,我不跟你回山西了。最後倪慧又不得不安撫她,哄她吃了幾口菜,她吃了自己帶的饅頭之後稍微高興了些,覺得這服務區畢竟沒占到她們多少便宜。



吃過午飯她們不敢多做停留繼續上路,因為怕天黑前到達不了目的地。頭頂的太陽越來越熾烈,把高速公路烤得像一片永遠走不出去的沙漠,雪鐵龍像駱駝一樣呻吟著,馬不停蹄,一步也不敢耽擱。剛吃過午飯加上天熱,倪慧開始感到困意了,她和母親說,媽你快我和說話,隨便說什麼都行,要不我可能會睡著了。



老太太忽然肩負起一個重大的責任,連臉色都肅穆起來,她便坐在那裡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話,說她的童年是如何的可憐,父母早亡,就留下她和她哥哥兩個人被奶奶帶大。後來哥哥娶了媳婦,嫂子對她也不好,生怕她吃得多,恨不得讓她三頓只喝涼水。



這話倪慧已經聽了一千遍了,她聽得懨懨欲睡,但還是努力和她搭話,那你還老想著回去看他們。老太太又開始哽咽了,那是我的故鄉啊,我就是出生在那裡的,在湖南的這四十多年,我幾乎夜夜都會夢見老家的村子,總是夢見自己又回去了,在夢裡我還告訴自己,這不是夢不是夢,一定不是夢,可是等醒過來才發現真的就是個夢。



那我舅舅現在呢?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沒親戚,別的小孩都有一堆姑姑舅舅叔叔什麼的,就我沒有。



他幾年前就得了老年癡呆症,我不知道他見了我會不會認出我,我真怕他都不認識我了。聽你大表哥說原來他已經被人說好了一個女朋友,人家帶著點心去家裡看他,結果他對兒子說,快給你媽吃吧。手指的卻是兒子的女朋友。結果把人家嚇跑了。所以我就害怕……我害怕我下一步會不會也是老年癡呆症。



不要瞎說。



真的,你看我哥哥就是。慧慧你說我萬一要是癡呆了可怎麼辦,我連你都不認識了,我連誰都不認識了,我見了你就像見了一個陌生人一樣,你會不會害怕?



倪慧聽到這話,背上忽然有種陰森森的感覺,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卻用更粗糲的聲音掩飾著自己的害怕,告訴你不要瞎說就不要瞎說,你只不過是年齡大了容易健忘而已,誰還沒個老的時候。



可是好多事情一轉身的功夫我就忘了,居然連一點點都想不起來。咱們家屬院的李老頭不就是得了老年癡呆症?他好可憐啊,每天就像只石獅子一樣坐在自家的門口看著家裡人和外人,卻不認識一個人。兒女們來看他給他買一點好吃的,他就東藏西藏,藏起來就不記得放哪裡了,任由那些吃的發霉被老鼠吃掉。誰要是給他一點錢,他就緊緊把那錢握在手裡,睡覺的時候又塞進枕頭裡,結果第二天忘了放哪裡了,他就哭著說錢被人偷了。他因為怕死就拼命吃東西,每天像推土機一樣要吃好多頓飯,剛吃過就忘了自己是不是吃過飯了,又嚷著要吃下一頓。他知道喝牛奶對人好,就哭著喊著要喝牛奶,又問小孩子們一天應該喝幾包牛奶,小孩子騙他說喝十包,他就坐在那裡,專心致志地數著喝牛奶,一直要把十包喝下去。你說人活成這樣還有什麼意思啊。



又不是每個人老了都會得老年癡呆症。



慧慧你說我要是真得了老年癡呆症,你會怎麼對我?會不會把我送到老人院裡?



老太太的聲音裡半是先知式的悲愴,半是殘忍的窺探,她在窺探她,在一點一點地拿鑷子,小心翼翼地要把她身上的某個地方的皮挑開,她想一直看到最裡面去。說這話的同時,顯然她也在為自己的這道測試題感到得意,這情景類似於一個愚蠢的女人在問自己的男友,我和你媽掉水裡了你會先救誰。



倪慧想起了醫生對她說過的話,她覺得此刻老太太正強行要把自己拖進那個醫生已經鋪好的軌道裡,拖都拖不出來。她感覺自己的情緒再次失控,她呵斥她,別想這麼多,想這些幹什麼。



老太太顯然沒有從她這裡得到她想要的答案,她又是失落又是害怕地把臉扭向了窗外。現在她居然時不時會表現出害怕倪慧的表情來,這讓倪慧心裡又是一陣尖酸的痛。像某種腐蝕性很強的酸性物質蔓延過全身,要燒毀全身。



3,

車窗外的天色開始漸漸變暗,黃昏已至,似乎又回到了她們凌晨出發的那個時刻。每個白天和黑夜連綴起來就像一條無頭無尾的蛇,靠自我的吞噬慢慢向前蜿蜒。



前面就是石太高速的出口,也就是說,她們馬上就要到太原了。老太太坐在座位上身體前傾,一副異常緊張的樣子,好像隨時准備著要下車。倪慧周身的疲乏忽然被來自腳下的黃土高原裡的陌生地氣沖撞了一下,不由得也精神為之一振。這是她活了三十八年來第一次回到山西。母女倆心情都有些緊張,以至於坐在車裡都像裝了擴音器一樣能聽到彼此咚咚的心跳聲。她想,她和母親此時多麼像兩條溯源之魚,硬是憑著本能的帶領,溯游過千萬裡來時的途程,重返生身之地。



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她對老太太說,老家就只有舅舅舅媽和兩個表哥了吧,你買那錢夾是送給誰的?舅舅還是表哥?那可是要花你半個月的退休金的,你也真舍得。



不是送給他們的。



即使在昏暗的光線裡,倪慧還是感覺到老太太的臉忽然紅了一下,她坐在她旁邊忽然之間便羞澀成了一個小女孩。老太太聲音裡含著一點笑,好像她正躲在一把團扇後面說話,她說,那錢夾是送給一個人的,那人比我還大兩歲,四十年不見,現在也老了吧。



年輕時候相好的?她開始替後座上的那盒骨灰不平起來。母親居然帶著父親的骨灰,不遠千裡給相好過的男人送錢夾來了。



老太太的表情和聲音卻越發迷離柔軟起來,顫巍巍的,簡直像托在手裡的一塊果凍。她好像一瞬間裡變得身手矯捷,比她的兒女游出了更遠,直接就游回到四十多年前去了……那時候我們在一起下地勞動,我家地的旁邊就是他家的地,他每天在地頭等著我,等我去了一起幹活,卻從來不敢和我多說一句話。晚上下地回家的時候,他路過我家門口總要給我放下兩個桃子一個甜瓜,他只會默默地在我身後看著我,卻從來也不敢去敲我家的門。他個子很高,臉方方正正的,性格溫和不愛說話,我覺得他一定很會體貼照顧人,我要是當初嫁給了他說不來就不會得什麼抑郁症,就不會失眠,就不會胖成這樣,就不會忘性這麼大……



她已經開始新一輪的刨根尋底和竭斯底裡了,她邊說邊哭喊起來,後排的骨灰盒靜靜地聽著她的哭喊,在他活著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靜靜地聽著她的哭喊和抱怨。倪慧皺起眉頭,她不能不厭惡此刻的母親,她覺得這不應該是她的母親,她冷冷地說,那你怎麼不嫁給他?有人攔著你嗎?



還不是我哥我嫂子還有我那已經沒了的姑姑,強迫我嫁給一個有工作的男人,說不要嫁給這村裡種地的,要不就得種一輩子地了。我那時候才二十歲,什麼都不懂,稀裡糊塗就嫁給你爸了。



他後來結婚了嗎?



那肯定了,聽說他結了婚還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那女兒七八歲就得病死了。



那他老婆現在還活著嗎?要是他老婆也死了,你就再嫁給他得了,也了了一樁心願。



你說什麼呢?沒大沒小的。老太太忙不迭地嗔怪她,只是語氣裡竟包著一縷細細的欣喜。



反正你們也都老了,也都沒伴了,山不轉水轉,說不來就湊到一起了,搭伙過日子嘛。



哎呀,你越說越不像話了。老太太的聲音已經近於撒嬌了,聽得倪慧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真想抱住父親的骨灰盒跳下車,把這老女人單獨留給她四十年前的青梅竹馬。



她沒有再說什麼,專心開車,天色徹底黑下來了,她們方才已經經過了太原的高速口,再往下就是交城縣,進了交城縣,再走十公裡就可以到達那個叫水暖的村子了。那就是她們的老家,她們血液流出來的那眼古老巢穴。



老太太扭了扭身子,像是還要為自己解釋什麼,她訕訕地說,你想我們都老了,也有四十年沒見了,這次見面肯定也是一輩子最後一回了,就這麼見一面總要送他點禮物吧。我知道年輕時候他喜歡過我,對我也是一片真心,後來我突然嫁給別人還不知道他有多難過呢。我都沒給他寫過一封信問問他過得怎麼樣,他這麼多年肯定也沒有把我忘掉的。我就想啊,我好歹也是有過工作的人,就是後來下崗了那也畢竟有點退休金,比那些種地的受苦人強多了。最苦的就是農民。總得送他一點東西表示一下我的心意,你說是不是。



倪慧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她知道反正老太太也根本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只是在自問自答而已。



在交城縣她們下了高速口,然後拐上一條鄉間公路,也就是說,再過十幾分鍾,她們就要真正到達老家了。老太太越來越緊張,她執意讓倪慧打開車裡的燈,從包裡取出一面小鏡子,就著昏暗的燈光審視著鏡子裡的自己。她給自己補了點粉底液,早晨抹的那層已經化了,又撲了層粉,然後忽然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了一只劣質口紅,她給自己塗了圈口紅。倪慧不知道她居然准備了口紅,她假裝什麼也沒看見。老太太又收拾一下頭發,拽拽衣服,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便坐在那裡再不敢動了,唯恐一動會毀壞了自己剛弄好的造型。



前面在黑黢黢的夜色裡飛出了一座村莊,然後在村頭的大槐樹下,她們看到了按電話裡說好的來接她們的兩個表哥。兩個完全陌生的五大三粗的男人,一身的汗味,給她們帶路,回到了老太太的哥嫂家。



進了院子,兩位表哥像哼哈二將一樣雄赳赳地為她們母女開路,把她們帶到屋裡去。一挑門簾,一個眼睛斜視的老女人立刻迎了過來,抱住母親就是一頓嚎哭。母親也哭,連站在一邊的倪慧忍不住也要被煽下兩滴淚來。趁著她們姑嫂二人抱頭嚎哭的當兒,她打量著這間屋子。青磚蓋的瓦房,屋裡一張上天入地的大炕,炕上鋪著一張墨綠色的油氈,摞著一摞寶塔似的搖搖欲墜的被子。被子下面坐著一個人,一個枯幹的老頭。老頭盤著腿坐在那裡,看著地上這幾個哭哭笑笑的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猛一看上去簡直以為是木雕石刻的。



母親忽然也看到了老頭,她猛地從嫂嫂懷裡鑽出來,像只笨拙的胖飛蛾一樣,向炕上的老頭撲去。她撲過去抱著老頭的大腿,哥啊,是我啊,我回來看你了。老頭看了她一眼,把目光慢慢移開了,他顯然根本不認識這個哭喊著的女人是誰。他的目光移到了倪慧的身上,然後他忽然就對自己的大兒子說了一句,這是你媳婦來了吧,讓人家坐。倪慧渾身打了個哆嗦。



老太太不相信自己送到了人家的鼻子地下,卻硬生生地不被認識,硬是要把她推到記憶之外。她又抱他的胳膊,他的脖子,她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份砸進他的大腦,哥啊,哥,哥,我是英蘭,你看清楚了,是我,你再仔細想想,你肯定能想起來的是不是。老頭被她晃了半天,臉上忽然浮出了一絲古怪的笑意。她大喊,你是不是認出我來了,是不是啊哥。但老頭輕輕對她吐出了幾個字,我見過你,你是老二的媳婦。



老太太轟然栽倒在他腳下,半天爬不起來。替父親羞愧的二表哥走上前說,爸你能不能不要老是胡說。又轉向老太太道歉,他不是不認識你,他連我們都不認識,他誰都不認識了,他得了老年癡呆症,好不了了。



老太太絕望地看著地上的幾個人,想向他們求證,想讓他們證明給她看,她這麼不遠千裡費上汽油和過路費,不是為了回來看一個不認識她的傻子的。可是站在地上的所有人都默默地看著她不說話,近於在給她致哀。



她又死死盯著老頭看,老頭又詭異地笑了一下,她一下便從炕上跳了起來,她怕他又給她創造出一種新的身份,剛才是老二的老婆,現在說不來又會說她是老大的岳母。顯然她在他嘴裡已經成了一個徹底丟失身份的人,沒有將來也沒有過往,她身上只堆砌了一堆近於亂倫的族譜。與此同時她還有一種兔死狐悲的哀戚,似乎已經從哥哥身上提前照到了自己幾年以後准確無誤的歸宿。



她心情復雜地哭泣了一會,然後便也不再哭了,表示她已經接受了這個嶄新的哥哥,一個老年癡呆症患者,一個根本不認識她的傻子。兩個表哥抬進一口鐵鍋,倪慧嚇一跳,舅媽說快吃晚飯吧,你們肯定也餓了。鍋裡是滿滿一鍋和子飯,又稱米面,據說此飯的起源是山西人把中午吃剩下的米面菜到晚上一鍋煮了就是晚飯,叫米面就是因為飯裡有米又有面。倪慧簡直不能忍受如此懶惰的做飯方式,勉強吃了兩口便說吃飽了,其實正餓得頭暈眼花。



母親雖然覺得四十年以來頭次返鄉便遭到最貧賤的和子飯的待遇,心裡有些不快,但還是吃得下去,畢竟從小就吃這個長大的。看來她就是六十年不回鄉,嫂子也知道她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她們姑嫂一邊吃飯一邊聊天。



在南方過得還好吧?南方人都有錢。



我們住的樓房,小汽車也有,這次就是慧慧開車把我送回來的。她隆重地強調了這次是專車把她送回來的,她翹著小拇指握著筷子,擺出小型慈禧太後的樣子。



嘖嘖,看你們過的這日子,再看看我們。本來就沒錢,家裡還有這樣一個病人,兒子們討老婆都難。慧慧的孩子多大了,男人是做什麼的,掙錢多不?



在倪慧還沒有開口之前,老太太搶著說,她小孩上小學了,因為上學就沒一起來,她丈夫是開公司的,也忙,來不了。



嘖嘖,看人家這命。



倪慧臉色鐵青,狠狠瞪了老太太一眼。那個老太太又問,那你退休了以後每天都幹什麼啊,是不是整天就像電視裡一樣在學跳舞什麼的?



老太太兩眼放光,立刻放下碗筷沖到自己的包前,從裡面取出一沓在九寨溝的照片。倪慧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偷偷把照片放進去了,她想攔住她,但已經來不及了。這老太太沖著另一個老太太財大氣粗地晃著照片,沒事就出門旅游啊,這都是在外面照的照片,看看這景色,真的沒的說啊。住的地方也沒的說,吃的也沒的說,頓頓有肉。



倪慧沖她使勁瞪眼跺腳,就差點找個縫隙都自己趕緊埋進去了。但老太太假裝看不見她,她假裝把她當成了空氣,然後她口幹舌燥喋喋不休地把九寨溝向另一個老太太隆重推薦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是她的私家花園,她像熟悉自家的房子一樣熟悉這花園,然後又慫恿她也一定要去一次。



另一個老太太抹著斜視的眼睛說,看看你,再看看我,一輩子都沒出過這個村子,真是白活了一輩子。



老太太狡黠而虛弱地向倪慧眨了眨眼睛,央求她千萬不能戳穿她,她這是四十年裡第一次回鄉,再怎麼也要假裝出衣錦還鄉的架勢。她當然不能讓人知道她早早下崗了,平時去菜市場也只敢買最便宜的時令蔬菜,買條魚都得掂量半天。給自己買瓶抗衰老的保健品都要經過半年以上的思想斗爭,至於出門旅游,她唯一能和人講的也只有九寨溝了。倪慧簡直後悔曾經帶她出去旅游過,她假裝沒看見她的眼色。



飯也吃完了,翻箱底的話說得也差不多了,哭也哭結實了,可是兩個表哥還蹲在屋裡不肯散去。倪慧和老太太心照不宣地明白了這是在索要東西的意思。老太太忙拉過那只巨大的旅行袋,把裡面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往出掏,這是給你的保暖內衣,這是給他的襪子圍巾,這是給你的蓮子,質量可好了,我一粒一粒挑出來的,這是給老大的湖南茶葉,這是給老二的湖南臘肉,這是……老太太把自己戰斗了十天的戰果悉數取出,一件一件擺在面前請人家閱覽。嫂子一邊說著,帶這麼多東西啊,一邊又忍不住失望地朝她袋子裡看了一眼,好像要驗證就這麼多了?就這麼點東西?她失望的眼神在告訴母女倆,她本來期望著她們的包裡能變出一台電視或者一只冰箱。這讓母女倆同時都感到自尊有點受傷。



兩個表哥各自領了東西才分頭散去,然後倪慧和母親被舅媽安排到隔壁的屋裡睡覺,說是專門給她們打掃出來的。這屋子估計是燒過柴火的,有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躺在炕上倒像是躺在剛燒完的灰燼上。兩人在炕上躺下好一會了都沒有說話,似乎是靠著一旅行袋的賄賂才得了這麼個睡覺的地方,只覺得委屈而憤怒。老太太在黑暗中忽然驚叫一聲,我剛才把帶回來的衣服發給他們了沒有?不能讓人家以為我們赤手空拳,兩個肩膀抬著一張嘴回來吃喝來了。



倪慧恨恨地說,讓你裝有錢人。老太太假裝沒聽見,忽然又驚叫,我是不是晚上還沒吃藥,不吃藥怎麼能行啊,我會一晚上睡不著的。又爬起來吃了十粒藥,好像純心躲著和倪慧說話一樣,只片刻她就順利躲進了轟隆隆的鼾聲裡。把倪慧一個人拋在異鄉的黑暗裡,深一腳淺一腳地等天亮。



4,

第二天的任務是把帶回來的父親的骨灰安置到水暖村的墳地裡。



由兩位表哥帶路,倪慧捧著父親的骨灰盒,和母親一起向墳地裡走去。



出了村口又走了一段路,除了看見前面一片濃密的黑壓壓的樹林沒有看到任何墳地。兩位表哥扛著工具帶著她們向那片樹林走去。走過去倪慧才注意到這片樹林裡居然全部是柳樹,而且是那種巨大的老柳樹,因為年久,樹皮樹枝都已經變成黑色的了,黑壓壓地站在一起,肅穆,寂靜,陰森,好像一群裹著黑衣的老僧侶正靜靜地靜靜地看著她們的到來。



她打了個寒顫,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這時候一陣大風從樹林裡刮過,整片黑樹林嘩嘩搖擺了起來,就像在他們面前忽然張開了血盆大口。柳樹枝在風中亂舞著,好似從樹林裡伸出了千千萬萬只手。倪慧抱著骨灰盒差點轉身跑掉,她戰戰兢兢地問表哥,你們的墳地在哪呢,怎麼看不到一座墳?大表哥指指樹林,就在裡面。



他們一行四人繼續往樹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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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時間: 2019-8-02 19:46 引用回復
BC測量師 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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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閒極無聊給讀了,結尾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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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時間: 2019-8-02 19:48 引用回復
小剛鋼 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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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時間: 2019-8-02 19:49 引用回復
BC測量師 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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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別折騰,別瞎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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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時間: 2019-8-02 19:51 引用回復
小剛鋼 寫道:
真的,別折騰,別瞎折騰

後知後覺呐,衣不如新,人不如舊,這句聽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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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時間: 2019-8-02 19:51 引用回復
BC測量師 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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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人也會去尋找他的新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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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時間: 2019-8-02 19:55 引用回復
小剛鋼 寫道:
舊人也會去尋找他的新生活呢?

那就是幻想和臆想,不真實滴世界不要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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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時間: 2019-8-02 20:09 引用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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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時間: 2019-8-02 20:12 引用回復
路人行 寫道:
好奇怪你是怎麼把這麼長的東西做到一張圖片上的?


加西自己生成圖片。我就是貼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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