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莊子之死 李柚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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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者: 李柚聲時間: 2021-12-02 22:47

(作者以小說形式介紹莊子的超然人生)

在中國歷史上略愛藝術的知識分子中,《莊子》一書遠為他們最喜愛的書。莊子拋卻塵俗的煩懊,推崇自然之美,儉樸之樂,游心物外,又沉緬於本體個性的奇偉卓絕,醉心於內心世界的瑰麗斑斕。無論是天上的神權還是地上的財威,在莊子面前全成了不屑一顧的糞土。在讀者眼裡,莊子是永不熄滅的燈塔,映照著人類心靈世界的美好,還原人生本有的靜謐與溫馨。



莊子臨死時,安閒地躺在草棚前的綠草地上,最後留下來的兩個學生在旁邊恭候。



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莊子一早就叫把他挪到外邊來,享受早秋山野特有的溫馨。莊子躺在草墊上,旁邊綠草上三三兩兩幾堆野果,紅的,黃的,淡紫的。一碗茶剛剛沏好,熱氣在陽光下升起,宛若一只倒立的銀蛇,彎彎曲曲,盤旋而上。徒甲用手扶著莊子的背,徒乙一手端著茶,一手摯調羹,一勺一勺地喂老師茶水。



草棚內成堆的書籍,曬幹的野菜,以及各種栗橡野果。無論精神上,還是物質上,他們都有耗之不盡的食糧。屋棚後是篝火,白天做飯,晚上點起來嚇跑狼群。現在那僅僅是一堆灰燼掩埋著火種。松枝燃燒後的松香還彌漫在草坪的上空。幾個月前,莊子來此地時騎過的牛,悠閒地離開駐地,在山腳下,加入鹿與野兔的行列。這裡除了山與樹外,沒有人煙。他們早已遠離人類居住區了。



喝完茶,莊子示意他的徒弟開始練習辯論。兩位年輕人交換個眼色,顯得有幾分遲疑。因為莊子的病,他們已多少天來沒有談論任何哲學題目了。為了使莊子歡欣,也賦予他的病體一個向上的生機,徒甲早些時候做出這一提議,他們見到老師的雙眼立即閃爍著喜悅的光。現在他倆並立在楓榭樹前。



徒甲環視周圍,尋求一個題目開始。他的眼睛最後停留在前面的河流上:一片白霧漂浮在河面上空,太陽溫暖河水,使空中的霧越來越濃。



“霧是由無數水滴組成。” 徒甲將視線移向天空。“這水滴是如此之小,幾乎是肉眼看不見的,如此之輕,漂浮在空氣中,沒有重量。但它妊育有所有生命體,裝有整個世界···”



“我卻看不出是這樣!” 徒乙詰難道。



“那些微小的水珠上升,成為天上的雲,落下來成為雨。是雨水把連綿的山巒洗綠,喚醒冬眠的植物,這樣動物才有食物。整個世界才唱起生命的歌。但當洪水爆發的時候,上百只溪流注入暴長的河流,渾濁的雨水沖破堤岸,藍天之下就全成了泥水的世界。”



“這泥水最終到達海洋,” 徒乙接過話題。“海洋是如此的宏大無邊。萬裡不足以衡量它的寬,千丈不足以測量它的深。歷史上沒有比那次歷時九年的古代洪水更大的洪水了,但海水並沒有為之上漲。歷史上沒有比那次歷時七年的大旱再厲害的旱情了,整個世界都給幹透了,就連那最深的井也沒有一滴水,但海水並未為之減少一寸。”



“那正是我們老師的腦海,一個真人的心,” 徒甲指出。“真人的腦海是如此之廣闊,它可盛下整個宇宙,是如此之深,所有人類的知識與智慧加到一起,都填不滿它的底。他接受生活,滿懷喜悅,耐心地等待他的命運。生活在毫無輊梏的絕對自由中,他無意炫耀。他的靜穆安寧來自天性的慈善。這才叫心不離道,不以人滅天···”



就在此刻,他們聽到一聲輕輕的鼾聲,老師似乎睡著了。他微合的雙目流露著愜意的安詳。



“我們的老師應有一刻屬於他自己的安靜。” 他們悄悄離開,步到河邊去。



他們走到岸邊似乎才感覺到那河流的恢宏氣勢,靜穆中才聽到那水底的天籟地語。三五個棲於水邊的禽鳥,見人走來,不慌不忙地步入水流。一只睡著的青蛙睜開眼睛,似乎輕蔑水鳥的膽小多事,頭也不抬一抬,就又合上了眼睛。



昨天,他們倆為老師的病而暗自流淚,不幸為老師覺察。他們的老師微閉雙目,竟慢慢講起笑話來:

我一次在楚國旅行,走到一片無邊無際的荒草地,看不到人煙,也沒有樹木。莊子這樣開始他的故事。在齊腰的野草裡,我發現一具骷髏,顏色灰暗,述說著年月的久遠,但每一根骨頭都在那兒,組成一個人的形體。我拿馬鞭敲著它的顱骨,哆哆哆。



“先生您是貪圖享受,忘卻養生常識,以至於此的嗎?還是亡國而遭了刀斧之災呢?” 哆哆哆。“您是做了什麼丑事,怕見父母妻女,而至於此的嗎?還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凍餓而至於此的呢?” 哆哆哆。“還是您春去秋來,享盡天年,壽終正寢,而留於此地的呢?”正好天晚,又沒有枕頭,我就請過它的顱骨,枕在頭下睡

著了。半夜裡,這骷髏變為人形,對我說道:“聽您的談話很像一個辯論家。您所說的那些傷心事,都是人生之累,死後就沒這些事了。您願不願聽聽有關死亡的快樂呢?” 我說,那當然。



他說,“人死後,上無君,下無臣,階級消亡,實現道家天下自均的理想。時間停止,大家悠然自得,就拿宇宙來當年月了。那銷魂落魄的永恒快樂,就連面南而坐的國王也無法相比。”



我想這小子鬼話連篇,莫不是受閻王指派,到這裡做廣告宣傳來了吧?我說,“先生,我剛好與掌管生死的司命神有交情,我讓他恢復您的肌肉形體,我讓他還您父母妻女,鄰居朋友。一句話,一切照舊,如同您活著的時候。您意下以為如何呢?”



那骷髏人笑容立即消失,愁眉緊鎖,就象那犯人遭受砍斷雙腳的處罰,臨刑時的臉色,說,“我怎麼能放棄國王般的快樂,重新撿起人間的勞苦呢?”



徒弟倆昨天聽了這故事,雖知老師用心之苦,也忍俊不禁,眉眼梢頭,笑意憨然,只是淚水奪眶而出,直流到嘴裡,品嘗到淚水中的酸澀。



今天兩人又錯了。莊子並沒睡覺,或者他想一個人回味這人間的美好。天湛藍湛藍,雲有如絨毛,晶瑩潔白,那山卻綠得蒼老深沉。早秋天氣僅僅染予果尖葉邊一絲暖色,淡紅的,桔黃的。莊子沐浴在耀眼的秋陽裡,感到一股溫熱,正穿透肌膚,進入他的心胸。於是他開始了他的坐忘禪定之功。他的靈魂升入藍天白雲之間。他在天際浮游,感覺到白雲的柔軟,藍天的涼爽。他隨風飛過樹端,他聽到枝條的呼嘯,葉子的竊竊私語。他順水流過河床卵石,他看到了蝦的悠閒,魚的僖戲。



當他年輕時,莊子曾編草鞋賣,也曾為政府管理過一片漆樹園。他的生活簡單,維持生活十分容易。只有災荒年,偶爾糧食短缺。莊子一次向監管當地河流的官吏借糧,竟被戲弄。莊子毫不遲疑地以譏諷還擊。沒有糧食可以用野菜充饑,大可不必受他人白眼。結果是,莊子雖窮,業余時間卻比富人還多。他博覽群書,邊讀邊思邊議,唯真理是求,喜與人辯論,揭露真理的相對性。他那雄辯的邏輯,左右逢源的談鋒,再加上他那汪洋恣意,空穴來風的文章格調,很快使他聞名世上。他的拿手好戲是在公開辯論中,用哲學想象的離奇使對方驚訝不已時,又以反論之反論使人目瞪口呆,無言以對。



不脛自走的聲名使他有機會會見達官貴人。一次魏王請他做客,他可能是第一個身穿如此儉樸破爛的布衣進入魏宮的人。他衣服上有補丁,鞋子破了,用一根麻繩子拴上。魏王問他,“先生為何顯得這樣疲憊不堪呢?”

莊子說他生不逢時,窮困潦倒,並非疲憊不堪,有如猴子機靈敏捷,可為獸中王,一旦身處荊棘叢中,便心存恐懼,一籌莫展了。



國王與窮漢又有什麼不同呢?莊子心想,死後不都是一堆白骨嗎?為什麼人類文明賦予他們這等的等級差別呢?

莊子睜開眼睛,又望著雲,山,與藍天。在鳥叫與蟬鳴中,他似乎聽到人語聲。這兒三十裡方圓內,沒有人跡,又何來人語呢?莊子這才意識到,兩位徒弟可能把他放在心上,不敢走遠,現在正走回來了。他倆似乎在爭論什麼。



“我們的老師是偉人,在天上就是鳳凰,在海裡就是蛟龍,在地上就應該是帝王將相。” 徒甲說道。



“可我們老師想做一位自然而又普通的人。他現在很窮。他並不願做龍鳳之類。” 徒乙不同意。



“並非每一位國王都是偉人,並非每一位身著布衣的人都心智窮困。我們老師不比任何國王、任何將相遜色。” 徒甲回頭望這他的夥伴說,“你記不記得,當我們老師坐在河邊釣魚時,偉大楚國的使者來請我們老師做他們的宰相,為他們主持朝政。”



“我當然記得。” 徒乙以平淡的聲調說道,“我們的老師從未站起來,從未停止釣魚。他雙眼注視著河面,緩緩說道:‘接受楚王千金之禮,當他的宰相,就好像一只牛被細心調養多年,然後烹煮,裝飾上色彩鮮艷的綢緞,擺在廟堂祭壇之上。’ 我們老師轉過頭問那使者道,‘您說我是做祭祀犧牲的神牛,還是做一只在泥潭中玩耍的野牛泥?’ 那使者說,‘您當然願做您自家天地裡的一只野牛啦。’ 他們就這樣空手回去了。”



“如此看來,我們老師本可以成為大國的宰相。” 徒甲一字一頓地說道:“老師身後,我們必須用一國宰相禮節規格來埋葬他。”



“什麼?” 莊子咕嚕道,“你們在說些什麼呀?”



徒弟倆立即趕來,雙雙跪在莊子面前。他們誤以為老師還在睡覺。“我們並沒有說什麼特別的。” 二人竭力回避莊子的問題,“我們只是說,您,我們尊敬的老師,一定會很快康復,象老子一樣長命百歲的。”



“關於我的葬禮的事,你們說了些什麼來著?” 莊子柔和地堅持。



這徒弟倆相互交換一下眼色,咽唾沫,清嗓子。既然無法回避,他們就得面對現實。徒甲覺得是他闖的禍,他有責任向老師解釋。



“我們相信您能很快康復。但每一個人都有一天要離開這個世界,我們應做好准備。” 徒甲說,“在您離世之後,我們計劃舉行一個宏偉的葬禮,依據大周朝的皇家規格,將您按一位退休的邦國宰相埋葬。”



“能具體點嗎?” 莊子說。



聽了這一句話,徒甲大為放松,因為他已詳細計劃,一點細節也沒漏掉。“一切將依據皇家標准,邦國宰相的規格。” 徒甲開始他的詳細說明,“我們將選擇最具風水優勢的地方,挖坑,用大理石建造地下內室,請有名畫師繪畫內壁。棺材將用上等檀香木,內裝品種繁多的金銀珠寶...”



徒甲中途停下來,徒乙在用手捅他。徒乙注意到老師在微微搖頭,二人就跪近一步,低下頭,等待老師的訓斥。

“當我死後,” 莊子說得如此緩慢,柔和,他依舊合著眼,“簡簡單單地把我扔在山谷裡。我的意思是,將我隨便扔在什麼地方,只要就近,不要圖遠。”



“這...” 徒弟倆顯得困惑不解,不自覺地呻吟道,“這...這不嫌太簡單了嗎?” 他們心裡在想,天下知名的學者,他們尊敬的老師,怎麼能這樣埋葬呢?象未開化的野人動物。



“天地是我的棺槨,” 莊子語意清晰地道出他的反駁,並慢慢睜開眼睛,“日月是我的雙壁,星辰是我的珠寶,萬物是我的送葬品。有這樣壯觀美好的葬儀,我還嫌你們計劃得不夠規格呢!”



這兩徒弟更加困窘迷惘,同時哭喊道,“那樣狼與鷹會吃您的肉的。”



莊子突然扭過頭來,盯著他二人,問道,“你們一定要用我喂老鼠與蟲子嗎?不准天上地上的動物來吃嗎?”

兩年輕人不敢回答老師的問題,只是讓淚水如雨後山洪一樣,傾瀉而下。他們是如此地熱愛他們的老師。

莊子注視著藍天,游心於白雲之間,說道,“鼠、蟲與狼、鷹又有什麼區別呢?你們有什麼理由讓這些動物吃,而不讓那些動物吃?你們難道也要把動物分成階級,使某些生就的高貴,另一些生來就低賤嗎?你們還嫌人間的等級森嚴不夠痛人心腸嗎?” 這一連串的提問後,莊子大笑起來,這笑聲是那樣持久洪亮,使兩徒弟呆若木雞,也使山川抖動,使雲天回響,使整個宇宙為之瑟瑟。當這笑聲停止後,它留下如此的靜穆與空白,在那一刻,似乎鳥兒停止飛翔,江河停止流動,整個世界陷於死一般的沉寂。徒弟倆趕緊趨向前來查視,發現,他們尊敬的老師,道家學說創始人之一,莊周剛剛死去。

(自:李柚聲:換個角度看人生,看世界-21世紀中華道學,線裝書局,2009)

#2: 作者: 盆栽時間: 2021-12-02 22:48

支持原創 加油

#3: 作者: 被禁止的用戶時間: 2021-12-03 14:11

此貼被 逸立 加為精華

#4: 作者: 三文魚時間: 2021-12-03 22:45

原創,支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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